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5日星期二

木都的白胡子_下

邱伟扬【小说】

4.
木都后来被送进医院。病房是粉红色的。木都的胡子显得更加白皙,他去探访木都,医院的地面都油亮亮的,看起来很不真实。他的确有点怀疑一切的真实性。他想起那些可笑的梦,木都不断长长的胡子,还有,一整片灰白。
他打开沉重的门,里面有许多隔帘。阳光透过斜面的窗户射进来,着色在木都脸上,微微发亮。木都呆滞地望着窗外,他的妻子睡在角落的椅子上。木都没有发现他,他的耳朵包上了一大片白色物。他敲敲门,木都没回应,他走到木都面前,木都依然望着外面。似乎固定在一个遥远的时空里了,空气宁静得像结了冰。木都暗色的皮肤衬着医院绿色的诊服,他的双脚被盖在毛毯下,头上光光的,胡子在泄漏进来的阳光下发亮。
他在房内稍微走动,接着坐在梳妆台边,简陋的梳妆台上方有一个小柜,里面放了一台电视。电视机播放着一个清谈节目,音量却调得很小。他四处寻找遥控器,遥控器连接在木都病床后的一个长形多功能箱子。他小心翼翼地绕过病床,然后取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一段时间以后,他走到床头。木都已经睡着了。木都的胡子很白皙,白得不像是人类身上会长出来的,像一幅细腻的工笔画、像拍打在沙滩上的海浪泡沫、像山河间的急流。他不禁怀疑,木都年纪到底多大,以至于他的胡子能如此苍白?他伸手去摸摸那一丝丝、带卷,紧密地黏在一起相互依靠的胡须。手仿佛沉了下去。苍白的胡子似乎有了意识,却又很无机的、流沙般的吸附着他的手。它们要吞噬他。此刻他看见一片白茫茫浩瀚的海洋,他双膝着地跪在水平面上,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沉入水平面底下。他隐隐约约从一丝丝的涟漪下瞥见自己缓缓下沉的手。那只手像是很无助似的,但却任由着巨大的力量将自己拖曳到水底。
一个发颤,他的胳膊已经在水底了。他的脸贴着水面。闭上眼,听得见在深奥的水底古老的鱼互相叫嚷,一阵阵的,细柔的声响。

5.
接着几天,都是阿米尔代班。因为早、夜班都由阿米尔担任,每当他经过保安亭,都看见阿米尔脸上盖着黑色的摩托外套,双脚高举靠在桌面上,瘫在塑料椅中沉睡着。或者将双手端正地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眼神惨灰地注视着百叶窗外头来往的车辆。阿米尔眼袋下垂,眼窝呈深黑,使原本就深邃的双眼更为空洞。双颊瘦削得下颌突起,像个被掏空的,藏于某座古墓里尘封的颅骨。
早晨,他将车子驶出花园,阿米尔站在保安亭外吸烟。他向阿米尔招招手,阿米尔也勉强地对他笑了笑。阿米尔拉开栅栏,让他通过。当他的车子离开了保安亭一段距离以后,他往后视镜瞥去。阿米尔站在路中央,精瘦的身影在黯淡的晨曦中逐渐消逝。
不久之后,保安公司便遣了另一个小伙子来职夜班。阿米尔也就回归到原本的职位上,虽然已经深邃的眼窝似乎再也恢复不了从前精神些的模样。阿米尔还是带着一副惨淡瘦削的身躯,拖曳着脚踝在保安亭里工作。邻里的妇女都质疑阿米尔的能耐,说这样一个保安干得了事吗?前阵子那个印裔胡须老都被砍掉耳朵了。他听着,一边把晾干的衣都收到屋子里面去。
新来的小伙子年纪轻轻的,精神抖擞,坐在保安亭里翘着腿。他傍晚走过的时候小伙子都向他招招手。他也点头致意。看着那新保安刮得干净的脸颊,他忽然想起木都的胡子。那种不可思议的颜色,白得像云、像冰、像棉花、像纱。他甚至有点怀念那胡须,他想,那可能是一种对于颜色的眷恋。可能在这一生中,他从没看过如此纯净无暇的白。虽然白得不像自然的产物,但似乎,最纯洁的事物都是不自然的。

6.
木都回来那天,阳光像一片片从天而降的玻璃碎片。木都又骑着他的雅马哈摩托车,停在芒果树下。他几乎认不出木都了,木都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他驾车经过时,看见木都站在摩托车旁,迟疑了一下,然后木都冲他笑。眼睛眯成一条线,暗沉的肤色将皱纹挤到一块。
木都的白胡子没了。他已经对那颜色失去了印象,到底是何种白色?木都的胡子是如何的白?
(下)

(南洋文艺,15/1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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