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9日星期三

摄影/无花

【4期连载小说】棋子


终于到了抵境出口,惊见行旅频繁,深怕等待的人错过彼此。扫视守候的群众,举牌的人站前站后,噪杂声此起彼落。瞧不见我的名字和暖暖的橙黄色。随即,我拖着大小行李被身后的人群挤出闸口。举目无亲心渐渐忐忑,即使脚重重地踩在地上也平复不了。

找个足以容纳行李又不阻挡人流的空间,四处东张西望;依然见不着人影,心想他是不会忘记约定的人,会不会遇上车祸了?屏息静气,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开机场无线网,通过常用的视讯联系。

正要拨电之际,橙黄色外套如和风掠过,也许人有相似,我管不了这么多大喊韦恩的名字。那人回过头来,愣了一阵。他皱了眉头,眯眼看清楚。随后即展开笑容,胡茬遮不住嘴角旁的梨涡,眼角与鬓角之间也散发着成熟魅力的鱼尾纹。

韦恩缓缓走来,张开偌大的双臂环抱着我。本来可以在他胸口上咿咿哭着,可是忍着,不能表现得像彷徨的小孩一样幼稚。我抬起头半开玩笑问,为什么在抵境处感觉不到暖流?他轻轻拍打我的背,以一贯轻松的语调,说或许人潮太多,暖流都被挡住了。慢慢挣脱他的怀抱,望着往来的人群,霎时变成一堵堵围墙。深怕墙阻道,我说快点离开这儿吧,还没吃早餐都快饿扁了。

韦恩开的是一辆深黑色英伦古典车,深棕色皮革座位仍有一股油渍异味;高贵中带点粗犷,与他成熟稳重的气质相当匹配。他指着路旁宏伟的建筑物,对我说,欢迎来到日不落帝国。韦恩解释这建筑叫白金汉宫,女王办公的地方,也是著名的旅游景点。我说,不只白金汉宫,其他路旁所见的古老建筑,华丽庄严深深吸引着我。

此话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我喜欢老成持重的男人;通常不会坦白自己的感受,拐弯抹角的暗喻希望他听得懂。

他带我到白金汉宫附近的一间小餐厅。餐厅装潢简约,餐桌铺上红白格子桌布,配以一瓶小花,乡土风味浓郁。我们点了非常道地又丰盛的早餐,有三明治、奶油面包、烤番茄、煎蛋、茄汁豆、香肠、培根等等。我对他说不要点太多,吃不完会浪费。天气很冷,他叫我一定要吃完才可以抵抗风寒。

边吃边聊些天气与近况,弥漫着和气拘谨的气氛,像两个人在守的阶段,尝试探索最佳的时机来攻入彼此心房。

用餐后,韦恩拿出手机,问我视讯时为何你的影像经常模糊不清?他终于先采取攻势,正合我意。

我答不会啊,我看你很清晰。他又问你是用什么手机?我从外套的口袋掏出手机,韦恩睁大眼讶异地说,可能是安卓和ios系统的关系吧。脱了帽子放入衣袋,摸了摸脑袋,我想不是这样吧?也许是网路连线不佳的问题,我们视讯的时候不是偶尔遇到断断续续的情况吗?

抑或与手机像素有关?我说你的手机是属于第一代的了,或多或少都有关系。韦恩把手机摆在餐桌,正经八百地声明,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最好,最好的东西留在记忆里就好。

又是一句至理名言吗?听不太明白,笑着敷衍几句,至少我们的话题更进一步。

这餐他请客以尽地主之谊,我也没有要抢着付钱的意思,就随他意。

坐在车上,韦恩一度很安静。我一直等待他开口提结婚的事,他眼望前方只顾开车。或许太早起身累了吧,我鼓起勇气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以按摩之名替他醒脑。他不介意,胡子遮掩不了他那倦意的笑容。

他维诺地说,对不起,我们还是不要结婚吧。

车继续保持原有的速度往前行驶,下意识缩回手。我感到惊骇,攥紧发抖的拳头,或许可以歇斯底里地捶他打他。韦恩紧握着驾驶盘,眼神尽可能表现出愧疚不安;他补充说他的人生,每到临门一脚总会出差错。

忽然会意,他这种差错根本是无法追根究底的,就好像他说过与生俱来的烦恼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事态的发展宛若在他的掌控之中,我怂恿自己转头盯着他,想要反驳或应该宣泄些什么,却见他那胡渣一根根飞刺过来;眼下眷恋的东西正嘲弄我的躯体,扎在身上的是永远无法摆脱的耻辱。

不再做毫无意义的对话,他指着前方旅社,说后边就是唐人街了,可以先住在这儿再慢慢找工。他以为这么做已是仁至义尽。下了车,自己从后车厢搬出行李。尽管他献意要帮忙搬行李,也只是坐在位子说说而已。关了车门,我没有转身,大步径自走向旅社。相信他也没有回头,车是在我踏上台阶前就扬尘离去。

戴上帽子,心想机场拥抱时,幸好我没有在他胸口上哭。

幸好没有。

(4, 续完)

(南洋文艺,10/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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