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7日星期二

记忆你为尘土

记忆你为尘土

黄琦旺【散文】

周末,从半山芭到双溪威都是姐姐带我穿过茨厂街搭巴士。我很小就牢记这条回家的路线,直到在尊孔国中上学,我从此用脚步在这几条纵横的街踏出自己“华文教育”的答案。

禹治鸿水,通轘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启。——《淮南子》


是不是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首先都变成石头?

那日大侄儿告诉我诊断报告。两年多了才确认:进行性核上眼神经麻痹症,大哥将在七年的时间内神经功能退化殆尽。小年夜,坐在大哥面前,我问他:要不要喝茶?我们有白牡丹。他无法控制眼睑上张下阖,瞳仁宝石那般坚定,直视着我,仿佛这样可以让我们走进共同的记忆。

“……就是……平时……跟……一……齐茶……”

我沿着他坚韧的目眶摸索,但他的眼神似乎已穿过当前勘探着崩塌成回忆的石堆,寻找一息尚存的生命体。我猜不到他想什么,我倒是暗自想起他在茨厂街学泡茶那一段日子的快乐容颜。瞬息几乎就是时间的平衡杠,我问哥,像是自问:“记得你带我去喝茶的日子么?”然后自答:“茨厂街已经很不一样了。”

前两年回来,到茨厂街的车站等人:整条街是镇暴队和警察车,我已认不出路上的水渍是雨水或水炮的药水,“走街”的自由意志丧失殆尽。当然,没有什么不会变,二十多年过去,我们那不懂中国茶的“红毛直”姐姐,已经能自己到中国大陆买茶到欧洲开始她的小茶馆。白牡丹正是她带回来要给我们的,可是哥已经无法感觉冷热。那些日子在我们内里局部局部变成石头。

大学刚毕业那段时间,茨厂街一带正盛行台湾式茶坊。有时和哥哥姐姐约在茶坊,常常靠滋味的记忆挑出一条条踮在记忆角落开始剥落的旧街和老字号,在之间勾起无止尽的话题。番薯蛋丶炒栗子丶红豆水丶豆腐花丶罗汉果……都已是那一条街的定律,比路牌真实。中华巷的阿参叻沙、猪肠粉、猪杂粥牵引出中华戏院的半途,再往前,或往后,人潮如蟒蛇使街道舞动着。不同的节日它既装饰成不同的情态——该吃月饼了,一条从成记到凤凰,再到玉壶轩的月饼街自然会显现。春节到了,月饼街带着它有汗水的莲蓉馅料丶猪笼饼和灯笼沉没,换上一片天的膨灯;挟着鲜花丶蕉柑年货丶鞭炮,四海栈干料海产,散溢着笃定的民族幻彩和鲜味。粽子更不用说了,几乎常年端午,跟一些各地土产和传统糕饼一样,由烧鸡丶烧鸭,和辆辆卖碌古冷杀丶红毛丹丶山竹的三轮车陪衬。水果车接着替换成翻版带丶赝品货的摊子,市政局的突击堪比连续剧。我可以证实哪一个场景呢?我闻到了英格丽丝热面包店的奶油包和舔着丰盛的香蕉船,但那味道又出现在京都面包店。南香鸡饭有时在左边这排店有时在走下去右边那排。或者只有记忆中鸟兽店的骚味屎味从来不变,还有百代摄像馆仍矢志不渝。精武山还威武霍霍么,游泳池仍然站满看女生的眼睛么?冬姑花园已经不见了,情人不再羞涩;默迪卡已经默然成为绝响。各种亲民打自身籍贯为招牌的茶叶制造商——广汇丰丶高泉发丶建源,被高消费的茶馆改造成高雅艺术但葬送掉乡情的茶店。警察街的警察局规模越来越大,气派越来越盛。援济贫老的积善堂呢?茨厂街尾旅舍里那些老去的妓被匿藏在哪里?大概比旧报纸和破纸皮更不值得提起。反而广肇会馆的关帝庙香火仍盛,四爷庙也以它历史的价码和陈氏书院丶观音亭升格为“古迹”。

如果不是大哥,我就没有茨厂街。他从南洋大学毕业,我刚好七岁,他用我不明白的理由要父亲把我送到半山芭读华小。但工作繁忙,他不能常载我回家。周末,从半山芭到双溪威都是姐姐带我穿过茨厂街搭巴士。我很小就牢记这条回家的路线,直到在尊孔国中上学,我从此用脚步在这几条纵横的街踏出自己“华文教育”的答案。大学毕业工作,这条路在我已经如同关在抽屉里的地图,路线一再风化如尘土飞扬。整百年来百姓用脚步踏出这一整条街的经脉,换取在我们记忆中成为千层塔般的神经系统,而老掉的身体经络逐渐转化成石,粉化作尘。我们竟仿佛进出多啦啊梦的时空抽屉,承载我们的是抹了油的针般轻轻在水上飘的平衡杆,阿基米德浮定定律。乔治市是那样,牛车水也一样。它们都不免被境外的人误称为唐人街。

大哥是颇为成功的建筑发展商。他参与城市的建构,在拆建的废墟与重构的砖石之中,经脉愈呈混凝土本质。没有人想记得每一个城的边沿荒野处,那许多义山里,从石化了的身体遁逃的灵魂如何在层迭的废墟下挣扎着。我从深层的内里明白触及我完整的一具骷髅,在每一个城市,每一条街道被拆毁的砖石里——在记忆里遭受着天崩地裂。

七年,足够守护我们至亲的大哥么?或者,一条回家的路线?
 
(南洋文艺 27/3/12)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