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5日星期四

2008 南洋文艺年度文人特辑:马汉 2

我的爸爸
散文 ◎孙彦庄


记得当年年纪小,我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我如此开头:


“那被太阳染黑的圆圆脸庞,鼻梁上戴着眼镜,镜框内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就是我的爸爸:马汉……”然而,今天的我,该如何开头呢?

几十年来,我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爸爸。小时候,我常和朋友们说:“爸爸说……”。在马大中文系教课时,我的讲义似乎也充满了:“爸爸说……”这些年来,我常和孩子说:“外公说……”。有一天,最常挂口的,将会是:“外曾祖父说……”

爸爸的“说说说”,令我现在要说的,说也说不尽……

话说我会走向文学及学术的道路,只因为“爸爸说”。脱卸记忆的面罩,出现的是兄弟和我天真的脸庞,跟着爸爸参加他的文友聚会。常常,我们坐在麻坡书店的地上,一边看《儿童乐园》、《南洋儿童》、《世界儿童》,一边听爸爸和朋友谈文说艺和进行出版工作。

爸爸也爱在书房里指着报章及刊物的作品对我,说:看!这是陈雪风张景云宋子衡云里风爱薇写的、那是温任平小黑文戈商晚筠刚发表的……也翻开从书架上取出的书,说:看!这是杏影连士升方北方黄思骋写的、那是方修姚拓梦平编的……我依然记得,他的镜框里闪着澈澄睿智的目光……

每个人都认为我在爸爸耳濡目染之下,研究马华文学。因此,在获得博士学位时,记者问我何时开始研究马华文学,我打趣道:“从幼稚园开始!”

近年来,我开始研究《红楼梦》。在参加中国学术研讨会前,我赶着写一篇论文,马大图书馆却没有重要文献。没想到,周末回家时,我在爸爸的书架上偶然瞥到一本陈旧的书,正是我急切需要的文献。当时,弟弟问我为何眼眶中闪着亮光?其实,闪动的是激动的泪花。我在书房偷偷揩泪:原来,几十年前,爸爸就为我准备研究资料了……

有红学家认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他的父亲曹頫。尽管旁征博引了许多文字以证实他的这一观点,但被很多学者推翻。我的作品不是经典之作,不会引起大师的争论。然而,我愿意告诉大家,我的小说散文论文似乎不是我写而是爸爸写的,只因爸爸当年的“说说说”,仿佛是握着我的手,教我探笔、执笔、落笔、运笔写轮廓、一个字一个字、在白纸上留痕迹……

爸爸常提起当年《学生周报》和《蕉凤》社长姚拓等人在50年代举办的<学友会生活营>和60年代的<青年作者野餐会>,带给他无限的快乐,推动他从事写作和出版工作。

也因为此,他在70年代召集了《好学生》刊物的全马优秀小记者,开始文友聚会。领导人是目前嘉扬出版社社长许育华,年少的我和兄弟们,也和全马各地的文友们一起轮流筹办。从新山、哥打丁宜、居銮、波德申、金马仑到浮罗交怡(我们改名为“浪敲屿”)、哥打峇鲁……之后,多半的文友搬到八打灵和吉隆坡,随时都进行文友小聚。

转眼间,参加聚会的文友们,从背着沉重书包的中学生,转变成目前学术界分子,其中包括孙春美(新纪元)、林春美(博大)、何国忠(马大)、林建国(台湾交通大学)、潘碧华(马大)、汤玲玲(新加坡国大)、祝家华(南方学院)、庄华兴(博大)、刘香伦(玛拉)……,以及商界出版界医学界教育界报界的张永修、水流星、陈淑莉、陈伦瑛、林天拱、程可欣、骆耀庭、方路、何广福、林锐仁、林义杰、黄丽根、吴德福、李汉民、赖国芳、朱进兴、石得发……

当年在我踏入马大校园的那一刻,和其中几位相遇,每一张脸,都荡漾着快乐。如今,有些成了我的知己,常进行心灵分享会和谈妈妈经。有些成了我的同事,一起进行学术研究和带领学生创作。我告诉大家:“正当少女时,我爸爸连我一生的知己和同事都为我安排好了。”

去年,许育华和何国忠连同我的兄弟们,和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筹办“马汉儿童文学双年奖”,表扬马来西亚儿童文学家的杰出成就,并鼓励他们继续创作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每一届得主一位,奖金两万元。

爸爸感到很欣慰:“30年前我才请大家吃七毛半一盘的炒粿条,今天……”然而,文友们都认为,爸爸给我们的,是永恒的美丽,令大家把快乐洋溢成文字,成了马华作家。

因此,去年水流星sms大家: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马汉当年灵机一涌,育华彦哲彦庄向前冲,雏形文友聚会很成功从此天南地北有吾踪,马汉成了文友老祖宗!

马汉老师,谢谢您!让我们的青春不留白,且回忆充满缤纷色彩,交到好友知己最开怀!

每年年底,我们几个相助相契好友知己,都带孩子去酒店谈通宵。在孩子们进行聚会时,我们畅谈当年的聚会,表情随着每一个画面的变动而舒坦、而陶醉。而当年爸爸提起他们的聚会时的表情,仿佛天地间混沌初开、一线天光俨然显现,也窜入我的回忆中,与我的回忆交叠映现……

研究《红楼梦》时,我看到<好了歌>的其中一段,感叹万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我不知道在爸爸眼中,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儿。然而,今天爸爸的“说说说”中仍然包含了无数的关爱。每一句问候,每一句关怀,都是一瓣瓣的心香,萦绕我心头,令我心如水泛波纹,波动不已。我,仿佛还是一个小女孩。

不久前,爸妈、衍耀、孩子和我一起吃早餐。爸爸扬了扬手中的报刊,对外孙说:“Boy,你的作文刊登了……”过后,孩子的同学们羡慕他拿到南洋商报稿费,他告诉大家:“外公说我会得到稿费,果然拿到了!外公说,中间一句可以再修改词汇。外公说,伏笔用得不错。外公说,结尾……”

我仿佛看到爸爸的手,紧握我的手,两只手一起紧握孩子的手,教他探笔、执笔、落笔、运笔……
 
(南洋文艺 12/2/2008)


家乡的一条食街
散文 ◎马汉

晓得城市中有一条摆卖着各种可口美食的“食街“的时候,已经是个11、12岁的小童了。那是50年代的初期,我可以和游伴在城中随意溜达,不再只限于住宅与学校往返的路途了。


当时,父亲除了在二马路一家米粮及运输公司担任“财副“之外,晚上还到亚依亚务街口劳工司侧旁的一的代理“红猫“牌香烟的商店去当夜班理账员,以增加收入。有时候,父亲会带我到那儿去,等到9时许他工作完毕,牵着我的小手走到街道的另一边去,哗!那儿正灯光辉煌,人潮不断,与父亲工作的那一边的街道截然是两个世界哩!

这边厢不但灯光辉煌,人潮不绝,而且街道的两岸,有几平20个美食的档子正在营业,一档档的摊贩正在忙着煎呀、炒呀、捞呀……炭火正在炉灶中猛伸着火舌,吱吱喳喳的油炸声,一股股香浓的美食香味更随着飘逸着的空气扑进行人的鼻腔之中,行人之中有几个不被引诱得猛吞口水,食指大动的呢?

我还深深地记得三马路——惹兰玛廉正把食街切成两段,朝向麻河的那一边只有三几档卖榴梿山竹土产和凉茶的档子,朝向四马路胜利戏院的那一段就是最热闹的食街了。在与三马路交界的街口算是当年最大的档口,那是一家广东大炒档子,掌铲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广府妇女,每天晚上都见到她挥动着手中的铲子,将猪油在镬中煎炸成滚滚的油,然后加入料子、面或米粉。炒成一碟碟或一包包的炒面或米粉,另外应该还有其他的菜肴,例如炸肉、排骨、蒸鱼等等,只是当年年纪小,父亲的经济能力也有限,不曾光顾过。广府嫂的档子规模大,伙计也多人,在侧旁咖啡店的骑楼下还摆了三两张抬子,让食客坐下享用。外还有不少人守候在档口前面,等待着她炒好包好了,带回家去的。父亲和我经常“打包“回家和妈妈一块儿享用,当作夜宵。

广府大炒侧旁的一家“蚝烙“档子,生意也很好。“蚝烙”是潮语,其实就是蚝煎,将生蚝加蛋加薯粉煎炒成一大碟的美食,那也是我家三口子所喜爰的美食——“蚝烙”原本就是潮汕美食,从“唐山”来的潮州伯和潮州姆怎会忘记呢?还记得当年掌铲的潮州阿伯是个年逾半百的“老叔”,只见他身穿背心短裤,骨瘦如柴,一看便可断定是个“鸦片仙”(有鸦片烟瘾的人),只见他使劲地煎着炒着,忽而将鸡蛋击破投入镬中,再见他急急抓起一小撮生蚝投入,再加酱料辣酱,炒得吱喳有声,香味四溢,再加入薯粉,再炒三几下,一碟香喷喷的“蚝烙”上桌了也!记得当时“潮州老叔”手下的“火头军”——专司炭火的也是个“潮州老叔“,外观跟掌铲的一模一样,不用说,也是个“烟屎伯”(鸦片烟瘾者)!

(上)(南洋文艺 5/2/2008)



还记得那“沙爹碌碌”,当家的是“沙爹碌碌”世家的第一代杨老伯。他将这味美食从潮州带到番邦。当时老伯年方中年,档子还是用双肩挑负着,沿街叫卖,夜间才摆到美食街上,通常很早就卖完收档了。

此外,还有对面街的炒果条,牛腩面、鸡饭、鸡粥、大麦糜(粥)、黑糯米、辣沙、油炸鬼....都是各有特色的小食,其中包括潮式的、福建式的、广府式的、海南式的....应有尽有,十分齐全。除了广府炒米粉、蚝烙和沙爹碌碌之外,我也爱吃潮州牛腩米粉和广府鸡粥。记得那位卖牛肉米粉的潮州阿兄当时才30出岁,是个大块头。他每晚赤着胳膊,全身肥肉,且是朱褐色,口中衔着一支土制的雪茄,不苟言笑,只要客官吩咐:“牛肉果条、生肉、加牛百尺(牛肚)、牛筋....”他便照做如仪。其间也有粗声粗气的“潮州怒汉”型壮汉,一屁股坐下,便大声呼喝道:“牛肉果条,加生肉,牛百尺,再加一条又粗又大....”有一回我忍不住了,偷偷问那位摊贩:“又粗又大是什么来的呢?“虽然我问得很斯文,也很小声,摊贩却用他那把足以媲美花和尚鲁智深的声音回答道:“牛鞭啦!你要不要?”说完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害我羞得低下头半天不敢说话。

我还喜欢吃那家在牛腩米粉旁边广东鸡饭和鸡粥档的鸡粥,特别是下着霏霏细雨的夜晚,父亲做完夜工,用大阳伞遮护着,父子俩走到鸡粥档,叫了两碗鸡粥,然后往商店的骑楼下那三几张矮脚桌子坐下来。等到一碗热腾腾的鸡粥送上来,吃着那带看鸡肉丝的粥,既鲜美又暖和,真是甜在口中,暖到心里,真个是至今难忘哩!

记忆中的美食街——个美好的回忆,她不但曾经给我提供了果腹的美食,也夹着深深的父子情。曾几何时,随着岁月流转,美食街上虽然仍旧摆卖着各色美食,可是记忆中的那几位亲切的摊贩,他们所烹调的美食,己不复在了!更何况岁月无情,刻下自己已是个古稀老人,一切唯有在回忆中寻找了。

记得当年父亲告诉我:这条街是麻坡的特色,从战前就享有盛名,潮州人叫它“好食街”,广府人则称它“为食街”,倒不曾听说有个粗俗的“贪吃街”名号哩!

(下) (南洋文艺 12/2/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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