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葬礼上的男孩(四)

毕卡索/作品

【4期连载小说】Muji Tabibito


记者们群涌而上,镁光灯此起彼落。高瘦少年僵硬地杵着,不知所措。

牧师走到高瘦少年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中年女子上前,挽着少年往灵堂入口处的家属休息室走去。

短发女子依然神色恍惚,你其实并不比她好太多。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你以为你是他情夫,却原来他还有情妇;她以为她是他情妇,却原来并不是唯一。

牧师翻开了圣经:“《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七、第八节:‘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 神,也当信我。弟兄只是比我们早一步先到天国,终将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在天国重逢。封棺之前,请亲友们瞻仰弟兄的遗容。”

播音器里传出了气势磅礴的交响乐,传出了他高亢却厚实的声音,是大家熟悉的《Nessun dorma》,那首在巡回演出里来不及画上完美句点的经典作品。

躺在灵柩里的他虽然上了妆,但脸色依然死灰如蜡,彷佛一经日晒就会马上消融;两颊过于刻意的红晕让你联想到纸扎公仔,那种道教仪式里守在灵位旁的童男童女。

这是你曾爱过的男人?为什么此刻你竟觉得如此陌生?而爱,又是什么?你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彷佛有些什么从你心底被挖走了;又像是回到年少时那次溺海前的漂浮,那么空荡,那么不着边际。

钉上棺盖以后,六名壮汉抬起了棺木,从后门离开。焚化场就在殡仪馆旁,走出大门后,绕到建筑物的左侧,棺木已安放好在焚化炉前等待着你们。你抬头看了看,厚实的乌云沉甸甸地钩挂在半空。刚好电光闪烁,照亮了整片天;接踵而至的轰隆轰隆雷声,彷佛随时会把天空凿开一个窟窿。

短发女子并没有跟过来,她再次选择了不告而别。一年前孩子因脑膜炎离世时,她也突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未留下半点可寻的踪迹。又或者,她其实仍在附近,只是藏匿在暗处。

暗处?然而你却隐身在更阒暗的角落,阅读着她躲在暗处的故事。直至末了,她对你仍是一无所知。

殡仪馆工作人员给你们每人递上一枝白玫瑰,让你们置放在棺木旁作最后的致意。

白玫瑰。张爱玲曾书写过白玫瑰。“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硃砂痣。”至于你,什么也不是。

你留意到有一年纪与你相若的清秀男子,尖下巴单眼皮,缓缓走到棺木旁,却久久未把白玫瑰放下。清秀男子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薄薄的双唇无声地蠕动着;你读不懂唇语,但却清楚看明白了哀伤里氤氲着着浓烈的爱。清秀男子终于转过身眼神与你对上时,你的雷达迅速响动,你确定了你们是同命人。

你禁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明白,原来你只不过是他游乐场里眾多玩意儿中的一只旋转木马。而你,而你竟以为自己遇见了爱情,以为自己是他这世间上的真爱,以为他的家庭只是一个幌子。

你终于明白了那日在酒吧,他的断断续续与反反覆覆,并非“没有孩子”,而是“孩子,没有了”。那时短发女子刚离开了他,你在这时间点上凑巧与他相遇。或许你其实只是他的情感代替品,又或许连代替品都称不上。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他被推送进焚化炉时结束了,就那么一个按键,把他的肉身燃成了灰烬,也把你的爱情化成了乌有。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看了一部过于冗长的电影,你突然觉得好疲惫。

上车以后,你把收音机里他的CD 给换了下来。你边发动车子,边想着明天或许该去医院一趟做个健康检查。你以后绝对不会为爱冲动。还要去买瓶红酒,和拿着烟斗的少年好好喝两杯。啊,拿着烟斗的少年,你想起了毕卡索,那风流的男人。

你,从倒后镜里再次看见了天空蓝男孩,远远地站在那里。后方的车子簇拥着你只能往前,于是你看着天空蓝男孩逐渐变小,愈变愈小,终至消失。

天空蓝男孩是谁?你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世界本来就不是每件事情都会有答案。

憋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从天空处倾盆泼下。你把雨刷的速度调到最快,眼前却依然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的视线好模糊。真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4,续完)

(南洋文艺,31/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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