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9日星期日

有人出版社新書 | 張永修小說集《尋虎》



有人出版社新書 |

張永修小說集《尋虎》

出版日期:2023年10月

有名系列 the name 125

ISBN:978-967-0744-87-2

定價:RM43

簡體,296頁



| 內容簡介

張永修:我的寫作題材,源自現實生活;但顯現在文字上的,則是生活的變形。

《尋虎》書分二輯,輯一收入極限篇/極短篇十七篇,輯二收入短篇小說十二篇。

黃錦樹、王學權及林建國專序推薦。



「永修小說奇情與異色目前為止最極致操演的,當然還是〈慕蘭與蘇喜〉。彷彿所有大馬的“敏感問題”都觸及了,性別(同性戀,變性人),種族(馬來人、華人),宗教(極端反對同性戀的穆斯林)、變裝。」 ──黃錦樹〈質樸與奇情──序張永修小說集《尋虎》〉



「永修的『極限篇』素面朝天,但有趣的,它還能為讀者訂下感性的結論。對情感理論學者而言,以省略的具象寫故事,又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情緒,文筆最可成趣。」 ──王學權〈先端中的轉折──文筆另類的張永修〉



「儘管張永修的小說題材各異,透過蛛絲馬跡慢慢拼湊,同樣能看見國家清晰的臉孔。面對國家神話養套殺的輾壓,張永修用小說告訴我們,如何可以透過敘事方式的篩選,找出生存之道──如何透過美學,成就倫理上的大是大非。」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 作者簡介

張永修,另有筆名藝青、柯雲、應海深、張行。馬六甲人,祖籍廣東大埔。

曾任星洲日報《星雲》版、南洋商報《南洋文藝》與《商余》版、文學雜誌《季風帶》,及楓林文叢主編。

著有《失傳》(散文集,1987),《給現代寫詩》(詩集,1994),《尋虎》(小說集,2023);主編《成長中的6字輩》(1986),《辣味馬華文學──90年代馬華文學論爭性課題文選》(2002),《我的文學路》(2005)等。

先後獲得八屆(即1995,1996,1997,1998,2000,2002,2009,2012年度)馬來西亞編輯人協會黃紀達新聞獎之副刊編輯獎。1981年獲全國青年文藝創作比賽公開詩歌組第一名。2001年五首詩作獲台灣「我愛音樂台網站」百大好歌詞曲創作優勝獎。



購書鏈接:

📙尋虎📙附作者親筆簽名。

新書推薦價:RM36.55(原價RM43)

🛒 https://tinyurl.com/4fzab7t9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5)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5

馬華文學常被人質疑的地方是:獨特性在哪裡?看似文學問題,事實上只能提供政治答覆:馬華文學是一支被國家折騰與輾壓的文學。國家獨立之前,大英帝國殖民政府對它百般防範;獨立後,馬來菁英組成的政府對它不理不睬,宛如棄嬰。細讀任何馬華小說,依稀都能看見一個潛藏故事最深處的狠角色,隱隱然操縱了每個人物的命運:這個角色就是國家。張永修的作品也不例外。儘管他的小說題材各異,透過蛛絲馬跡慢慢拼湊,同樣能看見國家清晰的臉孔。

〈沉香往事〉已經提供佐證,國家是以國法、警察或是宗教局的身分,對於非我族類進行威懾。〈慕蘭與蘇喜〉亦寫道:「蘇喜的宗教不允許男女變性易裝,宗教局常會四處出動,檢舉行為不當的人士」。〈尋虎〉一位編輯「因為在社論中批評種族主義,被關了兩年,釋放出來後,再也回不了報界。」〈尋虎〉中寫了安華事件,暴露掌握國家名器者可以多麼任性,高官隨時可以人頭落地。羅順會流落到報館寄居,出在「中三政府考試放榜,羅順除了華文獲得優等,其他科目勉強過關,但馬來文不及格,無法繼續升學。」這是眾多華裔子弟的寫照。人本不殘,教育體制硬是把他們搞殘。僅只區區一門語文科目沒有通過,這些沒有基本求生技能的孩子,通通被趕出校園,並推入社會自生自滅。大馬永遠無法解決的華人青少年幫派問題,癥結恐怕就在這裏。

這就是國家的臉孔:積極保護自己的權力,不容第四權的傳媒指指點點。公權力則用來對付政敵,用來控制人民的性取向。除此之外,國家積極地不作為,放任教育體制將青少年社會邊緣化。從而衍生的治安問題,警察無力面對,因為追討政治上與宗教上的敵人,已經耗盡他們力氣。

這份國家無能的清單可以繼續追加,包含國家主權基金如何遭人盜賣;貪汙起來,自詡是宗教信徒的議員政客是如何地上下交相賊。凡此都寫在《鯨吞億萬》這部奇書裏,據稱很快會拍成電影。國家醜聞能夠獲得好萊塢青睞,成為大馬之光,簡直奇幻無比。顯見馬華文學根本就有寫不完的話題。又因這些素材的誇張程度,超出質樸的寫實傳統所能描摹,面對國家,張永修的寫作策略逐步轉向傳奇(romance)。

在弗萊的分類裏,傳奇類型的發展,介於神話與悲劇之間。與神話不同,傳奇人物通常是尋常人類,但具備一些超能力,可逢凶化吉,讓命運翻轉。弗萊舉的傳奇例子,含童話、寓言、輓歌。張永修的酷兒故事,戀情甜美得如真似幻,便帶有傳奇色彩。〈校長的乾兒子〉中,年輕的傅校長自縊,事發突然,翻轉得不太合理,不確定是出於畏罪還是悲痛欲絕,同樣加深其青春輓歌的調性。其他命運有所翻轉的極短篇,或許是出於敘事上的需要(篇幅太短,必須提供翻轉),但是有時這些翻轉,卻是來自故事本身的奇幻性,例如〈螞蟻反擊戰〉、〈神樹〉,以及翻寫睡美人童話的〈睡王子〉。

至於使用傳奇筆法寫出的〈白梅願景〉與〈鄧基之城〉,國家毫無疑問就是打擊對象。白梅從小就具有超能力,但是出身貧寒,又遭母親嫌棄。長大後乃追隨紅姐進入森林打游擊,與政府對抗。之後經歷更是奇幻無比:先是遭到馬共同志背叛,被逮入獄。出獄後到尼姑庵找回昔日在森林中生下的畸形兒,其名心喜。之後帶心喜到北京就醫,認識氣功師父,乃收白梅為徒。返馬後與丈夫開墾果園,多年後,在被政府沒收之際,白梅發功擊退怪手,就在此刻,心喜開口叫了一聲:「媽。」

這篇小說令人與〈尋虎〉聯想,因為文中的小人物充滿移動能力,構成一個萬花筒般的歷險故事(picaresque)。這些經歷異常魔幻: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至親,就是魔幻。而白梅真正的「願景」反而尋常得很,只想當個母親,生兒育女。黃春明的短篇〈看海的日子〉女主也叫白梅,同樣期待要當母親。相較於黃春明在寫實的鄉土文學傳承中寫作,張永修依循的是西方文學的傳奇套路,虛實相間,且虛更甚於實。「虛」在白梅的超能力,像一隻不死鳥,歷盡萬劫依舊毫髮無傷。「實」在她作為低模仿反諷人物,無論如何奮力,依然被大環境踩在腳下。這時,她的「願景」讓她成為一枝壓不扁的玫瑰:只要壓不扁,她就死不了。

〈鄧基之城〉寫的是個奇異的城市,概念上很像湯瑪斯.摩爾筆下的烏托邦,體制之嚴厲又近似今日的北朝鮮。奧威爾《一九八四》的指涉更不在話下。至於這麼一個條款:「女人可以同時與五名男人維持婚姻關係,男人只能與一個女人結婚,花心丈夫將被施予宮刑」,其間女男之不平等,又遙指馬來西亞。何況鄧基一語,出自馬來文妒忌(Dengki)之意,小說的國家寓意不脛而走。

妒忌一旦成為立城精神,傲驕的權貴獵殺百姓便毫不眨眼。自由──含戀愛自由──便成為尋常百姓要保護的底線。所以即便麥豐年受到權貴重用,並與情人胡競打得火熱,他仍執意利用這段感情作為掩護,逃脫城邦當局的掌控,最後不知去向。這篇小說的特殊在於「自由」很少成為馬華小說的命題,更常出現的是「平等」的呼籲,尤其是在大馬這種由膚色決定誰是權貴的國度。新冠來襲之後,極端封控成為東亞暴龍限制人民自由的手段。若非年輕人一人一張白紙一字排開,作出無言的抗議,自由才不會在中文世界受到廣泛的注意。然而中華文化之中畢竟沒有自由的概念,無法使用寫實手法鋪敘,張永修只有採行天馬行空的說故事手段,為自由寫下政治寓言。當年《一九八四》推出之前,奧威爾便寫有一篇姊妹作問世,即同樣是政治寓言的《動物農莊》。鄧基之城裡麥豐年經營的有機農場,應該意有所指,甚至在向奧威爾的農莊致敬。

如果〈鄧基之城〉是用了傳奇手法去寫與國家尖銳地對立,那麼〈從前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則是透過傳奇手法,去思索如何與國家妥善共存。對立或是共存,張永修把我們帶到一個敘事策略的三岔路口。使用「從前有一條……」的方式起頭,源自童話,而童話隸屬傳奇文類。使用傳奇口吻說故事,乃刻意拉出與現實的距離。外公要告訴孫兒涼風的是家族故事,包括上祖如何南來,最後又是如何在新邦落戶。所以才有阿汀對阿鹿說,他在「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個店鋪。」

這種家族故事不會在國家敘事裡出現。國家的敘事模式是神話,就像克里米亞是莫斯科的神話,台灣之於北京政權、馬六甲王朝之於布城,皆為神話。若被動搖,野心家必定發動戰爭,放任人民生靈塗炭。傳奇則是相反,尤其是傳奇所保存的民間記憶,那是有關休養生息、安家落戶的記憶。要選擇一個為神話而流血的國家,還是一個在傳奇裡生生不息的新邦,讀者同樣被帶到一個三岔路口。外公做了他的抉擇,透過傳奇寓教於樂,慢慢把涼風引領進入這個不公不義的世界,同時又保有他的正義感;把他帶到每一個道德的三岔路口,要涼風謹慎做出判斷。祖輩們的智慧交到他手上,不至於讓他日後每逢三岔路口,總是走錯方向。從前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幸好祖輩的每一步都通過考驗,存活下來,今天才有這對祖孫坐在一起說故事、聽故事。

似乎這也是馬華文學的隱喻。張永修的審美抉擇,終於在他筆下完成的傳奇裏,成就了他的倫理願景。三岔路口上的選擇由於關乎是非對錯,是倫理;敘事模式的安排,則牽涉美學手段。在一個悲劇已經不可能的低模仿反諷世界裏,在這個仰賴怪力亂神保護的窮鄉,面對國家神話養套殺的輾壓,張永修用一對祖孫告訴我們,如何可以透過敘事方式的篩選,找出生存之道──如何透過美學,成就倫理上的大是大非。

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這個故事如何說下去,聽故事的人們必須抉擇,從此就交由他們接續。

(续完)

2023年11月18日星期六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4)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4

無論尋人或是尋虎,張永修筆下的故事總在一番周折之後,迎來幻滅。〈尋虎〉中的男歡女愛雖然不乏激情,最終還是成為過眼煙雲。〈尋找桑田田〉裡的分分合合,今人茶餘飯後的佐料而已,未必見有真情。到頭來,能在小說裏卿卿我我又怎樣?愛情的悸動未必發生;即便發生,未必就能天長地久。愛情故事之難寫,小說作者們都懂。加上今天自由戀愛,百無禁忌,愛情的稀鬆平常,已和美食、時尚、旅行等同。除非要寫羅曼史,或拍偶像劇,異性戀情已經難以獨撐故事大局。

於是可以想像,愛情故事真要動人,必須承受社會壓力,只能暗中進行,躲躲藏藏之中凝聚革命情感。這種坎坷情路,恐怕只發生在同性、雙性、跨性之間。本書最為禁忌的故事,要數新邦木閣系列中〈校長的乾兒子〉。愛慾的對象是小學生,地點是保守的窮鄉僻壤,這種組合絕對驚世駭俗,踩踏紅線。但對於小學生游任,卻是他成長的啟蒙之旅。作者把他對年輕男性胴體不由自主的性反應,寫得絲絲入扣,羞赧與激動兩相攪和。人物發展得更完整的作品則是〈慕蘭與蘇喜〉。小說不只同性、跨性,且還跨越種族。陳立謙所導的大馬酷兒電影《迷失安狄》(2020)便有華巫同志一起構建的親密情誼,與〈慕蘭與蘇喜〉遙相呼應。在以宗教立國的馬來西亞,這種戀情無論出現在紙上或是社會上,遲早要遭到國家清算。但如果沒有國家體制施加壓力,小說中的戀情甜度不會成為正比。如果愛情不甜,便顯示不出體制的無情。這個高點,異性戀情故事無法企及。

就在這片LGBTQ的領地裏,張永修匠心獨運,寫出本書最令人動容的文字,讓情與慾潮水般湧動。茲舉三段詩意飽滿的文字為例。小說裏,慕蘭看着同是男兒身的大漢山睡著的模樣,暗自忖道:

不知他合眼是如何的景象?窗外投進街燈微弱的黃光,光影斜斜的依靠在他半裸的上身和那如雕塑的臉龐。海洋般的呼吸一波一波的席捲而來,又一波一波的散盡如煙雲,人突然特別空靈,就要飛起的感覺。

〈校長的乾兒子〉中來自木閣的王梓仙長大成人後,在〈慕蘭與蘇喜〉裏小作客串。作者如此寫下戀人的意亂情迷:

王梓仙低下頭,熱熱的鼻息噴過他的鼻樑,滑過他的雙唇。一股薄荷漱口水的清香飄進他的鼻腔。他燙燙的雙唇封住了所有出口,口中的氣一股腦的被席捲而去。

〈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更是用了詩一般的文字,讓「你」周旋在他與她之間:兩人都癡迷於「你」健美的胴體。最後她撞見了他,感到背叛,從此不再回頭,而他又隨後出走,杳無蹤跡。「你能怎樣?晚風搖頭,月亮不語。你在泳池裡來回不斷的游著,讓藍色的池水洗滌你的憂傷。」這份情愛帶來的迷離,以及性傾向的流動,同樣出現在〈梁祝遺恨〉與〈冷酷熱郎〉。情節一方面隱密,一方面似有似無,寫人不論身在何地都恆常處在巡弋(cruising)的狀態。獵與被獵,不到最後一刻不能分曉。情慾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留下的憂傷無法形諸文字,只有自己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知道。

男男之愛激情若此,帶來一個根本問題:愛情與情慾如何作出分野?我們知道,愛與慾可以同時發生,理應同步發生,然而事實上,有無可能愛情只是幌子,背地裏人只是在縱慾?如此一問,不在尋求道德判斷,而是這樣的關係裏,背叛可能隨侍在側,令人愛得患得患失。這是閱讀〈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自然浮出的疑惑。相形之下,張永修筆下的直女,人際關係就格外俐落。若要背叛,她們絕不留餘地,幾近殘忍。〈公主來信〉就是公主寫信去背叛每一個人。〈三封沒有署名的來信〉中,身為男主的教授被他初戀情人的三封來信擺弄,最後由他夫人出面收拾,揭開他不敢面對的秘密。寫信的女人殘忍,說出秘密的女人更殘忍,使得男主狼狽不堪,為何只有他還相信愛情,快遭人出賣還不自知?〈文章真相〉中的女性作者投稿,寫她過去遭到父親性侵,現在要公開此事,頓時使身為男性的主編進退兩難,因為無法查證核實。恐怕他也在想:是否他正遭人利用,同樣要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出賣?

如果愛情爭奪戰發生在兩個女人之間,她們一樣二話不說,手起刀落。這是〈沉香往事〉寫的愛情背叛,然而故事卻拉高到國家寓言的層次。女主沉香一段青春之愛,人到中年又再續攤。她只來得及為馬耀翰婚外生子,其餘往事全挽不回。來到人生的三岔路口,沉香做出如此選擇,而這時馬耀翰卻意外地手術失敗亡故。此刻沉香方知馬耀翰是一位穆斯林。沉香雖然同是大馬公民,但是根據國法,穆斯林遺產不能被非穆親人繼承,何況沉香與他沒有婚約。所以遺孀麥夢娜在電話上告訴她說:「你連小妾的身分都不是,更別想要動其他腦筋。」宣示主權之強勢與犀利,令沉香無法招架,卻又意外透露遺孀的脆弱:沉香的來電應該是讓她感到受辱。如果不覺得自己在愛情的競爭中受挫,遺孀又何必如此強勢?

小說中,我們只讀到馬耀翰寫給沉香的情書,至於他的遺孀有收到過嗎?沉香或想知道,我們也很想知道,因為無法確定馬耀翰是否是個渣男,四處送過情書。然而,若是又能怎樣?總之沉香非常確信,「她不是第三者,她在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愛上馬耀翰,並且之後把初吻和處子之身給了他。……那時,麥夢娜不知在哪裡。」沉香才是勝利者:十七歲的初夜,中年生離死別一刻的情書,遠遠勝過遺孀所能擁有的遺體與遺產。遺孀的一切歸諸冥界,被告白過的愛情才是生命之光。美好的一仗已經打完,沉香已看不出留在國內的意義,決心遠走香港。對沉香而言,有了愛情,國家已經無所謂了。

小說寫到這裡,政治暗示呼之欲出。至於暗示什麼,就交給讀者自由心證,對號入座。

(待续)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3)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3

同樣屬於「尋人」的主題,〈尋找桑田田〉則因作者趁其職務之便,累積了海量的文壇掌故,得以左右逢源,成就本書這篇獨樹一幟的奇文。大背景是戰前文人南遷,移入復又移出,他們停留星馬期間為文發刊,用了各式筆名。考證筆名背後的真實身分,如今已成馬華文學研究的一門顯學(文中人物聶文西主持的「愛極樂南極圈人文資料館」便是這種操作的嘲諷)。要尋找的桑田田實有兩人,其人是誰,真名為何,年輕文史工作者甄大白企圖發掘。甄大白者,求其真相大白也。小說也就透過甄大白順水推舟,大量渲染假語村言,但將真事隱去,以致誰真(甄)誰假(賈),令人為之目眩。文中有真實人事物的影射(聶耳、平鑫濤、失蹤的馬航班機MH370),也備有真實的地名可考(紐約、吉隆坡、愛極樂)。連年輕的小桑田田孤獨一人死去的方式,都很難不想到張愛玲。

捏造一團紙堆,再從中翻出各類半真半假的文壇軼事,這種操作在西方始自塞萬提斯的《唐吉軻德》。二十世界英語世界變本加厲,推出的經典便有納博可夫《幽冥的火》(1962)與A. S. 拜雅特的《佔有》(1990)。馬華文學則出現過黃錦樹的短篇如〈M的失蹤〉與〈大卷宗〉等。然而〈尋找桑田田〉超越之處,在於成功勾起戰後星馬一帶南來文人交遊的氣息。尤其是上海同鄉在南國的離散,最有名的一位是黃逸梵(張愛玲生母)。她遠走英國之前曾短暫落腳吉隆坡,在坤成女中教授美術。〈尋找桑田田〉未提黃逸梵,但文中人物余墨留的塑造(出生上海、工於書畫、移居美國),還是令人難以不作聯想。如此這般,〈尋找桑田田〉乃被強烈的時代氛圍壟罩,又牢牢刻劃出南洋的在地風情。

妻離子散、顛沛流離,外加不堪回首的風流韻事,終在甄大白的挖掘之下浮出水面。余墨留(余莫留,余沒留:我不留下,我沒留下,除了我的筆墨)與小桑田田原是失散的母女,幾番周折之後,終於透過《皇冠》社長平鑫濤的協尋相認。而皇冠不正是張愛玲作品的出版社?小說裏的親子重逢,暗暗指向真實世界裏另一對老死不相往來的母女。甄大白揭開謎底之際,桑田田已死,余墨留不知所終。原以為他不過是在故紙堆裏去尋找桑田田,未料迎來的卻是生命的滄海桑田。那裏恐還大雪紛飛,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待续)

2023年11月16日星期四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2)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2

張永修高中畢業之後,於1982年進入《星洲日報》,擔綱編輯職務。1994年轉赴《南洋商報》,服務至2019年退休方止。這段前後近四十載的日子裏,他歷任兩大報文藝副刊主編,馬華文學創作典範的世代交替,由他見證,並在他的守護之下完成。二戰之前,星馬地區最負眾望的中文副刊主編是《星洲日報》的郁達夫;世紀之交最具影響力的文藝主編,恐非張永修莫屬。他對馬華文學的貢獻,顯然嚴重被低估。加上他為人謙和低調,許多人甚至不知他也是小說作者。

置身報界,表面風光,實則看盡人間百態。幾篇以報館為題材的小說,道盡報業背後的酸楚。〈我所認識的作家鍾情〉寫南來成名女作家的驕縱,令編輯菜鳥秦守成疲於奔命,晚歲追憶,仍陣陣刺痛。〈巡迴演講記〉中的情色女作家則是透過新聞炒作,再購下報紙整頁廣告,暗中操縱學者為她打書。種種無良行徑,說明文化蟑螂無孔不入。相形之下,同屬報館題材的〈窩在報館裡的那些日子〉與〈尋虎〉,則因小說主角羅順與富貴懷着好傻好天真的夢想,反讓報館充滿溫度,成為本書其中兩篇壓軸之作。

羅順是誰?「一個工作不求回酬,常年沒有周休,不停工作,有家不回,寧願住沒有門窗的機房旮旯,數十年如一日而不悔的人」。中文報館生活作為他的夢想,源於一次小學畢業旅行。來到報館,「最教他興奮的,莫過於參觀印刷部。」「開印時,白紙穿梭在有如恐龍骨架的印刷機,轉動如飛,聲勢浩大如瀑布。」返家後,他念念不忘,升高中考試失敗後沒幾年,乃二話不說,北上投身報館。

寄居報館建物一隅,羅順自信他就是「本報」一份子。「報殤」期間,「其他同行、社工和時評員,前來支援,為『本報』職員打氣加油。羅順也別起黃絲帶,參加抗議聚會。」一如當年的阿Q,相信口號這麼喊喊,等於加入革命黨。等到報館被人收購,新的管理階層入主之後,羅順旋遭下令從報館建物內遷出,瞬間回歸他的真實身分:街友、乞丐、流浪漢。弗萊「低模仿」反諷人物的行列中,就有卓別林飾演的流浪漢。

羅順固然倒楣,但是報館員工的處境,未必比羅順更好。「報殤」之前,他們給了羅順一個家;他們盡忠職守,也讓全國華文報章讀者有了一個精神歸屬。「報殤」之後,無論報館員工或是讀者,通通變得無家可歸。等於走在路上,他們隨時可像羅順一般被羅厘意外撞死。於是這篇小說,表面寫報館小人物的境遇,實則在寫「報殤」的殘酷無情。羅順自己反而幸福滿滿,因為他不知不覺,只管享受報館給他家的溫暖,而持家的艱難他一無所知。活著的人們,尤其長期照應過他的報館中人,看著羅順如此枉死,肯定比他還痛苦。

張永修筆下的報館魯蛇不止羅順一位,另有一人是〈尋虎〉中的新聞編輯富貴。所謂尋虎,是去尋Tiger──尋Thai Girl。是富貴去尋找在泰國合艾賣身的雲南女子白雲,他的天上浮雲。與羅順相似,富貴也有夢想,但是更充滿詩意:

他喜歡靜態的活動,看晴天慢慢幻化的雲朵、光影在綠色草坡的遊移,還有白紙黑字百看不厭的書,無聲的敘述一個個驚天動地的故事。

此話說明富貴這位大叔,懷着的是顆少女心,一片冰心玉潔。然而他報館中的職責卻把他搞得神經兮兮,造就另外一隻猛虎環伺在側:「若判斷錯誤,第二天獨漏要聞,或處理得不比敵報來得好,自己將墜入懲戒的陷阱。火焰般老虎張開血盆大口,等待他失足。」

如果羅順像阿Q,則富貴的處境更像梅爾維爾的〈錄事巴托比〉,一個在華爾街律師樓裏沒有其他技能,只懂埋頭抄寫的文員。不然便是卡夫卡《審判》中的銀行職員約瑟夫.K,不斷浪費時間在解決一個自己無法理解的危機。富貴或許又比他們要好,因為動了真情,有了成家的夢想。只是在青樓裏萍水相逢,愛情不是他想的那種。歡場無真情這條鐵律,富貴肯定不信。正因如此,在渣男如此之多的世界裡,沒有一個比得上富貴這條魯蛇。然而又因為與渣男形成強烈對比,富貴的處境又落得比任何渣男都不如,也就一頭栽進阿Q、K、巴托比這組合裏的低端人口。

雖此,小說作者筆觸溫柔,依舊讓富貴嚐到甜美的情與愛。此乃富貴浮雲,情迷歡場只能搭配這種邏輯,不久白雲也就人間蒸發。等到富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已嫁作人婦的白雲,表面雖說平靜無波,內心深處早被打敗,深藏天上浮雲給他帶來的幻滅。小說結尾冒出安華遭到革職的新聞號外,對於富貴簡直晴天霹靂。那是在返回國境之際得知,感覺上像被整個體制背叛,深深撼動他的生存狀態。在此之前,他對人對世所付出的真情──包括在新聞崗位上捍衛社會公義──到如今皆付諸流水。原來一切之前所做所為,都只在尋找一隻猛虎來咬死自己。

(待续)

牛頓

張永修



1.

發現地心的秘密

往下求索無止盡深陷

於無知無明混沌之境

搓一根銀線,垂釣引力



腦袋想破

用鋼箍扣緊

鉆研宇宙的數碼與黑暗的未知

摩挲成光



2.

掉入知識無底黑洞

遇物就抓,即使是蛛絲稻稈

然後摔倒在有彈性的草坡

草柔軟粗大,以為是大象的腿

那巨物反芻孤獨的母音

知識散發乳酪香

你在黑暗中尋得光亮

只見

牛之蹄

頓成巨大的逗號







—— 配圖:英國國家讀書館館外的牛頓塑像,作者Eduardo Paolozzi。

攝影:張永修

2023/11/03 聯合報



薛振堃 翻译



Newton



Discover the secrets of the Earth's core

Downward to the depths of infinite depths

Into the chaos of ignorance

Rolling a silver thread, fishing for gravity

Brainstorming

Tighten it with a steel band

Digging into the digital and dark unknowns of the universe

Rubbing it into Light

Fall into the bottomless black hole of knowledge

Grabbing at everything, even the cobwebs and stalks

And fall on the bouncy grass.

The grass is so soft and thick, I thought it was an elephant's leg.

That giant regurgitation of lonely vowels.

Knowledge smells like cheese.

You find light in the darkness

You see only

The hoof of the cow

A huge comma



威廉·布萊克是出生于伦敦的诗人、画家和印刷出版天才。他的画作《牛顿》表达了他对牛顿所代表的启蒙时代思潮的反对立场,批评其简化的科学方法,注意力全在绘制图表上,对周围的五彩世界视而不见。这座由苏格兰雕刻家Eduardo Paolozzi在体育与艺术基金资助下,打造的雕像,像是在表达艺术家对科学家的一种“不买帐”,强调艺术与科学同样重要。这座雕像放在国家图书馆门口,有意思。

这个是英国国家图书馆门口的雕像,它是根据一幅画做的,把牛顿做成一个很现代的样子。牛顿是一个数学家,背后的含义是说上帝是数学家,上帝是用数学来立法的,他手里持着一个圆规,在规划世界怎么样运行,行星怎么运作、太阳怎么运作。牛顿去世,在英国引起的很大的反响,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当时正好在英国出访,他亲眼目睹了牛顿的葬礼,他说:两位公爵、三位伯爵和一位大法官,一共六个人给他抬棺,抬到西敏斯特大教堂。这是只有国王和王室最亲的人才被葬在那里,牛顿被葬在那里,有这样的国家,他对科学这样重视,这个国家是了不起的。当然伏尔泰背后的意思是批评法国的封建制度,他用英国做榜样,说英国的议会民主非常完善,而且英国人对科学、文化这么重视。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1)

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1

張永修出身馬六甲州的偏鄉新邦木閣,小說〈我的父親母親〉這麼寫道:「新邦,馬來語,意為三岔路或十字路。店屋就建在三岔路周圍。我家就在三岔路口旁。」在另一個短篇〈從前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兜售洋貨的阿汀告訴他心儀的阿鹿說:「我在路的另一端,叫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個店鋪,在那裡開雜洋店,不必像現在這樣整天踏著腳踏車四處奔波。」在馬來半島,以三岔路口命名之地不計其數,而華人一律譯作「新邦」,不無帶有美好家園的想像。於是當命運來到三岔路口,人會有如阿汀一般,懷着夢想就地安家,孕育生養。

然後小孩長大,再次面對他們命運的三岔路口。同屬新邦木閣故事的〈身後迷霧〉第一人稱男主返家,得知母親的殷切期盼後非常無助。母親冀望大哥回家團圓,但他受妻子掌控,並以民間信仰為由,不許他與家族往來。大哥體弱多病,加劇了他的退縮。母子之間的誤會更深,最後各自抑鬱而終。

這故事殊異之處,在於一開始便不見轉機。加上華人民間信仰從中作梗,讓所有當事人陷入困頓,因應而生的猜忌與怨恨,變得更難開解。無怪乎當年子不語怪力亂神,只因怪力亂神在這文化中揮之不去,唯獨只有子不語。命運陷在其中,自然無法動彈。

這種狀態,可否稱作悲劇?如果真要細究,新邦木閣的故事反而有點超乎西方「悲劇」的理解。

西方悲劇一個起源地也是三岔路口,同樣事涉怪力亂神。伊底帕斯王子從小就知有預言,稱他長大後將弒父娶母。一天他離家出走,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殺了一個實為他生父的陌生人,反將預言應驗。逃離命運,反被命運吞噬,此乃反諷。《伊底帕斯王》作為悲劇乃是反諷修辭的戲劇化。

然而悲劇的成立,又須滿足另外一個條件:主角須是帝王將相。如此不成文的規定,從希臘劇場到莎劇同樣有效。直到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小說的出現,尤其在巴爾札克和狄更斯等人作品,販夫走卒才登上主角。然而這些小人物被生活輾壓的故事卻難以作悲劇想,因為他們所受磨難,未必觸發亞理士多德《詩學》所說情感遭到滌淨(katharsis)的感受。其中理由,加拿大文評家諾斯洛普.弗萊在《批評的剖析》已有詳解。他說傳統悲劇隸屬「高模仿」模式,寫實小說則屬「低模仿」,高低之分落在人物的社會位階。「高模仿」反諷尚可產生像《伊底帕斯王》的悲劇,「低模仿」反諷人物,尤其那些過渡到現代主義小說裏的,則是不折不扣的代罪羔羊(pharmakos)。他們的出現常是為了要被平白糟蹋,諸如喬哀斯與卡夫卡筆下的小人物。他們無論如何都「悲劇」不起來。由此推之,現代中文文學中人物的絕美對應,大概就是魯迅的阿Q。

然而新邦木閣故事的發展路徑,仍然有別於弗萊的邏輯推論。張永修筆下困在三岔路口的這群人,每個都懷著一個美好生活、美麗家園的夢想。〈身後迷霧〉裡的母親便是如此盼望一天能與大兒子重聚。然而當兒子必須恪守傳統信仰,以近乎自由心證的方式限制自己的行動時,對於其他家人(包括母親)便顯得不可理喻。但不可理喻並非不可理解,尤其當華人生活在一個不受保護的世界,各類費解的禁忌必須成為他們生存的守則。除非我們不想知道,華人人際關係其實一直都籠罩在怪力亂神之下,左右彼此交往。如此也就無法預測人與人的猜忌與怨恨何時發生、怎麼發生。如此衍生的故事,便無法遵照亞氏《詩學》鋪陳的邏輯,透過人的頓悟(anagnorisis)產生情節的翻轉(peripeteia),而讓悲劇出現。例如,〈你什麼時候來?〉便是唯一沒在結尾發生翻轉的極短篇。二姊臨終前,期待「你」來看她,但是「你」始終沒來,原因不詳,空留一團迷霧。連同〈身後迷霧〉與〈我的父親母親〉,〈你什麼時候來?〉是新邦木閣的家人故事中最沉痛的一個。沉痛,因為無解,不知如何作解。困在一個叫做新邦的地方,等於困在一個問號裡。名曰新邦,實為一個哪裡都去不了的三岔路口。

於是出身新邦而又得以離家的孩子,都將一去不返。其中一位是張永修。走上文學之路,為的是要給壟罩家鄉的怪力亂神除魅。而這部小說集便是除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