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日星期一

生命再长,长不过 在威尼斯的一声叹息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在长途跋涉的旅途上,要坚决做一个对爱情“路不拾遗”的时间拾荒者,但我终究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威尼斯。

最终我必须承认,威尼斯才是最适合和自己重修旧好的地方:风大,真大,叹息桥就在侧方,而随时把圣保罗广场淹没的海水,则在不远的前方,高深莫测地粼粼闪耀着,至于那广场上的风,一直不停地在刮——我想起阿诚说的,“圣保罗广场那些接吻的人,风使他们像在诀别”。
当时我站在广场中央,海鸟频频拍打着它们骄傲的翅膀,像个店大欺客的店小二,总是出其不意地带点挑衅狠狠刮过游客的脸颊,我告诉自己,当我再回到威尼斯,我一定要把游客的身分彻底扭转过来,我要住进藏在深深的巷子里,一个有门牌还有门把的地方,每天醒来推开窗,窗口底下有条娴静秀美的河道,河水潺潺湲湲,偶尔会遇见戴着草帽,穿着蓝白条纹水手服的俊俏船夫,在船尾一边划动着贡多拉一边多情地在唱着情歌,挤眉弄眼地打我眼前滑过。是的,如果巴黎是微醺的葡萄酒,那么威尼斯就是让人醉得不省人事的威士忌。于是你应该知道我多么渴望再一次把自己下放到威尼斯:读书、写字、散步、迷路,偶尔也写一封长长的信给一度断了来往的旧时同僚,告诉他我写着信的时候,听,多么巧,圣马可钟楼正敲响第5记钟声,提醒我必须赶在夜色苏醒过来之前,穿透黄昏的灵魂,再散一次步,再迷一次路。

迷路不是不体面的事
而在威尼斯,相信我,迷路从来不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反而那是调皮的上帝给你打的眼色,因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特别神秘,特别诡异,也都特别的臭脾气,特别的不好相与;有些明明今早上刚碰了一鼻子灰,错走了进去的巷子,隔天醒来还是有本事再回到同一条巷子再错一次。但每一次错走进去的陌生巷子,总不会让你空着手悻悻地掉头而出,反而出奇不意地,或是犒赏你一座意想不到的美丽庭院,或是带领你越过神秘的桥墩和梯阶,进入一个别开洞天的小小的广场,广场上有古井,有长凳,有明亮的石子路,有孩童的笑声,有攀藤的玫瑰,就是没有叽里呱啦的游客,让你情不自禁地慢下来,也把你先前迷路的烦躁和气恼都蒸发开来。

越偶然的越真实
因此我不想太快让自己忘记,离开威尼斯那一天,我站在广场边陲的渡口上轮候渡轮,海水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而我却像告别一段影片最后的倒放那样,这么远,那么近,企图向威尼斯传输心里那一大团还没来得及整理妥当的遗憾与惆怅——我知道,我将有好一段日子不会回到威尼斯来。虽然我在威尼斯遇见的每一条小巷和每一道风景,都比阿城在《威尼斯日记》提到的还要轻、还有脆,只要折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带着往下一站走其实都可以,倒是那些在手忙脚乱的旅途中留下来的吉光和片羽,一定要被居心叵测的岁月翻过犁过,才会显露出“越偶然的越真实”,说明了时间才是最锋利的对照和证据。我常常告诫自己,在长途跋涉的旅途上,要坚决做一个对爱情“路不拾遗”的时间拾荒者,但我终究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威尼斯——威尼斯是我这一生做得最悠长的醒着的梦。我知道我还会再回去,一个人,回去是为了故意让自己在狭窄、黝暗而潮湿的巷子里迷路,回去也是为了故意让自己在桥中间迷惘着不知道应该后退或前进,尤其是我知道,生命再长,终究长不过在威尼斯的一声叹息。

(商余,30/12/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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