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7日星期二

穷困——旅巴厘岛有感



/张永修

“Susah Hidup Miskin”

他们把经历铭刻在喘着粗气的罗里横额上互相提醒

穷困如负重登山,路再难行也得撑着沉沉的步伐

没钱令人抬不起头

能卖的,力也好笑也好

目的只要生活好过一点点

晚来命好



越洋偷渡,打劫犯贱,因为困苦

因为困苦,不会分辨日夜是非

印尼盾万万买不到几声饱呃

唉,这样的日子

注:Susah Hidup Miskin,印度尼西亚语,意为“贫穷的日子好难过”。

《联合早报.文艺城》,18/5/2022

寻找桑田田(下)



/张永修

甄大白找到资料馆地址,作了预约,缴付不便宜的入馆使用费,其画眼线的年轻职员领着甄大白到聂文西办公室,门外竟然也有四名画眼线的小鲜肉男接待。聂文西热情迎迓,双手紧握拜访者,身体贴到胸口,结结实实的把甄大白抱了一下。刚坐下酸枝椅,就有美男送上上好龙井,然后被安排与馆长在招牌下合影。

“这里景色优美,拜访者都喜欢在我们这里拍照留念。” 聂文西软绵绵的说着台湾腔:“我安排了专业摄影师先给您拍照。半小时后我们在会客室见。”拍过照片,摄影师说,与“聂馆长”的合照会印在瓷碟上送给拜访者存念,摄影师拍的其他照片,每张收费二十令吉,选软件可烧成CD光盘,附送记忆棒,或选犹如婚纱专辑的相册硬件也不错,方便放在客厅随时翻阅。摄影师还说,摄影版权归“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任何人士都能当资料购买,肖像主人获十巴仙版权税。甄大白暗暗叫苦,自己的影像无端端成了他人商品,想到这里他全身飙冷汗。“来来来,这里有冷冻龟苓膏,”软绵绵的华语像打广告:“龟苓膏滋阴补肾,清热解毒,来尝尝,免费的。”

走马看花的参观了资料馆,回到会客室,有关桑田田的资料已经摆放在长型的台面,包括桑田田出版的单行本、报章剪报卷宗,还有一架电脑供访客搜索馆藏资料。所谓馆藏资料,其实就是整合自各个网站的网络农场,原始来源包括:中国《新浪网》、台湾《联合报》、香港《东周刊》、新加坡国家图书馆,还有马来西亚报社、大学图书馆和私人部落格如“雨林小站”等,琳琅满目,却都是才女桑田田成名之后的资料。

“请问有没有更早的,比如一九五零年代或之前的资料?”

“您找这些资料有何用途?”

“研究。”

“您哪个单位?”

“出版社。”

“哦,很好,不过如果以后出书,您必须要在书中志明资料来源是‘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

“您馆里的资料我都有,我曾经跟随文史家金钟声实习,他的资料很丰富。”

“不过您来到本馆,说明您曾经参考过本馆的资料,在情在理,您的书必须志明。”甄大白不想跟他纠缠,晾了底牌:“虽然您这里有潘雨桐鞠药茹等小说家的得奖合集《花样少年梦》,但我有您这里没有的资料,比如桑田田七十年代去台湾前在杂志《教与学》发表的小说<昨日的昨日>,怎能说到过您的资料馆就等于资料都来自您这里?而且我怀疑<花样少年梦>这小说,不是出自桑田田之手。”

“什么?”聂文西脸色转青。“您哪里的来的线索?”

“她母亲。”

“她母亲?” 聂文西要卖弄他掌握到的资讯:“她母亲胡玉兰不是过世了吗?”

“她母亲去世前写的传记刚好在我手上。”甄大白当然不会将余墨留的事告诉他。

“哦,可以借给我吗小甄?”他趋前在甄大白耳边呼了口香气,手指伸入甄大白低腰裤子露出的沟槽。甄大白吓了一跳,反身推开入侵者。

“我最近在网络上看到您的视频,大概是您的朋友放上去的。” 聂文西滑动手机,点开视频。当时他脸部痉挛,呼吸急促,模样恐怖。

“你好恐怖!”轮到甄大白脸色大变,断了脚筋般,全身乏力。

聂文西轻易把他推倒。那供客人的座椅样子古怪,有点像沙发的躺椅,坐面奇软,适合躺着看书或小睡,与整个房间的中国风设计极不协调。甄大白倒下去一时坐不起来,聂文西就如八爪鱼那样除去了障碍物。“不恐怖,这很正常。”他四两拨千斤抓住猎物紧咬不放。

那时甄大白跟室友一同网上看电影,看到激情处,室友开始摸索,他既害怕又兴奋,欲拒还迎,几次风流,室友用手机录下视频而不觉(或发觉而没坚决阻止),留下把柄。不久室友被派到新加坡公司上班,彼此从此断了联系,不料视频竟在网络上流传。同样的情节此刻重来。在挣扎间,甄大白中箭般闷喊了声,聂文西也不闪避,悠悠然除下颈上的丝巾,拭去唇边秽物,熟练地从抽屉拿出保鲜袋,置入丝巾,封存起来,再掩回抽屉。

“旁边有厕所。”他坐回自己的椅子,梳理起他的长发,再抽出一条新的丝巾绕在颈上,喷了浓烈的香水。

“顺便让您知道,您预约时填的资料都会收录在本馆的档案里,有相关的资料也会一并归纳整合,包括刚才您看到的视频。您要告发我吗?您要叫我手下拍照作证吗?其实我们室内装有闭路电视摄像机,如果,您让我分享桑田田的资料,我随时可以解除您的顾虑,三个月内资料保证不对外公开。”

甄大白不信有鬼,这回青天白日遇到了聂小倩。

***

2015年某月,古梅香意外的收到桑金鑫从泰国寄到出版社的包裹,里头有封写给古梅香的信,问候之余,道明本身近况,说他年事已高,已结束事业退休赋闲多时,妻子胡玉兰已先他而去,女儿桑田田在1995年猝死后留下的未完遗稿,保留了二十年,不知如何处置,现将遗稿委托古梅香全权处理。并透露自己将终老清迈,后会无期,多加保重。

桑田田的遗稿,兜兜转转,最后堆在甄大白的编辑桌上。

桑田田临终前写的稿,是自传体小说,开篇从她踏上台湾这块土地说起。

其实,才女桑田田在台湾念书的时候,已经知道另一个桑田田。

那天,她在图书馆搜索早年星马地区的杂志,无意间发现一个与她同名的作者,并且密集出现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五十年代初期。后来翻查上海、香港和台湾出版的杂志,这名字也零星出现过。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细读有关作家的文章,行文语气和遣词用字,竟然熟悉亲切,如同出自她自己的手笔。她冥冥中感觉那是她生母写的文章。她开始打印出所有有关文章,并罗列成表。

入读中学时,她意识到,只有选择住在学校宿舍,便可以离家,离开他的父亲和二妈,便坚持报读有宿舍的独立中学。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坚持用桑田田这所谓的学名,而不用原名桑婉馨。甜甜,田田,那是她母亲叫她的名字。甜甜,田田,从味觉到视觉,她母亲的形象逐渐清晰,也逐渐模糊。毕竟,生母离开她太久了。

《皇冠》出版社社长平鑫涛看到桑田田从当地木栅寄来的稿件,以为是五十年代的作者桑田田已经移居台湾,重新给《皇冠》写稿,便热情的写信约见面。见面之后发现作者另有其人,是一位有甜甜笑容的年轻女孩,才引出原名余墨留,桑田田生母的名字。桑田田通过平鑫涛的关系,最终联系上余墨留。甜甜,田田。从味觉到视觉,她母亲的形象逐渐清晰,并且有了听觉,电话线上传来母亲从美国唤她的名字…… 。

小说没有写完。

结局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甄大白终于找到桑田田,两个桑田田。

(全文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3/5/2022

2022年5月8日星期日

寻找桑田田(中)



/张永修

“谁的丧礼?”古梅香奇怪之前没有听余墨留提起。

“一个亲人。”

“亲人?你大马还有亲人?”

余墨留不想多说,转了话题,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余墨留擅长花鸟工笔,这次特地以古梅香的名字入画,裱了卷轴送给古梅香。同时还给出版社带来她的传记,一叠厚厚的手稿。古梅香才记起,介绍了同来的编辑甄大白,说传记的出版工作将由甄大白负责。未来的日子,甄大白即要与传记日夜为伍。甄大白从大信封里抽出传记,竟然是手写字,宝蓝色钢笔字体,清秀端正,如古书抄写本,十分难得。有这样的说法,书法好的人排斥电脑打字,因为电脑字体没有性格和缺乏生命力。余墨留的一手好字因此保留下来。

此次从纽约到吉隆坡,余墨留只作短暂停留,次日就飞往北京。不过谁会知道,余墨留从此在空中蒸发,她乘坐的马航班机MH370 , 3月8日那天在印度洋离奇失踪,机上乘客227人及机组人员12人,下落永远成谜。

余墨留的自传,每一个章节都在右边打洞机打洞处,用绳线个别绑上蝴蝶结,方便取阅。前面几章,写上海童年,少年遇战乱,随父母移居新加坡,后来进入南洋大学。

第四章,写报馆编辑部的故事。当时少有女性在报社当编辑,外表气宇不凡的余墨留很快就引起广告经理桑金鑫注意,并开始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后来她开始用“桑田田”这个笔名写文章。

原来四五十年代用“桑田田”发表文章的人,是余墨留。

不过甄大白还是搞不清余墨留与后来的桑田田的关系。

余墨留提到用桑田田的笔名开始写作,之后却戛然而止,没有下文。接下来的章节页码,又是从编号一开始。接续的章节,没有重提桑田田。甄大白为了寻找有关桑田田的下文,一直追读传记,却像掉入深渊,没有着陆点般的恐慌。他暗自猜想,间中或有遗漏。甄大白事后想起,当时阅读第四章时,并没有绳线绑着。难道余留墨为了打发时间,在机上拿出自传重读,下机时匆忙间遗留在机上了?还是有其他原因?如今作者已逝,无从查询,叫天天不应。

古梅香或者知道一些内幕,甄大白猜想。他漏夜拨了电话给古梅香,他知道她是夜猫子,不会介意他深夜来电。果然,古梅香还没睡,正在练书法。

“余墨留曾用过桑田田的笔名,那是与桑金鑫交往之后的事。”古梅香证实了笔名之事。“余墨留婚后,有一个女儿,叫婉馨,不是桑田田。”

“桑婉馨是不是桑田田的原名?”

“当时我们还住在新加坡大巴窑,” 古梅香回忆起陈年旧事:“婉馨小的时候常随母亲到我们家,她笑得特别可爱,那时她妈妈叫她甜甜,甜蜜的甜。甜与田同音,有可能桑婉馨后来改了名。”

“从过去的作者介绍和得奖资料来看,桑田田不曾提过她另有名字。”

“余墨留与桑金鑫离异后,去了美国,把婉馨留在新加坡,由她父亲抚养。我不喜欢桑金鑫这个人,过后就没有再跟进婉馨的事了。”

“他们离异,是因为胡玉兰吧?”

“传记有提到吗?”

“还没看到。不过,我的疑问是:获得文化协会小说奖的<花样少年梦>,到底是出自旅台的桑田田,还是旅美的桑田田?” “哦,我记起来了。当年,得主桑田田没有出席颁奖礼。若是当年十九岁的桑田田,她应该还在台湾念书。不过,当时我也没有联想到余墨留,她离开我们太久了。”

“这谜如何解啊?”

年轻的桑田田,已经亡故,年长的桑田田,却从人间蒸发了。

***

为了桑田田,甄大白坐立难安,他在谷歌搜索桑田田,没有任何新发现,却被一个名为“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的广告吸引,广告宣称它拥有马来西亚及新加坡最完整的名人资料库,举凡政治人物、社会贤达、绅士名流、作家学者、导演艺人,无不齐全。甄大白点入网站,键入“桑田田”,出现了本地报章常用的照片、作者生平,还有数笔与桑田田相关文章题目。点入其中条目,每一条目都同样出现一行小字:

请亲自前往查询,“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别有洞天。

爱极乐,一个充满吃喝玩乐的地方,位于南北大道旁,可通古城马六甲。此资料馆前身为爱极乐民众图书馆,为当地一位富豪所创办,收藏战后马来(西)亚与新加坡两国的中文藏书近万册。书多为老教师、老文化人去世后家属所赠藏书,近四十年也添购本地出版刊物。后来富豪的义子接手,新人新作风,认为时代不同了,图书馆藏书少有人借阅,也无法牟利营生,因此将原本公开给民众借阅的图书馆改为收费的私人人文资料馆,大肆装修,并以“男极圈”这标新立异的名字命名,馆内职员清一色男性。开幕期间,八卦杂志、报刊,甚至电视台,受邀采访这位新馆主。毕竟这是少见的新兴行业,有其卖点。馆主也噱头十足,一头飘飘及腰长发,颈缠艳丽丝巾,脸蓄稀疏不齐胡须,名片上的姓名是聂文西。

“我们的馆主的名字,是祖父所取。其祖父来头不小,是清朝将领聂士成之后,从安徽合肥移居云南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毕业,也是名作曲家聂耳的堂弟。” 画眼线的男公关说:“长孙取名文西,是向马来现代文学之父文西阿都拉致敬。文西阿都拉是1790年出生于马六甲的大文豪,也是新加坡开埠者莱佛士的马来文教师。我们馆主聂文西曾游学印尼、台湾和日本,精通马来文、爪夷文、日文、英文、华文五种语文和多种方言,是少有的语言天才。” 馆主身分显赫,却鲜于交际,行为低调。公关过后再三提醒采访者,提到资料馆时,必须用全名,即“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而不用简称。

“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 占地宽广,经过打理改造,建筑红垣绿瓦,从前四周杂树野芭,如今翠竹垂柳黄菊荷花,有湖泊喷泉曲桥凉亭,瀑布流水鹅鸭,后山葳蕤峥嵘,十足江南风情,适合旅游打卡。如今的资料馆生财有道,打通旅游管道,每个周末,新加坡和中国旅客如过江之鲫。除了美景,资料馆同时出售人物资料,为客户提供服务,包括提供:专人主题摄影、人物追踪录影、形象打造包装、独家专访、专题特稿写作、人物传记写作、大学毕业论文代笔、广告翻译、紫微斗数命理推算、风水问卦、感情辅导,林林总总,并制作网络视频、DVD影音光碟、精装纸本书等媒介配套,适用于造势、宣传、广告、报道、纪念、竞选、解惑、自我提升等用途。

聂文西有脸书户口,却相当活跃,粉丝数千人,时间线上的照片都是馆主与不同的造访者在资料馆的合影,有年轻的政治明星,有人气鼎盛的电视主播,有呱噪的电台DJ,有网红时事评论员,有指点迷津的风水师,有壮志凌云的创业新秀,有俊美的空中少爷,有体坛运动猛将,有花踪文学奖的新晋作家……。“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的社群应用软件Instagram和抖音,则有更多的造访者的个人摄影和影视,都有“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水印字样斜斜划过整个画面,让人无法盗图;想要影像者,可向资料馆买到相关人物的写真本。

(中)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0/5/2022

2022年5月7日星期六

寻找桑田田(上)



/张永修

甄大白大学本科时,曾到文学史家金钟声家实习,协助整理作家档案长达三个月。在实习期间,甄大白发现已故才女桑田田卷宗里有些资料被金钟声打了问号,甄大白问是什么意思。当时金钟声说,这些文章虽是以桑田田的笔名发表,但发表年份可疑,都是在桑田田出生之前,四五十年代的作品,想是另有作家同用此笔名,却不知其人是谁。

桑田田,本地独中毕业后就到台湾升学,大学期间已崭露头角,常在当地《联合报》、《中国时报》所办的文学奖中脱颖而出,小有名气,并在大学期间出版了个人小说集《甜甜事业》。回国后,桑田田在某独中教书。她人美,歌声好,拿起吉他就能弹奏西洋流行音乐,也能端庄的在钢琴键上演绎古典名曲。她跳芭蕾,参演戏剧,能编舞排戏,唱作俱佳,非常活跃。此外,诗歌散文小说剧本她都擅长,作品常发表于报章、杂志、电台和电视台,并获得文化协会颁发的文学奖,有才女美誉。其拥趸何素鸥、刘东等甚至多次在文章里提到,大马文坛,文章写得最好的前三名,都是桑田田。

金钟声有一页备注写道:父亲桑金鑫,务商。母亲胡玉兰,早年编女性杂志,用“胡姬”的笔名写小说。胡玉兰婚后与外界隔绝,80年代初与丈夫移居泰国。

“为什么胡玉兰婚后与外界隔绝?”

金钟声只是笑笑。他为人谨慎,从不说人是非,对于作家的任何传闻,总是笑而不答。金太太则另外一种性格,她为人热情,爱与人交流,喜欢分享经验。金太太得知甄大白在外租房,三餐都在外头解决,便叫他在金家用膳;两个正餐虽是家常便饭,早餐和下午茶时间,每次都有不同的糕点,三人同桌,如同家人。

“胡玉兰是我中学的同学。”金太太听到甄大白问起胡玉兰,拿着擦手布从厨房出来,擦着手说:“他当时名叫胡楠,是个男生。”什么?——甄大白叫了起来。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不要乱说。”金钟声轻声提醒太太。

“什么乱说?事实嘛。”金太太不理丈夫,拿出她一本早年的相册,翻出她与同学的合照。金钟声见状,起身踱到后院。 “这个,就是中学时期的胡楠。”

胡楠样子瘦小,形貌俊秀。旁边壮壮的男孩是袁木生,粗眉,国字脸。更旁边的就是原名苏梅英的金太太。两男一女,在强烈的阳光下皱着眉头,散发着青春气息。

胡楠与同班同学袁木生的亲密关系,全校皆知,是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当年没有报章渲染,风过无痕,久了就没这回事般。多年后胡楠用笔名“胡姬”写了一篇小说<木生>,以第一人称叙述与班上男同学木生的恋情,文笔细腻优美,故事荡气回肠,还有多处描述了人体的生理变化,引起文坛很大的反响。这个校园恋情故事,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不过在六十年代,中学生谈恋爱,绝对是不正确的不健康现象,因此受到很多批评。更有一篇评论——作者应该是认识胡姬的——指正胡姬身为男性,写的其实是男生爱恋男生的故事,非常不道德,更甚的是,作者竟化身女性,企图掩盖龌龊的畸恋,行为卑鄙,应该受到严厉的批判……. 。一篇小说引起文坛舆论,报章上的围攻事件让胡姬无法招架,报刊杂志却有了动作。杂志马上抽起胡姬的专栏,报章不异而同的不再采用胡姬所写的文章。胡姬因此不再写作,消声灭迹,行为低调。后来胡姬悄然离职,远赴英国留学,变性后改名胡玉兰 ,英文名就叫Orchid,以性感女性装扮回国,不与旧识往来,不提前尘往事,如同全新之人,出任时尚潮流杂志《摩登女人》主编,男人见过,为之倾倒,外出常有名流陪伴,后来与富商桑金鑫交往。桑金鑫与第一任妻离异后,和胡玉兰结婚。

“所以,桑田田不是胡玉兰的女儿?”

“是桑金鑫与前妻生的女儿。”

“他前妻是谁?”

“不认识,后来听说她去了美国。”

胡玉兰婚后,即辞《摩登女人》主编职,离开职场,搬到离闹市不远的山区独立洋房,请了景观建筑师打造一个面积广阔,非常漂亮的庭园花圃,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她的一生大概就是把自己塑造成名贵而稀有的胡姬,招引蜂蝶,吸引买家,然后心甘情愿的只为主人一人开放异彩。

胡玉兰自小偏爱胡姬花,从花农父亲那里学会种植胡姬的技术,婚后窝居自家庭园,园艺事亲历亲为,养起近百种纯种和混种胡姬,包括蝴蝶兰、文心兰、石斛兰、万代兰、嘉德丽雅兰、钻喙兰等,还有稀有的热带高山品种。每天和丈夫一同早餐后,送丈夫出门,她就埋身在胡姬丛中,自得其乐。胡玉兰家里有佣人,家务她不必理,小孩桑田田则有保姆日夜看顾,不必她操心。她最写意的时光就是午后在院子里的玻璃屋,叹茶赏花看书作画,晚上等丈夫回来,享受浪漫晚餐和美好的夜晚。

“桑田田与家人关系疏离,” 金太太泡了一壶加了柠檬的红茶,搬出早上买的娘惹糕,红红绿绿的,看起来非常可口。“中学读寄宿学校,在台湾念大学回来,在独中教书,也没有跟家人住。后来她父亲在泰国发展业务,把郊区的屋子卖了,夫妇俩搬到泰国去,她也不搭理。”

金太太搬出玻璃柜子里的英式茶具,杯盘匙叉全套,细致精巧,稍微粗鲁就会捏碎摧毁。她继续故事:

“桑田田是剧场明星,导演麦哥对她关怀备至,两人很快的走在一起,不久之后同居。不过麦哥多情,有很多女朋友,两人因此经常争吵,最后分手。桑田田退出剧场,也离开独中,开始全职写作,继续为电台与电视台提供创作剧本,也在报章上写小说。某出版社出版了几本她的小说,什么书名,我一时想不起,要问问金先生。后来有一篇写印裔题材的小说,被笔名叫什么‘银针’的,对了,是‘寒魄银针’的作者评为人物形象刻画平板,内容肤浅造作,泼了她一盆冷水,让她感觉受到伤害,难过消沉多时。此后她不再给本地的刊物写小说,而转投外国,无心插柳,却在海外打响知名度。”

桑田田大学同学好友,新加坡作家赖文采写过一篇回忆文章,说起有一回她到吉隆坡开会,做客桑田田家,让她惊讶万分,桑田田家里极为简陋,客厅除了满桌子书稿,靠墙处堆满一箱箱饼干、快熟面、薯片等干粮和包装水。冰箱里有过期的面包、吃不完的比萨、剩余的炸鸡块,还有半打以上的罐装啤酒。桑田田为了赶稿,可以数星期足不出户,不眠不休,饿的时候就胡乱吃零食填肚子,文章告一段落时才去煮快熟面。住处所有窗帘从不拉开,赶稿时不知外面白天还是黑夜,累极倒地就睡,惊醒后再继续努力。有时,电召快餐,也是边吃边写,每次食物都无法吃完,剩余的就塞进冰箱,等下回饿时再微波弄热来吃。厨房绑着多包未丢的垃圾,发出腐臭,令赖文采打消留宿的念头。

“由于桑田田独居,她死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一直到送挂号信的邮差按她家门铃,发现恶臭,才揭开死讯。”

“她怎么死的?”

“心脏病吧?就伏在书桌上,还压着未写完的小说。”

“哦!天妒英才啊!她死时正当盛年。”

“喝茶时间到,阿金!”金太太喊起来,对面的墙弹出回声。

***

2014年三月,旅居美国的作家余墨留要回中国省亲,中途先停留吉隆坡,特地约了同乡古梅香见面。古梅香是某出版社总编辑,当天带了编辑甄大白,在余墨留下榻的酒店餐厅,给这位老作家接风洗尘。

出生上海的老太太年过八十,高额细眉,眼神利落,梳洗后银发光滑服帖 ,长途飞行不见倦容。余墨留有过一段婚姻,离异后,把孩子的抚养权归丈夫,只身离开新加坡,移居美国纽约,以教导中文会话与买卖中国字画维生,在华人圈子里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其本人字画娟秀雅致,尤以画黑牡丹闻名,获得当时在耶鲁大学任教的中国教授张充和的赞赏,彼此时有往来,并常互赠字画。余墨留1950年代曾在位于新加坡罗敏申路角头那四层楼高的《南洋商报》当过编辑,也在当时的杂志写过一些上海美食、字画古玩的文章。古梅香则是当时资料室的主任。

余墨留这次与古梅香久别重逢,揽肩相拥,喜极而泣。她们像当年家庭聚会那样,咕咕哝哝尽用上海话叙旧,亲如姐妹。余墨留离开新加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过后古梅香移居吉隆坡,她们也就隔着太平洋,偶有书信往来,却没再见过面。余墨留说,原本1995年要到马来西亚一趟,不过最终无法成行,因为那年她患了乳癌,做着化疗,当时虚弱,不宜飞行,而无法出席一场在马来西亚的丧礼。

(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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