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7日星期二

台北深夜书堂,阅读是一条通灵的途径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台北一整天都是雨。但愁眉不展的台北,终究还是我念想的台北:一样秀丽的老楼房,一样温文的好人情。我收起伞,脸上浮起莫名的笑意,微微缩起身子,和好几个感觉上特别亲切、但实际上十分陌生的台北人,一起躲在骑楼底下避雨。
而真巧,是梅雨天呢。既然气象报告已经不留情面地一再扼杀我怀抱台北的种种可能,我于是选择退开一步安慰我自己,那就心平气和地在“永和”喝碗热豆浆,然后再往临近的二手书店专注地给自己选几本还带有前人手温的书带上飞机吧,想必也是不坏的。每一场倾盆而下的雨,自然都有着节气循环的因由,而每一个让心情枯萎下来的失望,背后肯定也有着更细腻的铺排——我其实一点也不着急,虽然台北的梅雨认真下起来的时候,其实和台式情歌一样的缠绵,一样的悱恻,背后仿佛老是有着怎么也忍不下心按下句点的寻常故事,以及怎么也兜兜转转破不了困局的爱情迷关。
台北向来多情。我撤离信义路,坐在计程车内,让司机一路带我经过南京西路和重庆路,开向复兴北路的时候,天空一直灰蒙蒙地紧憋着眉头,而长得还真有点像陈松勇的健硕司机,一边闷声不响地把搁在齿轮箱旁的槟榔塞进嘴里使劲地嚼,一边竖起耳朵融化在嗲着声音用台语和打电话进来的男听众打情骂俏的女主持隔着空气卖弄的俗艳风情当中。可不知怎么的,我坐在车厢内,竟感觉没来由的亲切,仿似不费吹毫之力,就被推进70年代的台湾,回到那个大家都安分守己地贫乏着节俭着,也爱恨分明地快乐着梦想着的乡土文学的情境里头去。


所有的风景都是借来的

我记得卡尔维诺好像说过,旅行就是一种叙事,无论是对人生或文学,只要把旅途经历的仔细再叙述一遍,都能让人获得无以伦比的成就感。——而我认识的台湾朋友,很多因为文学底蕴雄厚,随便说起一桩旅途遇上的平常事,也像是一篇漂亮的散文诗。相对之下,我明显粗简多了,旅途之于我,长与短,远或近,从来都不算什么,我在乎的是可以让其他人与事暂时在我的世界淡出,然后心无旁骛地靠近我自己,依赖我自己,审视我自己。
的确,我从来不是一个精打细算的旅人,非得把经费和景点都认真地盘算之后才上路。就好像客途台北,十分明白所有的风景都是借来的,只有心境才是自己的,因此宽着心随遇而安,循照台北人一般过的日子和平时做的事。即便雨势渐大,被困顿在台北车站,也从容地转身走下K区地下街的深夜书堂,蹑轻手脚,静静地翻几页书,或悄悄地追探那些神色深不可测的爱书人会把什么样的书,端起来又放下,放下后再端起来,而你永远猜不透的是,他放下的那本书,是他所经历的澎湃的过去,还是你即将扛起的波动的未来。
我常觉得,读书,其实是一条通灵的途径,也是一个诡异的旅途。你必须通过另一个人山南水北的书写,才能遇见新一个柳暗花明的你自己。文字很皮,老是滑不溜手的,但台北懂得把文字制得服服贴贴的把弄文字的人比比皆是,而出没在深夜书堂里的,绝大多数应当都是饥肠辘辘的煮字疗饥人,太了解自己饿的是什么,馋的又是什么,其实在深夜“书”堂谁也不稀罕专门抓摸你文字味蕾的主厨,告诉你阅读菜单上被重点推荐的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懂得依据自己刁钻的阅读脾胃,亲自料理出你阅书无数“逢盐必少、遇甜即逃”的独特口味。
离开台北之前,酒店帮我招了计程车,年轻的司机热心地抢着替我把行李扛上车后厢,立刻“哗”的一声,“怎么那么重”,我带着歉意回答,“都是买回去的书啊”,他咕哝了一句“难怪,台北就是书店多”。而那雨还在下,我从车窗望出去,撑着伞的路人,脸上并没有太多的不耐烦,台北人对天气的妥协度十分之高,倒是看得出来,其中有好几个举止特别文气的小男生,站在熙攘的人潮,像个早慧的诗人,正满腹密圈地掉进句子和段落的泥淖当中——我喜欢台北,因为它亲,它是我在文字书写上摸过的第一只象,也是我跳动着的阅读血脉上最常给我叮咛与指引的亲属。

(商余,18/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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