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3日星期三

从我的乳名“老汉”说起

【散文】刘谛

从小,记忆中,除了弟妹外,家里上下人等都唤我做“老汉”,包括佣仆、丫鬟、奶娘和父亲的部属。外人才会称我小少爷,当然也有人叫我“细路”的。

那该是我的乳名吧!小时懵懂,这样唤我,我应就是了,而且以东莞乡音叫来亲切,也就不求甚解啦。稍长,才知这是“老男人”的意思,心里是颇为纳闷的,问奶妈,她说是我母亲的吩咐,问妈,她笑笑,说:“几好听吖!……快高长大,长命百岁。”虽得不到答案,我也不好再问,只心里滴沽着:“过年时也叫我快高长大,生日都讲长命百岁……。”

再长些,发觉到3位兄姐和五妹都没有特别的乳名。我们出生时的名字都是父亲嘱他的幕僚师爷起的,全正经八百且颇有深意。他们的称呼只是在名字的一个单字上加个“阿”而已,如阿尧、阿柱等,我的却加了个“老”字,便被唤作“老汉”了。好奇心止不住就会胡猜,是我出生时一脸绉纹吗?是不哭不笑吗?是爱绉眉头吗?是苦口苦面吗……?耐不住又跑去问妈,妈摸摸我的脸说:“唔好乱噏(乱讲),你嗰时红粉花飞,唔知几得意!”

要入学校读书了,乡俗要起个“读书名”。家族的兄长们都是国字辈,但也真怪,到了我却又戛然而止,还是用回我出生时的名字。开学还未满月,便随家人移居香港,续学仍用原名,小同学间都是随着老师连名带姓的叫,听来是另一种滋味。而5个弟妹随后相继入学,和我一样,原名也就是读书名了。

时代在变,环境在变,但“老汉”这称唤,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由台返港后,母亲和兄姐才改口叫我的原名。我想,大概是我已明显地长大成人,六尺昂藏,且已到社会做事了,他们都不想把我叫老了吧!

我学的是化学工程,觉得任何变化或反应都应有个方程式,好奇的事总会想去探个究竟。又为“老汉”和“读书名”的事问了兄姐,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在母亲和两位姑妈的口中零碎地探知到一些当年事,综合后加上自己的认知推断,得出了下面的因由。

原来我在婴儿期患上了白喉,在1943年,那犹是种极为严重的疾病,死亡率非常高;而且那时对日抗战方酣,药物短缺,我这小命可说是拣回来的。但治疗期间,母亲的忧心焦虑,病情的起落转折,和寻求中西医药和偏方符咒的急病乱投医,都非我成长后所能记忆和所能理解的了。那年代那病情,求神问卜可说是必然的事,应该是卜者的指示吧,在我的名上加了个老字,每人“老汉”“老汉”的唤,我便能逃过厄难直活到老了!而且这还是个天机呢,天机不可泄漏。噢!这不就是为什么母亲不正面答复我问题的原因吗?但爱子心切,妈还是说了句:“……快高长大,长命百岁。”

而关于“读书名”的事,我是虚龄7岁入学,那是1949年的9月初,当时,中国大陆的国军已兵败如山倒,4月,首都南京失陷;5月,上海易手;8月,长沙、福州亦相继弃守,广东局势更趋动荡飘摇。为官且是大地主的父亲正举棋难下,与幕僚们聚议频仍,那还有闲时管我“读书名”的事,母亲并未受过教育,也不想父亲分心,便嘱我以原名入学了。时逢乱世,我上学还未足月,父亲便安排部属与两位姑妈带着祖母、二姐、三哥、我、五妹和几位佣仆先乘船避居香港。随后,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11月,母亲带着周岁的七弟乘火车到港。12月7日,国民政府迁都台北,大陆全面弃守。难决需决,难舍需舍,父亲随即雇艘机动木帆船与数位部属带了财物离乡去国,沿珠江出伶仃洋,却遭逢海难,船毁,财物尽失,只父亲与一部属有幸获救送港。3天后,在广州培正中学寄宿读中三的大哥亦匆忙乘火车赶到。乱世浮生,一家人幸得团聚,其中况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了!但落难如斯,父亲又那有心情为我起个“读书名”呢?十年后他罹癌郁郁而终,才53岁。

岁月流转,时光恁冉,有了那乳名“老汉”,母亲却并未见证我的老态,她仙逝时我才42岁。但,妈您放心,事实上我已如您所切愿的,早已活到年逾古稀了。而在父亲安息时,我才刚升读高中三。爸,您虽然没有为我起个“读书名”,但在您的教诲和安排下,我也有幸在艰苦的家境下读到大学毕业了。取名、大学毕业、活到老,如今看来,表面上都是如许简单而又当然的事,但父母亲于其中的殷切期望、心血付出、劬劳顾复,又有谁人能晓?我又如何能报?

家事国事,几许沧桑变化了,老汉的足迹渐行渐远,经岁月的风沙后也已渐趋模糊。在导国他乡,夕阳映白头,那是幻化的彩霞,多少事都隐在往事或所谓的历史里了,留在心里的真情实意,又还能留得多久呢?

后记

我今年已76岁,但还是很怀念被唤乳名“老汉”的感受,父母兄姐皆已作古,如今能亲切地唤我乳名的只有在香港的大表嫂了。当年我在家境最艰困时,曾被父亲安排投亲在大表哥家,首遇表嫂时她称我“表少”,我不好意思,说:“叫我老汉吧,表哥也咁样叫。”她听后的奇特笑容我仍记忆犹新。我初中时住在他们家两年半,他们家境也只堪温饱,却承担起我一切的费用,那恩德我毕生难忘。表哥在8年前辞世,表嫂今年88岁了,我每致电问候时都会先说:“表嫂,我係老汉呀。”传回的总是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老汉啊,你真有心。”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诉说如:“老汉,我老啦,但每日晨运……,老汉,我嘅仔女都好孝顺,你同佢换过尿片的阿文都64啦……,老汉,我最细个孙大学毕业啦……,老汉……”。老汉、老汉地叫得我心里暖暖的,那乳名,使我听得反而更觉年轻了,我真的是个老汉吗?是的,妈,我已真的是个长寿的“老汉”了。

(2019年1月完稿)

(南洋文艺,24/1/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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