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5日星期二

寻找大黄_2

邢诒旺【文学观点】

(三)寻找大黄

诗的实况如何,还是得由诗来印证。要了解大黄意象在方路诗中的意义,最实在的方法还是读方路的诗。且让我们顺着其发表时序,来走一趟“寻找大黄”的回头之旅。
由于大黄在方路早期作品中相当吃重,而且诗本身也美,我认为有必要引用全文,以窥全黄。随着大黄在较后作品的隐身,我将只抽取“大黄意象”现身的片段,来观察其在相关诗作中的意味,以及在整体脉络中的演化。为了集中焦点,我将侧重于分析大黄意象的可能意涵,视情况辅之以语言策略、布局结构、意象关联等方面的赏析。

●〈童年的伤口〉(1992)
大黄蹲坐门槛上,舔着我足踝长泡伤口的时候,几乎是一心一意,合着眼的。它把粗湿的舌根抹过了长泡的脓水,伤口就清新多了,于是,我托着下巴,想屋前的红毛丹树,爬满了蚂蚁。
有时,大黄在伤口上舔着出了神,把嘴堵在伤口上吮吸,咬嘴起来,弄疼了,我把脚跟使劲抽起来,往它脑袋推去,它就回过神,诧异的斜看我,怯怯的重新舔着伤口,渐渐,再把眼皮合下。
童年的许多伤口,几乎都是在大黄粗湿的舌根下舔愈的。

按:根据《方路诗选I 》,〈童年的伤口〉可说是大黄意象的初现。如果我们把诗中的童年视为方路写作的主体,把伤口视为其写作的命题,那么大黄就是与这个主体的命题产生直接关系(舔舐)的一个对象(或运作)。大黄对于“伤口命题”的起初作用是治疗和陪伴,而这份治疗又隐喻其社会背景:乡村孩子,天生天养天医,没有钱使用药物。这份童年的伤口(生命起初的伤痛)与身体相关,可能是为了采红毛丹而被蚂蚁咬伤,从而也带有童年在玩乐中受伤的轻盈感,甚至是童蒙式的自由与存在感。
大黄的舔舐,除了是动物天生的疗伤方式,其部分动机其实是享受伤口的美味,相对于恻隐之心,毋宁是本能/兽性,这就对于写作的动机有深层的对照和启示:当“大黄舔舐伤口”隐喻着“作者以写作来处理伤痛”(请想像作者的笔是大黄的舌头,握笔的手是大黄的嘴唇),它有可能过于一心一意地陶醉(从舔舐到吮吸)而产生反效果,使主体更疼。而大黄作为一种“本能/兽性”,并无法衡量何谓适度的舔舐,只有等到“我”(主体)因为疼痛而加以制止,才会稍微停顿,然后周而复始。换句话说,作者在写作时,是含有几个层面的:自我(小孩),命题(伤口),动机(治疗或享受),本能(大黄)。如果自我的警觉低于本能的操作,就会变成陶醉于舔舐伤口,甚至越疗越伤。这一份“治疗伤口或享受伤口”的矛盾,方路显然是自觉的,我们稍后可以透过〈时间的祈祷者〉印证。
不难感受到,大黄在这首诗中,带有爱、守护和陪伴的单纯意味,衬托出一种人类存在的孤寂感。

●〈饿〉(1992)
小时候,隆着肚的大黄在后屋的柴房产落了几头小狗,不久,母亲听到柴房传来唔唔的嗷叫声,打开房门,在木堆里正蠕动着几只幼狗,全身覆着一把嫩毛,眼睛裂成一线缝,摆着头在找母狗的奶。不久,小狗溜出了房,在前厅后厨闯着闹玩,母亲沉郁了几天,最后把小狗塞进大纸袋,捆好叫我骑老爸的脚踏车上街丟弃,说丟在庙口那家咖啡店后的垃圾场。回家的路上,惦着几头弃狗,想着大黄和母亲同样沉郁的眼神,我的眼角在风吹下不禁潮湿起来。
小时候,家里贫穷,把小狗养下,可要一同挨饿的。

按:在〈饿〉这首诗,大黄有了母性的象征意味,“我”也与“小狗”有了对应的孩子身分及移情感受。这首诗至少有两层伤痛,一是“饿”(贫穷),一是“弃”(否决与被否决)。为了解决饿的伤痛,而做出弃的动作,其中的愧疚与无奈,也可能是方路“忏悔书写”中的一道隐情。母亲沉郁的眼神,隐然让“我”感受到爱的另一个层面:在爱与生存之间,人会面对抉择,而这份抉择经常是残酷的。爱与生存,是“好与好”之间的抉择,而相对于孟子的“生与义”,前者显然更贴近一般穷困人家的情境。如果容许我进一步推演,“我丟弃小狗”其实是暗含着“我丟弃自我”的成长创伤。
这首诗的高明之处是少用形容词,直接让场景、事物和动作来带出深层的意味。“把小狗塞进大纸袋,捆好”的“塞”与“捆”就用得极为精准有力,“塞”有力度和速度,“捆”字甚至暗藏杀气,带出生活残酷的窒息感。把小狗丟在咖啡店后(对应饿的主题)的垃圾场(对应弃的主题),甚至可以延伸想像:没有把小狗送给别人养,会不会是因为大家都一样贫穷呢(社会情境)。庙口、咖啡店、垃圾场,既是写实,也是象征,这是方路取景的成功,根本不必多余的修辞加以粉饰或神秘化。有效的写实就会形成象征,再多的朦胧也未必是诗意。此外,“不久”这个词的两次运用也颇见匠心,兼顾了时间的跳接与散文诗的韵律感。
可以想像,“我”对大黄感到愧疚,也体会到小狗们被丟弃的感受:感同身受(Empathy)。末段乍看仿佛多余的解说,其实也不妨视为成长后的“我”,对现实与记忆做出理性判断,自我开脱。大黄与母亲那无助却坚毅的眼神叠影,更是不容忽视的深刻意象。

(2,待续)

(南洋文艺,15/1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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