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8日星期六

山巅上跳跃的羚羊:张尘因

马华文坛里有一种羚羊,只在山巅与山巅之间跳跃,从诗的巅峰跳到美术与哲学的高坡,又从文化研究的险峰跳到经济观察的峭壁,再跳到时事评论的悬崖边上。只有在险峻的高处,我们才可能看到它出入的身影,一个不断更换文学身份,不断更换笔名,甚至不具名的长者。我们现今只能捕捉到这种羚羊二十多年前仅留下的飞跃流线--张尘因现代诗集《言筌集》。

“出土文学系列”

去年(1999年)十月推出“80年马华文学”系列时,我想,讨论了近十年的问题:“马华文学是否有经典”,或者可以藉受访者加以厘清。而访问对象应该有其代表性,于是请了马华文史工作者方修、马华文学史学者杨松年副教授、研究马华现代文学的学者张锦忠博士、大专院校两位教导马华文学的讲师许文龙与庄华兴。5位受访者谈到经典问题时,都异口同声(婉转的)说“马华文学没有经典”。虽然如此,他们对一些作家(好些仍健在)出色的著作推崇有加。张锦忠还建议“出土”非经典佳作。认为“出土或重探这些文本,也许比建构经典更功德无量。”这给我很大的鼓励和启示,于是默默在酝酿“出土文学”的计划。

“出土文学”的对象当然可以是仍然健在的作家。我想,如果我们在重新探讨好作品的同时,也能刺激停笔多年的作家从新执笔继续创作,那会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张尘因先生是令人怀念的现代派先行诗人,自二十多年前出版过一本诗集《言筌集》之后,虽然还从事笔耕,但诗笔搁置已久。访问张尘因先生之时,获悉张氏近年来开始有诗,欣喜于诗魂之复活(张氏新作之一题为《复活》)。

今天(2000年)是6月6日国际诗人节与农历五月五中国诗人节(端午)交会之日,以“重读张尘因”作为“出土文学系列”的第一炮,以示重视。本特辑除了访问张尘因本人之外,还有两代文学评论人:温任平与张光达评介《言筌集》、张氏旧诗重温及新作发表。“出土文学系列2”的焦点将是现实主义作家铁抗,敬请留意。



山巅上跳跃的羚羊

专访:张永修


传说有一种鸟,一直不停的向前飞,不停的飞,直到它死的时候,双脚才会着陆。

--那是王家卫电影《阿飞正传》里的神话。

而马华文坛里有一种羚羊,只在山巅与山巅之间跳跃,从诗的巅峰跳到美术与哲学的高坡,又从文化研究的险峰跳到经济观察的峭壁,再跳到时事评论的悬崖边上。只有在险峻的高处,我们才可能看到它出入的身影,一个不断更换文学身份,不断更换笔名,甚至不具名的长者。

我们现今只能捕捉到这种羚羊二十多年前仅留下的飞跃流线--张尘因现代诗集《言筌集》。

《言筌集》出版于1977年,收集了诗人1958至1977年20年来的49首诗,由吉隆坡人间出版社出版。

张尘因是谁,今天或许很多人不清楚,甚至没有听闻过。这个笔名,诗人本人也多年不用。不过提起诗人原名,却家喻户晓,他就是南洋商报总主笔张景云,南洋论坛“景云沙龙”主持人。这枝名笔,写社论无数,诗人的身份却少人知晓。



少年轨迹

张尘因1940在缅甸出生,现年六十。6岁那年被送到槟城,寄宿在菩提小学,与大他两岁的姐姐相依为命,次年入小学一年级。一直到上了初中二(1954年)的时候,张尘因才开始接触到文学作品。那时搬到“姓王公司边”住,常去春满园、沓田仔附近的小书店逛。现在这些书店都不存在了。张尘因带我们回到当时一间常办进香港书的川行书局。他在那儿接触了一些旧俄作家的译作,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普希金、高尔基的,是中国大陆平明书出版社出版的;当时还在的开明书店也出版一套五四作家的选集。

那时中学老师周容与送给班上书柜子的书籍中,他读到了张爱玲的《流言》和《传奇》。当时张爱玲还留在香港。

这么多作家里头,艾青的自由诗,最先深深的吸引住16岁的张尘因。张氏少年期的诗作隐约有艾青的影子。不过18岁之后,现代的味道开始流露自张尘因的诗歌里。

当时新马最红的诗人是杜红,模仿的对象是中国的艾青。现实主义派的诗基本上是艾青风的天下。

也在那个时期,他开始注意到马华文学。南洋商报前文艺版《世纪路》的编辑姚紫办了一份《文艺报》,在版面和内容都很出色。他从此刊物认识了一些马华作家,如姚紫本人尺度大胆的小说;苗秀的每一本小说都没错过,苗秀的《年代与青春》在《星期六》连载时,他每星期骑脚车到五盏灯交通灯的报摊买来追读;最喜欢威北华(鲁白野/楼文牧)文章,不管是小说集《流星》,散文集《春耕》、史地随笔《狮城散记》、《马来散记》,还是译成中文的日本现代诗。此外,他也喜欢在香港出版《高原的牧铃》和《燕语》的力匡,及诗与小说都写得很好的徐訏。

他开始读新诗时,余光中和夏菁等蓝星诗社同人还在写格律诗,他19岁在新加坡买到正中书局的《当代台湾诗选》里才出现后来所谓的现代诗,那时他已从英文读物接触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与艺术。

他在25岁之后再度南下新加坡居留了十年,对当时马来亚的诗坛不甚了解,他认为60-70年代现代诗的诗人中,牧羚奴与英培安的表现已很成熟。

张尘因的前半生一直都很不顺利。小学毕业那年,父亲生意失败,不再寄钱来。他姐姐获得校长的栽培,继续在菩提学校就读,他则寄宿在他父亲生意伙伴的家里,直到初中三才搬到叔叔家。这之前,他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受英文教育的baba叔叔。

张氏的初中在青草巷官立师范学校就读(校舍多年前已被拆除),高中一转到韩江,却遇到学潮而被迫停学。

张氏受学校教育不多,但他的中文与英文功力,是很多人所不能及的。张尘因英文底子深厚,他特别要感激他的老师周容与给予他的引导,是周老师带他们一斑同学到土库街的美国新闻处图书馆“杰克逊中心”。从此他下了课,便骑着老铁马,独自一人来到杰克逊中心,一头栽到英文书堆里寻宝去。他后来的诗作不再艾青,现代味却越来越浓,和在杰克逊中心里的博览群书,以及18岁首次去新加坡闯天下,在莱佛士图书馆、美新处和英国文化协会读书,接触欧美现代作品,不无关系。

避秦篇

退学后的张尘因,生活潦倒。曾当过临教,却因政治关系而停止。南下新加坡谋生时也学过画,要面对上课不能工作,工作不能上课的两难处境。回到槟城,默默作画5年,原本获准到美国深造时,美国领事馆不发学生签证,以至不能成行。20多岁再去新加坡,他开始为报章写国际时事评论。后来受聘于报社,却又因政治因素而工作成了泡影。而早年给入世不深的他最大的打击是来自朋友,问他原由,他不想再提起。他说,他受到的伤害,至今伤痕还在,让他永远不能忘记。

对于写诗,26岁的张尘因如此写道:

我用生命写诗/写爱,写忏悔,写怀念/写恨与愤懑/写忧郁与哀伤/中夜从睡里醒转/惊悟我所写的/全是死亡、死亡、死亡

诗体现了生命的无常和无奈,似乎受过佛理的影响,这或者和童年在佛教氛围浓厚的缅甸度过,然后寄宿及就读于佛教小学不无关系。张尘因说他父亲来信常说佛理,后来自己也常看英文佛书。诗集《言筌集》里也有几首涉及宗教的诗。

当年那样苦的日子,诗还是一首首唱了出来,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张尘因还能感受到当时心情的低落。1976年他来到吉隆坡,开始在没有殖民阴影的空间里进入报界。次年发表了6首诗(其一《猫》刊于《蕉风》,未收入诗集《言筌集》),之后就没有写诗了。张尘因对诗失望了吗?

对于弃笔,31岁的张尘因如此写道:

什么是诗?/无非是一种无聊又无望的尝试/希冀为生命题几段/眉批脚注/而人生/终归是无字天书一本/又何需曲意附会/它的命意

问张尘因退休后,若环境及经济许可,他最想做的是什么?

他说他还是喜欢诗,他还会写诗。写诗不关经济条件好不好。他曾经喜欢诗与绘画,这样的心是不会死的。(张尘因近期有数篇诗稿,将供《南洋文艺》发表,敬请留意!)只是工作太忙,在学习上又很“贪心”,思想“太杂”,要看要做的东西太多,一层层把诗心掩盖了起来。不同人生阶段的体会,他藉不同的文体/形式表达。

退休后,他想从事些思想性的学术研究,如从伦理/哲学的角度看政治暴力。另外他想研究的范围:科学思想、中国传统美学。

张尘因70年代和友人:何启良、沙禽、飘贝零、黄学海、林廷辉等办过人间诗社,出版过一些书,后来这群文友各散西东,很多出版计划也就搁置一旁。如今张尘因与友人王宗麟成立了一个叫“燧人氏事业”(Prometheus Enterprise)的出版社,计划出版系列丛书,张景云个人的著作包括《云无心,水长东》、《见素小品》、《犬耳小品》、《烛泪存稿》等。到时,我们又将看到高山羚羊的飞跃山崖美丽弧线的定格。


对自己的诗的评语:

张尘因对自己的诗作似乎严格得近乎无情,自称是个poet manque:失败的诗人,自认《言筌集》里的诗,大多是“不完篇”:有段无篇,有句无章。在那个时代(60-70年代)里不具代表性。他说他的诗,接近现代派,放在现代派里又觉得格格不入;若放在现实主义里,也格格不入。现实主义诗人可能会觉得他的诗太难懂了。它的特色是:跟左右两边都不一样。

诗句偶尔出现英文/非汉字,而不加以翻译。

他说《言筌集》里大概只有十五、六首完篇的作品,能入诗选的作品大约只得7、8首。

谈到读诗心得,他说他猜想自己是本地读书界读诗最多、范围最广的一人,从中国古典诗词赋到今人诗词,英美西欧现代诗到东欧、拉美、印度当代诗(英译),都不放过。他说50年代后英美诗人都在诗美学上革 T.S.Eliot 的命,但其成就和影响迄今无人能及。他20余岁时醉心美国自剖派(confessionists)、纽约派诗人如 Frank O'hara 和 人见人爱的 John Ashberry、疲脱派(Beat poets),近年则常读 Robert Bly,因他三两个字即能勾勒出一段人生意绪。他说,读过波兰的 Wislawa Szymborska,就没眼看“政治诗”了。在他所谓的非纯诗人中,他最喜爱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


张尘因的笔名


还有谁可能是“张尘因”?

从《言筌集》的作品年表里,我们发现张尘因在文艺丛刊《稻穗的青春》、杂志《茶座》、南大《大学论坛》、南洋商报《文艺》及《生活》副刊用过以下笔名:路鹰、刘新、费之、张友荆、张尘因及本名张景云。其他出现在《言筌集》里未来书目预告的作者:张黑蛮、张哑侣、张光霁、芜阶先生、一沙,都是同一人。

在张锦忠当《蕉风》编辑的时候,读者或者看过“科幻小说特辑”里的科幻小说大纪事及科幻小说译作,可能会对以下笔名有印象:能屈斋主、绸衣大士、黑吉。在这之前的70年代,牧羚奴在新加坡为《蕉风》组稿,有一期出电影艺术专辑,他的数篇译作用的笔名是:卢比、张那、小犬、翠微,以上作品(包括翻译)都是出自张尘因的手笔。他也曾为一些《蕉风》封面作设计。

也是画家的张尘因,曾在画廊卖过画。他在第240期《蕉风》,以张黛为笔名为诗人/画家陈瑞献的画写画评。他也曾用张黛和补壁先生为一些《蕉风》封面作设计。

熟悉张尘因文章的读者,很容易就可以从行文风格中判断出作者,即使是不具名的社论。

2/6/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