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7日星期三

野芒果_3

海凡【小说】

如果大姐给莲意拉线的真是黄强,他实在不愿设想自己会横在黄强面前,成为他的障碍。老同志大半辈子奉献给革命,如果因为他而失去结束孑然一身的机遇,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        *        *
雨无声的下着。
没有闪电,没有雷声,连微风也止息。所有的动物都窝在巢穴里,听不到猿啸,听不到鸟啼,不仔细,几乎也听不到沥沥淅淅。
然而丛林始终苏醒,细雨无日无夜的敲打,每一片叶子都在微微的抖动,颤栗。雨水使叶面映着晶亮的反光,水雾弥漫里,像墨绿色的蝴蝶的幽灵,拍打着沉重的羽翼 。
要是雨停了,各类不知名的树木会从树干,从树叶,甚至从树脂,从一片脱落的树皮,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新的气息。但在这无休止的雨雾中,却只有凝滞的,像翻动朽叶般潮霉的味道,在四周流淌,浮荡。
浸泡在雨中的丛林,好像一片平置在湖面的倒影,模糊、摇晃,真实而不确定。
身体透湿,手足冰冷,同志们以急速的行进来驱赶寒意。
在一处空阔的凤鸡坪(注:长尾巨雉跳舞,交配的小平地)与民运同志接上头,大家身上一样都在溜溜滴水。交接了货物信件后,长话短说,一会儿就道别各自踏上归途。
8份货物,除了油米罐头各类日用品,还有两背各四十几公斤的猪肉,装盛在竹背篓里。
叶进要扫路,分配背一袋三十多公斤的罐头等杂物。他瞥见莲意蹲下身子,背起竹背篓里的猪肉。她的脸色,在冷雨里尤其发青,已经蓄长的秀发有一绺垂下贴在嘴角,衬的嘴唇紫里透白。
雨中运粮,不比旱天那样热气蒸腾。冰冷的雨水给背负重物而发热的身体带来了丝丝凉意。但到底是在一两千尺的山林跋涉,很快额头、脊背也沁出汗滴,掺合头顶不停淋洒的雨水,混成一股咸味流进嘴里。
脚下的道路比平时加倍崎岖难行,逢到上下山坡,先前的路模,被多日的雨水冲刷漫浸,风雨卷落的枯叶掩盖着松软的烂泥,每一步都设下一个溜滑的陷阱,落脚没有踩实,连人带货物,都要摔个满身泥污。
要过木薯芭河了,微雨中,河面烟霭腾腾,天空一道不规则,狭长的罅隙,洒下午后灰蒙蒙的天光。那些平日垫脚过河的大石头,不是已被河水冲走,就是淹没不见踪迹。同志们以木棍为拄杖,在浑浊而湍急的流水中,一步一步的试探行进。队长和另一位男同志分别立在河心,随时准备拉一把护持接应 。
叶进埋头用心打扫痕迹,那些留在山路上的杂沓纷乱,深浅不一的脚印,宛如他一早上的心绪,纵横交错,打理不清!
他望着河中央队长的身影,今日运粮的队长也是一位老同志。他不期然联想到李群早晨那一番话。
他也隐约听闻,大姐在撮合莲意与一位老同志——据说是黄强。是黄强不奇怪,队伍里还单身的老同志也就那一两位。
李群的提醒是好意。如果他不知道,那么信真的写了,交上去,他怀的是患得患失的困惑,他无从确切明白莲意的心,只感觉到与莲意眼波交汇时,她那不一般的眼神。 他记得她对他的好,那些匀出来的糖使他永远感到甜蜜。他一直都记得那在暮色里坠落的泪滴!她也从不拒绝他给予的适度的关怀和赠与,野芒果的芬芳曾给过他无尽的的绮思和遐想。
然而感觉归感觉,在队伍里,莲意对同志们都那么友好亲善。一切都不确定,好像这雨季里的丛林光影迷离!他等到的也许是惊喜,也许是失意!要面对的却也只是自己。
李群的好意却成为另类提醒,让他堕入一个始料未及,尴尬的处境。
黄强是他敬重的老同志,老同志一般受教育不高,言语不多,举止却透着沉稳与刚毅。在他们身上,几十年游击战争的历练,总有许多本事深藏着,关键时刻露一手解决难题。
他从突击队北上边区,一行十余人,黄强正是带队中心 。有一回接连十余日完全没有任何猎获,餐餐只能是“马拉沾”、“咸豆豉”配一些沿路采摘的野菜,缺乏蛋白质补充消磨着同志们的精力。
一天队伍过了河,停驻下来后,黄强带上他和李群,说要沿河去钓鱼。
山里的河流清澈冰凉,河滩上怪石嶙峋,河水时而平缓,时而湍急地从离离的水草丛中,从长着青苔的岩石旁,蜿蜒流去。
叶进问李群,哪里找鱼饵?李群摆手道:“不必!”还眨眨眼睛,“你就只顾捉鱼,手脚要快噢,慢了来不及!”
黄强找来一杆细竹竿,从子弹袋里掏出一条扎着钓钩的鱼线,绑紧在竹竿上。也没见他串鱼饵,就径直往河滩走去。
李群负责警卫,叶进专管捉鱼。
黄强挨近水边,执杆的手一挥,一道白线向河面飞摔直去,一触水面, 霎时间钓竿往回抽拉,一条十来寸长的银白色的鱼,就在鱼线尾端蹦跳!震得细细的鱼竿颤颤悠悠的。
叶进摸不着头脑,张大口“哦”声还未出口,却晓得扑过去捉鱼。脑里闪过曾在银幕上见识过的在观众席上钓鱼的魔术画面。
黄强摘一根柔软的矮青枝条,留着尾端开叉的枝叶,捉到的鱼扳开鳃盖穿过去,从鱼嘴出来,那鱼头再不能动弹,只有嘴巴一翕一张,尾巴不停地强劲摆动,打得叶片“啪啪”作响。

随即黄强又转身向河流走去,又是手一挥,钓竿一抽拉——丛林里午后温熙的阳光下,鱼儿抖动闪烁的银光炫得叶进眼睛昏花,鱼身抖落的水滴,喷得他满脸满身。他兴奋地一次又一次在河滩上奔忙。
有的鱼儿没有被勾紧,“啪”一声落在河滩上扑腾,鱼身溜滑,叶进费好大功夫才抓着,这时黄强的另一条鱼又抽上岸,一双手还真忙不过来,应了李群说的:慢了来不及!
不到半个小时,他手持的枝条已串满了20、30条鱼!
中途歇下来,叶进这才有机会拿过钓竿来看仔细:黄强的吊钩上,只串着一颗鲜红发亮、比野樱桃还小、浑圆的塑料珠子。
“怎么样,不骗你吧?”李群把那一大串鱼装进背包,“这叫骗钓。鱼一见果实掉落,抢过来张嘴争食,钓钩一抽,总能勾中。”
叶进向黄强看去,黄强正打开烟盒,用草纸把烟丝细细卷好,叼在嘴角,眯成一线的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气。
如此简单容易?!叶进按捺不住,拿着钓竿也到河边,模仿黄强的动作,一摔一抽……十几二十次摔抽,却全然勾不上一条鱼!
“不、不、不行的。”黄强纸烟抽过了,立起身,“骗、骗钓一、一处只能骗一次!”
黄强有轻微口吃的毛病:“鱼鱼也聪、聪明呢!要一、一、一直换地方,眼明—手、手快,看准了,哪里——有、有鱼才摔、摔去。胡乱下钓,反反、反倒把鱼吓跑!”
薄暮时分,他们带回了上百条二十几公斤的小鱼,除了饱餐一顿,还能在火炉旁炕干了,做干粮带上路。
黄强摔杆抽钓的利落身影,一直萦绕在叶进的脑际,但要怎么眼明手快,看准哪里有鱼下钓,却至今还是个谜。
后来他听说,黄强这身本事,是因为一次战斗中受伤,滞留在马来队十几年,向马来同志学来的 。
如果大姐给莲意拉线的真是黄强,他实在不愿设想自己会横在黄强面前,成为他的障碍。老同志大半辈子奉献给革命,如果因为他而失去结束孑然一身的机遇,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信未曾落笔,自己却先陷入一种背负道德责任的忐忑不宁。
……
“莲意,你可以吗?”站在河心的队长在喊话,“大家都过去了,快过河吧!”
“我可以的,你们先走,我马上过去。”
叶进听到回答,循声才见莲意把背篓靠在河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歇息。
“叶进,你照顾她。”队长又发话,“赶快跟上队伍!”
叶进走到莲意面前,说:“我先替你背过去。”
“不必。”说着她腾地起身,“我先过河,你不要跟来。”
叶进目送她手持拄杖下水,浑浊的流水从脚踝、小腿,很快淹至膝盖、大腿下半截——莲意的身子在滚滚湍流中微微发颤,脚步艰涩地移动。
突地她“呀”一声,手上拄杖不知怎地脱手,很快被浊水卷走。
叶进闻声立即一脚踩入水中,“哗啦泼啦”来到她身后。
他把扫路棍递过去。这时,他闻到一阵淡淡的,裹卷在河水泥垢里的血腥味……他看到莲意裤腿边淌过的茶色的流水,晕染了转瞬散去的褐红色!
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莲意坚持要单独过河!他一时也愣住。
莲意的背影,一步一拄,危危颤颤地过了河去。
(3,待续)

(南洋文艺,26/1/2016)

遗忘/ 廉价手表

遗忘
勿勿【极限篇】

半夜里犬吠声烦扰睡意,清早他似乎被楼下声响吵醒,以致精神有些恍惚。这时该是妻子在厨房里忙着。躺着让脑袋沉淀,等待妻子备好早餐上来呼唤。这已成了退休后每个早晨的习惯。
时间过去楼下没有动静,不觉有些烦躁,一翻身躺到妻子的床位上,冷寂的空气里熟悉的枕头已被移走,顺着视线,床头一张遗照糜集了过多遗忘的尘埃。


廉价手表
勿勿【极限篇】

卖表老人蹲在地摊边,斜着眼仰看那个正在选表的年轻人。本是人们手腕上文明的标志,此刻撒满地摊上,款式新颖缤纷,但却卑微地瘫痪在那儿,让每只龌龊的手把弄着。
每只表5块钱。老人说。只要你不虚荣地想拥有瑞士名表,这些表一样能指示正确时间。
别再犹豫,选上一只戴上吧!老人继续促销。手表虽然便宜,时间却是贵重的。

(南洋文艺,26/1/2016)

穷日子

周天派【诗】

那时候我们
日子很穷
穷得多么美丽

如果重来一次
我还是这么爱你

还是会爱你爱得
开天辟地

荒原变成了沃土
沃土又化为荒原

然而记忆
记忆里我们依然
依然如此完整

今生我们相爱
愿为来世隐喻


(南洋文艺,26/1/2016)

时光的悼词_下

辛金顺【散文】

两年了,时光与时光的对望,叙述与倾听,都在诗里成了隐喻。灵光自我敞开,也在对话之间,显现和消逝。因此不论是情感的变奏、日常的思想、外在的人事纷扰,或监考前以诗纪录时间走过的声音等,皆幻化为在场的一句句语词,成为诗,代替了一些被悬置了的故事,投入无数充满梦境的括弧里,为将近天命的自己,记录了存在的话语。那时有两首律诗为记:

      壮岁犹留一笑豪,心无大梦压惊涛。身随世事文章老,命近知天意气高。
      自喜清谈闲袖手,莫教哀乐示儿曹。已知朝夕争何用,且向诗丛觅小刀。

      倚酒拍歌酬向晚,斜辉照影写诗天。闲云作雨逃名去,野鹤无心到梦前。
      叩磬声吹惊鼠辈,翻书校读篆蜗田。楼栏对饮知为客,一醉萧然便似仙。

诗句记录了生命的某种断裂,在时光不断流动与抹消中,感知存在与一切去远的消失,将会篆录为诗里的存在意义。而隐藏于诗(语言)里的故事,深层的往内在世界道路走去,走成世界里的另一个世界,成为存有辩证的声音。
故立于生命深处,这两年里所写的诗,以一种存在的姿态,潜越于时光的逆途,折返于诗册之中,算是一种回忆的召唤,或一种汇聚的光,企图照亮自己所坚持和伫立的位置。然而,如希腊圣哲古老的隐喻:“无人能够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写过的诗都成了过去,所有的回望,无法再现为当时的情景,不论喜悦和悲伤,转眼都成了流逝,如时光在流逝里成了流逝本身,只能追悼,或纪念,却也无能挽回什么了。
“当政客匿藏于学术殿堂,用夸饰的语言,掩饰一种苍白的无能,并在学院里借权力产生/制造人事仇恨时,诗映照了其扭曲的面孔,黑暗的世界。由此,也映照出了一些面对权力者而不敢说话,或匍匐于其膝盖之下,尽现媚骨与奴性之人。而存在意义在此,尽皆丧失于‘俯跪/拜路尘’的阴影里,成了虚假的人生。故在此一处境之中,诗人何为?如海德格(M. Heidegger)借贺德林(Holderlin)的诗提问,面对如此黑暗贫困的世界,诗人何为?”
让诗在时光里点起一盏灯吧,即使光晕微弱,却能顽强的去面对庞大权力暗影欺压的困顿,让自己站在自己的面前,以诗呼吸的节奏,守护着自己命运的神。
而诗,存在于存在之中,穿入时光,并与时光融合为一。是以,当我伫立于此,缓缓回望,这些诗,都成了时光的悼词,为我两年的岁月,注释了一场又一场的故事,并恬然成为心理秘境,为所有人世的逼迫与消逝,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纪念。
(下)

(南洋文艺,26/1/2016)

沉寂高渊50年

冰谷【文坛烟雨】
王葛诗集《雨天的诗》封面

自出版了一散文集、一诗集之后,近约50年之间,王葛再也没有任何著作出现。其实他累集的文稿还很多,他默默地把作品编篡成书,等待另一个伯乐,偏偏这个伯乐始终没有及时出现。


王葛写作勤快时期,所投稿的园地除了较早在《南洋商报》的〈世纪路〉、〈学海〉,《南方晚报》的〈绿洲〉,《星洲日报》的〈晨星〉,较后《光华日报》的〈南斗〉都出现他的散文和新诗。这时期可说王葛创作的丰收季。
要说李汝琳为王葛写作与出版之伯乐,深信没有过誉。 所以李主编的突然逝世,对王葛来说,无疑有痛失师友的悲叹。这可从《路上》过后的50年间,王葛仅于1966年把诗集《雨天的诗》付梓后,便不再见到作品问世获得印证。良驹没有伯乐,自然失去劲蹄奔腾的冲力。
促成《雨天的诗》的出版,归功于《海天诗丛》的策划人——慧适。因为这时候起王葛的诗文再也没有在任何园地出现,声消迹灭好长的一段时间,彷佛从人间蒸发掉。慧适离开南大,在怡保怡和书局服务,几乎日日南北奔走向华校推销课本,在高渊培德华小巧遇了沉寂文坛多时的王葛,惊喜之余,文人相遇难免谈文说艺,王葛累集的诗文正苦于出版无门,海天诗丛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落叶集》寄香港无下文
60年代出版的文艺书刊,都很单薄,更没有今天的装璜设计,《雨天的诗》只容纳了50首短诗,薄薄的50余页。王葛在诗集的〈后记〉对自己的出生地武吉,作了如此的描述:“在我底家乡,我底家面对一座大山,它本身就是一部气魄雄浑,词藻富丽的诗集。……至于在雨天,那撼人的风涛,那缭绕的行云,它们更是气象万千,多彩多姿﹗”王葛这里所指的大山,即是大山脚。
自出版了一散文集、一诗集之后,近约50年之间,王葛再也没有任何著作出现。其实他累集的文稿还很多,他默默地把作品编篡成书,等待另一个伯乐,偏偏这个伯乐始终没有及时出现。根据他在诗集〈后记〉中吐露,他尚有“两本散文、一本小说,三本诗集”想要出版。其中有本散文《落叶集》原应香港一家出版社函邀,可惜作品寄出后杳无音讯,数度去函徇问,也无消息。最后,这卷文稿果真像片片枯槁的黄叶,飘落无踪了。
一位作者把作品写好,想要出版成书也多少须靠点运气;王葛就缺少了这份运气。虽然如此,王葛对写作仍然没有失却兴趣,仍然抱着信心,他曾说深居高渊的这段日子,他的诗文虽然绝迹于马新各报刊与杂志,但他对文学的热情没有因而退减,教学之余他仍然勤于阅读和执笔;这时期他已没有年轻时那股强烈的发表欲,作品完稿之后,交给他的唯一读者欣赏。这个人就是他的太太。

诗歌产量不少于散文
从王葛编篡成册的存稿可见,他所写下的诗歌数量显然不少于散文,而王葛本身对诗歌的期许也甚为殷切,然而不谋而合,他的情况也和慧适类似,文坛上鲜少人提论他的诗歌,而对他的散文却情有独钟。我想这是王葛生前也料想不到的事。
读王葛的诗,总觉得缺乏诗本身所包含的韵致,诗意过于清淡,无法获得思考或回味的满足感。也许诗在文字与内容的经营上,需要更严谨的考验吧﹗

(商余,22/1/2016)

2016年1月19日星期二

抱枕


马盛辉【诗】

你在梦呓中
呼叫不同的名字
可我
夜夜让你拥抱
忠贞不渝
无所谓同床异梦
因为我没有梦
我只拥有
你的泪水和口水
偶尔
被你踢下床
望着那群
你数到一半
跳不下来的绵羊

(南洋文艺,19/1/2016)

露体

邢诒旺【诗】

不方便透露的:身体是
不透明的
露珠

(南洋文艺,19/1/2016)

捉妖记

勿勿【极限篇】

我们在镇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可疑人物,带路者发誓说的确有妖,不然也不会惊动我这天师下山。我用法眼察看四周是否有妖气,可惜满街弥漫着汽车废气,法眼也无用武之地。
夜幕低垂的巷子里,几名打扮妖娆、婀娜多姿的女郎徘徊在昏黄的街灯下,向路人抛媚眼,却让人雌雄莫辨。
莫非这就是妖,那我的桃木剑和符咒是否能派上用场?

(南洋文艺,19/1/2016)

时光的悼词

辛金顺【散文】

Kelip-kelip merayap di pinggir malam
mecerahkan sebuah kisah?
yang penuh kedukaan

Tak siapa kembali lagi
di belentara rahsia
yang semakin jauh dari kemimpian

Hanya puisiku bergembara
dari kota ke kota
yang berliku-liku
menyusur ke zaman purba (注)


2011年至2013年,回望似乎遥远,而且往后还会更遥远的,不断从我的身体内退入记忆深处,成为一个个陌生的词。宛如逝者,只能在生者的回忆里偶尔记起,然后忘记。倘若,没有标志的指示,则生命走过的轨迹,将会被时间的磷光,逐渐的抹去,成为夜空里遥望的虚无。
因此,幸好有了这些诗,成为时光里的浮标,即使人在时流里漂散到任何地方,都可循着诗与诗的衔接,而找到过去的自己。所以,当时光盗走了一些故事,我仍可以在诗作里,搜寻到故事里某些生命的姿态,一如从遮蔽黯云里冒现的星,敞开自己,不断在空气中闪烁——那些诗句,宛若词语的眼睛,见证了我曾与时光,对话的,存在的证据。
时光说:2011年9月从台湾回到马来半岛,落脚于一座矿湖的小镇——依旧落在国之异乡,依旧必须面对某些存在的遗忘。你穿过了我,窥见了什么?
“废墟,人性的废墟。历史裸露出所有虚假的掩饰,如掀开的假发,下面竟是丑陋的面目,空洞的深渊。学术自由和独立精神,成为不学无术/压迫者的口号,回响于时间的前夜,如鬼火游行,暴虐于权力的自我无限泛滥,成为无知者无知的墓碑。”
渡海而来的英殖民者遗物,常以政客的术语,隐身在四音不全的华语中,四处张牙舞爪。而那是诗无法抵达的地方,野草荒芜,鸡虫起舞,狐鼠结党于隐匿深处,追逐影子,或化成时时等待噬人的魕魅,献祭于知识的殿堂。诗,却无力抵抗假学术之名的政客和其背后政客的阴谋,总是听到他们醉酒的狂欢,从远处传来,疯狂和暴烈如一首挽歌,企图埋葬掉别人也等待埋葬掉自己。因此,诗只能退缩,退到灯下,不群不党,让一群文字,倾听生命孤独的呢喃。

(办完一个现代诗研讨会后,文革就开始启动了。在四人帮批斗大会上,你窥见了一名权力狂的阴谋和傲慢无知的心理。然而你仍想善意提醒:“掌握权力的人,应该对权力加以警惕,审慎和善用,而不是滥用权力压迫别人。”就如鲁迅所言,吃人的人,终会为人所吃。最后,回报你的却是一个政客惯用的伎俩,不断制造同事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找老师监督老师,派人构陷同僚以留下纪录档案,于是产生了人肉监视器、傀儡、揭人隐私者等等畸形人种,以求上位卖身,或者出卖良知与灵魂。诗,无力抵抗人性的崩溃,在一波又一波设计下的整人计划里,你看到的是一个邪恶之心,以及某些沉默的乡愿者,形成共犯结构。压迫、恐吓,无所不用其极的,以行政手段进行人心斧钺之摧,来达至自我权力欲望的满足。而在暴力之中,诗只能通过自由的想像,保全着自由的姿态,并在生命往前行进的缝隙间,坚持寻找自己的光和影)。

        “是的,诗能够说些什么呢?面对许多现实无为的人事,处于存在的遗忘里, 诗句的伸张,只是为了让时光说话,说出洞触人性溃烂的那些阴影。而假发政客玩弄学术自由和独立精神的口号,却如国王的新衣(应该也没有新衣,光头赤裸,会有人相信吗),成了学术殿堂一出荒谬异常的荒谬剧。诗能够说些什么呢?只能在时光里游移,为生命的行脚,记录下踪迹。”

注:马来诗,译意如下:
萤火虫飞过夜的边缘/点亮一个/充满悲伤的故事//
已无人回到/距离梦想越来越远的/秘密丛林里了//
只剩下我的诗歌在流浪/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蜿蜒的/通向了古老的年代

(上)
   

(南洋文艺,19/1/2016)

野芒果_2

海凡【小说】

“喂,听说了吗?”李群说到了正题,“大姐在向莲意介绍老同志了,你还不写信?”“你说什么你?”他脸唰地烧红,幸好屋里暗看不清。写信。他知道这是手续,是要与部队里心仪的对象确立关系的第一步。他一早想写了。

*        *        *
叶进把背带挎上,弯腰从竹搭床底抽出那枝他用惯了的乌皮仔扫路棍。
也许是他的细心和耐性,队伍行军的痕迹经他打扫过,最让人放心。他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出发队长总分派他走最后,成了同志们口里的“扫路将军”。
同小队的李群走过来:“你阿公他!这鬼雨下3天了还不想停!”
是啊!他抬眼望,屋外两棵大把麻树,闪着幽光的雨水,无声地沿着粗皱的树干淌流。曙色隐在高高的树冠后,被雨帘一重重的筛滤,只剩一团模糊悠远的云翳。
“喂,听说了吗?”李群说到了正题,“大姐在向莲意介绍老同志了,你还不写信?”
“你说什么你?”他脸唰地烧红,幸好屋里暗看不清。
“大家睡一个床铺还不知道?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李群今早要出发去巡水简,连续下雨竹简(注:引山涧水进营房的竹导管)怕要堵塞。越过他时,转过脸又甩下一句,“没有理由等女孩子写信给你吧?”
写信。他知道这是手续,是要与部队里心仪的对象确立关系的第一步。
他一早想写了。
多少回他放夜哨回来,挑亮小小的游击灯火,支着下巴在灯下发怔。
信,要怎么落笔?
来到部队,生活是全新的,人也是全新的。他给自己叫叶进。为了恪守严密,除了组织,同志们不知他的真实姓名,不知他的过去,他的由来。
一切从叶进开始。
大家都一样,对其他同志的认识,都从一个个新的称呼开始。
那么,他所知道的又是一个怎么样的莲意?
因为那次尴尬的举动,他无法不对她的小平头留下印象。
然后是前年一起出发走长途的山路交通,两个多月,20位男女同志,日日夜夜在一起。
他们都被编在后卫组。开始时深山密林里,一路行军一路渔猎,顺畅惬意。夜幕时分,拉起吊床,莲意和身旁一起拉吊的女战友,应和着夜虫的“吱吱唧唧”,聊个没完没了。压低的,却分明爽朗欢快的笑声,不时传入他的耳朵里。“3个女人一个巴刹”,看来就算武装部队也不例外!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同志总有那么多话谈!难得碰上下雨,还在风雨声中唱起《珊瑚颂》、《红梅赞》。一下把他领回地下时,隐蔽在木屋区听卡带的情景。
她的声音在那样冷寂的黑夜里,格外温婉甜美。仿佛让人触摸到雨后清晨洒满山巅的曙光的暖意。
不料中途却出了一个意外。原本按计划约定在霹雳河边运粮过来接应的兄弟单位,由于半路打了遭遇战,有了伤亡,被迫折返。他们要续程前进,与东西大道南边的突击队接头,立即陷入粮食短缺的窘境。
已经走了三分二路程,没有人愿意无功而返!更何况肩背上的都是突击队急需的物资,突击队已确定在南边守望。他们都体会到那份沉甸甸。
发电报请示了领导后,他们就近挖掘了一处数量有限的藏粮,得以重新规划行程。但每人每日的口粮却不得不大大收紧。
当他们逼近公路旁,身上的背负轻了,而体重更是锐减,每个战士都掉了至少5至10公斤。
每天的早饭是一顿任吃的烂头饭(注:大量加水,煮成团糕状,增大米饭的量),吃剩的作为午餐摊分给全体同志。3、4点钟歇下来后,每人只分得两汤匙糖当晚餐。
早餐叶进总是敞开来吃,很快从一盅增至一盅半,还一直觉得吃不饱。
男同志们彼此眼色相接,都怀着一样的心事。
他发现莲意却只添了半盅就走开。日日如此。
有一回他忍不住问:“够吗?这么少!”
“烂头饭越吃越把肚子撑大了,就更不容易觉得饱。”说着浅浅一笑,“老同志教的,这叫‘树胶肚’。要忍,保持固定分量就好。”
其实叶进心里也明白,要是个个像他那么吃法,午餐大家都没得带了!
可要他怎么忍呢?
晚餐那两汤匙糖,泡上一大盅温水,灌下去后,早早上吊床。不用到半夜,膨胀的膀胱就催逼你起来小便。然后,整个下半夜,咕咕叫的肚子,让你一直半睡半醒,在吊床上煎面粉板似的翻来覆去,迷糊中一直有饭香缭绕。还会梦见在乡镇的小巷口,在城市的小贩中心,飘浮着的为食街各类美食的气味……流出来淡淡的口水沾湿了吊床头。
等待早餐恍若等了整个世纪,怎么忍?
而他知道如何在困难时候,尽一个年轻战士的职责。
队伍停驻下来,最吃力的活儿就是背水。平常那不算什么,现在过了晌午,大家的双腿木头似的沉滞,拖着地走,尾指细的藤蔓也绊得人仰马翻。队长一下令驻营,大伙儿靠在树头都不太想动,疲沓、眼花,稍远一点的东西就看不清!这时,叶进刷地立起身,径直跑去厨房,从铝制大煲里取出水袋。他向队长报名,天天都让他背水。
一天,他发觉总务分晚餐那两汤匙糖时,多舀了一匙给他。
他愕然,刚想开口问——总务一摆手,说:“去问莲意。”
担任战斗组的李群在一旁,说:“不必问了,昨天我巡山,回来也多了一匙。她给的,说我们是强劳动力,她停下来没做什么,一汤匙糖足够了。”
叶进眼睛像飞进沙尘,不住的眨巴打闪。转过头,只见不远的矮青丛中,个子单薄的莲意正弯腰捡起一大截干枯的树枝,要拖回来当柴火。
那些天他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行军一驳路(注:一小段路)停下小休, 眼皮一合他竟能昏睡过去!吃着午饭,手里的匙子也能掉的茫然不知!
然而他还是坚持天天去背水,队伍里最年轻的就数他了。那天他赤着上身,沿着旱沟直插谷底,大约跑了十几分钟才听见潺潺的水声。
盛满了水返回,他右手翻转,抓住背后二十几公斤的水袋头,从袋口压挤出来的水,沿着他的脊背、裤管、胶鞋,流到泥地里。山坡陡峭,原来一发力就迈上去的斜度,眼下却只能靠双腿蹭、双手攀。右手一松,袋口的水如注,从肩头倾泻,脚下每一寸都成了溜滑的一滩烂泥!他仰望高处的驻营地,抬手想抹汗,不知怎地,眼冒金星,一个失控,脚下一虚,登时从陡坡上滚下!
当他脸朝天在一道坎里落到实处,他的双手自然往地上直压以稳住身躯,没想到那里正是一个榈檬树长满尖刺的叶鞘,卷拱起来像一头箭猪,他的右手掌把叶鞘压得陷进泥地,密密麻麻的尖刺都扎到他的手掌心里!
满身泥巴的他,一瘸一瘸地回到营地,那袋水只剩下不到一半!
他张开颤抖的右手掌, “啊——”声中,有的女同志不忍地别过脸去!
莲意是助理医务员,待他洗净身子,两人对坐在一株胭脂梅树盘曲虬起的大树根上,先为他手掌消了毒,然后持针一根一根的挑出尖刺。
暮色当头压下,而他掌心的尖刺尚未挑尽。
丛林转瞬融入幽暝,一只晚归的犀鸟振翅掠过,“呱呱”的惊叫声里,一滴眼泪倏然坠落,咸味渗进伤口,叶进不禁扼腕脱口呻吟。
莲意抬起脸,两颊的泪痕幽暗地闪烁:“对不起!对不起!”
哦!那张脸好似一轮明月,日后不时忆起,是如此的皎洁,如此的鲜明 !
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为什么这样肌肤之亲的甜蜜,却得裹卷在令人颤悸的痛苦当中呢?
信,要怎么落笔?
……
(2,待续)

(南洋文艺,19/1/2016)

2016年1月12日星期二

武吉文学第一人——王葛

冰谷【文坛烟雨】
王葛著《路上》封面(新加坡青年书局出版)

武吉(bukit)是山,这里乃指大山脚。武吉镇素称北马文学之重镇,因为在这里出生的文杰诗人连续不断,前后有王葛、忧草、萧艾、游牧、宋子衡、菊凡、陈政欣、方路,或诗或散文或小说,都声名显赫,都在马华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其中诞生于1922年的王葛,是最资深的文学前行者,被《小说的武吉》与《文学的武吉》两书作者陈政欣誉称为“武吉文学第一人”,论创作资龄与作品素质,王葛前辈也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因为当他堆首挥笔写出清新可诵的诗文时,后继的作家们尚在聆听摇篮曲,甚至尚未含胎呢!
虽然王葛年未20即开始写作,但进入40、50年代才是他的创作高锋期,这时期的部分散文收录在《路上》书中;这也是王葛前辈初登文坛之作,由新加坡青年书局于1960年8月出版,被列入“新马文艺丛书第三集”。这套当年由李汝琳主编的丛书,几乎凝聚了马新的菁英作家群,包括国际知名的汉素音出版长篇《餐风饮露》,其他李星可、韦晕、苗秀、李汝琳、赵戎、方北方、林参天、周粲、范北羚、杜红、云里风、苗芒、钟祺……,都是一时之闪耀文星,以新人姿态出现的王葛能挤上丛书行列,显示了他潜在的文字功力。

第二本书堆藏50年

王葛的散文确有不凡之处。果然,《路上》初版之后,不久便接获主编李汝琳再版的佳音,使初试啼声的王葛欣慰不已!过后不久,李汝琳拟再为王葛出版另一本散文集,可惜作品编妥寄出后,未及安排付印却因李汝琳病逝而致不了了之。这一延宕,使王葛所创作的散文几乎被堆藏了达50年之久。
王葛的创作从生活出发,以诗一般的文字,叙述大自然的树木花草、风雨星辰、虫蚁鸟兽、山海帆影、霞光夕照,这些俯拾即是的题材最入王葛心怀、喜爱捕抓,像画家于不经意之间的几笔轻描淡写;仅在极短的几百字或千字之间,即钩勒出一副诗意盎然的图象,含蕴着一股淡然的人生哲理,这使他的散文在50年代《南洋商报·世纪路》副刊出现时,引起了广泛读者的关注。当时编〈世纪路〉的就是李汝琳,每周即为王葛安排刊登一则短文。

为生活颠沛流离

王葛虽在新马文坛上享有声名,但他早期的处境并不如意,常为生活而颠沛流离。他进入大山脚日新小学接受启蒙教育,也曾授教于槟城圣芳济中学,最后在钟灵中学高中毕业,在40年代算是受到高等教育的熏淘,可是初期他不想在教育界误人子弟,投身商界,以致缕遭挫折。
甚至到了《路上》面世时,他的伤痕尚未抚平,这可从他书中的序文〈足迹﹕代序〉窥探出一二﹕“数年来生活无定,到处浪迹,回首身后,那一段曲屈崎岖的路径使我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欢乐者底眼中,青山是显得那般壮健、有为、沉着,然而,对于一个失意的人,安知它不会变成疲惫、孤独,与悲哀!”
文人从商或从政,成功的范例当然有,但稀少。温文雅弥的王葛经过几番折腾之后,终于领悟到商场那口饭不是他吃的,于是在1947年转去执教鞭,日子才归于平静。他先后在大山脚、新加坡、丰盛港、高渊等地教课,最后在高渊培德小学落户,从教师到副校长,最后长校13年至退休。

2016年1月4日星期一

夜读蒙古秘史

马盛辉【诗】

1.
合答安
我们可以在呼伦贝尔
慢慢地等
等东边的海水
悄悄下降
那座在几万年前
通往阿拉斯加的陆桥
再次浮现
我们就可以循着
先祖的脚步
走入美洲大陆
一路丢弃
我们的马刀弓箭
马奶酒干羊肉
你变回本来的那只白鹿
我变回本来的那只苍狼
混入美洲野牛群中
闯入荒凉的城市
渡过重新涌现鲑鱼群的大河
合答安
当年在羊毛堆中
我们一起躲过
仇敌的刀砍矛刺
不是为了
什么汗国什么金帐
而是为了
这永远的飘荡
没有尽头的草浪

2.
扎木合,我的安达
回想年少
你我三次结拜为安达
从那时起
我们就不该再长大
阔别多年后
我们已各自学会了杀伐
学会了所谓的放眼天下
我们容得下千军万马
却容不下
曾经一起放牧
一起追射野兔
一起驯养猎鹰
一起喝浑浊湖水的
好安达
从来
从来没有
牛羊归你 草原归我
这样的事
也从来没有
诗歌归我 马头琴归你
这样的事
安达
我们深爱的同一个女子
她的名字叫命运
让我们同时出手
将彼此的鲜血
还给最红最暖的
那颗夕阳
让整片草原卷起我们
化为美丽的飞毡

(南洋文艺,5/1/2016)

我们

刘育龙【诗】

我知道
我们只是一朵朵
坚持在狗尾草丛中绽放的小黄花
我知道
我们只是一只只
坚持在白昼发光的萤火虫

在午夜十二时降临前
当国旗和国歌在风中飘扬
自国内
自国外
自一双双明亮的眼眸
自一双双挥舞的
褐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彩色的
手臂
我们释放的期望和勇气
缓缓汇聚
结合成巨大的
四色鲸鱼
深深吸一口气
摆动巨桨一般的尾巴
纵身一跃
跳进了深蓝色的星空
游进了
我们每一片依然炽热的心海
吸吞我们汹涌的愤怒和哀痛
喷洒成一柱澎拜的、晶莹的
希望

(南洋文艺,5/1/2016)

浪 / 月


周天派【诗】

躺在船上,往事
载浮于身体下方

某些词义辽阔
跌荡,无以完整

睡眠黑洞吞噬
黯夜的星宿幻象


周天派【诗】

月亮消隐前我仰望天际,探见她最后的身影。
彼时月色阳光般温柔,意识间隐约透出批判。
直视她使我忏疚,宽慰,坚毅。
她道出太阳未尽诉的一切,以委婉方式。
辽敻的晨光恒久披露日常启示。

(南洋文艺,5/1/2016)

途经终点

邢诒旺【诗】

我在途中
经过几个终点
无法向你说明
我是怎样
离去的

我在途中
经过几个终点
还是无法明白
离去怎样
可以等同出发

(南洋文艺,5/1/2015)

2015年〈南洋文艺〉回顾

星辰起落,悲欣交集数风流
后浪涌来,世代焦虑引话题



杜忠全

1. 告别3诗人

2015年依然是马华文坛悲喜交集的一年。这一年里,白垚(81岁,6月19日)、吴岸(78岁,8月9日)和戴大伟(45岁,8月11日)等3位诗人相继离世,〈南洋文艺〉都分别以文字致意。
白垚(刘戈)与姚拓一样,都是国共对立年代南来的文人,友联旗下的《学生周报》(及改版后的《学报》)和《蕉风》,是他们留在马华文坛的有形历史,然诚如陈瑞献所说,“白垚逝世,马来西亚的友联世代,大概也随之结束了。”(陈瑞献〈永别白垚〉,7/7/2015)姚拓和白垚相继辞世之后,马来西亚友联的直接主事者,至此再无存世者了,陈瑞献大抵是这个意思,而相对于姚拓之漂泊到此土而落地生根,白垚最后选择终老于美国,即使如此,他依然是马华文学史无法绕开的名字。《学报》、《蕉风》及“学友会”串起的文学网络,滋养了几代人的文学品味和观点,甚至20世纪后半期马华文坛的主义之争(如有),也与此不无关系。太年轻的一代,或许对白垚之辞世毫无感觉,但对早年《蕉风》和《学报》的世代而言,还恐怕还是一桩心湖荡漾的事。7月上旬两期的特辑,先邀得当年与白垚、姚拓同列《蕉风》202期以降4人编辑群的陈瑞献和李有成(李苍)分别执笔〈永别白垚〉和〈《蕉风》202期——纪念白垚〉二文,再加上随后加入友联参与两大文艺期刊编务的张锦忠(张爱伦,〈一代果然如春夜般静寂无声而去〉)及同世代的作者刘放(麦留芳,〈好话说尽的白垚〉)。可惜的是,前些年姚拓和此次白垚辞世都未见当年身在友联参与《学报》编务的悄凌现身为文,为我们提供一个“女性视角”,诚为憾事。
8月18日的〈南洋文艺〉,同时为东、西马两位辞世的诗人送行。东马的拉让江诗人吴岸,自有他的身世和文学传奇,访谈中自言“监牢在生命的过程,是很重要,那历程改变了我的视野和生命内涵”,加上少年时期的病况和耳顺之年的患癌经历,“都在影响着我诗歌创作和人生态度”(辛金顺专访,〈人生峭壁上,诗歌生命的火成岩〉,25/8/2015)。老诗人去世,有辛金顺整理自2012年访谈的长稿,也另有谢征达的〈吴岸的现实与本土之路〉访谈记录(29/9/2015)。
天狼星诗社近年复苏后的新成员戴大伟,近年一边抗癌一边写诗,短时期里成果丰硕,却未能等到诗集问世而骤世,诗人遗作的发表,便成为一种悼念方式了。
无论如何,因故退场者之外,本年度的〈南洋文艺〉也推出了新人展,让人看到了后浪与前浪之间的衔接与交替。3月24日开始连续2期的“新人展”,力推后浪邱伟扬的小说。1997年出生的邱伟扬2014年才18岁,早前就听到编辑永修提起其人,几喻为未现世的新型利器,今年如所料地摘下文学奖桂冠,3月份的“新人展”虽未必与此无关,却也是编辑长期关注与追踪邱之写作的展现;此中所发表的小说〈天空〉(24/3/2015),还是作者14岁的作品,其早熟与潜力,可见一斑,未来尤值得期待。

2. 文人特辑与新人展

〈南洋文艺〉的“2015乙未年文人”特辑,是才女陈蝶。在上个世纪的70、80年代,马华文坛女作家的比率远低于男性作家时期,陈蝶即崛起为引人瞩目的文坛才女之一,更是迄今“仍在文学的歧径上独自寻觅书写意涵的”一个(辛金顺访谈稿〈临照文字水上的蝶影〉,24/2/2015)。陈蝶来自槟城,早年因公职关系,而具有国内一般写作人所不具备的阅读优势,也因早年工作上的调动,而另有一段为期不短的东马经历,其文学版图涵盖了南中国海彼岸,这是西马作家少有的经验。陈蝶长期与文字为伍,即使在特定的时期因公忙碌,也无所谓的“停笔”现象,惟近年从职场退下之后,更常见到她发表新作,也在副刊辟有专栏,以她一贯之融庄谐于一体,也援古典元素翻新意之风格,继续经营自己的创作园地。分3期刊出的年度文人特辑,除前后贯穿的辛金顺夹访夹论的〈临照文字水上的蝶影〉及编者永修的〈文学Q&A〉之外,尚有同辈文友林玉蓉和中生代写作人钟可斯各别写下的印象记〈与陈蝶相识相知〉和〈走过风华正茂〉(4/3/2015),最后则是陈蝶的新作,包括散文〈天色将暮君何往〉及单口相声稿〈书展淘宝行〉,前者思索生命的去向,后者则借这一文体展现了陈蝶逗趣的一面,如当面聆听陈蝶说话那样,却也一如相声那样,文中有所针砭。面对面听陈蝶说话,其实也像听单口相声那样,你会听愣了忘了这是交谈,不是?
6月份特别企划的诗人展,包括了2期的“张玮栩特辑”、九字辈黄龙坤、郑羽伦的“新人诗展”及“天狼星诗社科幻诗小辑”。七字辈诗人张玮栩因工作关系而去国多年,也一度在文坛消失,近年重新发表诗与散文。本年度的2期诗特辑,除集中发表诗人的多首新作,也邀得同是诗人的邢诒旺针对这一辑作品写下导读式的评论〈失物复活时——阅读并想象张玮栩的“借诗还魂记”〉(16/6/2015)。“新人诗展”的两位九字辈诗人,都是甫踏出大学校门的社会新鲜人,在学期间,他们都在文学奖方面多有斩获,这一特辑除了肯定他们的诗艺,应也有祝愿他们在投入职场之后,继续在诗途上前进之意。
至于“天狼星诗社科幻诗小辑”,当是配合该诗社之《天狼星科幻诗选》一书出版而推出的,惟此事尚有后话:张光达的〈马华科幻诗小史(1988-2015):取材,文体,诠释〉一文(20 & 27/10/2015),一方面梳理了马华科幻诗的谱系,另方面也针对李树枝7月间在马华现代诗研讨会发表的论文〈天狼星,科幻吗?〉作出了回应。李的论文以书中3位诗人的作品为讨论对象,却是今年的“马华文学事件”之一,会议现场的火花之外,张光达的此文,迄今是较有系统地讨论了这一课题,包括对李的论文提出不同观点的论述了。

3. 评论与创作

2015年的发表作品,评论类颇为繁盛,除前述张光达的科幻诗讨论之外,一些是书序的发表,或作家出书后的夫子自道,包括李有成、黄锦树、林春美、陈政欣、许通元等等的,都是。不在此列的,如贺淑芳包括《椰子屋》的〈脸书时代,回看《椰子屋》〉(13 & 20/1/2015)在内的几篇及若波罗评马华文学作品的文字,都颇见深度。尚需一提的是,吴鑫霖的〈搞不好的八字辈〉一文(30/6/2015),是今年年中文学奖颁布之后,不少六、七字辈“屠龙手”相继宣布不再参奖,因而引起的一番讨论。这应是今年的另一“文学事件”,该文或折射出八字辈写手的“世代焦虑”,周瑞康的〈稍安勿躁,八字辈们〉(21/7/2015)及吴鑫霖的〈得奖一时,创作一世〉(28/7/2015),稍迟则有牛油小生的〈流水账,以及一些关于八字辈问题的整理〉(24/11/2015),是见诸〈南洋文艺〉的延续回应,后者尤其是八字辈谈相关问题之较完整的检讨与总结。
散文方面,老中青都各有擅场,如小说家温祥英延续近年来的书写,继续书写自身学习语文乃至踏上文学道路的〈先利其器〉(19 & 26/5/2015),林春美以逾万字来处理马共题材之〈历史不透光的书页〉(7、14、21 & 28/4/2015)尤称力作。新近冒现的写手如郑怡倩(〈襁褓女童〉,18 & 25/8/2015、1/9/2015)、陈颖萱(〈余乐〉,22/9/2015)等,也是值得关注的。
诗方面,邢诒旺、胡坦及已故戴大伟等,是发表量较多的前三名,其他诗家包括不同世代的作者,可谓诗华繁茂,其中吕育陶谐〈站中〉音来写去年下半年香港风风火火的占中事件(10/2/2015),是诗人本色。
至于小说,即使含极限篇在内,依然比率不高,但却有值得关注的亮点:年终12月,棋子的〈FAHAM〉令人眼前一亮:作者将同志情、异族/异教恋等等诸多的禁忌元素溶治于一炉,尤其在处理异文化间的相处相容方面,颇见作者之用心,值得垂注。此外,勿勿在极限篇方面再行极限,发表了150字微型小说(极限篇),来年是否延续成定式?一些新写手如零度、洛深、小菜一斤等等的冒现(未知是何许人?),也是值得留意的。
最后,纵观全年度各类文体的发表,散文与诗依然占多,但今年可注意的,是文学评论的大幅度增长,即使其中颇大的比率是新书序文的发表,也意味着马华文学出版的蓬勃。无论是文学评论撰述之增长,或马华文学出版之蓬勃,都是一种可喜的现象。
(2015年12月15日完稿)

(南洋文艺,5/1/2016)


2016年1月2日星期六

半果树(天莲果)

【贴近自然】 黄福地 文字与摄影

植物果实大多都是圆形的,却有一种有如刀切成一半的,叫半果树。这种“半果”非常奇特,如半球型,深绿色,还有美丽的花纹,有如一幅抽象图案,我觉得又像锣鼓,令人啧啧称奇!
半果树学名Gustavia superba,中文译名是“古斯达维亚荷,属于玉蕊科常绿小乔木,高可达15公尺,干生花大型朵,花瓣白色到粉红色,非常艳丽动人,更引起无数的各种小野蜂和昆虫光顾,尤其是红蚂蚁,喜欢盘踞在此,靠近赏花,不小心就会被它狠狠而咬。


天堂莲花

半果树有个很美的英文名Heaven Lotus,意即天堂莲花,故又称“天莲果”。甲洞植物公园就种有好多棵这种树,花开时节,成为人人争睹和拍摄对象。它的花蕾有如白菇,渐渐绽放,是赏花最好时刻。花凋谢了,露出半圆青色小果,熟果掉落,黑色种子。
很多晨运的朋友问:这种怪果可以吃吗?我可不知道,它的果肉是黄色的,据说是可以吃的,但没有人敢尝试。
这种植物的原产地是中美洲国家,如哥斯大黎加、巴拿马、厄瓜多尔、哥伦比亚、玻利维亚等。

龙脑香科雨林

【群山博物】 朱海波 文字与摄影
双翅果,龙脑香科乔木的典型特征。

有一次阅读了一份农牧杂志,一份内容讲述饲养沙劳越珍稀鱼种忘不了(Empurau)(即是半岛的格拉鱼),必须喂养龙脑香科树木的五翅果,当时好奇我们东南亚的热带雨林乔木中,龙脑香科树木占了八成,而有翅果几乎就是龙脑香科的特征,其中二翅果,三翅果倒很常见,只是不知为何一定要五翅果?
记得有一次在大卑山的伐木道撤退,一路下着细雨,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广阔原野中,身边孤零零的一棵大树抖落了好几十颗有翅果,“看哪!”,我惊叹!霎那间仿佛天空尽是羽毛毽子旋转飞舞,缓缓落下,煞是好看。

极好的建筑材料

龙脑香科树木只在亚洲的热带雨林区生长,许多品种连续多年不开花,却会在同一季盛放。热带雨林古老的树木极其高大,质地细密坚韧,有些树种被砍伐后几十年后树桩还不会腐烂,原来它会分泌出“龙脑树脂”,是一种很好的防腐剂,是极好的建筑材料。
这种令人觊觎的瑰宝,市价极其高昂,然而讽刺的是,我们虽然生长在热带雨林国度,却鲜少有人拥有热带雨林硬木家具,那怕是一套桌椅。然而自独立58年以来,国家的森林却被大量砍伐,除了少数国家公园及险峻的山区外,所有森林莫不被大肆掠夺,初伐、次伐、清伐,这些树木哪里去了?
东南亚森林砍伐的主要原因是数十年来日本大量进口热带木材,于此同时,日本却自幕府时代便规定国内私砍树木属于违法,至今日本仍有四分之三的国土为森林所覆盖。然而我们如此大量将木材售往日本,何人受益呢?
仓促建立的东南亚现代国家有其固有的缺陷,少数的政策制订者及科层官僚,往往以国家的名义圈占无人的森林荒地,大刺刺的支配这些“社会共有财”,在以开发资源的名义,发放执照的手段,与伐木业者携手掠夺森林资源。在此背景下,少许税收输入国库,官员及企业界大发其财,原住民承受家园破坏而申诉无门,公民大众被剥夺共享共有财的机会而懵然不知。

忽略共享共有财

共有财(the commons),共享共有财(commoning)等概念,执政者更是乐见群众不知,永远被排除在教育体制之外。
资本主义制度把资源价格化的机制,往往存在着举世皆然的价值错估,由于仅利用资源的粗拙部分,而无知的毁灭其更有价值的内蕴。
我们砍伐热带雨林,再种植油棕榈及橡胶树,有如敲碎砖墙,挂上竹帘,虽然一时通风(短期获利),却无法遮挡风雨,甚至毁坏了梁架屋基。日后即使赔上所有经济作物所获得的收益,也无法换回,那怕是一丁点的多样性雨林环境,进而使国家社会衰败于真正的资源多样性匮乏。

(商余,31/12/2015)

猪笼草囊状叶 能有多大?

【群山博物】 朱海波 文字与摄影
麦氏猪笼草,背盖底部有细毛是它的特征。


首先想想囊状叶杯必须多大才适合周围的环境?
猪笼草的囊状叶的功能与一般叶子无异,都是用来吸取养分,一般叶子用叶绿素以光合作用吸取阳光中的能量,创造物质,而囊状叶则是捕捉昆虫,同样也是为了吸取能量。
而当囊状叶长得够大,它的目标是哪些种类的昆虫?
记得有时好奇心起,望望杯囊里捕捉了什么昆虫,里头小虫子到有的,最大也不过是果蝇罢了,如果囊状叶够大,蝴蝶、蜻蜓也可能吧!有些体积大一点的昆虫很强悍,如螳螂、金龟甲虫等,薄薄的杯壁恐怕便有被弄破之虞。

一公升半容量

虽然婆罗洲有很大的猪笼草,但在马来半岛,我所见过最大的囊状叶,就是彭亨州柏仑山峰(Mt. Benom, 2107m)的血红猪笼草了。常常能发现一公升半容量的囊状叶,大刺刺的悬挂在山径旁。而且许多竟然附生在树上,真是一大奇观。奇怪的是最近一趟(2012年8月)前去,这种硕大的血红猪笼草竟然少了许多,令人担心不知是否遭遇了破坏?
那最小的囊状叶有多小呢?
还是必须想想囊状叶杯必须多小才适合?
囊状叶当然也有细小的初生期,但一旦杯叶张开后,也就宣示囊状叶成熟并能启用了,而极小的囊状叶到处都有,仅仅半寸长短罢了。
这样小的囊状叶能捕捉些什么样的虫子呢?
真希望它捕捉的都是可恶的沙蚊。

(商余,17/12/2015)

2016年1月1日星期五

困惑和信仰

【诗画对话】诗:辛金顺 油画:陈琳

摘下的白萝卜,饱满
充满生命沉静的困惑和信仰

一如
年轻的目光
等待胸中所有船只的启航
穿越澎湃
抵达彼方无人的沙岸

阶上阴影读懂心事
把梦想
翻到了另一页
看一群蝼蚁在梦中,惶惶
奔走

日子开始尘埃了
毒龙在心中,醒来又睡去
兔子正吃着窝边的草

只有袈裟
必须每天清洗干净,然后
晾起,才能迎来
日日
恬美,蔚蓝的天气

(商余,28/12/2015)

水花

【诗画对话】诗:辛金顺 油画:陈琳

井湄的水都潑向了青春的笑
清亮,濺起水花
延着身体奔放的线条,开出
歌的季节

水也在舞蹈,音乐跳进
胸腔,让梦
在自己的脚尖上快乐旋转

而蓝天牵手
围起了一片无忧的世界
在这里,在那里
会有相遇时
时光美丽的明灭

一些潮湿的声音,有火团的
热情,祝福
每一只飞翔的蝴蝶,都能找到
憩息的花朵
童贞的嫩叶

(商余,21/12/2015)

虚空独坐

【诗画对话】 诗:辛金顺  油画:陈琳

静定于凝望之中,鸟
都在黄昏里回到各自的巢

日升和日落,始终成为
旷野之歌

色与幻化,明灭
有无
在相和非相的对望里
电光闪过

众生都已遗忘了自己
喂养死亡
以名,以爱和悲喜
以自由的呼吸

而虚空独坐,等待枯树开花

一只蜗牛
留下一行黏液,无声
从梦里滑过

(商余,14/12/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