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1日星期三

理想诗人之路_2

林建国【文学观点】

辛金顺2008年诗作〈说话〉,便将这些层层语言的沉淀开挖提炼,锻铸为诗。诗里,母语、粤语、华语、破烂的英文彼此“杂交”,同时不忘调侃具有“国语”权贵地位的马来语。

3
我想从辛金顺最难的诗开始论证:最难在于这样的诗最具野心,视域最为广袤,需有20年以上的诗龄锤锻,心境上最为怀疑也最不怀疑。这个状态并非每个诗人都能进入,但金顺比我想得更早写到这个境地。他2012年完成的〈诗论〉,便属这类难写的诗。

“诗论”(ars poetica)自罗马诗人侯拉斯起,在西方即为小型文类,但难写难工。下笔太轻,流于泛泛之谈;太重,则陷细微末节之议。诗人如果不是没有非写不可的理由,不备有充分自信,通常不作尝试。于是史上留名的“诗论”作品,仅寥寥数家。惊异的是,辛金顺最好的几首诗作,皆可归作“诗论”一类——至少是“诗论”的延伸,〈注音〉(时报文学奖新诗首奖作品)与〈说话〉皆可举作例子。

先从〈诗论〉谈起。此诗虽长仅134行,行文优雅宛如行草,细致的美学意向在诗中层层推进。诗从取材开始,先论方法(“偶尔必须试探新的路径,以嗅觉辨认方向”),再论如何借着音声,通贯远古(“如此大音,希声,以古今寂寞相扣”),随后进入地理(“在南洋,词的眼睛都在张望”),沿着历史,抵达诗人的身世(“而童年已被历史翻新,传说被殖民”),直视令人无言以对的家国(“将马来半岛缩成三寸”,“诗崩溃到山水的边缘”),以致愤极而怒,不能自己,决意以诗作终身职志(“吞吐万吨愤怒,以中文回到/自己的神话”)。全诗情绪几度转折,承接莫大悲喜,不怀疑的是诗的终极意义。

〈诗论〉的命题是诗的大我,但之前诗人早有准备,写过诗的小我,是为〈注音〉。在〈诗论〉里,辛金顺的马华文学身世仅只点到为止。〈注音〉则直取这份私密,切入诗人的语言身世,尖锐问道:我是谁?“ㄨㄛˇ是我吗?或是wo3”,显然“这是一生的逃亡啊!一生,都在别人的语言里”。结果“我的舌头静静学会喑哑”,以致所有咏唱,都是“有点失语的故事”。
马华作家尴尬的语言身世,作为故事,往往不足为外人道。诗成以后,在境外接受文学奖的礼赞,很荣幸也很感伤,同样不足为外人道。这样失语的故事,金顺在他散文〈破碎的话语〉解释道:“当我的(大马)华语变成了(台湾)‘国语’,于是从注音符号里,我开始学习了变声/身的技艺”。“侨居于‘国语’之中,我不断将自己的身体,隐匿在一首首诗的意象里,……企望把握住真实的自己”。

同样地,他在〈注音〉里问道:“我还会找到我吗?”一个正面回覆:“那里,我是你,我们是他们”,因为“注音,我们都曾经住在一起”。既然有过“曾经”,或许就足以保证“未来”可借“注音”安身立命。口音经过“注音”几度转换,“我”也成为“你”了,“我们”成为“他们”。前路依旧茫茫,但“存在”一事至少有了着落。这当然是妥协,但透过诗来完成,也算有所安置。
非出身马华文学的作者,恐难看出金顺此处的挣扎如何千回百转。诗的大我、小我相互纠缠,微透历史的无情与苍凉。两个问题考验着诗人:一是“国语”,事关语言,一是“国家”,攸关政治。两个问题,各还卷进伦理与美学的命题。有关前者语言部分,一如〈注音〉所示,“国语”的背后,并有一个巨大的体制撑腰。“纯正中文”也者,承自前清官话系统,迄今依旧是当权者的治理名器;服还是不服,决定人在体制里的位置。其“纯正性”既是权力结果,便带有几分虚构。在英国其对应是BBC英语,在美国为北方白人的美语,法语则以巴黎所说为准,不会是魁北克法语。官定的马来话,则为发源于廖内群岛的商用通行语。然而,任何人都知道,这些国境之内的人们,说起话来南腔北调;连今天通讯发达的英美两国(尤其英伦三岛),依然南腔北调。法语在加勒比海更有重度的克里奥化(creolization)现象。马新地区通行的华语,还不至于克里奥化,但面对“纯正中文”,不时显得难堪而又自卑。问题是,“华语”既是活生生的日常用语,通行那麽多人之中,面对坐拥庞大资源与权力一方的“中文”,又何必自形惭秽?

〈注音〉一诗写的正是这种“去华文”的痛楚,以及“再中文”的非踏实感。诗人感到的是他生命的撕裂,是种华语在地生命的拔除,是“我们”在“他们”里寄人篱下的孤寂。身为“读中文系的人”,辛金顺不避孤寂,愿意守护“华文”,说明他的有情有义。然而,似乎“我们”又非进入“中文”不可。一如“国家”的问题,西方政治论述早有阐明,每个人都必须选择进入,才能取得集体的保护。但要接受国家统治,就得割让部分的人身自由。回到“中文”问题,诗人想问的是:我还有多少自己可以割让?我属“南腔”的“华语”是我的身世,无从背离。“中文”则掌握无上资源,与之断绝是自取绝路。问题是,加入“中文”宣誓效忠之后,“ㄨㄛˇ是我吗?或是wo3”?“我还会找到我吗?”

诗人此处的伦理抉择(谁可效忠?如何不作背离?),并是美学命题。曾经,马华文学批评界有此一说,认为窳劣的“华文”须被剷除,从此改奉“中文”,否则文学质量无法拉抬。这也算一种意见,但自限于“减法”思维。
〈注音〉一诗,呈现了更复杂的拉锯。所以拉锯,因为打从心底,诗人想要奉行的是加法。因为诗人知道,文字之外还有一个生命世界,不受“国家”或是“国语”保护,却承受两者鱼肉宰制。宰制方式不外就是减法、锯箭法,钟爱的动词包括剷除、拔除,烧芭外加霾害。“减法”若不克制,带来就是这种生态浩劫。

辛金顺的伦理立场,就在拒绝使用“减法”处置中文/华文两相对立的美学命题。华文、华语是个在地生态,背后有个前清时期南来华人带来的方言群,涵盖了两广、闽南以及闽北所有方言。印巴移民在马新落地生根超过百年,外加近期到岸的南亚各省移工,人口快逼近华人,可以想象当中丰富的语言生态。同时别忘了,大马地处马来群岛心脏地带,各种原住民的语系密集。华人如果有够“在地”,除了掌握“国语”地位的马来语,必因地缘关系,能操至少一种土话。加上前殖民宗主国留下的语言印记(英文),连同一样强势的“纯正中文”,凡此种种,皆成马华作家可以左右逢源的文化资本。

辛金顺2008年诗作〈说话〉,便将这些层层语言的沉淀开挖提炼,锻铸为诗。诗里,母语、粤语、华语、破烂的英文彼此“杂交”,同时不忘调侃具有“国语”权贵地位的马来语。金顺的马来文好到足以写诗,大有资格调侃。他的文学养成,深受马来文学抚育,对于这种沦为政治工具的“国语”,大有理由不齿(〈说话〉第VII节即题作“然而不说马来话,就不爱国了吗?”)。

然而,〈说话〉真正触动我的是第一节里如歌似咏的吉兰丹土话,行与行之间穿插诗人用汉语写下他对潮州母语的孺慕。其实这第一节里藏的是两首诗,彼此交织成一首,有如爵士配上重金属,意外成为绝美的搭配。这一节诗并是两组歌词的交错,诉说两串不同的故事,但不是彼此的翻译,只是两种感情的对位,两种爱以及两种追怀。南来方言与在地土话交织出来的语言藤蔓,在此拒绝了“国语”的切割,一并排拒“减法”指染诗人如此藤蔓的身世。如果〈诗论〉是金顺写过最难的诗,〈注音〉最为摆荡,〈说话〉则最令我无言不能自己——说它是金顺最好的诗作,无法贴切形容这首诗给诗本身带来的冲击。但对于诗人自己,此诗意义透明得很,就是无法割舍。

(2,待续)


(南洋文艺,30/8/2016)

金宝的雨_上

林惠洲【诗】

1.金宝的雨

才开门,大雨就泄向头上来
金宝山上的云,黑郁郁
女巫师散发为云为雨
为雷霆的啸声

为水声,极速漫延
冲消整个街道的暑意
绿树的发,闪电下的流光

猜不透你,昨夜散发的云图
风向,发香,假意的柔情蜜语
或者是星光,已经过了午夜
还在我的心海浮浮沉沉
仿佛慢慢照亮前方蜿蜒的路

雨,就这样暴下在我的眼前
白衣学子陌生却又熟悉的
展翅迎向壮烈的响箭

依然是霹雳河,却已不如那年壮阔
也非龙王潜伏的大江,开阔我
每一个清亮的早晨

下午雨就来了,多数是这时候
把挂了一个早上依然濡湿的衣服
拎进空洞的发霉的心房

没有回声,没有海洋的风,就这样
一场又一场
陌生也莫名的



2.山雨

山,勾着云的衣角
纠结不放
天就下雨了

而河
静静地流
红树林呜咽
依旧是作别的浪花

雷如山神
御风驾临大地

云坐镇
古庙是典雅的背景
在阴幽幽的山脚
灰灰的雨丝
淡写,轻描

一座老城市的故事


3.湖上雨

枯树,静静地思考
翠绿湖面遍布的涟漪

我侧身而过
银亮的湖光沉淀
淘洗锡米的声音

白鹭静静坐树枝
轻轻行吟泽畔
探寻水声,仰望天空
哪里还有回家的路

流浪的路才开始
故乡已是回不去的云
变幻了陌生的姿彩

湖水静静地涟漪
雨静静地下着


4.新年骤雨

第一次, 我们在异乡过年

香烟古庙在巍巍立着
光绪三十年,守护流落异乡的子民
幻成雪白绢带盘绕青山的腰和颈

离开乡土的滋味,在这年
在游子都回乡的年
橘子的香,年糕的甜,海的召唤

我们在异乡,大年初二

看那绢带,骤然堆砌暗云
霍霍下成了措手不及的暴雨
掩盖了你悄然离开的脚步声

那时金宝山雨水急泄奔流而下
冲洗历史遗迹老街的霉味
你的离去,我的告别,故乡渐渐荒芜


5.晨路有雨

金宝山依然蒙昧在雨云的怀抱里
古庙的钟声敲了吗
湖面飞过了一只黑身如墨的候鸟
五月的风带着潮湿的水汽
在我抵达的时候
初露晨光

回身
河岸隐隐约约
船上旗旌沮丧的垂挂
木桥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渔人口吐香烟
掠过长长黑森林
等待雨停
总要等待天晴的到来

竹影的黑暗的园子里抽长思念的图腾
十八年的烙印无法遁迹
一草一木陪着欢欣与失落
然而终须流浪终须放弃耕耘的梦田
迢遥雨路回首难堪
雨丝仓皇了方向
晨光何处

仿佛全世界都在雨着慌乱的旅途
盘来绕去蜿蜒小路不断在眼前探索
战战兢兢只怕路上断树拦阻山水漰泄
奈何今晨有雨
奈何今晨烟雾迷离

(上,待续)


(南洋文艺,30/8/2016)

当下即是永恒

张玮栩【诗】

永恒
与三分钟的烟
烟和烟蒂燃烧的瞬间
这个世界可以被凝固
凝固在我们的胡言乱语间
这之间
擤了鼻涕
吃了一颗日本来的鼻炎药
消磨着70年来对日不落帝国矛盾的情结
如何面对
明天雾霾里的太阳
或是38年一次的圣诞夜月圆
这么饱满
却无法听到你

(南洋文艺,30/8/2016)

声带

邢诒旺【诗】


有摩擦   才有声音
然而没有摩擦   就没有声音吗

一颗声音散发成网   那是光
一面声音收缩成点   那是洞

沿着摩擦   我走过   稍纵即逝的路线
每一步   都在开   凋谢了   就活过

不发声的声音   是沉默   的位置
位置之间的   关系图   是琴弦了

谁在弹拨关系   有摩擦   才有声音
谁和谁太贴近   使琴弦松弛   走音

谁和谁在紧张   崩断   风浪
太多声音   使人听不见   声音不发声    
没有声音   就没有摩擦吗
为何宇宙   会有   星星闪烁

(南洋文艺,30/8/2016)

2016年8月24日星期三

文青和文学

庄若【椰子物语】

回首过去的《学报》,再翻更旧的《学生周报》,便会知道它与时代息息相关。
参加《蕉风》的座谈会,我大概提到:这么多年之后回首过去,才发现《学报》是文青杂志,《蕉风》是文学杂志。
所谓文青,是文艺青年(张永修早年的笔名,就是“艺青”,哈哈)。文青与文学有别。既然是“青年”,就对周遭的流行文化(尤其音乐、电影)有所染指,跟着时代的转变,文青的兴趣有所不同;西西的时期是杜鲁福和披头四,这时代便是诺兰(Christopher Nolan)和Radiohead(或是其他人?说真的,我不在行。)或者中文口味一点的,王家卫、Beyond、杜棋峰和五月天吧?

各有不同的情意结

每个年代的文青,自有不同的情意结,如果你说你最喜欢的王家卫电影是《东邪西毒》,那你大有可能是七字辈。因为更早一点时期的六字辈,会说《阿飞正传》或者《旺角卡门》。
像80年代初,我以为“洪范书局”是最好的。80年代末,我的“文青”朋友陈金泉,也声称“滚石”是最好的。可是年长一点的(是的,我是说我自己)就不以为然;因为我们会想;既然西方乐坛已经有了“滚石杂志”和“滚石乐队”,何必来添乱,加一个“滚石唱片”呢?况且李宗盛为张艾嘉录的“爱情有什么道理”好像是插罗大佑一刀嘛?教从“果实唱片”就捧“小妹”为偶像的乐迷情何以堪?
难怪有一回滚石诸人包括罗大佑,破天荒举办一场座谈会(不是演唱会)。就有人在台下问:“你们说,谁是老大,罗大佑还是李宗盛?你们说!”据说张艾嘉落落大方,四两拨千金,站出来回答:“我是老大姐。”那位问谁是老大的,想见是“果实”时期的拥趸吧?
回首过去的《学报》,再翻更旧的《学生周报》,便会知道它与时代息息相关,最早期,50年代(所谓冷战的年代)开始,自然是国族思想,左右对立;到后来政治色彩渐渐淡化,甚至洋化了。60年代披头四席卷全球,四个疯狂小伙子所带来的不只音乐革命,还有那鲜动活泼、跃跃欲试的“年轻的心”。

坚守“文学”本位

方娥真曾经在她的半自传小说《白衣天涯》说:觉得那时的《学生周报》比较西化,不适合她了。大概说的便是迈克、家毅等人引进的西欧流行音乐、电影新浪潮吧?虽然迈克、家毅都曾经在《蕉风》写稿,甚至有专栏,但一般上会被视为《学报》作者,而不是《蕉风》作者,因为他们“文青”而不那么“文学”呵。
1985年《学报》停刊。张爱伦(张锦忠)尝试把《学报》因素纳入《蕉风》(例如多加电影版位)但不算成功,因为多年的形象不容易改变。如今南院出版的《蕉风》,其实也应该坚守“文学”本位,不该让“文青”因素掺入,否则就两头不到岸了。

(商余,25/8/2016)

2016年8月22日星期一

我想我还是不回去好

马盛辉【诗】

我想
我还是不回去好
下一回
我也许就无法生还
无法再回到
这座
你们所谓的荒岛

我想
我还是不回去好
回去
就会成为
全世界的焦点
甚至被怀疑
飞机坠毁
与我有关

我想
我还是不回去好
已经三年了
好不容易
离开了那个世界
离开了日夜响个不停的讯息
离开了各种课业的时限
忘记了无数的密码
忘记了无数的个人资料

我想
我还是不回去好
像现在这样
赤裸地混在
岛上的一众土人群中
假装好奇地
跟那些打捞飞机残骸的人
比手划脚
指着天空又指着海洋
很想说
我不就是
那个世界的残骸咯

我想
我还是不回去好
这里本来就不欢迎
你们那些邪恶的大银鸟
我们的渔船
打捞到一些行李和手机
都恐惧地丢回海里
我们只关心
我们的飞鸟和游鱼

我想
我还是不回去好
我就不信
你们的卫星
能看得到
我在荒岛的沙滩上
起一堆篝火
烧掉我的身分证和钞票

(南洋文艺,23/8/2016)

化石/狂奔

化石
张柏榗【极限篇】

他常常在学生面前自鸣得意自己收藏的那些化石标本。
“你看他们进化得多么成功——差异性,这是进化的最高境界,我们跟他们比起来就差远了!你看雌性的她们就好,每张脸孔都不一样,一笑一颦间,万种风情,各有各的美!”
他领着学生们绕着一具具出土干尸仔细分析,无人不惊叹这些自地底挖出来的绝种生物的美。就如他的说法:当初毁灭的速度太快了,以致这些物种根本还来不及逃生,也没什么能力逃生,一切就凝固在那几秒之内。
“我们能够有今天也全托他们的福,他们一开始就在担心末日的到来,所以设立了种子库、坚固的墙,让我们逃过了毁灭,辐射却改变了我们的基因,以致我们开始进化,如今能够成为这颗星球的主人。”
“我们要如何才能避免重蹈他们的覆辙呢?”有学生问。
“反差异性!你看我们长得都一样,同种的每棵树的样子都一样,同种的每株花的样子都一样,我们永远不会因为彼此的差异而互相对立的。”
“可是,我们的物种其实更多,有可能会发生比他们更严重的大混战!”
“不,别担忧那个,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都有着共同点,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互相残杀以致灭绝的!时间到了,我们晚上再聊。”说完,全体下跪,面向太阳念念有词,开始进行光和作用。


狂奔
张柏榗【极限篇】

他在海边,在草原,在龟裂的土地上狂奔。
他赤裸裸的狂奔,连拿几片叶子去遮蔽身体重要部位的事也懒得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也从来没有人去理会过这个究竟为了怎样一个疯狂念头,特立独行,狂奔的家伙。那时候人们为了生存自顾不暇,跟野兽跟大自然搏斗,仅用几种笨拙的工具求生,而且好不容易才学会使用火烤熟食物呢!
他在烈阳下,暴风雨中,月光下,态度坚决的继续赤裸狂奔,目光直视未知的远方,一脸痴笑。

(南洋文艺,23/8/2016)

理想诗人之路_1

林建国【文学观点】

      一个理想的诗人是怎样的诗人?诗的理想状态我们知道,诗人的理想状态呢?阅读辛金顺的诗,这些问题自个浮起。可能因为看见诗人的诗,进入了一个理想的状态。是怎么开始的?或许可从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一个诗人所关注着的“技艺”公案谈起:格律。

1
辛金顺在他〈现代词八首〉的〈后记〉写道:“新诗在五四时期,曾经历了格律派的声韵锻炼,也就是以中文特有的节奏韵律,……展现诗的音乐性美感。这些诗人提倡诗的格律,主要是为了反拨胡适等自由派的‘话怎么说就怎么写’的白话诗,……(否则)会造成口水泛滥,以致诗魂散逸。”

今天重提格律,显然诗人认为,诗的音乐性还有努力空间。等于也在默认,胡适发动的白话新诗革命,大势底定,否则今天格律这件事,不致如此低度开发。轻格律而重意象,是为胡适当年主打论调,灵感借自美国意象诗派。

王润华在他《中西文学关系研究》一书,综合梁实秋、方志彤、周策纵、夏志清等人所见,指出胡适的新诗典范,尤其他1916年的“八不主义”,受到了意象派诗人庞德(Ezra Pound)1913年〈几种戒条〉(A Few Don'ts)和罗威尔(Amy Lowell)1915年的〈意像派宣言〉(Imagist Credo)等人的影响。这番理论周济,胡适始终没有承认,倒是他曾露出口风说:“凡是好诗,都能使我们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许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王润华论道:“这不是意象派的精神是什么?”如果新诗血统可以这么认定,则一开始,中文新诗就是现代诗(modernist poetry)。后续发展,可视作美国现代诗在中文世界的开枝散叶。

虽此,胡适当年主张之激进,仍非比寻常。在他转借意象派说法之际,意象派才刚在英美诗坛冒出小头,未成主流意见。据王润华,一干留美中国学者如梅光迪与胡先骕,对英语诗稍有涉略者,均大力反对胡适,认为意象派的所谓“自由体”实为自由落体,是在自取灭亡,这种白话诗大大不可。但胡适放弃格律的心意非常坚定,并且另有根由。
王润华从《胡适日记》还原事证,指出1915年初,胡适在康乃尔就学时写过一首英文商籁体诗(sonnet),邀请农学院院长裴立批评。裴立读后,“劝胡适多试验自由诗,并指出商籁体的格律限制太多,不易自由发挥。裴立这三言两语似乎对胡适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王润华语)。

事后的发展我们都知道了。中文新诗并非没作格律尝试,但1949年以后,传往台湾的新诗,除了少数诗人的音声努力,走的是英语现代诗的路径。惊奇的意象、大胆的譬喻(conceit),理念上与意象派的庞德、新批评传统的艾略特遥相呼应。中文新诗借着这番现代诗洗礼,终在冷战的年代里开出自创的格局。浪漫诗常见的叙事体,动辄上达千行万行之作,因饱受艾略特等人抨击,在英语诗里几近绝迹。中文诗亦步亦趋,走的亦是短小精悍路线,不再经营的还有格律。

回到商籁体的问题。西方现代诗就不经营了吗?几个反证。文学现代主义一般认为发端自波特莱尔,他1861年版的诗集《恶之华》,计有三成五以上诗作是格律严谨的商籁体,占的比率不小。最有名的一首〈应和〉(Les Correspondances),作为现代诗开山之作,就有戴望舒的中译作了精致的音声实验,细心保留了商籁体的格律,迄今未见有其他中译足以匹敌。
现代主义抵达颠峰的1922年,德语诗人里尔克写有《致奥菲斯之商籁体》(Sonette an Orpheus);1959年智利诗人聂鲁达出版了《一百首爱情商籁体》(Cien sonetos de amor)。回头细读叶慈、庞德、艾略特3家英语现代诗,同样发现他们对于音声的经营并不含糊,只是被他们的自由体诗藏得天衣无缝。3人还有一个共通源头:莎剧。莎翁写的商籁体自成一家;他的“话”剧虽不押韵(采无韵体诗写作),但格律与商籁体同(采抑扬五步格),人物对白偶尔还藏了一首两首格律工整的商籁体,演出时听不出来,如《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开场,《李查三世》第3幕第6景。情形很像唐诗最上乘的绝句,最口语的又往往最符合格律。
同样地,波特莱尔、里尔克、聂鲁达的商籁体,若用原文朗读,听来就跟说话一样。令人启疑,如果不是格律,诗恐怕还无法呈现如此的自由。


2

中文新诗的发端既为美国意象派,亦步亦趋的结果,可能以为意象就是诗的全部。鉴于特殊的意象有赖奇巧的修辞完成,诗人可能也就以为,修辞不够惊人,就无“诗意”可言。这种写诗途径本无大错,但西方文学史上,并非人人如此经营。首先这样创作,求的是文字“经济效益”,用上又紧又密的譬喻,希望达到最大视觉震撼,体现乃是“少就是多”(Less is more)一类主张。
“少就是多”本属建筑现代主义口号,文学现代主义不尽适用,但与意象诗派,倒是若合符节。留意庞德〈几种戒条〉,告诫什么别作,讯息直指“少就是多”,胡适“八不主义”如法泡制。艾略特《荒原》原稿,当年交予庞德大笔一挥,除了意象鲜明部分,余者删成今天通行版本,奉行之修辞策略无非“少就是多”。艾略特的批评路径,谆谆告诫什么诗人别学(尤其浪漫诗人),可算“少就是多”思维在批评上的实践。格律属于“多”的部分,难免挤到边缘。
如果格律不见了,不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但英语世界老神在在。究其原因,许是英语诗本身的传统树大根深,并不因为格律一时缺席而有所撼动。意象派以意象之名,在这座传统山林里修修剪剪,基本上伤不了森林本体。何况这些现代诗大诗人,告诫归告诫,他们写作一刻,不必然就恪守意象诗派的修辞策略:至少,从未认为写诗只在经营修辞策略。反之,他们以意象之名另辟蹊径,在诗的传统森林里作了另类散步。写的是现代诗,绕来绕去还是同座山林。
是以庞德虽号称意象派祖师,终其一生写作未完的《诗章》(Cantos),所架构者乃史诗格局。同属现代诗巨匠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也写有未完成的史诗《派特森镇》。叶慈与艾略特相继投身长篇诗剧的创作,致力的除了格律,还有人物、情节与事件,宗法对象不无莎剧在内。

“抒怀诗歌”(lyrics,通译“抒情诗”)现代派并非没有经营,但若将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这种意境深远的“冥想式抒怀诗”(meditative lyric)考虑在内,则“抒情”在现代诗的语境里,绝非只有低吟浅唱一种。所以如果认为现代诗只有传统认知的“抒情”,本质只是“抒情”,是小看了现代诗。实情是,现代诗有泰半时间是在继承古希腊罗马以降诗的“祖业”,如史诗,如剧场,不只钟爱跟西方文明一样古老,于浪漫时期抵达峰顶的“抒情”。从这角度审视,现代主义作为一个文学断代,与其他断代(如浪漫主义)并无太大差异。差只差在彼此发生的年代,差在各有各的思潮,但各领风骚。

那么现代诗的出现,就全然没有意义了吗?不妨回到“少就是多”的口号思考。“少就是多”奉行的思维是“减法”(“戒条”或是“八不”都是),得以成立,出在文学大传统之在场压阵,提供丰沛的资源以供挥霍(“减法”是挥霍)。要召唤传统到场,就得同时奉行“加法”,让“减”在“加”的条件上成立。

现代诗出现之前,英语诗的传统山林早已神木林立。如此一座丰厚的巨肺,一方面取之不尽,一方面并也令人窒息。新世代诗人唯一出头机会,就在另辟蹊径。他们紧贴一战时局,敏锐捕捉都会的意象(庞德的地铁、艾略特的伦敦),并在当代口语急遽变化的吹波助澜下,颠覆诗的语调(变得更反讽更尖锐),从而翻新诗的语言。

继承传统是加,另辟蹊径是减。意象诗派的一些意见,是另辟蹊径的结果,是减。但能够成为有效意见之前,意象派懂的不只是减法。

中文新诗的渊源仅及于美国意象诗派,外加后来的象征派等从法国输入,“家世”并不如人。更久远一点的西方诗体,诸如史诗、剧场,还有寓言、传奇、田园诗,以及难以归类的长篇叙事,并未真正继承。连晚近一点的浪漫传统,同样不见深度移植。

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自成体系,新诗如何回头焊接,一如辛金顺〈现代词八首〉所作努力,实验还在进行,需要更多时间沉淀。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中文新诗跟英美现代诗走得太近,可能作了自我设限,认为好诗、坏诗之分,须以意象诗派的戒条作依归,以其“减法”为宗法。甚至新诗可能已把所有的诗,想成都是意象诗。试想,今天在中文世界写诗,多少人敢写华兹华斯那种分段的散文,而且一写就写上万行?没有隐喻,不用奇巧修辞,白如开水,在中文世界恐遭“非诗”之议。华兹华斯看似毫无技巧之作,召唤的是庞大的气场,中文读者很难想像。这点观察如果正确,则是中文新诗被意象派制约之一例。

格律被忽视是另一例。辛金顺会回头重视格律,应是看见中文诗“轻格律而重意象”此一现代诗传统的极限。我说“极限”而非“局限”,因为重视意象经营,毕竟成就了中文新诗不少佳构,包括金顺自己的诗作。看见“极限”是另有所解:这是诗人欲求突破的自觉,视野不只落在格律。若我认知无误,则辛金顺切中的是某种“加法”思维。他想要完成的,不只是格律。

(1,待续)

(南洋文艺,23/8/2016)

2016年8月21日星期日

风的记忆,《蕉风》第206期

张锦忠【共沸志】

“蕉风”二字为庄声涛题字。

周唤是60、70年代马华现代诗最动人的声音之一,抒情而内省,颇有里尔克与周梦蝶的味道。

即将重返八打灵参加8月下旬的“蕉风会议”之际,关于许多许多年以前的《蕉风》种种,我的记忆犹新。
我的第一本《蕉风》是1969年12月号的第206期,那年我13岁,正要升初一吧。当年《蕉风》售价马币5角,家姐代购自关丹大街的中国商店。之后有好几年的时光,我下课后都会绕到中国商店去看该月的《蕉风》来到这个东海岸的阳光边城了没。

封面极简风格

第206期的《蕉风》,距离革新号的第202期并没有太远,前一期(第205期)即第一个《蕉风》专号极品“诗专号”——彼时当然还不知道有革新号与诗专号的存在,但是封面的极简风格(只有庄声涛的书法“蕉风”二字及出刊资料;跟前几期的陈瑞献、钟正山、胡德馨画作形成强烈对比),给人一种绚烂归于平淡的感觉。
对那个每周读《学生周报》与《新明日报》副刊,而觉得需要更多文艺养分滋润的少年来说,第206期的《蕉风》无疑是一座更广阔的文学海洋。是的,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一个迎面而来的美丽新世界,一种新颖、震憾的阅读经验,让我想起余光中译济慈(John Keats)〈初窥柴译荷马〉诗中的那两行:

于是我有如夜观星象,
忽见新星游入眼底

从此记住了这些游入我眼底的新星的名字:思采、梅淑贞、期之、吴伟才、完颜藉、绿浪、赖敬文、黄润岳、菊凡、悄凌、小黑、归雁、周唤、乃健、黄戈二、余中生、零点零、夏芷芳、沙河、陈君、贺兰宁,以及博格(Gerald Borg) 、米罗斯拉夫·何辣(Miroslav Holub) 、森鸥外。其中有些名字,如黄润岳、梅淑贞、期之、赖敬文、悄凌、小黑、周唤,是我常在《学生周报》见到的,但是细读这期《蕉风》,反覆吟咏玩味这些篇什,更深刻了我对他们的记忆与印象。
第206期的《蕉风》也在我的记忆深处印刻了这些地方:班底亚齐,因为这个槟岛的小渔村出现在思采的散文里;坤甸,因为期之的“海员手札”中的“船上厨司”在那里被印尼人牛肉贩掌掴;南园,因为赖敬文曾经在那间露天茶座跟一群文友度过许多聊诗谈文的日子,那是他们的“失乐园”;还有梅淑贞笔下那“叠叠折折地在脚下伸延展开”的“几重青山”。后来我试笔抒怀时,他们的散文就是我的典范——我们其实也有我们的叶珊。

最动人的声音之一周唤

那期《蕉风》刊出周唤的诗〈故事之外〉。周唤是60、70年代马华现代诗最动人的声音之一,抒情而内省,颇有里尔克与周梦蝶的味道。〈故事之外〉也是那些年我吟咏再三的马华现代诗,写夜、星子、冷,写飘泊与记忆:

         在天那边  云那边
一颗欲坠的星星  守着他的跫音
      想一个浪人  一段记忆
而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已不重要,当夜过后…… 

当夜过后,故事在故事之外,在记忆之外。回想起来,我早期的几首诗习作,如〈缅怀之外〉、〈风的记忆〉,受周唤诗风影响不浅,那是我读第206期《蕉风》的产物。
而那期《蕉风》的编者,就是姚拓、牧羚奴(陈瑞献)、李苍(李有成)、白垚。

(商余,20/8/2016)

绿卡二三事

文戈【日子河流】

以前常听说有人跑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过那事明白了,原来是拿了美国绿卡又不在美国生活的人,每年都得到美国住一阵,叫跑卡。


暑假计划回美。上网订了机票买好旅行保险,突然发现美国签证已经过期,飙出冷汗来。幸好不是上机前才发现!近年来诸如此类之“忘记”事件,时有发生。大概已经必须把重要事务与日期列表贴在当眼处了。
办美国签证过程繁复。7页的表格得上网填,网上缴清了费用方能选择面试时间。到大使馆面试那天还得请半天假,惊动了人。有人就问,咦,你没绿卡吗?
几乎忘记曾经有过绿卡的事了。80年代末,婚后老公给我申请了绿卡,之后数年出入美国非常方便。那玩意儿即I-151,或曰永久居留卡。我的绿卡其实不是绿色而是米色的。最早的绿卡确是绿色,但自1940年启用以来,绿卡的设计已经多次改变。关于美国绿卡的故事,1999年拍摄的好莱坞电影《绿卡》最好看。这部电影由法国大鼻子男星杰拉尔·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和安迪·麦克道尔(Andie MacDowell)主演,是个因绿卡而发生的爱情悲喜剧。我们的故事没那么曲折。

女性不能为配偶申请居留

记得当时就是硕士快念完了,我跟老柯说,我是留职停薪念书的,必须回国继续教职。他看了我半晌说,那么我们结婚吧。真的一点也不浪漫,不像电影里常见的桥段: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钻戒单腿跪下求婚。现实生活不是那样的。
婚后老柯跟着我回国,我被分配到昔华中学教华文,他在昔加末的玛拉学院教英文。3个月后老柯的入境签证到期,我们到吉隆坡移民厅给他申请永久居留证,即大马绿卡。被告知:只有大马丈夫能为配偶申请永久居留,女性是不能为配偶申请居留的。公开的性别歧视。接下来我们每3个月都跑移民厅做盖章运动,折腾一年。此事说来话长,反正后来我就辞职到夏威夷念博了。
90年代中来到岛国就职,落地生根努力工作。几年后二哥再婚我们又赴美,入境时移民厅官员翻来覆去查看我的护照,好像里头有宝。良久后问我,多久没“回国”了?我据实说了。当时竟忘了美国移民法有规定,持永久居留证的人每年都必须在美国住满183天。刚取得绿卡时是看过章程的,就是没上心。官员说,你不知道每年都得回国住一阵吗?我说我工作忙,走不开。他教训我:居民的意思就是你必须部分时间住在美国,你多年没回国就没有资格保留居民卡。他抽出一份表格说,我们必须收回你的绿卡,请签名。这份表格叫I-407,签了名等于说我自动放弃绿卡。我心想,好笑,分明是你们收回去的。签就签,巴闭咩。

每年得到美国住一阵

以前常听说有人跑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过那事明白了,原来是拿了美国绿卡又不在美国生活的人,每年都得到美国住一阵,叫跑卡。我跑什么卡?我有病吗我每年跑一趟美国?又不是外交官。
没了绿卡,要入境美国就必须申请签证。后来申请还算顺利,获10年多次入境签证。10年好像过得很快,突然就过期了哈哈。这次同样获得10年签证,我跟老柯说,反正就十年一签吧,比你当年3个月一签好多了。日子看看很长,其实也不长。说不定很快就不需要什么签证了。

(商余,19/8/2016)

2016年8月15日星期一

预演弥留

张柏榗【小说】

“拜托,我还没有断气呢!”书根本不理睬他。他被放入棺材后,书本开始来覆盖他。

他得了大感冒,高烧不退,医生说是初期肺炎,开了许多药,除了抗生素,还有会睡的,会痒的——护士说“会痒就回来换药”,还特别叮咛“吃药后最好不要开车”,他想哪里还会去找乐子,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像预演弥留。
死是不是这样的?连书也那么以为,一本本来跟他告别。书来跟他告别倒是令他感到很意外。他爱书成痴,买书也卖书很多年了,却感觉书一直离他远远的。书靠别人很近,离他很远。念书的年代,成绩比不上别人,文学的书倒是念得很多,黄春明、七等生、王祯和、余光中、杨牧,以前独中的图书馆里有半个台湾文学史,毕竟很多那里毕业来的老师,不要的书可能都捐给图书馆了,但他的中文成绩一直是一般,阅读和考试是不同路的。
到社会上工作后,每天都和时间赛跑,那时他常怪书为何不能让他挣到钱,开书店后,卖不出书成了他的恶梦。现在书竟然一本本来到他的床边,都是他过去接触过的书、读过的书、反复读着的书、买过的书、卖过的书、一直在找的书、被人借走忘了归还的书、只看过书影却没有机会读的书,全都围绕着他,打开自己。
书“啪、啪、啪”的自己打开自己,个别个别页数翻动像在引起他的注意,过去那些他一度苦苦期盼但苦寻不获的“梦幻逸品”,如今全都来到他的面前打开自己,“要看就让你看个够吧,不用客气”,但他已经无法阅读了。他知道那些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书来了,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弥留是悲壮的严肃,弥留是凄凉的无能,他的生命正一点一点慢慢的流逝。书竟然也知道这事,反正书什么都知道,书开始爱抚他,爱抚像自从昨天的青春之歌结束后,就不曾感受过的梦的语言,爱抚是叫不同的纸的质感滑过他梦的肌理形成的一种文字幻觉,他悄悄的闭上了眼睛呻吟着。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书围堵了。“外面还有很多书在排队和你告别呢。”他无力回应,只能眨眨眼。书本合力将他抬起来,准备将他入殓。
“拜托,我还没有断气呢!”书根本不理睬他。他被放入棺材后,书本开始来覆盖他。“不了,不了,我不要书陪葬,我还没断气呢!”可是,书那里肯听他的,书越盖越多,很快的他就完全被书覆盖了。他听到盖棺的声音,心里骂道:“妈的,你们这些家伙,我还没死呢,放我出来!”他听到书本们说着他听不懂的陌生语言,一边窃窃的笑,他完全没有想到人生的最后会被书本背叛。书本开始钉棺,他实在无法想像书本拿着锤子和钉的滑稽样子,他感觉棺木被抬起,接着超高温来临,他喊叫,但没有人回应,烧……很烧……
他惊醒,摸摸额头,高烧未退,看了看时钟,赶快按照医生的指示吃药,他希望大感冒快点好,以便开始阅读新的一本书。

(南洋文艺,16/8/2016)

一夜

游以飘【诗】

之间的成熟进程,完好如缝
密密麻麻的穿梭,森林外缩短了间距

唱针悄悄涉足黑胶唱片
旋转吧,赤裸的脚,跳圆舞曲

如此,如大小露珠滚动于荷叶
交待一个江湖:烟雨、春风、晃荡的月

底细如何,不着急
先以丝绸与香水铺陈,继以温度的面积

眼下,连痒也是一种战术
另一是等待,还有一种是背道而驰

我不担心,一柱柱的长亭换上投射灯
你始终是短促而急骤的铃声

这么悠久的路途,千里走单骑
偶尔遇合,好事多磨是一道必须的序曲

当流浪的词语终于歇息
你沉睡如莲,我清醒如夜的最后一秒

(南洋文艺,16/8/2016)

易碎品短歌4则

陈伟哲【诗】

1
天光安于眼底
不然水会折射他
体魄杵成最碎白昼
你遥望吸食

2
那些不该给的
始终会得逞,比如肉体
把人类想出
一座背影的出错

3
无意吹醒尘埃
星图都笑了
你还在透视望眼镜
寻找哪颗失落星球

4
也许我要的
是唇上的群星
信仰乐观
忘却熄灭的后事

(南洋文艺,16/8/2016)

绝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_5(完结篇)

海凡【小说】

芭场遇袭,男同志铁强在敌人第一排火中倒下;3位女同志冲散,带队中心无法集合,春希和另一位年纪较大的陈薇,急速赶回来报讯。

拉哈机场来了多架直升机。群众紧急传话:敌人的黑衣队又要进山!
指挥部做了新的部署,各个战区的战斗小组受命分头出发;芭场的工作队也重新调整,春希被调派前往。
她刚刚康复,苍白的脸才透出淡淡血色。队长关心地问她:“行不行?”
她灿然一笑:“没有我才不行呢!芭场边的地雷我有份装的。没派我去还要申请呢!”
出发前,她过来阿翔的小队,替他把随身的背包做了清理,非必要的东西,都连同她的一起收进铁桶下地秘藏。
部队随时可能转移。
阿翔望着熟悉的身影,眼里溢满了疼惜。环境骤变,他想若按了自己的主意,眼前这人,就得挺着个大肚子跋涉流荡。他甚至思忖,春希急于出发,是不是还有将功折罪的心理?要是从前,他是多么愿意顶替。眼下他却只能是一个拖累人的包袱!连随身衣物都要她帮着收拾。他的耳际发烧,好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高挂,投射出自己脸上,心上的累累污斑秽迹。
要走了,春希悄声说:“莫怪我。照顾好自己。”眼睫毛闪动,忍不住泪滴。

****

此番敌人进山行动迅猛,没过几天,第一战区的地雷就连环爆响,紧接着直升机轮番扫射,然后就在“隆隆”的电锯声中,大树连片翻山,辟出临时机场供直升机运载伤兵。
次日第二战区发生了遭遇战!消息传回来,同志们都安然无恙。而那一阵阵骤响的枪声,却在部队上下悠长的回响。营盘做足了对空掩蔽,严格控制声音、火烟,生活作息完全处在战时状态,焦灼与不安的阴翳沉沉笼罩在同志心坎。
芭场在两个战区之间,是一个暴露的显眼的目标,它不在前线却瞬间会化为火场。
阿翔的心一直绷得紧紧的,每天盯着出发芭场的工作单子,去揣测新的动向。
      那天深夜部队派出五、六十人的大队,潜入芭场,赶在天亮前,摸黑抢收回约2000公斤的木薯,处理后可供队伍大半个月的口粮。
丁峰回来后交了一包东西给阿翔,说:“春希给你的。”
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块自制的月饼,木薯的外皮红薯的馅。在煲开水的大锅盖上烤得焦赤金黄。
阿翔猛然想起,夜晚的上弦月一天比一天明亮,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然后,黎明时分,又一阵枪声骤响!这回离部队更靠近了,就在芭场的方向。吃早餐时,同志们低声议论,猜测,估计队伍即将转移。
阿翔吃不下早餐,回小队再收拾杂物,压抑不住一颗心“嘭嘭”乱跳。
“砰砰砰砰——“又是暴雨般的密集枪声,夹杂着零星的交锋枪响。
一个多时辰里连续发生的战情,把同志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
营房沉寂着,风摇林梢,沙沙作响,除了哨务,几乎听不见杂沓的脚步声。大家沉稳地等待指令。
有同志看见芭场小组带队中心回来了! 满头满身的汗水,直奔指挥部,卡宾枪晃动,飘出依稀的火药味。
4人的芭场小组,回来只见她一人。同志们不问不说,心却落崖般地直往下坠。
指令下达,即刻转移!
指挥部通报:芭场遇袭,男同志铁强在敌人第一排火中倒下;3位女同志冲散,带队中心无法集合,春希和另一位年纪较大的陈薇,急速赶回来报讯。
 队伍撤离营房,留下一个战斗小组,去约定的信箱等候冲散的两位同志。
大部队则需以最快的速度,往西南方向破路前进。队伍里不少老弱病残,一定要在敌人切进内围之前,甩脱它,隐蔽到一个安全地段。
下午,3点多钟,队伍攀上了泰、马的国界分水岭,这一带绵延山脉的最高峰。
山龙愈走愈狭窄,不时见到裹着翠绿地衣的奇石拦路。
山风呼呼,雾霭飘飘拂面而去。
脚下一条小径在芒萁,鳞毛蕨,藤蔓类植物掩蔽下蜿蜒穿行,龙顶再没有擎天巨树。山峰两边都是峭壁,在丛丛荆莽之外,俯首望见起伏连绵的树冠波涛似的翻滚远去。
阿翔走在丁峰前面,他的断脚被铁义肢摩擦,一路隐隐作痛,说不定已擦破了皮,走得一脚高一脚低。
原来他还背着小包袱,在陡坡前冷不防被丁峰一把夺了去。丁峰还下半山腰砍来一根木棍递给他当拐杖。
阿翔一路走一路留心,他记得春希从国界龙带回去的猪笼草、野胡姬;记得她说:“想不到吧,那么高的国界龙,人都难走到呢,却长满这样的草,开遍各色各样的花!”
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哦,国界龙好长啊,也许还在前方,有满坡的山花等着他!
他们来到山脊上一块小小的平地,据说这是地图标示的国界龙上的一处巅峰,队伍稍事歇息。
3、4点钟的斜阳已经疲态尽显。穿透云雾的白光撒下的淡淡微温,以及一路登山额上颈上的潮润,转眼被山风吹散。
阿翔看见峰顶矗立着唯独的一株树,苍劲的主干大腿般粗,齐肩高处枝桠横生;树干,枝桠爬满了不知名的寄生藤蔓,垂下宛如绿色的流苏。
他跨步迈去。然后,拉着树的枝桠,蹬着树干突出的瘤肿,向高处攀爬。
“喂!干什么呀你?”丁峰跟上来阻止。
“我上树去看看。”
“……你下来,我替你看。”丁峰把手搭在额头下,转向芭场的方向。
“不。”阿翔沉声回答。把身子往上引,铁脚已站在一杆横桠上。
丁峰趋近树头:“小心啊!”抬眼看着阿翔拨开枝叶,一寸一寸地向上攀升……
云遮雾障,四野苍茫。
云天外飘来一蓬暮霭,像歌声停落在阿翔心上: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

第二天,指挥员向阿翔传达:那个清晨春希和陈薇一起从芭场突围,半路上又与敌人遭遇,陈薇大腿受伤,春希抢救,没能躲过敌人密集的炮火!
阿翔低着头,罩在头顶的恶梦已成现实,他浑身空荡荡的,再无说话的力气。
指挥员抚着他肩头:“春希真英勇!敌人在街上对群众说,‘要不是她回头背伤者,我们也打不到她!’多好的同志啊!”

****

悠悠袅袅的笛音,还在营盘飘拂弥漫,还在林梢千回百转!
夜幕垂下。站在大波罗树旁的阿翔,吹啊吹啊,全副身心在乐曲中载浮载沉。他停不下来啊,他要把自己站成这大树的躯干,永远立在荒山上。
绝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5,续完)

(南洋文艺,16/8/2016)



三剑楼随笔

锺夏田【满庭芳】

很奇怪,这个广为人们争读的〈三剑楼随笔〉,刊登了大约3个月便戛然而止,总共刊出85篇,即3人各为28篇,另一总结篇为百剑堂主所撰。

金庸、梁羽生武侠小说写出名了,香港《大公报》当局,有意为他们各开一个专栏,以吸引更多读者。后来,《大公报》副刊〈大公园〉的编者,建议不如加上另一名武侠小说作家百剑堂主,凑成3人行,开一个专栏让他们3人发挥,更有噱头。这个构想,马上就得到作家们的同意。

3小说家纸上江湖
这个专栏,就是〈三剑楼随笔〉。它订下的内容要求,是题材不限、文字活泼轻松。3位作家,金庸那时只写了两本武侠作品,就是《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梁羽生也写了《龙虎斗京华》和《草莽龙蛇传》等,但百剑堂主是“乜谁”,写过什么武侠作品?我起始也“莫宰羊”。后来翻资料,才晓得百剑堂主即是陈凡,是香港相当有影响力的左派报人、著名政论家。
那时,他的武侠小说《风虎云龙传》,正在《新晚报》连载。大概志不在此,《风虎云龙传》结束后,百剑堂主就不再玩武侠了,可说是“一书大侠”。
这里要谈谈梁羽生。梁原名陈文统,广西人,另一笔名是梁慧如,专用来写文史小品;还有一个笔名叫陈鲁,写棋评等文章,可见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论武侠小说的见解特别有意思。他说:“武侠小说必须有武有侠,武是手段,侠是目的,通过武力的手段,去达到侠义的目的。所以侠是重要的,武是次要的。一个人可以完全不懂武功,却不可没有侠气。”他论自己和金庸,认为本身的“中国式名士味”甚浓,而金庸则是不折不扣的现代“洋才子”。
梁羽生也是诗人,不但近体诗写得出色,写新诗也有一套,而且还曾创作过现代诗。1993年,梁羽生到北京观看第3 届世界象棋锦标赛,离京前写了一首现代诗,题目就叫做:〈上帝死了〉。梁羽生一生创作的武侠小说,总有30多种,他自己认为的代表作有3种,其中包括《白发魔女传》。
〈三剑楼随笔〉,既为随笔,可以无所不谈。出现在专栏里的文章,琴棋书画、联语、音乐、电影等等,当然也会讲讲武侠。其实,琴棋书画,梁与金皆有深入研究,在他们众多的武侠作品中屡有展现,最出名的是《天龙八部》,小和尚虚竹观看两大武林高手对弈的“玲珑棋局”,在坚持不下、死棋处处的当儿,虚竹误打误撞下了一子,整个棋局便活了起来。两大高人遂把所藏武功秘笈都传了给他。虚竹往后成为武林一大宗师,与段誉、游坦之鼎足而立。

3个月停刊
金庸在专栏里谈电影音乐,也头头是道。后来转行从事电影工作,更把电影技巧融入他的武侠作品里,一新读者耳目,而更加引人入胜。
但很奇怪,这个广为人们争读的〈三剑楼随笔〉,刊登了大约3个月便戛然而止,总共刊出85篇,即3人各为28篇,另一总结篇为百剑堂主所撰。“三剑楼随笔”停刊后便出版单行本,也风行一时。
百剑堂主曾说,他们3人在写这千多字的随笔时,常要翻几本书,核查一些资料。这种表白,是说随笔虽不那么严格,但也不能打马虎眼。这使我有些感悟。我曾经写过社论,社论被认为是代表报馆的言论,自然须信雅达。一般上,我第一道工序是把草稿写好,第二道工序是核查资料,看是否有误。可以说,在这方面我是受过训练的。可是我写比较轻松的文章时,偶会误信记忆,而省下核查这道工序,以致出现错误。例如〈杨过真爱是谁?〉就有这个毛病。金庸事实上先在《大公报》工作,然后才进“长城”,那时已颇有文名。另外,送行夏梦的社论只有一篇,其余文字,是对夏梦的新闻报道。

(商余,2/7/2016)

三家村扎记

锺夏田【满庭芳】

     《三家村扎记》在《前线》半月刊登场后,因文笔锐利,杀伤力很强,很能吸引读者,也很为被刺者所忌惮。


《三剑楼随笔》之后,忽然想起另有一“三人行”,也轰动一时,讲的就是《三家村扎记》。《三剑楼随笔》无所不谈,以潇洒、隽永为号召;而《三家村扎记》则短小精悍、针砭时弊。它们最大的分别是,前者旨在取悦读者,后者则要冒抛头颅之风险。

取3人之名组成笔名
《三家村扎记》的作者是“吴南星”,实则是取3人之名其中一字而组成。这3个人是邓拓、吴晗与廖沫沙。邓拓有一笔名叫马南村,取其南字,吴晗取其吴字作姓,廖沫沙笔名繁星,取其星字。《三家村扎记》在《前线》半月刊登场后,因文笔锐利,杀伤力很强,很能吸引读者,也很为被刺者所忌惮。
“吴南星”3人中,以邓拓最为强悍,他才气纵横、博学广闻。他是福建闽候人,与冰心同乡,是杂文家、史学家、政论家和诗人。福建多才人,不但历朝状元多,文学家也多,宋朝词人柳永,“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便是福建人。邓拓的近体诗,写得很有气势,下录一首〈歌唱太湖〉诗,以见其志:“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地间;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此诗写的虽是东林党,但谁又能担保没有邓拓的自况?

吴晗被斗死狱中
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是以吴晗的《海瑞罢官》开场,但同样遭大冲击的,邓拓也名列其中。邓拓发表在《三家村扎记》和《燕山夜话》的文章,例如〈伟大的空话〉、〈说大话的故事〉和〈一个鸡蛋的家当〉,其讽刺性,辛辣得让统治阶层难于忍受。例如〈说大话的故事〉,当时《解放军报》的批判如下:“邓拓反复地攻击所谓说大话、吹牛皮,并说,爱说大话的‘决不只是文人’,而且还有‘大政治家’。他这是讲历史吗?不是,这是借古讽今,这是妄想煽动人们反对党的总路线,攻击大跃进。”三家村中,邓拓被批斗得很惨,不是没有原因的。
吴晗的“坏命运”,是从听了毛泽东的一句话开始。当年大跃进,虚报生产的现象严重,毛说要有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海瑞精神”。吴晗遂而写了《海瑞骂皇帝》、《海瑞罢官》等作品,哪里知道却捅了马蜂窝。姚文元奉命秘写了一篇批判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在上海《文汇报》,是为毛发动文革的第一把火。
吴晗是很有才华的学者,在大学时很得胡适赏识。他专治明史,曾任西南联大、清华大学等名校教授。红卫兵对吴晗的批斗很残酷,他1968年入狱,1969年死于狱中。吴晗一家四口,因文革而死剩一人。然而,钱锺书对他的评语却是:吴1957年整人的时候,也很无情。

廖沫沙想开挺过
三家村中,相对而言,最幸运的是廖沫沙。
廖沫沙是湖南长沙人,著名作家和杂文家,“三家村冤案”的唯一在生前获得平反者。他是以“自娱自乐”心态来挺过文革,甚至把批斗看作“唱戏”。获平反后,在一次公开活动中,他自述文革时的应对:“第一点就是凡事不着急,遇事想得开,要有点阿Q精神。”又自嘲说:“我本是小人物,四人帮这么一搞,竟使我举世闻名。”
廖沫沙1979年获平反,1991年底病逝。

(商余,13/8/2016)

2016年8月10日星期三

听李安纳柯翰的日子

庄若【椰子物语】

 80代中李安纳柯翰的《我是你的男人》“站着吃蕉”的封面出来,好像就比较多人懂他。有一班老少另类歌手,灌录了一张致敬作《我是你的粉丝》封底内页,全体吃蕉致敬。

读迈克新书《某某到此一游》,看他写“俏西旅馆”勾起了听李安纳柯翰(Leonard Cohen)的日子。
我最记得有一日在窄小的房间内,我与已故老友冯延强无所事事,坐着忘了在做什么?突然他问我:“你刚才跟我说话吗?”我说没有呵。这才发现,当时卡带正放着李安纳柯翰的歌。李安纳柯翰一把低沉的嗓音,一个不觉,的确会以为谁在说话的。
记得读李安纳柯翰的传纪《我是你的男人》,参予李安纳柯翰演唱会的伴唱歌手,发觉李安纳柯翰要求他们,唱歌要“像说话一样”。换句话说,就是“有情感”。我常常埋怨某些歌词“好心,可以像人说的话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写的歌词不像正常人会吐出来的,像吟诗一样(虽然某些人相信“诗歌一体”,这次我不谈这个,否则没完没了)。
李安纳柯翰是个诗人,人家可是正正式式大学文学系毕业的,而且著作等身,出了7本诗集两本小说,得了“国家诗人奖”及“艺术大奖”(第一个可是给Oscar Peterson的)。可是所作的歌词,却都是口语便给,或幽默或忧郁,可以说“都是人话”。

全体吃蕉致敬

80年代初期,李安纳柯翰卡带不容易找,我记得有一次在“丽风音乐中心”看到一饼李安纳柯翰精选,大喜之下,试问店员“还有吗?”老安娣答我“没有了”,只此一饼。这可是我第一个李安纳柯翰。不死心,下一星期再去,果然又见一饼摆在架上。可见安娣懒得理我,十答九不知。
70年代我还小,不晓得李安纳柯翰当年有没流行过?到80代中他的《我是你的男人》“站着吃蕉”的封面出来,好像就比较多人懂了。在西方他的拥趸比较多。有一班老少另类歌手,灌录了一张致敬作《我是你的粉丝》(Man与Fan一字之差)封底内页,全体吃蕉致敬。另一张由比较“大路”的名歌手(如史汀、Bono、艾顿尊等人)致敬专辑也出来了。
身为粉丝,不可思议地“与有荣焉”。

谁翻唱都红

近年来,据说他的《哈里路亚》是年轻一辈最喜欢翻唱的名曲,而且谁翻唱都红,是电台DJ最喜欢播放的歌曲之一。
近来有人作出列表,说听李安纳柯翰是“假文青”的征象之一。这里有其贬义,我是觉得莫名其妙。
嘿,要懂得听李安纳柯翰,幽默少几分都不行呵。你以为要学就学得到?廿年前我在新加坡(因为那里有RA级)看一部“文艺到痹”的独立电影“Exotica”,不懂得好气还是好笑,戏里一幕跳脱衣舞的戏,配的正是李安纳柯翰的“劝世歌”《Everybody Knows》。这部电影备受尊崇,不过我觉得斧凿处处,与李安纳柯翰的幽默内敛,大异其趣。

(商余,11/8/2016)

2016年8月8日星期一

狼族

邢诒旺【散文诗】

该隐:当我醒过来,发现我的弟兄伏在我脚下,而我的舌头沾满了他的血腥。从此以后,我厌恶把舌头留在口里。我把舌头吐出,正如上帝把我放逐到家乡以外。

这些年来,我漫游如浪,我浪漫。我用舌头排汗,抚摸,承担诸般污秽的工作,忙碌得像一根没有骨头的手指。

有时候我觉得上帝不忍心杀掉我,可能就像我不忍心咬断自己的舌头。有一种根源在里头。我把舌头吐出,但不是在扮鬼脸。我的鬼脸不是扮的。

有些事情我吐不出,吐了也于事无补。我的鬼脸是不得不的真实。浪漫的真实。


注1:该隐是亚当夏娃的长子,因故杀死了弟弟亚伯,从此离散漂泊。
注2:浪漫主义(Romanticism)比较准确的翻译应作罗马主义,即穿越罗马教会之腐败黑暗时期,追溯古罗马辉煌时期的美学及泛灵论精神(例如爱情和狂热以维纳斯和戴奥尼修斯为表征,自由和理性以普罗米修斯和阿波罗为表征),演化到后来就成了象征主义中的神秘思想(例如法国诗人蓝波就强调通灵和炼金术)。古罗马民族认为他们的祖先是被狼哺育守护的弃婴。

注3:该隐与罗马有没有关系,作者并不知道,只是在画狗的时候突然把狼和该隐联想起来,又从狼联想到罗马。如此信笔附会而已。

(南洋文艺,9/8/2016)

回音发声 ——读董启章《对角艺术·波赫士和我》

邢诒旺【散文诗】


38岁的你从他的38岁听见回音。但谁是回音,谁在发声?墙壁可不可以把回音当作自身的发声?

那或者是专属38岁的一股声音:从1937年的他的38岁反弹到2005年的你的38岁反弹到2016年的我的38岁……一直都是38岁,只是从不同的身上反弹,一股声音遂有了不同质感的各种回音。

当然,就像光在距离中扭曲,38也可能弹在39,或者37,比如梵谷:爆炸的太阳花,来不及调音,只好任由种籽喷发,如一首没有结尾的曲子。

星球死去般瞎去的眼珠的回音,长发剪了又剪却剪不短的回音,仙人掌以孤掌与天地拍掌的回音……在各种固定的地点,听见各种远方的回音……

如果每一个固定的地点都因为固定而形成绝对的绝境,那一股狡猾又巧妙的一直反弹并一直保持38岁的回音,竟然也就是发声,以一直变幻的音质来响应声音本身的不变,一旦在某些人的身上反弹——比如1937年的波赫士,比如正在前往2005年的董启章,又比如孵蛋那样孵化2016年的我……

那一股回音,或者就是一股声音的诸多声音中的一股声音,同样的数字,不同的反弹, 仿佛一首大曲中的不同乐器,在不同时段各自奏鸣同一段音节:我来,我听见,我过去……

明明从自身发出,却不尽是自身的:活过去,活过去,活过去啊的,绝境中的生机……


(南洋文艺,9/8/2016)

相间何太急

刘放【散文】


最近乘搭飞机由港返星。搭早班机定能准时参加当晚的聚餐。那是一架由美国飞香港再转飞星洲的3-3-3排位客机,两人能找到三人座中的两个位子,已经不是很容易的事了。
一般上,内人都不会特别择位而坐的。那次她本坐在中央,其右为一名相当硕壮的青年。飞机升空后不久,看她有点拘束不安,便和她调换位子。坐下后才知道原由。那位老兄把内衣当外衣穿,且配以牛头短裤,满脚毛茸茸。
记得他刚才进来就位时,便把帆布鞋脱下,双脚打叉缩到椅子上。看来他很安静,听耳机,看电视,也玩电脑;目已无暇斜视。
我向来都不太和穿那种鞋子的人有相干。他既然脱鞋,我通常都会看看是哪种鞋:是本土50-60年代著名的"冯强"牌胶鞋,或西洋国的高档"耐骑"运动鞋。后一种常在球会更衣室嗅闻过,都有除臭剂加工,没飘鲍鱼味,相当环保、健保。前一种则连自发狐臭的臭狐闻到也会昏倒。读中小学时就穿这类鞋子,领教过它的封鼻封喉的效果。还好,那家伙脱下的是后一类。
男士腋下多长毛,若不加以化妆,发出的味道会令人作呕。我自己出外时,也必擦擦清香剂。君不闻从2016年伊始,印尼首都椰加达要开始采用电单车的德士服务?对大都会的居民来说,那是非常新奇的行业。对我来说,那却不是什么新闻了。在1988年我拟从广州中山大学到乡下鸡洲寻根时,最后一程就坐过这类的德士。
不过,椰加达这次要招聘上千名驾驶服务员,受聘条件之一却匪夷所思:司机不能有狐臭。我真的记不起来广州那名电单车师傅有没有狐臭。当地人也无法告诉你,因为他们入鲍鱼之肆已久。
还好,邻座的这位老兄没飘来什么异味。只是提肩拿东西时,如餐盘,和运用刀叉时,他的腋毛便会自动冒出来。我也想移到别的座位去。左右环顾一下,机舱客满。我们只好彼此抱怨,私下数落他。
另又令我们不满的是,他竟打起喷嚏来。他觉得冷,向服务生要了一条毛毯,从脖子盖到脚趾。他从美国西岸飞香港都要八个小时,哪为什么要穿那么单薄呢?而且还标有什么"全棉什么什么"的,名牌货吧。真个世风日下,笨人太多了,出高价买下衣服,还得免费为厂商打广告。名牌货的确奴役了好多现代人,有钱没钱的都一般见识。
终于到站了,也以为烟消云散了。岂料过了海关时,却又碰上那位老兄,他还是默默的往前走。正要进入迎宾大厅时,却看到一位老朋友夫妇出现在候客区,我们已被邀约好当晚到他家聚餐。他们不会来接机的,我们只答应赴会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却没告知我们的动向。
想时迟那时快,那位把内衣当外衣穿的青年出现了。只见他穿过我们后,一直往那对夫妇处急步走过去。那对夫妇好像也看到我们了,在给我们挥手。往前走去,只见夫人挽着那青年的手,急忙给我们介绍说:"这是犬子小海。他小时候你们最疼爱他的了。你们每次到我家,都买来好多玩具。记得他离开要到美国做小留学生时,一直嚷着要你们和他一起上飞机到美国去。这次他毕业回来,我们故意不预先告诉你们,好给你们来一个惊喜。没想到,当年虽不能同行到美国,这次却有幸,和你们同机回来,真是天作之美!"
老天真会戏弄人,相间何太急?

(南洋文艺,9/8/2016)

绝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_4

海凡【小说】

愫心和他们是同一期上队的新战士,和春希相熟,她宽慰道:“不要担心。这根魔草是马来农村传授的法宝,很有效的,又不用动手术。你会先发烧,几天后胚胎就会自然脱落。”

春希果真发烧了!
医务员愫心在部队医生的指导下,把那截短短的初生的草尖置入她的阴道里,说这根无名的“魔草”将替她解决问题。
愫心和他们是同一期上队的新战士,和春希相熟,她宽慰道:“不要担心。这根魔草是马来农村传授的法宝,很有效的,又不用动手术。你会先发烧,几天后胚胎就会自然脱落。”
春希连续几日呆在小队里,俨然是个病号。大白天同志们分头去忙了,留她在空空的小队里胡思乱想。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验。
生命里会有几回如此的等待?
她倏地回到上队前的时刻,也是几分慌乱不安,几分纠结难舍,却又满是选择的刚决!
她不知道母亲如今日子过得怎么样?她避免思念,因为只是徒增烦恼。她当然相信,母亲作为与别的女人分享男人情爱的二房,丈夫只在周末回来,她对子女自然更加依恋。而自己离家也都那么多年了,她终究会习惯。母亲总能在一份破碎感情的折腾里安顿身心。
可切割亲情的残忍,为什么轮回般地又再发生在她身上?
她该埋怨,归咎阿翔吗?
阿翔听说她发烧了,一早过来看她。
他们互望着,除了问候,再没别的话。也许之前已把这话题都说尽了。
当她发现自己连续两个月没有来红,测试结果,证实她怀孕了,他们爆发了第一场争吵!
阿翔承认是他有意为之,他想要有他们的孩子!
“你发癫啦!”她语气激愤,“以为你说说而已。你竟然……你有什么条件带孩子?”
阿翔低着头:“我知道这是私心。”仰起面时却咬着下唇,“我们这一生就这样了,是不是?好像困在大海中的一个孤岛。”
“是啊对啊!你那里有条件生孩子?”
“所以我想,好在这里是边区,生下孩子可以送出去。”
春希长叹一口气:“别人带大了,又不是你的。”
“我们长大了,不是也离开父母?”
“不一样,我们是参加革命!”
“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只是生命要延续,也是活下来的一个责任。有了种子,就会有希望。”
“怎么那么多歪念头?”春希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我们又怎么面对组织,面对同志们?不能只为自己打算啊,生下一个孩子,要增加部队多少负担?你真的自私啊你!”
阿翔默不作声。
“忘了吗?你告诉我的那件事。”春希突然提高声量。
那一年底,丁峰的爱人(部队夫妇互称爱人)临产。岁末天冷,阴雨绵绵,丁峰为给初产妇取暖,四处筹集木炭。每当春希分配在厨房当炊事,阿翔总要她帮拿一些火炭给丁峰,事后却因此受到小队长的批评,说她在助长错误行为!
一个女婴呱呱坠地,母女平安。丁峰在清晨集合点名散队后,情不自禁地向同志们报告喜讯。
那时春希还在厨房里忙,阿翔看着兴奋得都有点口吃的丁峰,上前大力握着他的手祝贺:“恭喜恭喜!”
可是身边却更多是漠然,面无表情,淡淡的颔首,或者干脆转过身嘀咕:“这有什么好庆贺的?”
阿翔向她说这件事时,一脸忿然,“我们干革命不是为了明天吗?我们的牺牲不是为了下一代吗?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不给他祝福?”
他说得义正辞严,对同志们的反应他一定印象深刻。
“我知道,犯了错误就得承担后果。还会有比我误踏地雷更严重的吗?”阿翔抬了抬他的秃脚,“怎么样的伤痛都会过去。我能面对。”
“对不起,阿翔。”春希直视着他,“就算可以面对组织上的处分,同志们的目光,我也无法面对自己。不要怨我,我真的不能接受。”
“难道,你,你真的不想有我们的孩子吗?”阿翔问。因为失望,脸痛苦地扭曲。
“……”
那些天,她翻来覆去想了许多许多。她怪阿翔吗?不!她多次问自己,难道她心里就没有一丝这样的念想吗?
今天早上,同小队的“小鬼妹”颂军出发前特地为她到厨房拿回早餐——专为病号准备的一碗麦片粥和几片梳打饼干。颂军是“游击仔”,14年前在山里出世,送出农村由群众抚养,半年前刚刚上队。
春希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出神。
自己也能被人称呼母亲吗?
午后,丛林里阳光敞亮,空气中溢满蝉儿热闹的鸣唱。
春希披一条墨绿色的“水茫”(泰国产的沙龙)斜躺在竹床上,她的体温渐渐升高,脑筋昏昏沉沉的……她看到母亲懊丧的脸,眼泪,听她歇斯底里的嘶喊“我命苦啊!你不要我们母女了,为什么要再回来?……”然后是对那个男人违心的咒骂,百无聊赖的盼望和痴等……爸爸,爸爸只是个周末才回来吃饭睡觉的懒汉 …… 她是家里的老大,挑水、劈柴、捡菜、做饭、为弟妹冲凉洗衣…… 忙!忙!那是家吗?……忙不完的家庭琐屑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座大山!妈妈只会念叨:谁叫我们‘歹命!’……这是命吗?这不是命啊! 她相信这一切需要改变,也能够改变……阿翔,给过她多少支持和力量……她见到一张红扑扑粉嫩的小脸,家里的老幺啊,眼睛多么明亮……咬着手指头,“咭咭咭”的笑声,驱走了小屋里的阴暗……她能再一次拥有那样纯真的脸庞吗?捧在怀里,看了又看……噢,一定会有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小小的额头上……
为了预防敌机空中侦察,小队宿舍顶盖的绿色塑料防水布在晴天里掀开着。树梢一阵哗哗响,落叶随着款款飘落……
呵,她肚里的“种子”也要像枯叶那般脱落吗?
脱落是多么沉静的哀伤啊!亲情的洪汛在她心胸里澎湃,乍浮乍沉的她,转瞬间就要被裹卷被淹没!
但生下孩子又会增添部队多少压力和负担!?她听过看过的实例不少,触犯组织纪律的行为,开了缺口会带来多少麻烦?又会给农村的群众留下怎么样的观感?!
她希望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颂军啊……然而,如果孩子留在农村,她担心降临的也许却是母亲那样的厄运!这里是艳名远播的泰南勿洞,她听说过,曾有“游击仔”流落在风月场所,甚至成为黑帮……
有了孩子就有了永远的牵挂,在不在身边都一样。身为爸爸,阿翔想到了这一层吗?
她同意阿翔说的“我们这一生就这样了”,但不这样又能怎样?
她陡然翻身坐起,拿过桌上的水壶,大口大口地灌下凉水。
无论如何,既然选择做革命集体的一份子,维护集体利益就是肩上的责任。
大多数同志做得到,他们就应该也可以!
她不会再和阿翔争论对和错。甚至也不想辨清该责备的是阿翔 ,还是她?!
她发觉自己的乳房变得坚实肿胀,有一种撑开的饱满和刺痛。尤其是奶头发硬、敏感。她第一次感觉到,肚子里萌动着的那颗种子,分明在寻求她的爱,她的呵护,要她做好准备。
夜里她悄悄给自己按摩乳房,竟然想到了哺乳。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黑夜一般无情,扼杀一颗生命的冷酷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
犹豫,向阿翔退让,留下孩子,她曾有过多少次的闪念?她害怕呀,她苦苦挣扎,捂在被窝里默默落泪。
……走这条路,就不应该有孩子,也不要有父母啊!
她想起,当初上队,母亲一定也为此哭过长夜!

(4,待续)

(南洋文艺,9/8/2016)

有人问我 荷花池有没有荷花 ——怀滕以鲁老师

张锦忠【共沸志】

滕老师讲戏颇为投入,讲到趣味之处眉飞色舞,显然是懂戏之人,后来才知道他曾远赴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深造,专治戏剧与莎士比亚,留学期间大概看了不少戏。

荷花池有没有荷花,我已不复记得了。那年秋天是我刚到台湾师范大学念书的第一个学期,英语系课多,往往得一早就赶去有荷花池的系馆上本系的课,下午则到普通大楼上“国文”或“中国通史”等课,下课走出教室时暮色就已掩涌过来,难怪我不记得荷花池有没有荷花。
彼时师大英语系以培训国中英文师资为己任,大一课程几乎都是在训练听说读写,要等到大二才有“英国文学史”与“英国小说选读”这两门文学课程。小说课读本老师首选《简爱》,颇不合我的现代主义口味,故兴趣缺缺。“英国文学史”则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与语言迁徙讲起,然后就是《贝奥武甫》。这门课由滕以鲁老师讲授,滕老师上课多逐段逐句讲解,相当详尽,乃典型的文本细读法。我的英国文学知识,尤其是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也因上滕老师课这门课而打下基础,后来南下边城高雄念硕士班时撰写研究中世纪文学的毕业论文,也就不是偶然了。

讲戏投入

大三那年的“英国文学史”由另一位老师授课,上课多闲话家常,我不耐烦,就翘了大半学年的课,故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文学与浪漫诗学得不好。那年我原选了一门“戏剧选读”,上了几堂课后觉得无趣就退选了,改请滕老师加签,选他所开戏剧课;他认真严格,故还有名额可加选。滕老师讲戏颇为投入,讲到趣味之处眉飞色舞,显然是懂戏之人,后来才知道他曾远赴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深造,专治戏剧与莎士比亚,留学期间大概看了不少戏。我在那门课认真读了几出希腊悲剧以降的欧美剧本,也读了亚里斯多德的《诗学》,遂知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哀烂泥”(irony) 。
大三那年滕老师担任我们的班导师,不过那年我课多课外杂务多(如编系学会的《兰园》),不复记得班会活动,大四忙着毕业旅行、教学实习,忙着在去留之间徬徨,然后夏天来了,长长的蝉声响起,我就离开学校了离开台湾了。我毕业的时侯有荷花池的系馆早已拆掉若干年了,新的系馆还没盖好,有人问我荷花池有没有荷花,我已答不上来了。

谦谦君子

后来我又来台念研究所,在许多学术研讨会议场合遇见滕老师,他总是亲切地跟我讲几句话。滕老师一直是一位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脸上总带著温熙的笑容,跟他谈话令人怡然自在。
1993年,滕老师出任师大英语系系主任,1995年,第四届中华民国英美文学学会改选,滕老师众望所归,被推选为理事长,同时也是学会机关刊物《英美文学评论》编辑委员会召集人,并与庄坤良学长共同担任第三期(延至1998年4月出刊)主编,退休后转任文化大学英文系,继续嘉惠学子,为学界服务。
2016年4月14日,滕以鲁老师在台北过世,享年82岁。

——《英美文学评论》编余札记

2016年8月5日星期五

婚姻与吃饭

文戈【日子河流】

      我觉得其实做饭吃饭也是件浪漫的事。一个做得开心,另一个吃得开心,吃完了一起洗洗刷刷,日常生活不就是如此?

看到我外甥在面子书分享一则从别处链接过来的感言:“婚姻就是两个人一直问对方想吃什么,直到他们死去。”(Marriage is just two people constantly asking each other what they want to eat, until they die.)顿觉震撼。刚巧自己也正在想这个事。我外甥阿庆是个对细小事情想得比较深刻的男孩。他距离婚姻这道门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竟然已经对这个句子起心,应该是思想比较靠前的反映吧。
那是真的。不管有没有婚姻,人的一生,不就是吃饭这件事?不管是一家人或两个人一起吃,都可以成就一道风景。近来与我弟媳聊天,谈到吃饭的事,她坚持星期六关店后一定要一家人出外一起吃饭,有她的道理。
上班的日子,我和老伴午餐各吃各的。除非有特别事故,否则晚餐一定一起吃。回到家里问他,中午你吃什么。他如果在外面,总会吃个什么面。他喜欢吃面,白吃不厌。如果在家,他就会随便吃,一个人吃饭到底无法讲究三菜一汤。随便吃的意思就是自由发挥,那当然是吃他喜欢的:煎两个荷包蛋,两片全麦烤面包,涂上蜜糖和花生酱,一大盘木瓜或鲜橙,要不然就是3条香蕉。此人不能无一日无水果,他甚至可以水果当正餐吃。奔六以后,我们的晚餐越吃越清淡了,逢大鱼大肉的餐聚有时就会闹肚子。

日常生活好无聊

上班族每逢午餐时间就烦恼,不知到哪儿吃,吃什么。我习惯打包回到办公室里吃,有时手痒把饭菜拍下传给老伴,跟他说:我今天吃这个。他正经八百地回答:那鱼看起来很好吃!这算什么互动啊?好无聊。可是这就是日常生活啊!
我们的家居生活,说穿了就是一起吃饭,然后各自做自己的事,直到下一次吃饭的时间。时间到了就问对方,想吃什么?其中一个人出了个主意,然后就去做。我想,两个人如果长相守,注定就是要一辈子一起吃饭,不管是凑合着吃或隆重地吃,总要吃很多次重复的饭菜。不知哪里看到的,说夫妻关系要持久,要常常一起吃饭。其实是否一起吃饭也视双方的工作与作息而异。婚姻有问题的夫妻逢到必须一起吃饭的时刻会觉得很腼腆,大概那就是渐行渐远的前奏吧?

浪漫感觉最不持久

也有婚姻专家说,婚姻里需要有浪漫,才能持久。其实过来人都知道,婚姻里头最不持久的是浪漫的感觉,刻意搞出来的浪漫常常最不浪漫。年轻时女孩规定男孩,生日一定要送花,情人节要送巧克力,以此衡量对方的真心。到了我们这个婚姻阶段,有没有花或巧克力已经不重要。重要是每天吃什么,是不是一起吃。我觉得其实做饭吃饭也是件浪漫的事。一个做得开心,另一个吃得开心,吃完了一起洗洗刷刷,日常生活不就是如此?能把吃饭这件事处理好,养好胃也养好人,日子也就美好了。

(商余,5/8/2016)

2016年8月2日星期二

语言情结

文戈【日子河流】

柏林墙,其中有一堵是大大的LOVE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柯对德语依旧死心塌地。我们书架上的德语字典都翻狗耳朵了,几次搬家都留下来。

老柯念大专时,副修德语,对德语有某种奇异的情感。奥斯丁大学靠近墨西哥,当地西班牙语通行,他又选修西班牙语。西班牙语清脆流转优美悦耳,与德语较靠后多塞音的生硬音色不同。在美国念研究院课程规定需要选修一门英语以外的外语,我选修法语。念完3年才符合阅读要求。两度到法国旅行,以为懂点法语可以通行无阻,其实差得远。书面语和生活用语根本就不一样,加上死活不肯用英语的法国人,一样是鸡同鸭讲。由于主修的领域与中文相关,又必须选读另一门亚洲语言。我们不约而同选了日语,这样就认识了。我们之间的牵扯,说起来还是语言。语言情结,结情语言。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柯对德语依旧死心塌地。我们书架上的德语字典都翻狗耳朵了,几次搬家都留下来。我的法语词典也一样保存至今。这次旅游东欧,其中包括德国,他私心窃喜。老柯是个理性多于感性的人,偏爱德国人崇理性好逻辑的思维。德国民族严谨精确的特性也造就精良的工人,让德国走在世界汽车制造业尖端。此地有经济能力的人,不都喜欢德国制造的宝马、奥迪、保时捷吗?

德国名人多

德国名人多,那魔头希特勒就不说了。此人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不过也要德国民族那种严格冷峻,团结守纪律服从命令的性格,当年纳粹事业才能成。幸好现在他们专心一致不让历史重演。这个国家有巴哈、贝多芬、瓦格纳等一流的音乐家,是人民的骄傲。以前老柯喜欢听瓦格纳,现在专听爵士音乐了。人是会改变的。以前我也喜欢尼采,念大专的时候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悲剧的诞生》看得如痴如醉,现在看了觉得累。
德国民族的特征,从交通规则上也可以看出来。比如说我们去看柏林墙,要经过两段车道。导游米娅一再告诫,大家行动要快。行人路灯只有8秒钟,8秒一过小绿人马上变成红色,没有橙色的过渡。她提醒我们,过不去的要停下,等下一次的小绿人!谁知我们30多个人一次全过完了。她大惊失色说:全部过来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知道,我们是新加坡团,也让他们见识一下新加坡团的特性了。看柏林墙的时候感触良多。其中有一堵墙是大大的LOVE字,算是世界语言了,无需解释。

吃了半个猪肘子

说到吃,好像到德国不吃一次烤猪肘子就不算来过那样。烤猪肘子几年前去黑森林也吃过了,每来一次都得大块吃肉大杯喝酒走江湖。老柯这个不喜欢吃肉的人竟然也吃了半个猪肘子,我想还是语言情结作祟。我们在德国走动,他竟然看懂了很多招牌上的告示,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美中不足的是,入境及出境时在法兰克福机场办退税手续的时候,他被态度恶劣的官员气火了。我说,德国人办事,不就是那样有板有眼有效率吗?他说,哼!
走笔至此,看到马航集团首席执行员克里斯托慕勒提早离职的消息。请个德国人来改革马航,我看,难的啦!针对马航职员睡觉一事,有人发声说慕勒不懂大马文化。此事现在还没完,不知如何收拾。

(商余,8/7/2016)

2016年8月1日星期一

终归阅读

吴鑫霖【散文】
我一直觉得这些书总会有人去看的,但结果每次翻到那张本来应该盖满日期印章的单子一看,抱回来的始终是一箩筐的失望。没什么的。真的。新纪元图书馆里的书还不是如此?安静,寂寞,孤独,一旦出版就好像注定要被遗忘。

那时候我还在培风上班,有段日子读了骆以军的《遣悲怀》(哦!天,这真是一本没有心理准备最好别读的书。那个运尸人和那个气氛诡异的电梯,到如今始终在我脑海深处萦绕),之后到培风的图书馆找黄碧云,图书馆没有太多黄碧云的书,或者说只有一本,就像周梦蝶那缺页并且脱落,乃至一年后我再也找不到的《还魂草》;黄碧云的书在图书馆里的只有《其后》,被收在书架上,安静、沉默像遗世孤立的老头,静默排列在那边。
后来我借了它出来,读完,还回去。离开培风前的最后一个月,我又去碰那本书,它依然在那里,只是这回停驻在黄凡隔壁。太安静了。这图书馆安静得你想像不到,它拥有和容纳了许多的书,但那些在图书馆里的书,很多很多却像不曾存在那般。好比上架多年,始终没人借出去的《尤利西斯》。时报出版,3巨册。明明写着是萧乾翻译,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萧乾是谁,但它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动声色。
乃至到了后来,我把《尤利西斯》的第一册读完,还回去,之后借了好几次的第二册,没有读又还了回去。这样反复来回的动作,现在回想起来,真像在为一个死去的作家,唤醒他在作品里的灵魂。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略萨。是啊,图书馆里面也有好几本他的书,就跟柯慈、马奎斯并列。彼此是邻居,那时候馆员还没把底层远景在80年代出的诺贝尔全集给移走。我一直觉得这些书总会有人去看的,但结果每次翻到那张本来应该盖满日期印章的单子一看,抱回来的始终是一箩筐的失望。
没什么的。真的。新纪元图书馆里的书还不是如此?安静,寂寞,孤独,一旦出版就好像注定要被遗忘。无人知晓。无人懂得。仿佛一切如烟云,一缕缕地飘散,初始还有一些新颖的气味,但随着岁月的淘洗,最后都幻化成老态龙钟准备消亡的陈腐。多少书和多少文字是这样死去的?
那一年,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刚开始阅读《联合文学》,然后总期待11月份的到来,细读那一篇篇得奖作品。当时候还有文建会,后来没了。也是那时候知道有个叫黄碧端的人,起初,以为是当官的,后来才知道是个教文学的教授。随着时飞日更迭,《联合文学》还在,只是越做越像停刊了的《野葡萄》,当时图书馆还在订的《香港文学》、《明报月刊》,后来都陆续不订了。而真正在杂志架上消失,并不再回来的是那本停刊了的《推理》。
这几年下来,图书馆从很早期的朴素变得温馨,人来人往,乃至到后来,我不断告诉自己,别再回去。别再去那里借书,因为我要读的书,图书馆已渐渐不再买了。日子便在这样的落寞中,逐渐取代掉原来的惊喜。若是有一日,我真的在图书馆里要找那本黄碧云,我真担心它不在了。不过这样也好,让一些消失,然后补充更多莫名其妙让人感到奇怪的书进来。不是世界改变了,而是太多东西改变了我们。
我在youtube上,看黄碧云拿着稿子在讲座朗读,忽地好奇地放大荧幕,盯着她身上那袭黑色礼服。黄碧云还跳佛朗明哥吗?我想。或许不跳了吧!我又想。随手从身边抽起陈宁的《交加街38号》,我没记错的话,《风格练习》我送给培风图书馆了。上个月在Viva Home的书展上,看见《曲人鸿爪》,我手上那本送给了张永庆,在书展上拿起《曲人鸿爪》,我暗自咒骂自己干嘛把那本书给送出去?我以为自己会再买一本,结果没有。或许,我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或认真感到,还有更多的书等着我带回家,收藏,再送出去。
这种往复的循环,是不会有疲累的。莱辛的《天黑前的夏天》我读了3个月,我在这3个月里的某次书展上,以5令吉买到了黄碧云的《沉默·喑哑·微小》,买这本书那天,我看了麦浚龙的《僵尸》。电影结束后,我带着黯然惆怅又有些纠结的情绪,离开影院,回到书展上,可是再也找不到另一本可以为我所购买的书了。或许,这不是因为满足,而是知道所有事情的终结,终归一无所有,所以我阅读。

(南洋文艺,2/8/2016)

不约而至

张玮栩【诗】

快递、送餐员、换灯泡的工人
同时抵达
婚约、孩子、博士学位和总经理头衔
也不约而至

体重与肌肉伴随汗水一起降临
深夜远道而来的絮语
午后猫咪的白眼
和你永不过度承诺的现实
像刚做过的一场梦
恍惚间留有深刻印象
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南瓜和蓝色衬衫遗留在脚踏车旁
你在我毛发最旺盛的时候到来
风很大
大到要把生活的表面工夫卷起

总是这样
紧张兮兮的温柔和拥挤的爱意
一起到来
站在家门口
努力不表现慌乱
岂不知
这一切也会
一起掉头离去

(南洋文艺,2/8/2016)

绝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

海凡【小说】

春希在善后。原来他起身要自己处理,春希轻轻把他按回床上。手电筒光流萤般在大腿旁游荡。“哎呀!”春希脱口低喊,“怎么搞嘛?套子破了!”

阿翔静静地仰躺着,睁眼望着透过塑料布的天光。
他不知时辰,只感觉月亮的清辉撒落在小屋外的枝叶上,叮叮咚咚的脆响;感觉到在他身上温柔细腻地摩挲,像春希爱抚的指尖。啊!如此美妙的夜晚!
他浑身酣畅,四肢百骸无比舒展,身体的热慢慢地弥散。额头与胸口的微润,让他体验着余韵的甜蜜绵长。
山中生涯物资贫乏,日常作息艰苦简单,两人间的缱绻犹如这月光,幽暗里闪烁教人迷醉的微茫。何况他断腿后被分派在印房,而春希作为机动人力,长年出发,四处奔忙,一年里没有多少个属于他们的旖旎而短浅的夜晚。

阿翔一动不动,心里不无愧怍。这其实是他的预谋,他该怎么说?
“怎么办怎么办?哎!”春希把手电筒光直照他脸上。
他眯起眼,回避春希的目光,嗫嚅地像是在宽慰她:“不——不用紧张吧,一次半次,未必——未必就出事!”
“噢!这次要糟糕,哎——”春希抡拳在他大腿猛锤一下,“你这坏蛋!”
阿翔不吱声。春希爱他,怎么骂他都不过分。虽然他口头宽慰,心里却是希望一蹴而就,没有瞎忙。刚才猛烈的动作到底触痛了他脚上的旧伤,但他不懊悔,他知道这个姿势比较能成事。他的计划一步步在落实。希望在既成的事实面前,春希能和他想到一起。
他甚至想到永恒的母性能发挥的力量。
偶一省思,他会为自己这个突兀的念头,感到惊诧和惶惑不安,什么时候,他的脑袋竟被这落后思想攻占?
断脚后他几乎不再出发,被安排在印房做内勤。每天入寝前,他解下金属打制的义脚,注视日渐萎缩的断肢,仿佛注视的就是自己的一生。个人的际遇,部队的遭逢,在这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使他翻腾着前所未有的浮想。
当他开始和春希生活在一起,他写了上队以来的第一封信,告诉年迈的父母他的近况(当然不说断脚),让老人知道他与春希离家后都平安。即使很难预测信一定寄到,组织上也告诉他向外面寄信费事又麻烦,而他坚持。他隐隐察觉到自己思想守旧传统的一面。结婚了,孩子就算正式走出父母的目光。父母亲都喜欢春希,交给她,老人家放心。这也是对他们的一个安慰。
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上队之初,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壮丽的理想曾经那么急切的召唤,义无反顾地上山打游击,热烈参与斗争的激情,那是青春对爱情,对信仰的浪漫!而胸中那一团火,虽然还在岁月的灰烬中捂着,却也免不了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的消磨。同志们聚在一起日夜厮守,所有的努力,除了要生存,要斗争,要战胜敌人的围困,绞杀,还要战胜绝望!
阿翔其实挺积极向上。他不说泄气话,不闹情绪,他还发挥擅长,为战士们谱曲写歌,歌声里流荡着欢快与朝气。
他看清楚了自己的一生,他珍重自己和同志们的牺牲。笑着活着是一辈子,哭着活着也是一辈子。既然是为信仰和理想,活着就要活出牺牲的高尚和精神!
他也多次想到生命的最后,那坎坷路的尽头,夜幕沉沉垂下。许多壮美的青春,像夜雾缈无痕迹地在丛林里消散,他感受着强烈的震撼,不平,和一种深刻的宿命的哀伤。
在生与死的拔河里,谁也无法上岸。那么要用什么去平衡,去守望?
于是,那个念头,带着纠结,带着交战,带着挣扎,生发后却又带着刚硬,带着冥顽,带着不计后果的决绝。他要给世界留下一点什么,留下一粒种子,一株幼苗。
这颗种子就先落在他心里,生根蔓延……
春希挨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的鼻息,甜甜地酣睡。
他却一闭上眼,就在打量一个陌生的自己。
明天春希醒来,她还能认得“他”吗?能接受“他”吗?
(3,待续)

(南洋文艺,2/8/2016)

我的家庭_6

辛金顺【诗】

2013

( 我们都是一家人 )。

潮洲话起伏,从单音词而
绵绵成长,像河流
不断延伸
向每一个故事的前方

当中年远游归来,老了词语
也老了
心中野放的鲲鹏

那些四处游行的乌巴鸟,逐渐
白头,与母亲
驼着背走入扫街者的行列

(bersih、bersih, 我们都是一家人)

然而停电了,脸也黯了下来
路消失在路的尽头
文字咬掉历史的某一页
在五○五
诗喊痛,没有人读懂,你我
喑哑的喉咙

钟摆忘了左右,民主找不到人民
我们却在7-11里
看几只被豢养的小狗,正在抢夺
主人丟下的骨头

母亲啊
许多拼音再也叫不出自己的名姓了
有人却戴着假发
穿过学院
用假音,制造自己的高潮

而石头擦不出火花,脚步只能重新
流浪,在此方和
彼方,潮州话衰老的地方,都是
我们的家



2015

而我们的国呢?

白蚁吞噬掉所有书橱里的时光,在这
非驴非马的阴暗角落
满地都是鸡和鸭啊,都是风雨过后
陷落在梦里的城

老屋已在走远的时间里崩塌,逐渐
废墟,一寸一寸
占领了我们窄仄的记忆,和呼吸
唤醒影子
进入沾满尘光的眼,凝固成
鬼魅的黑暗

( Hantu们全翻过了身,成了Tuhan
  偷偷运走
 我们的五十年,二十六亿个
 消失了的希望 )

而岁月却如此被消费,6%之后
剩下的是
我们遗忘了的青春,和一张
找不到住址的
全家照

猫头鹰还留在山上,远远的山上
树被砍光
一些孢子继续在风中离散,过了海
把故事
钉成了远方,把家
重新翻读成一座   草木茂盛
绵延的山脉

这里,Hic Jacet……这里却长眠着
一首诗
外婆的声音,父亲翻耕的汗水和
血泪,和无数脚印
都被践踏成了一片静静的泥土
一座巨大的坟墓

( 而我们的国呢?)


(6,续完)

(南洋文艺,2/8/2016)

呼吸/如此/注解

呼吸
刘庆鸿【诗】

巨大的雨声突然来到,我们
便隐去了所有争辩
暗哑的半空,雨滴打断
所有干燥的话语

如黑暗中突然伸出的
一双按键的手,轻柔地弹奏
疲惫的声调里
最孱弱的细节

自肺的共鸣箱
我们隐匿的乌云
穿过撞击的空气,划出
擦亮彼此的光


如此
刘庆鸿【诗】

沉默的时间如此,梳理着你
成一间小小浴室,水珠如此
垂落,将离别拆解得细碎,让上万次

徒劳的目光服从的肌肤自时间里撤退
成满腹悬置的存在,便秘如此
永恒——如墙外安放的,疼痛的美景


注解
刘庆鸿【诗】

一个词语
注解着
另一个词语

一个远方
注解着
另一个远方

我们在词语的岔路里不断地
完成抵达,直到光
撕开所有受伤的线条、色彩、与感觉……


(南洋文艺,20/10/2015)

70年的呼唤

锺夏田【满庭芳】

      妹妹说,有一天半夜,已呈半昏迷状态的老母亲,吃力地抬起她枯瘦的手,向门外招了几下,这个动作具有什么含意?没有人知道。

时届丙申,属狗,九十有八。
普通的日子,没有惊雷,没有苦雨,然而,我们家族的后辈,都感到悲伤,感到不舍;因为大家至爱的慈祥老孺人,已被王母娘娘召去,人神两途,青鸾翼折,我们能不悲痛难舍吗?

不要让上面知道

我的老母亲,我要感谢您,只因为您对生命坚持不移,让我有机会呼唤您“妈妈”超过70年。世上有多少人有这种福气?依我的意愿,我还要呼唤您“妈妈”80年、90年,甚至100年,但我的福分只能到这里,从今以后,我不能再当您的面唤您“妈妈”了,我只能在梦里,或者在孤独的时候,偷偷的轻声呼唤一声“妈妈”。但能够呼唤您70多年,我应该心满意足了,我不能太贪心,妈您说是吗?
我的老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妇人,有点怕事,尤其敬鬼神。每年生日,要为她庆祝,她都摇手拒绝,她的理由是“不要让上面知道”。听起来有点荒谬,但也许她是对的,她只是普通的妇人家,煞气不够大,太过铺张渲染,确是易招人忌。倒不如把那种喜悦藏起来,“只有我和我的心知道”,这就够了。

快乐的日子在玲珑

我的老母亲,您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我想应该是在玲珑镇度过。那时,一家七口,只靠父亲微薄的教俸过活。日子虽苦,但大家合力开垦种菜,您还收些衣服来洗,生活平淡但充满欢乐,正所谓“咸鱼青菜也好好味”,我年纪虽小,也看得出,你的脸上,满满的写了“幸福”这两个字。
我的老母亲,九十有八,应该不留遗憾。只是离开的时候,稍为有些痛苦,那是因为年纪老迈,多个器官已失去应有的功能,以致感到周身无处不痛。身为子女孙辈的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但帮不到什么,只能要求医生给您打止痛针,减轻痛苦。妹妹说,有一天半夜,已呈半昏迷状态的老母亲,吃力地抬起她枯瘦的手,向门外招了几下,这个动作具有什么含意?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看到王母娘娘的銮队来接她?还是看到死去多年的父亲,亲自来带他昔日的新娘,回归故里?
回魂之夜,我准备了一些您爱吃的小点心,摆好您习惯坐着吃东西的椅子,等候您回来享用。还有,您看电视时爱坐的那张藤椅,也摆好对着电视机的最佳角度,让您真回来的时候,可以舒服地观赏。您5个孩子的家,都摆设了不同种类的小食,让您回家时品尝。妈妈,那一个夜晚,您去了哪一家?
云天邈邈,冥地幽幽。您离开我们,已是既成的事实,我们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改变。您生我养我育我,此恩终生不忘。就让我们把您平日教导我们做人处事的道理,永远珍藏在心底。永别了我的老妈妈,我要在这里再呼唤您一次:妈妈!妈妈!

(商余,30/7/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