2018年10月28日星期日

恰似那湖野莲花

网络照片

【小说】姚斌奕

河东路西河城外有一大泽唤文湖,每当盛夏时分,沿岸那一大片浅区都会红莲漫开,就似火烧霞云般,目及之处皆是一派潋滟。

其中几个临湖村落都座落此间,再加边上一条算不得路的泥泞小道,百十口人的生养死葬也就全将就在这里了。

本来,就这么一个贫瘠淡寡的湖畔地方,照理说是很难会有外人造访的。然竟在今日,破天荒的一人一马却从官家驿道一路转驰到了村口,且骑乘中无视颠簸污泥,硬是赶上了一位刚好下完田正赶脚回家的老农。

老人一脸无解的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黥面布衣男人,没有发话,然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却昭示了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布衣男子先是笑着喊了一声:“十三叔?”
   
然后也不管老农的满脸错愕,忽就用了最地道的河东方言说道:“是俺啊,南村的狄青,十三叔不认得了?”

名叫狄十三的老农登时撑开那一直咪起的眼睛,不自觉地就倾前去细细打量这个自称“狄青”的后生,然后越看似乎面口越熟,瞬间即想起些许零碎片段:

“青娃儿?!”

狄青赶忙答道:“您老终于想起了啊!”

老人唏嘘,却也扪心喜悦:“娃儿你是个有福人,随军打仗去了那么多年竟还有命回家,十三叔这是真乐啊!”

狄青不置可否:“西夏人早就从凉州退兵了,这不仗打完了就回老家走走呗, 当年叔还赠俺两吊钱当投军盘缠来着,此恩可不敢忘丫!”

狄十三摆了摆手:“你小子也是个死尸堆里活过来的苦命人,那两吊钱就算了,不过话说回头,你小子当兵可有十来年着?混出头了吗?”

狄青靦腆道:“劳您老人家挂心了,还行。”

“噢“,狄十三厚道的应了话,兴许是生怕伤了对方的仅有自尊,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无端的叹了一句:“可惜了。”

狄青神色平常,应该是没听明白狄十三的意思。

可狄十三也不管这些,尽管自顾自的说开了来:“还记得阿梨那闺女吗?自你小子父母双亡去参军后,她总是日日到你老家去收拾,让好些想娶她过门的人都死了心,而她一个好女娃也终究会老,只是她今天人都走了,指不定你小子都记不清她人了吧?再和你唠叨也不济事,毕竟俺们穷人本就贱,病来如山倒,要扛不过去也是命数,就权当早投胎早超生吧!“

此后狄十三就停止说下去了,却指了指北村湖边:“阿梨的墓就在那处,不难找,但去不去由你。”

狄青没再说啥,然从袖子里掏出了袋银子和书信,硬塞到狄十三手上:“十三叔,俺先前还欠了好些乡亲的钱,本该自己去还上的,可俺明日就得走,怕是替爹娘扫完墓后就来不及了,所以把恩主的名头都列在了信上,这次就麻烦您老人家替俺多操点心了。”

狄十三终于没有拒绝,感慨道:“是急了些。”

狄青无奈摇头:“俺送您回家。”

但才迈开步伐,狄十三已是按耐不住回头问道:“青娃儿,我听京城来的货郎说过,有个将军姓名像你,你小子真当大官了?”

这是狄青与狄十三说上话以后第一次感到无法回答,什么东京开封府的大官贵人?什么钦赐宝剑紫袍玉带?什么位列封疆统兵一方?什么节度枢密文武满挂?

兴许都换不回自己对爹娘以及阿梨的亏欠。

所以他只好苦笑:“没你说的那个人官大。”

狄十三拍了拍他肩膀:“有个官儿当当也算祖宗有灵了!你小子知足吧!”

狄青点头示意,把老人家送回家以后就径自前进,往父母的坟头处走去。

一直到路过荷塘的时候,才停步摘下了几朵盛开的红莲,默默的供在了爹娘墓前。

然后点起香烛,跪下重重的磕了3个响头。此时他心里头在想,从前之所以去投军,实话说也只是为了搏个温饱,当然压根儿就没盼过能做上什么领军大将,更何况他父母一介农民,只但求自家儿郎能认得几个字,能舞点拳脚棍棒就已是祖堂有光了。然他俩不知道的是,如今这个青娃儿可并非只在军营里混口饭吃了,他狄青,早已是大宋皇朝禁军第一人,堂堂以黥面兵痞之身名列枢密院副使的传奇人物。

而他的十三叔,要是知道那封信笺上所署名之“狄青”二字,实则等同于大宋四十万禁军厢军的共同仰仗,等同于西夏北辽不敢犯边的事实存在,想必就不会再想要提起阿梨的事了。

祭拜后在返往北村的途中,狄青路过了苦命女子阿梨的老家,并与她弟弟撞了个正面。

那人一见狄青,立马就显露出了一种掺杂多重情感的怨容,其中有愤恨,有不解,有惊讶,而更多的却是无奈。

他也不多话,只是让狄青侯在家门,随即便从屋里提出一个木箱子,递给狄青:“这是你当年留下的东西,俺阿姐至死都还妥妥贴贴的为你保存着,说是有一天你回来了会用得着,她可真傻……。”

狄青接过箱子,瞬间已是红了眼眶,他忍住全身不由自控的颤抖,魔怔般的望着眼前这个早岁还常戏称他为姐夫的脸孔,道: “俺对不住你们。“

“不是我们,是俺姐!!!”阿梨她弟斩钉截铁的怒吼。

狄青无言以对,然心头已是阵阵淌血。

此刻的他,只觉得自己是个不孝不仁不义,甚至比从来都瞧不起的西夏人更不堪的混帐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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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的两个时辰,狄青就这样站在阿梨家门口,久久不愿挪步,直至夕阳逐渐西沈,他才带着箱子,来到了藏在塘边的那座墓碑跟前,默默的与其相对而坐。

曾经有个没上过学的小娘,她总是天天都于自家院子里整理那千遍一律的几部破书——一本本从箱子里拿出,一本本又复藏回箱子里。

曾经有个终身不嫁的闺女,她总是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来到泥泞小路旁枯等某人——一遍遍的盼,一遍遍的哭。

狄青小心打开箱子,瞧着都是一些自己早年必读的《李卫公兵法》,《春秋左传》或《杨家枪法》等文武书籍,以及小时候曾暂且用来练把式的一柄木刀。

那几岁,无论阿梨是在忙农活,或是在湖畔洗涤,或是在夏日采摘莲藕,狄青都经常在她跟前演练刀章。

可年复一年,他虽衣锦还乡,她却已然天人永隔。

于是狄青轻轻卷起衣袖,在坟前又一次的舞开了那柄木制横刀。

劈、撩、刺、截、拦、崩、斩、抹、带、缠……。

刀刀情愁,刀刀断肠。

晚霞下,武人演武,忽逢一阵凉风吹过,带动塘中野莲荡漾。

竟似阿梨笑臉微醺,粉黛紅妝。

(南洋文艺,25/10/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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