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30日星期一

李永平最后的 南洋旅程 _下


李永平早期的作品《婆罗洲之子》

【文学对谈】李永平/王润华/许通元


除了〈拉子妇〉和《月河三部曲》,
中间的作品都是失败的

李:后来我到了台湾写〈拉子妇〉,是为了纠正《婆罗洲之子》,我犯上另一个错误。基本上〈拉子妇〉还是写同样的故事,写原住民的妇女受迫害,可是结局安排得比较符合现实。下场是非常悲惨。拉子妇后来死了。〈拉子妇〉为什么会出现,主要是因为我在寻找补救的方法。那是百分之百呈现出来真正的作品。所以,到目前为止,〈拉子妇〉是我生平写过,最感动读者的作品,我体察到真正动人的作品是真诚。在写作上,真诚就是力量。〈拉子妇〉的结构非常简单,用字非常简朴,可是故事本身就有动人力量。因为它是很诚心诚意的在讲原住民妇女的遭遇。
为什么我不喜欢《吉陵春秋》,因为它不是真诚的作品,它缺少的就是真诚的力量。《吉陵春秋》被认为是完美的艺术品,但是它没有真诚的力量,像〈拉子妇〉那么简朴作品的力量。
如果要我回你刚才那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只能说,几乎每一部小说都是为了解决我当时心里的某个结,为这个故事设计出一套语言,让我完成作品。在我看来我的一生作品,除了早期〈拉子妇〉和开窍后晚年写的《月河三部曲》,中间的作品都是失败的,都是为了解开某一些心结才制造出来的东西。不够真诚。我今天真的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如果时间给我重来,一开始就调整我的写作的方向、策略。

李永平早期的作品《拉子妇》

只有《大河湾》与《幽黯国度》值得翻译

许:其实李永平老师非常谦虚,创作小说方面他做了很多的实验,就是不断地想要攀登另一个巅峰。我们知道李永平老师翻译了很多小说,哪些是您主动想翻译的?

李:说来又有一段辛酸史。我在台湾40多年,有段日子……怎么说呢,这打到我心里最痛的地方。我在大学教书,有一段日子过着流浪的生活,为了生活,就开始翻译。我做翻译不是为了伟大的理想或兴趣。我对翻译没兴趣。出版社拿了一些书给我翻译。因为你是职业翻译,出版社要求你翻译什么书,你不能拒绝。那几年我离开大学,为了生活我翻译的书至少有20部。今天我来到南方大学学院马华文学馆,看到我翻译的著作。哎呀,有些我都忘记了。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企业,我最瞧不起的就是生意人,可是我要翻译那一本书叫《探寻企业灵魂》!出版社要我译,我却非得译不可。我对企业是门外汉,还花了很多功夫去找资料。做翻译不能译错。这些书我译了太多。我翻译的那个系列是不堪回首。
在20多册翻译书里头,有几本比较值得译。第一本是《大河湾》,另一本是《幽黯国度》。其中很多都是畅销书,完全不具文学价值,是垃圾书,某书80多刷,我替出版社赚了很多的钱。我翻译时是一面一面在骂啊。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我不用笔名呢?我也向出版社提出用李洞宝的笔名,他们说李永平3个字可以卖钱,是留美博士、是大学教授,又是几本小说的作者。我今天看到那些书,我当初为什么为了五斗米……这是垃圾,都是美国的畅销书,一般老百姓看的东西,没有价值。结果是乖乖的把它译完了。多可怜,你知道吗?大概做了4年多5年,短的10、20万字,长的达30、40万字,光翻译,就有多少。
这次台北文艺奖得奖理由,创作之多,总数达500万字。我自己数一数,我真的创作大概是150万字。那350万字怎么来的,我向国艺会查询,他们说这是当初你翻译的。我说你怎么把这算在我头上。新闻已经发布了,没办法了。在台湾的机关,国家文艺发赏基金会,正式记录里头,李永平一生的著作,500万字。我背了黑锅,无法更正,已进入国家档案。
之后我就到东华大学教书,从此就不再碰翻译,即使台湾出版社双手捧了钞票上门来求我译一本书,我说门都没有。这是我非常惨痛的经历。

王:虽然李永平讲得很心酸,实际上如果大家有时间,又还没有读过他的翻译作品,请大家阅读《大河湾》。就是因为他有热带丛林的婆罗洲经验,本身又是一流的小说家,所以《大河湾》真的是翻译的典范。这本书始终都是我的床头书,我不能睡的时候偶尔会抓起来翻阅几面(笑)。李永平的翻译读起来就像他的小说,非常棒。《幽黯国度》也是非常棒。这两本书都是同一个作者,印度的奈保尔。
李永平早期的作品《海东青》

最想翻译马克吐温的《顽童流浪记》,
但是出版社没有听到

李:关于翻译,补充几句。其实我对翻译非常重视。我对翻译工作者非常的崇敬。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虽然前面讲到我对翻译很多负面的看法,事实上我也有真正想翻译的书,有好几本,最想翻译的是马克吐温的《顽童流浪记》,但是出版社没有听到我的心声。这本小说从小就是我的床头书。在后来我写的那些小说,包括朱鸰在婆罗洲流浪,很多都是受马克吐温浪游小说的影响。我常说啊,朱鸰这个小女生是美国小男孩顽童哈克费恩的灵魂兄妹。我一直想翻译这本书,尤其非常欣赏《顽童流浪记》的文字。
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个10岁左右,跟朱鸰年纪差不多大的美国小男孩哈克费恩,在西部乡下长大,没受过什么教育,英文乱七八糟,是美国的高中英文老师认为最坏的一种英文,马克吐温就让这个小男孩用这种乱七八糟的英文来讲他在密西西比河流浪的故事,一讲就是30万字。这个英文已经变成美国文学的经典了。甚至有学者、批评家说马克吐温一手建立了美国的文学语言。我实在羡慕,热爱《顽童流浪记》。
今天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一开始就用马华语言来写一个小女孩在婆罗洲流浪的故事,说不定也可以写出一部马来西亚的《女顽童流浪记》。值得骄傲的文学成就,都有提到这本小说。我已经和台北出版社提过很多次了,但他们对出版这本小说没有兴趣,因为市面上已经有好几个版本。可是相信我,市面上看到的《顽童流浪记》中译本都是很差,因为原著英文不好处理。想想看,一个10岁左右的半文盲的美国小男生,里面有很多美国西部的方言,要把它翻译成中文,需要功力,很大的翻译功力。我相信我有这个功力,可是他们没有听到。

王:我们也很喜欢。我和淡莹特地到马克吐温的故乡,那个刷墙壁的墙壁都还在,我们也去刷了一次,那个山洞我们也去走过。美国把它当作是一种文化。那的确是很值得阅读的一本书。

动笔之前先设计好作品的形式结构

许:《吉陵春秋》12朵莲花般的结构,《大河尽头》的探险小说,比较按照顺序。您在小说中结构的处理方式,经常考量什么?

李:我念大学的时候就受西方第一位文学理论大师亚里斯多德《诗学》的影响,结构主义特别注意形式结构。我的恩师颜元叔教授特别推荐我看。他说: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一定要能够掌握小说结构。他说中国传统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结构设计,完整的、有机的形式结构。我后来写《海东青》、《月河三部曲》,动笔之前我会先设计好整个作品的形式结构。我非常重视这一点,所以我的作品有一个基本的特色,那就是有非常鲜明的结构,但是我担心结构设计太明显会伤害到作品的生命力。到晚年,我在写《月河三部曲》的写作,就慢慢淡化这个结构的色彩,到了《朱鸰书》在结构上,比较接近自然。

没书桌,喜欢在街上流浪时写小说

许:您在创作时,或修订时,有过什么样的处理经验,要照顾得比较周到?

李:我这个人写作有一个习惯。我在东华大学办一个期刊时,有一期的主题是“老师的书桌”。他们到我的宿舍一看,没书桌。我基本上真的是个浪子,很喜欢在街上流浪,出门身上只带一个小包包。小包包里头一定会有一本传统的稿纸、笔,在街上晃呀晃,灵感一来就坐在街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把东西写下来。基本上我的小说初稿是以这种形式完成。我每天在外面游荡,回到家后,我就把在街上的这些涂鸦整理好,用很标准的中文一笔一划写在稿纸上面,这样就完成小说初稿。这是回家整理好的,整部初稿就这样完成。一开始用黑色的笔写,完成后再用红笔修改,再用蓝笔修改,基本上要定稿,要用3种颜色的笔完成。这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我的习惯。我是个浪子,有幽闭恐惧症,在一个房间里我心里会恐慌。所以我没办法在一个书房里面对一个墙壁书写,我一定要在外面,开阔空间里头写。我这样完成了好几十万字。我现在心脏功能仅有一般人的一半,身体情况差得不得了,无法在外面游荡,可以关在小小的书房里头写作了。可是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经验,那幽闭恐惧症还是很不舒服。
(下)

(南洋文艺,31/1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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