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3日星期一

李永平最后的南洋旅程_上

李永平在华裔馆前。(照片提供/王润华)

  2016年12月2日(星期五)晚上7点半至9点半,著名小说家李永平在淡莹的护送下,跨越新马边界,从(新加坡)南大到士古来的南方大学学院4A大讲堂,我与通元及南方大学学院师生进行一场文学对谈:“从婆罗洲到北台湾——李永平的文学行旅”。然我亲自开车在黑夜中送他回返热带雨林里的南大宿舍。这次与李永平的两次相聚,对热带的眷念、激动神情与大胆反省的语言,我预感到这是他最后的重返大马的人生旅程了,虽然不敢对任何人透露。果然一转过头,他在就9月22日就离开人世间。下面的对话,很漫长,我只选录几段,纪念这位杰出的作家逝世。(王润华)

【文学对谈】李永平/王润华/许通元

王润华(简称王):李永平教授把终生的智慧都放在他的著作里。他平常不太说话,所以你们能够听他多说半个小时就很了不起了,即使在台湾也很难听到他做户外的演讲,今天非常的珍贵。因为我们是老朋友,他才肯受邀做今晚的对谈会。
李永平这张照片非常的帅,同时意义非凡,因为那背后是新加坡在南洋理工大学校园设立的华裔馆。平常大家都说你不只是马大作家、台湾的作家,也不只是中国大陆的所谓中文作家,你是世界华人或华文作家,现在大家正在如此讨论您的的定位。等下我们再详细谈。先请你给我们解释,这张照片,你背着华裔馆,又向前了望,意义很不寻常,请你稍微解释有什么感想。

在南洋大学华裔馆前瞭望婆罗洲

李永平(简称李):各位乡亲(笑),大家好。我这位老游子回家了,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我在文坛上做了50年的逃兵,一直躲在海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回到出生长大的故乡,马来西亚。我看到各位老师同学在马来西亚在为华教努力,我特别感到惭愧。逃兵、游子李永平向你们致敬,也向大家道歉。
这个照片各位仔细看看,是我吗?有那么年轻吗?(笑)我刚刚说了,我逃兵就做了50年,我什么时候开始做逃兵?我19岁高中毕业到台湾读大学,从此就滞留国外,各位算算看,我今年(按:指2016年)高寿几何?70啦。我今年9月在南洋理工大学度过70岁大寿,不敢和我的同事讲,怕他们不相信。我喜欢这张照片,因为背景是旧南洋大学图书馆。旧南洋大学和我有一段特别的缘。旧南洋大学是1953年成立,那时我在砂拉越古晋读小学二年级,我亲眼看到古晋的侨社们发起捐献运动支持南洋大学的成立,那个场面让我小小的心灵受到很大的震撼。我亲眼看到码头的苦力掏出一日所得,把薄薄的一张钞票丢进捐献箱,我也看到风尘女子把卖肉钱捐献出来。
南洋大学是东南亚华人共同集资建的学校,是东南亚华人最高学府。我现在人不在新加坡,我在马来西亚,所以我可以说了,这个大学后来被李光耀接收,改成英文大学,这是我心里很大的痛,因为我在小学目睹了如火如荼的捐献运动。那时候我有一个念头,我高中毕业了要到南洋大学深造,成为南大的学生。后来我没去南大,我去了台湾大学。我对南大有一份非常特殊的情感,所以今年初现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系主任游俊豪老师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到南洋大学当驻校作家,我就一口答应了。他们要办一个李永平展览,需要一张照片,找摄影师来拍,我特别要求在旧南大图书馆,也就是今天的华裔馆拍照,这是我要求的,而且我手上拿着一本书。各位请注意看,那本书是我刻意准备好的,那是我的代表作《吉陵春秋》的英译本。本来是中文大学的,你们改成英文大学了,所以现在我只能拿《吉陵春秋》的英译本坐在旧南大的图书馆门口表达我的抗议。我今天一定要说这个话,因为在新加坡我不能说这个话(笑)。

王:年轻的朋友不太了解这个建筑。当时林语堂,第一任校长,他连建筑师都是从美国带来的,他们建了这栋图书馆,但是后来改用行政大楼。从美国回来我的办公室在三楼,当时我担任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所的所长,所以这栋建筑和我的缘分也非常的深。这栋建筑物的前面是云南园,就是大学的花园。南洋大学变成南洋理工以后,有两个地方政府不敢改变,一是这栋建筑物,不敢把它拆掉,其他全部拆光,还有前面的云南园。云南园是原来华人的橡胶园,橡胶园是华人开拓南洋的象征,也是华人传统文化的堡垒,所以大家称南洋大学叫云南园。

3位母亲的身分认同与南洋华语

王:最近很多关于你的访问,焦点都说你的小说延伸认同婆罗洲还是大马,或台湾、中国大陆,都从政治认同来解读你的作品,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你全面的小说艺术。你有什么看法?

李:我接受访问总会遇到这种问题,要回答几遍大家才能放过我呢?身分认同问题困扰我一辈子,我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认识一点:你是哪里人,人家怎么标签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的想法。我现在这么认为(一直这么认为,但大家不听我的想法),事实上我对婆罗洲、台湾、中国唐山都有同样的情感,把他们看成是3个母亲,谁像我那么幸福有3个母亲?3个母亲在我心中常常吵架,在我的小说中也不时发生冲突,可是这没有办法,我已经看开了。这3个母亲的纠葛在我的作品里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来,这就形成评论家认为的“离散”“漂泊”、身分的追寻。不是我喜欢写这个题材,我是无奈,我提起笔来写小说,这3个母亲会在我的笔下吵架。所以我说有时候是题材选择作家,不是作家选择题材。身分认同、离散、追寻是我一辈子的苦恼,今天我也渐渐地觉悟,不要去管那么多,现在开始要写一部我从小就想写的武侠小说,各位祝福我吧。

《月河三部曲》:用适合婆罗洲的语言

我有一年的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整个人就像幽魂一样,到处在台北乱逛。后来终于开脱了,突然间觉悟了,我决定回到我的童年,写婆罗洲的故事,回到〈拉子妇〉,回到《婆罗洲之子》。我开始整理童年生活。我细思量,童年经验够我写3篇小说,第一部写我的童年;第二部写我的少年;第三部写砂拉越,但还没决定写什么,是计划写三部曲。那用什么文字呢?我就把这一生用的各种不同的文字仔细检讨了一下,然后糅合,折中出一种适合国情,适合我写婆罗洲故事的语言。在语言上我已经不能回到〈拉子妇〉和《婆罗洲之子》了,因为已经历过《海东青》、《吉陵春秋》,见山又是山。关键在这个“又”字,我已经不可能见山是山了。文字找到后,我的婆罗洲故事,一部《雨雪霏霏》写童年的生活经验;一部比较长,分成上下两卷出版——《大河尽头》,上卷是《溯流》,下卷是《山》;第三本是《朱鸰书》,我写一个台北12岁的小女生到婆罗洲冒险一年,再回到台北。

如果重来,坚持用具马华风味的华文书写

这3本书构成婆罗洲三部曲,取名《月河三部曲》。为什么叫月河呢?婆罗洲最大一条河,叫卡布雅思河(Kapuas),在印尼加里曼丹,是1000公里的大河。这部小说情节环绕这条大河进行。原住民把卡布雅斯河称为月亮之河,Sungai Tuang在马来文就是月亮之河。在婆罗洲部分原住民心目中,月亮代表母亲,所以我以母亲河称呼这部描写婆罗洲生活的小说,可见我对婆罗洲的情感。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已经尽到了该尽的责任。我也取悦了一些人,可以真的是随心所欲。谁的话我都不听,我现在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当初在台湾开始写作之旅,我会不会听从颜元叔老师的劝告,用所谓比较纯正的中文来写《吉陵春秋》?我想我会坚持用我那个“怪怪”,具有马华风味的中文来写我的婆罗洲故事,来写我的南洋生活经验。我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就是在〈拉子妇〉、《婆罗洲之子》在语言的基础上把马华的故事提升为文学的语言。这样我对马华文学就会有一点点贡献。我获得台湾国家文学奖、星云文学奖,台湾承认我的文学成就,引以自豪。我没有很真诚的对待写作,所以我在南洋理工大学教一门创作课,我一天到晚在告诫我的学生,不要犯跟我同样的错误,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的中文怪怪的,你就用你的新加坡华语写作,如果为了讨好一些文学读者、评论者,刻意模仿王安忆、朱天心,我就把你当掉。

王:从今天开始,如果你是小笨珍长大的,就用小笨珍的语言写你的小说,写你的诗。刚才听到非常兴奋的就是,李永平因为他文学上的成就,他把我们的文学提升为世界的华语文学语言。鲁迅为什么这么伟大,当时胡适提倡文学的国语时,大家都说要用普通话,鲁迅根本就不学这些人的语言,他用他的绍兴话来写,所以鲁迅成功了。胡适自己就失败了。胡适不管他写诗,写小说等都不行,只有他的论文还行,因为论文是可以用普通话写。今天非常精彩。现在我们请通元继续“拷问”李永平。

《婆罗洲之子》:第一次在文学上出卖我自己

许通元(简称许):创作时你最重要的考量点是什么?尤其是创作短篇小说、长篇小说,通常会做什么准备?与你翻译小说时有何不同?

李:每个人写作习惯不一样。我无法用一部小说概括,因为每一部小说都不太一样。像《婆罗洲之子》为了那位老师要我弄出一个故事表现出来,后来形成了今天看到的《婆罗洲之子》。写〈拉子妇〉比较特别一点,像我刚说,在文学上出卖,写虚假的世界,我出卖我的良知3次。第一次是写《婆罗洲之子》。《婆罗洲之子》是为了参加婆罗洲文化局的比赛。婆罗洲文化局是一个机构,比赛有一个主题,那年比赛的主题是促进社会和谐,加强民族团结。《婆罗洲之子》这个故事,本来的构想是一个悲剧。你想想,一个华裔少年流落在长屋,他母亲是原住民,因为他父亲另娶唐山女子,他就放虎归山,这样的故事下场肯定是悲惨。可我是为了配合政府规定的主题,硬把这个小说的结局,悲剧改成喜剧。我安排一场大洪水,洪水里头,这个华裔少年救了这个长屋屋长的女儿,化解了这场恩怨。屋长屋长把女儿嫁给这个华裔少年,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笑)。作为一个小说家,这是我第一次在文学上出卖我自己,因为我需要这笔钱。
(上)

(南洋文艺,24/1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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