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4日星期六

清晨,在苏丹街醒来

清晨,在苏丹街醒来
杨邦尼【散文】

我每一次到吉隆坡,住在苏丹街,亲眼目睹繁华就要过眼云烟,记住它,记下它。街是被谋杀的,以城市改造之名行使,街道的主人不是老店屋,是资本主义的怪兽如酷斯拉盘踞。

在吉隆坡我始终是个旅人,外人。法国哲人布朗修说:意象的本质,总的来说是在外边的。从外部张望吉隆坡,我想起黄建华的<如果一个晚上在吉隆坡>,如果只有一个晚上,我选择住在富都车站周边的旅舍,车站是个非地点,聚集而不挽留,本质是空,空的站。我沿着尚未装修的富都车站,下梯阶,杂沓,油烟,滑腻,纷乱如第三世界,五分钟步行到苏丹街。

罗兰·巴特说:城市是个论述。意思是城市自身就是一个可读的正文,而正文的书写者,正是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通过人的实践,比如住居、旅游、漫步、工作、各种的商业、文化、经济的活动,不断书写城市的面貌,记忆,历史与未来。

我爱苏丹街,胜过茨厂街、双峰塔、星光大道。我曾经,为苏丹街写了诗,曰:

我住在茨厂街边上∕苏丹街海南会馆二楼,开小窗∕一晚50元的旅舍

我住在街边的南洋旅舍,就可以鸟瞰人车熙攘的,夜晚的苏丹街,我一一记下听到的,嗅到的,看到的异色景观,在这条街消失前,消失中,已消失,时态的未来完成进行式(future perfect continuous, will have been disappearing),波特莱尔游荡的巴黎拱廊街,荒人小韶女巫朱天文的台北东区的个性小店。而我,一个吉隆坡的外地人,眼见为凭,他日用这文字,重建颓倾的店屋:

人镜慈善白话剧社、商务印书馆、华裕旅舍、中华楼、嘉应会馆、专业脱痣、治鸡眼、唐艺轩、胜记瓦煲老鼠粉、海南会馆、5TH Elements、Swiss Inn、雄记海鲜面家、南香饭店、小贩商业公会、丘兄弟肉干行、广汇丰茶行、源珍香、藤艺、影雅书局、炳哥广府炒、上海书局、漫画天下、独一书房、唐城酒店、镶佛牌、Guest Spa、葡萄牙烧鱼、鸿记、求利商行。

字在,街在。字亡,城亡。

所以,我每一次到吉隆坡,住在苏丹街,亲眼目睹繁华就要过眼云烟,记住它,记下它。街是被谋杀的,以城市改造之名行使,街道的主人不是老店屋,是资本主义的怪兽如酷斯拉盘踞。

清晨,听见哐哐铛铛摊贩开着档子∕我拉开金黄帘子∕马来清洁工竹帚刷刷扫街:∕昨夜醉倒的酒瓶∕泄了气的保险套∕KFC外的鸡骨头

我眼睁睁的看着苏丹街在城市发展的罅隙里苟活如虫蚁又生猛如断尾的壁虎窜逃保命,不可逆之消失,哦!多么的本雅明,太震惊,太乡愁,太一往而情深,眼里有着不舍留恋的目光,凝视,那个从天堂吹来的风暴,猛烈吹击,锤击天使的翅膀,我想像天使是一赤裸男身有着健美的六块肌大卫深邃的瞳孔,或是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飞向高处,蜡制的翅膀熔化。总之,是一幅未来末世开天辟地的洪荒地景,天使再也没法把翅膀收拢,颓坐在地,眼前残垣断瓦越堆越高。本雅明像男觋的告诉世人: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另一个声音,惊怖!

苏丹街的店主、老居民、行人,或仅仅是过客旅人如我无力抗拒,拆吧!拆吧!为了迎接进步的风暴,扫过街。

清晨,苏丹街人车稀少∕二楼小窗逆着光:∕一爿爿两层楼老店闯入睡房∕以为在荷兰街,打铁街,鸡场街∕这里分明是都门苏丹街

我在苏丹街下过雨的旅舍无梦的醒来,我问柜台老板娘捷运计划有影响到你们吗,听说要封街,店主必须搬离等等,她说:街头这边没有,街尾那边的店屋就难逃咯!庆幸半条街还在,只是更加颓败如丧家之犬,或是过街之鼠,人人啐之,赶之,杀尽之。可是,这街,是打不死的蟑螂,卡夫卡的变形虫,德勒兹指弱势的少数,必刚强反扑闹革命来着。可是,这街,太老了,像百年孤寂老邦迪亚的妻子易家兰,活得够老,够久,见证整个家族的兴旺,迷幻与败坏。

是迷幻与败坏的苏丹街。

我在南洋酒店窗台,对面街有一栋三层楼高有天台露台镂刻着民国贰拾年的杂货行如今改成外国背包客的廉价酒店,太异国情调,太今夕是何夕?我预见,迫在眉睫,他日我再在来到苏丹街,几乎要像古都的主人公那样发出:这里哪里?……,你放声大哭。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

我远远瞧见茨厂街水蓝波浪雨盖隆起∕像一只暴龙拱起背嵴凶勐疾走猎食∕我避之唯恐不及∕这里不是China Town∕是外劳街∕我住在茨厂街边上过一夜∕清晨,在苏丹街醒来……

注:所引诗句原刊《南洋文艺》(2009年4月7日)
 
(南洋文艺 14/2/12)




苏丹街问我
陈伟哲【诗】



老街交待了

城内淫雨无时无刻

可以纵情浩大

竭尽那些靠摧残谋生的名字

统统推向繁华边缘的大沟渠

葬海去



老街,你的低调

无法矜持晚年的安详

却引来知识分子

拆毁的企图心

你问回我,坟墓的位置

柏油路静静掀开底层的沙砾

暗示着你日后的窝囊



你问我,文明体内古迹是

长虫的红苹果吗?



我的答案永远是昼夜分明的那条界线

你只能自我安慰点了点头
 
(南洋文艺 1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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