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9日星期二

康斯坦茨: 这里什么都没有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他用手势示意我等一等,然后顺手接了一通刚巧在柜台上响起的客服电话,最后才转过头来,还是重复那一句,“你确定要过去德国?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到康斯坦茨去?为什么不留在瑞士?苏黎世还有好多地方是你还没去发掘的?康斯坦茨除了几所大学和一座湖,其他什么都没有。”
作为一名过去8年、我们也就每年只见一次面的酒店经理,他的热情着实让我感激,但如果我坚持反其道而行又有什么关系呢——坐上一趟也就个把钟头的火车,去投靠一座安静的和瑞士毗邻的德国小镇,正好可以让我熙熙攘攘了整两个星期的心绪逐步逐步平缓下来,所有理想中的轻旅行,不都应该是这样子的吗?轻的不单单只是行李,还有心情,更何况我已经到了不想在人情世俗上负荷过多的年纪了。


怕被遗忘的史迹

等到抵步之后,我才证实,康斯坦茨旧城区的小,原来真的好小、好小。小得就像一张小心翼翼地对褶后藏进上衣口袋的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二战前后旧城区深怕被后人遗忘的史迹,而今即便人世几番颠簸,但旧城的形貌始终庄严得体。我提着行李,站在火车站出口,阳光不卑不亢地铺照下来,刚好可以让我好好地端详这座饱经风霜的旧城——我知道,在康斯坦茨面前,我那所谓的前半生的沧桑,再怎么说,都还实在是太嫩了点儿。
至于一座旧城的庄严,除了来自它的背景和涵养,更多时候,是来自隐藏在它的建筑群背后的阅历和斑斑史迹。而我一向喜欢德国冷冽而锋利的建筑,特别是从中世纪保留下来的标志性古式建筑,宏伟、自负、响亮,人在康斯坦茨,如果肯耐心地沿着老建筑标明的门号,其实可以一路追溯到中世纪去。尤其是耸立在旧城区的地标性高塔教堂,线条锋利,造型华丽,把中世纪德式建筑的利落和华美,挥发得淋漓尽致,而我站在高塔面前,解开思维的疆索,让所有的想象力去跳跃去奔跑,去探寻一座深远而神秘的中世纪城堡——而德国,最多也最美丽的本来就是城堡。
实际上,我一直暗恋着德国的锋利与冷峻:人、物与建筑。德国的教堂、高塔与城堡,每一个往天空擎上去的线条,都义无反顾,都杜绝悬念。甚至每一次在德国和陌生的眼神在人潮中交错,都注定了结局不是烟飞就是灰灭。好几次我禁不住猜想,会不会是很多生很多世之前,我认识过这里的一个谁,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循着记忆力模糊的路标一路寻回来?
不巧这一次投宿的酒店有点偏,就在大学城后方,那几天来来回回,我都必须循着铁道,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才能从旧城区回到酒店,又或者得从酒店穿过一大段林荫处处的石板路,才能走到湖光水色的波登湖畔。而那一路上迎面遇见的,都是红扑扑着脸、飞扬跋扈地骑在单车上、身上的青春气息随时可以把路人灼伤的大学生。我尤其记得,我必须横过一条很宽很长的大桥,桥上三三两两,都走着刚刚下课的大学城里的学生们,而时值黄昏,金灿灿的夕阳,把整座桥牢牢地拴套着,我走在桥面上,桥底下河水的反光让我走了心,突如其来地就想起马頔写的那首歌,“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心底冰冰凉凉的,缓缓流过一道跟了自己好多年却始终都还叫不出名字的惆怅。


铁椅上再生书

逗留康斯坦茨的那三几天,我几乎每天都在黄昏覆盖下来之前,一个人,以外来者的身分,在那湖畔那一条蜿蜒的小路散步。实际上,除了浓密的树荫和安静的堤岸,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每一回见着的,几乎都是遛狗的男人,专心接吻的情侣,追逐滑板的少年,以及成天忙着斗嘴的天鹅和目中无人的海鸥,它们都用力扇动着翅膀,嘎嘎地叫着,尚且洋洋得意,以为这样子就可以撕裂湖畔的宁静,殊不知这几声鸣叫,反而加深了湖畔的寂寥。还好附近的居民都友善,也都乐意眼神交换,我看见湖畔一张铁椅子上静静地搁着基本再生书,用我读不懂的德文在卡片上写着几行字,我猜应当是欢迎大家把书带回去之类的,刚巧跑步经过的中年男士见我再三观望,笑着说,“你要是喜欢可以把书带走啊!”其实我只是顾虑,万一下起雨来,那几本流浪书遭雨打湿了该多可惜啊?
然后走到路的尽头,面向湖畔的旅社和民宅渐渐疏落,见到的尽是荒草瑟瑟的城墙,以及落魄的木梯和石栈,那景色之萧条,仿佛来到天涯海角,而那一片泛绿的湖色,其实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就生生世世住进心底,比画还要安静,比梦还要迷离。

(商余,10/10/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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