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9日星期一

【但愿人长久系列2:宋子衡】 1

【但愿人长久系列2:宋子衡特辑】 1
消沉就是我快乐的一部分


宋子衡,26/11/2010。摄影:温祥英
大山脚有一间小小的纸扎店,店主一手拿着彩纸糊扎房子车子,一手按着稿纸写下颗颗中文字。纸扎品支撑他的物质生活,文学作品则是他的精神寄托。——店主宋子衡,生活依系阴阳二界,作品摆渡于写实与现代之间。

宋子衡原名黄光佑,1939年出生与槟城大山脚,原籍广东惠来。他只受过五年的小学教育,却发表过作品六十余篇,并在1979与1980年,连获文化协会年度小说奖,小说亦曾转载于台湾政治大学出版的《大学文艺》。

宋子衡1962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不论精神抑或成就,一直以来都备受赞扬。然而,现实的无情,生活的困顿,逼使他在90年代初出版了小说集《冷场》之后,就从此“缺场”于文坛好几年。不久前,他携带《裸魂》“出土”,回顾这一段不如意的日子,他说:“消沉就是我快乐的一部分。”(编者)



离心记
——给你回话
[自述篇]●宋子衡



到底还是有了点可喜的讯息了。始终只因是个美丽的守候,谁知却也是个美丽的延误。

这段日子,像去了闭关,像去了修心养性。
就是消失了这么个五年。五年,其实并不算短,足足一个国家的发展期限。我却可以这样干脆的不留一点痕迹,心里头想的该是一些什么?这些日子,就像去漂泊那样,就漂泊在思维域外,在那儿挥霍着时间,消耗了生命。我也不知该如何去把这段日子串记起来,只是觉得一切都没了节奏,没了音谱,就是那么混混沌沌,空空坦坦的,一步一步的,乏味又刻板的沿着生的步伐迈过去,去向何处,也只落得一个迷惘而已。今次带着多少逃兵的愧疚心理回来,却已存着多少被通缉的难过,也被笑说是个有待考究的出土文物。

其实,也仅仅因为一个创作空间而已。孩子们长大了,也就扩大了他们的活动范围;于是,仅有的一间书房被摆上了单人床,一套高传真音响,就是这样,一个思维据点被侵占了。爱心连生命都可付出,别说少写几篇小说了,在无任何选择的情况下,创作暂被终止了。日子久了,遂养成了懒散的坏习惯,所以不能创作,交白卷,纯粹是严重的思维故障,这点完全与人无尤。

有能力作为一个写作人,那该是件荣幸的事,有这点操守,难免引为自豪。一个写作人与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在芸芸众生中,惟我独醒,有了清浊之分,看清了一切,更可认清自己;却也因而痛苦了,痛苦的是惊觉这个自己并不实在。就连深具自觉性,勇于修改结局的蔡琴在《爱上你的悲剧》里也都会这么唱着:“一生都在扮演着别人。”那样,她洞悉了这完全不是一场担纲演出,只不过是个客串的小角色而已,也就是这样肯定了人的悲剧成份。总是模模糊糊的,就像快要在空气中蒸发了,消失了。这经常引发内心痛楚的,都是一点芝麻小事而已。或许这些难于理喻的感受,从别人的观点看来,也不过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无病呻吟或语无伦次而已。

正欣喜着感染了这点文学细菌。虽热爱小说,却又没用心钻研过,没有任何索引一味的摸索着,在没有任何理论基础下创作是相当费力的。我也不懂该把自己怎样归类,总不能确定自己的身分,只是经常在一种特殊情况下,尽量藉着一个意念去表达和体现,把一些错综复杂的琐碎串成一条直线,然而起用一个恰当的角色把它演绎。至于在观念上与某些冲突和差错,那也难以解释了。

我总不敢去标榜什么骄人成绩,时至今日,积分表上仍然是个红色零字,因为在局限于本身的学识、环境,阻力最大的还是青黄不接的经济,也不知贫困在这一生中会成了个定案。设想这种情况哪有冷静的心情去创作,如何去伟大一番?在科技发达与竞争的这个时代,怎样也秉承不了古人那种“煮字疗饥”的精神了。一个作者交不出作品,话多也没用,一切都讲实际,有了稳定的生活基础,才能安心地去舞文弄墨。不过尽管生活如何困顿,始终都还保存着这点文学体温,我想等到有一天,和尚连钟也懒得去敲了,那时也就是盖棺论定的时候了。

再说文学这门所谓文化事业,是否能继续生存下去,也是令人质疑的。朝九晚五的生活格律,畸形的商业竞争,使今日这种着重于工商利益的社会变形;一个指数的盼待,可以把亲情弃置一边,就别说这些无关痛痒的文学了。所以我怀疑在那种紧张和充满压力的生活缝隙中,还有几个人在阅读文学,关注文学。文学的处境并不乐观,尤其是马华文学,表面上看,它像是欣欣向荣的发展着,可是认真的看,实地里还是那么薄弱;工商界没有心情照顾文学没话说,可是,具有推广作用和传达能力的文教界都无动于衷,且部分人还存着轻蔑马华文学的心态,这是最引人心痛的事。设想在这坎坷路途上,马华文学如何去壮大,它的存在永远是局部性的。几十年了,我就是没有改观过,我就是要这么说:马华文学没有崇高地位,马华文学像个营养不足的弃婴!回头讲一句,可以挽回一点文学生机的,也许是在网络上吧!

一个长期在逆境中挣扎求存而活下来的人,心态上到底难免与常人有所差异,咄咄逼人的现实生活,世俗眼光的睥睨,种种的不合情理和不均衡现象,拼成了一个在精神上已不能依附着社会秩序进行的人。在那种刻意铸造的生活版图上,只是一层层的自我抄袭,显然是一道没有主线观点的棘途,也就是一条没有明确标点的虚线。或因思想上太过于拘束,未曾放纵自己,构成了一种枯渴和刻板的生活公式,就像死囚在时间上折磨那样,最后沉淀下来的也只有那点无奈。长期的抑压,太多的省悟和检讨,也是一种理性负累;而后逐渐的萎缩、无能,难免成了理性的奴隶,这又是件多可悲的事。

胸口上那股闭塞,那是恩的重量,一生受人那么多的恩惠,回想时才确知自己根本不是以本身的力量活着,我想总有一天,必然是被溺毙的,死在那深邃的恩情里。有时候是这么想着,人要活得踏实,要活得投入,那只有以面对现实作为准则了。许多人为了活得完美,而设计和营造了几许故事来瞒骗自己,引渡自己,迷惑自己,总会把一则则不如意的挫折编演成一篇篇惬意人生,可在一旦醒觉时,才惊叹人生是那么的空洞。我想人生如果可按图索骥,也就不至于经常的方寸大乱了。眼看着人性的逐渐回归原始,真的是来到另一个文明渡口吗?而人也只是永远在一个盲点上作垂死挣扎了。

命运总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的。回溯一生中几回与死亡有关的要点,这些际遇,就像人生插图,悟解了不少的道理。首回遇到的是一宗车祸,在高速中眼看着那根迎面而来的灯柱,那时是完全没有机会去改变和闪避了,绝对的冲向死亡,大约在30秒钟后醒转过来,脚部被紧夹在铁板中,剧痛中骂了句粗口,肯定了还活着。第二回是在初割胆结石,三个小时的麻醉剂,真的是完全脱了节,醒来时,模糊中看到的是一些欢展的笑颜,又一次肯定了活着。有了这两回经验,对人生的看法多少也就淡泊了。当我触摸着脚部和胸部这两道疤痕时,就看到生与死的分界,这两个生死驳接处,使我对一切都随意了。在那个时候起,我真的是说服了自己放弃对命运的抗拒,真的认了命,因为我认为,一个人肯把命认了,也许会活得更洒脱,更逍遥自在;何苦在没有任何线索下,去追缉一个永不会现形的元凶。

《裸魂》序文刊出后,小黑方昂都说如此消沉。或者这已是一种生活习惯,设想这生人几时开朗过,开口讲的话,比起话多的人恐怕只是他的几分几。偶尔片刻欢乐,也不过是个抽样,即使笑了,也是笑在消沉中。所谓消沉,它并不意味着走向自毁,在我来说,该是一种更积极更妥贴的心理应战,也是每回在情绪低落时,以消沉方式来处理自己而已。也可以这么说,消沉就是我快乐的一部分。在这世界中,横竖看都是一个起不了眼的小角色,在那儿踉跄,在那踯躅,都不会有人闻问一声。在渺茫中,只是期许着生命的重新估值和调整,在浩瀚无际的人海里,只能在仅存的一小角生存据点厮守下去。人生只有剩下这个模样了,为什么要去注视着量血仪上那点在收缩压和舒张压间跳动的小红点,就那么微弱么?胆固醇、尿酸一旦恭候左右,斗志也因此随着丧失。人生就难道没了别的意旨?只一味遵循着传宗接代,晚年就坐在轮椅上享着清福这可悲的因果定律么?

一种心境的凝结,是长期孤寂和抑压的效应。总不会无故爱了《渭城曲》那种“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落寞情怀。不就是这些年来心境的最佳写照。

曾经有人提过,我的小说只是那么孤癖地在生与死这条线上操作,总没了点爱的气息。是的,我总觉得这个世纪末的爱情是荒谬的,朝秦暮楚的,很脆弱地在游移着,它总是在激情过后即失去了免疫力,而维持着这两性关系的,也就只有性爱这回事了。所以我对爱情的存在使用了否决权。

《裸魂》能欣然面世,是陈政欣的一番诚挚心意,正是一枚有力的强心剂,间接起了重大的回生作用。有了这点回应,心口上那股文学洄流,这应是一式新的动作了吧?套用一句广告术语,那就是期待一个崭新的姿态出现!要走更长远的路,就必须有个歇息的时刻是不?冷却下来,也可能是因为没了目标,这下有了个新的指引,我坚信在这个凝镜过后,就会呈现出一个新的景象。想抽了30年的烟说戒都可以这样就戒,持续这点创作毅力也不该会有什么问题了。

回来,当然,我也期待着有个栖息之处,但会水土不服吗?

在这段恍惚的日子里,凡事都没了心思,故曰离心。

——5.9.1996大山脚


宋子衡著作
宋子衡短篇(小说)棕榈出版社,1972
冷场(小说)蕉风出版社,1991
裸魂(小说)陈政欣,1996

 
(南洋文艺 1996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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