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8日星期一

祭念唐珉_上

——波暖月明君且去
陈蝶【散文】

唐珉遗照(照片提供/陈蝶)


唐珉呵,上一次我从古晋把研磨好的擂茶汤料用快邮寄到沙登大学岭组屋给你,已经是1998或之前的陈年旧事了。我于1999年调职回到吉隆坡,一年后得你介绍我买到你A座对楼,B座的单位,当时我们约好,等我住进去后,谁煮了什么,往对楼直线望去同样是四楼的厨房露台仿效泰山喊下“哦依哦”,两人就可以分享食物了(两座楼相隔约100米)。可是我2001年搬进之后,我们却至今都没有一起煮过一次擂茶,连两人互相到对方居处用餐都没有!这就是人生的悖论之一,自己以为会是顺着逻辑跑的事情,往往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细想,咱们是怎样交恶的呢?

当然,交恶这个字眼是不适合用在你身上的,肇事者必然是那个对方。认识你的时候是几时,我真记不起了,只记得你与我都顶着个妹妹头,两人都个性温顺,谈话文雅,笔耕不辍,被部分写作界人士称为才女……,可是唐珉,时间过去了,真的。多年之后,你还是文雅低调,不多话甚至不太说话。而我呢,嘿,根本就与恭顺亲王打对台,现在的我不但少恭少顺,声音的分贝超高,还经常王婆骂鸡,出语不凡(原句是“王婆拜神不见了鸡”)……

从一个外来者,当初我进驻到组屋区,因为有个好友在此,因为上班往返布城方便,也因为弟媳娘家就在新村。我们窗台换个方向望出去,有林、有鸟、有空旷,这个半城乡,是个安家的地方。我曾载着你去逛布城,也到过你老家原址,现在一兄一弟各拥一座楼房的共用天台,去看你在那里种的青菜。大家族保护着的你,却还是喜欢独居,这点,我能理解。我还意识到,你是如何愉快欢喜地独居,家里连一个时钟都没有的自在!搬去之前,有次没戴表的我拜访你后问下时间,你有点腼腆地表示家里不但没有时钟、手表,更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还一面难为情地说要去隔壁家问问现在什么钟点。那当下,我张大了嘴,不能置信,我说不必问时间啦,时候不早,该告辞了!天哪,那可不是等闲的寒酸,那是世外高人!在极简主义还不怎样普及的时候,你就身体力行了!我虽然不是那种睡觉都要戴着手表的人,却佩服一个不把时间放在眼里的生活家,你说,感到夜深就熄灯,天亮就起床,而我在跟你同样面积617方尺的小家居然挂了两面壁钟,没超过20令吉的那种,它们一个快10分钟,一个慢两个字,一紧一松地调度着我的作息。

千禧年过后某天我下班回来,望过去,发现你露台的盆种植物都一夜之间失踪了,后门呈关闭状态,打电话没接。如此一连几天,你那时没用手机,我忍不住想些负面的事情,之前可没听说你有什么出门计划。上去 A 座四楼你大门口,紧闭的大门门板上贴着熟悉的3个字:满风楼,呵月下听风声,敲门都不应,邻居都摇头不知情。次日我去沙登大街你哥家打听,你侄儿却说不知道你踪迹。十多天后,露台看过去,你后门终于打开了,盆栽植物又摆了出来,灯也亮了!没办法哦依哦,急惊风般打电话过去问怎么回事。你却慢郎中地说:“嗯……他们临时告知作家团出访中国,有个空位,我就去了,来不及通知你……”

“哦,”我是那么答你的。虽然2004之前,我还没去过神州,也知道去中国不是两天内马上装了包包就能出行,需要申请入境证不是吗?你真没时间通知我吗?你不是才风风火火地帮我一前一后扛着一捆二十多米长的胶席子吃力地爬上四楼吗?这是根据你家镶木图案的胶席子而听从你劝告购买的,我还接受你建议请人把窗户上的百叶窗拆除而换上整片暗色玻璃窗,然后再安装凉棚与铁龙。你还一再叮嘱下次上来粉刷天花板与墙壁时一定要通知你来帮忙!然而我体恤你纤纤瘦躯如何折腾于这些粗活,因此每天自吉隆坡下班后来到大学岭的新家都不让你知道。像贼人一样在自己的屋里活动,不开房间与厨房的灯,是不要让你发现。
我们相互爱护体恤的诸般印证,难道不足以让你告诉我即将出门远行的美事吗?

等到我正式搬进来后想给你一个体贴的“我独自完成,不惊动你”的讨赞时,你递了两个22 x 29公分镜框镶着的干叶子组图给我,说道:“我买不起贵重物品送你入伙,这是取之自然的现成之物,希望你喜欢。”我双手接过,却感受到你些微的冷漠。我心虚地发现自己的善意隐瞒并没有获得你的共鸣。

呵呵是我的隐瞒在先,才导致了你的回报在后吗?是你的热情协助遭我拒绝而使你决定不再坦诚相待吗?当时我可没那么理性,却感到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为你担了那些天的心,承了那些天的乱,产生了疑虑,挨过了瞎猜,你竟然无恙地归来,安全地出现,如常地言语,悠然地丢来一句叫我悲怒交攻,使我颜面扫地怎样能够释怀的话!天哪领袖 H,诗人W、小说L、散文Y、海岛T、和美丽C都没有告诉我还有一个空位可以参加中国访问团,他们只顾念独自蜗居小楼的你,可无视经常在他们眼前活动的我啊。深谙宠辱不惊,内心暗喜的你才不敢渲染之,因此才发生背着我出门的事吧?

你看这个江湖,你都不必行行走走,就轻易获得了礼遇,我还有少表演流星大步吗?人缘好坏立马就看出来了!当然后来我知道了是上述其中一位特别推荐你参加的。我是个心眼特多的人,最爱研究别人心理,事情的发展,可谓精彩绝伦,当中包括了文人之间相重、相轻、角力、较劲,以及作家人品与文品差天隔地的惊吓,这些议程一直环绕着你我发生!而你,老是从容淡定地与角儿们来往,你到底是知还是不知,你是否其实知道而故意装作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而想知道啊……

毕竟我也具有一定程度的调整功夫和不动声色的表情,吃这么大,如果还没有经历一些五雷轰顶的人生经验,怎得圆满?如是你我又恢复了交情,我日记里还清楚地记录:“8/6/2002,弄擂茶,送茶料到唐家,获知某生(从略)……那些城府幽深者,不惹为妙……”
      日记里记录你名字的还有1999年12月25日那天,我还未曾觅得新家,在吉隆坡载了好友叶玉昭上大学岭去看你,如果物以类聚真有其事,你读了我1999年9月份发表的散文〈南方的风,寄去初夏的信〉,认为玉昭是个期待交往的朋友,咱们3个女生还愉快地处了一个白天!而玉昭已经于2008年因不敌癌症去世了。犹记我们在你居所听你娓娓陈述自己过去如何在几尺几步之遥,人与音响组合的距离聆听李斯特和巴哈的古典音乐所享受到的不同效果,你童趣天真地调侃自己“豪宅”所限,还认真站起来移步到大门口弯腰做一个打听的动作,哇塞那个讲究,那个乐活……

你我虽然同住在一个社区,生活模式却大大不同,你像一个小隐,一般深居简出,喜爱在早午晚不同的时段轮流坐在三面景观各异的窗口用餐,饱看屋外苍翠。而我退休前的人生,一段话概括:“如果不是在家,就是在办事处,没在办事处,就是在往办事处的路上。”这句话的前身,是把办事处换回咖啡馆,原来是很小资的享乐派,而正是我这种看似牢笼工作狂的日子,把你惹怒了!有次你用阿姐的声调说:为什么做人要那么苦干,你有必要把所有时间都用去办公吗?我不知怎么词穷了,答不上来。其实你不懂,我大半生时间,都是在享用公家的方便而获得无数的资讯啊!虽然职责方面有些避免不了的繁文缛节令人厌烦难受,大多数时间,我都处在私心窃喜中,不为外人道!既然你不理解,我亦觉得多解释更添没趣,加上一些理念实行的差异,如,我会打赏扛煤气上来的外劳,而你认为店家应该付他,甚至为了不用煤气而改用电饭煲煮菜,我知道后又逞强说这哪里有锅气嘛!瞬间交谈变化为沉默,而沉默是一种具有杀伤力的语言。就这样,就这样我们渐行渐远……

唐珉所赠送亲自制作的干叶组图。(照片提供/陈蝶)


      既为邻里,我们总会碰头是不是,不知打何时开始,我在露台看到你在树林边的步道上晨运散步,会下意识地把身躯缩回厨房……一个星期没碰到面,好像舒了口气!然而所谓才女并非神仙能够避开民生,肉身还需走向人间烟火。所以在周末礼拜小区菜市的路上,在夜市的人流中,在摊档与摊档之间,或在打包经济饭的餐室里,你我硬是碰上了!避无可避咋办呢,匆匆交会,凉凉问候,谨慎应对,欲说还休……。有次步行10分钟来买菜肴的你买好了正要离开“前成餐室”,鬼使神差开车从布城下班的我正巧泊了车走到店前,因为只有这家有卖经济饭菜晚餐,而天雨也忙来看热闹。我赶紧开口:唐珉别走,下雨了,等我打包好载你回去!不料你低低地说,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独居久之,你自己都承认,讲话开始口吃了,然后没带雨伞的你拎着一包饭菜在微雨中疾走而去,我看着你不足50公斤的身躯背影,百感交集……

这两个同样执拗的女子,你们这是干嘛呀?我们小区有4座楼,一共480个单位,可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咱们两个还是薄有名气的马华女作家。2003年9月中有天在小区路上,黑白羊儿又有缘地在独木桥上面对面,两人都客气地停下脚步,礼貌地寻找话题……。有了,两人不约而同提起编辑H因病去世的新闻(此事13/9/2003我日记亦有记录:中午得知 HJ 往生,夜,吊唁)!而在福报的诠释上,咱们却坚持各自的表述,这么一个生死命题中涵盖是否应该敬畏、听命、不忿还是怀疑的表述立场,你我竟然又是对立的!

查看日记,在2004年5月30日那日,我如此写:“……送一盒斋料 TM,主动行为总能扭转乾坤。”这TM 就是你了,我长期书写日记,为怕隐私外泄,我把很多人名都用英文字母代替,可惜后来有些字母自己也想不起是谁。此事过后,乾坤果有扭转,这只友情的骆驼,能不能坚定站立下去,我相信两人都避免发生什么最后的稻草……

你的大义凛然规劝并没有使我多留在家,你是桃源人而我身在魏晋,同时你也是唐宋女,笔名唐珉,又叫宋瑜。你这个诗歌小说散文三面手没什么人知道你能看懂日文的《伊豆舞娘》!你一如既往地上进又低调。而我安定下来之后,歌赋文艺旅游犹如脱缰之马。

然后我发现少了与你交会的日子,我像一只兽群里的领头,渐渐主导了自己的地域,4座楼宇的周边,哪里有苦叻心、哪里有桑树、哪里有洛神果和甘蔗能让我任采的,我都可以随心地拿取。当我的社区人脉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的时候,你却淡出了,告诉我要回到新村陪伴身体不适的三姐,然后就经年了……。然后在2008年,我当了小区公寓管理员,直到现在。你搬离后,并没留下联络号码,我是个边做边学的管理员,从发展商接手管理事务并没严厉实行利息惩罚滞缴管理费的业主,直到2011年才发现你与外甥的单位管理费拖欠了年余。下下之策便是写了张措辞不客气的字条塞进满风楼门板与地板的空隙里面去。如此敲锣打鼓,引来了你回答的纸条,同样塞到了我的门缝里,你的道歉和大度令我惭愧……

因为有了距离,我们又再交心,其实你三姐家就在新村沙登华小一校的山坡下一条马路,我时常到亲戚家都经过那里,却还是维持我们感到自在的交友美学。我们理解距离对大家都好。这些年,我有一些朋友变成拒绝来往户了,甚至包括你的好友!埋怨别人,不如承认自己越来越难相处吧。我们都一样独身,都已经练就了一套独身者,独身的女人,独身的老年女人独有的人生法门。你有次在电话中聊到心灵归宿,说,如果65岁不死,就要去出家!我们都经验到身边的细软需要越来越精简了,因为一个人,不想把身外之物让家属去头疼。所以我两年前把300本书籍请朋友用罗里送到沙登新村国民中学图书馆去了。文学 K知道后声声可惜,我大声说,我有的书你们都有,你们有的书我可没有,你能把罗里开来我家取书就给你们啊!唐珉你看,温文儒雅于我何其遥远,抱歉,我觉得痛快,我听我的心了!
(上)

(南洋文艺,29/1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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