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4日星期二

迷宫

黄远雄【诗】

一如既往
先由我携带你
兜花园,熟悉整座迷宫
的位置

拐入进口处后
依旧先由我陪你
再走一、二截小路,重温我
兴建迷宫的初衷

之后剩余漫长的九曲十三弯
则由你导盲犬般
引导我
出去

这近五十年来我总是
眼高手低,屡屡触犯禁忌
不按牌理,动辄在内部秘道
违规增设几近戏谑般流动性
的封路的障碍
为后话遗留一些诟病
一生最大的遗憾
未曾在尽头
预设唯一
的出口

我有必要卸下一些己见,拎走
一些失误;或有一天,我突然
掉队、失忆、或走失
在自己数十年苦心
陷入自设的迷宫内
惟有假借
你多方的撏撦
才能窥见我
的盲点

(南洋文艺,24/1/2017)

时日

周天派【诗】

活在过去的人
四处搜集雨水
任时光淋漓——
摊开,梳理
不断
跌入河川
云丛间流霞
锈蚀。一再循环
降落

活在未来的人
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世界不知不觉
老迈且辉煌
时而相信时而
疑神——沿途
镜片碎裂
回声完整

活在现在的人
敲了敲壳
吃着半熟蛋
透明故事隐现
“一切会老并且
  朽坏,消散”
思索地球与宇宙
运转几种时差

住在里面的人偶尔
也想探望外面的人
何曾离开彼此——

持续演绎着参差
……时间

(南洋文艺,24/1/2017)

野鬼

邢诒旺【诗】

我也有过   一种情怀   是世界   所不能承载
像叶子   躺在世界   这张共用的床   下不来

大过小的就是大   小过大的就是小
然而我没小也没大   我的情怀不是大小    所能承载

当思想与情怀相悖    世界就有了   反讽与辩证
想大时小   想小时大   想有的没有   不想有的
不必想   就统统有了

想清醒   却发现世界   是一张共用的床
所谓清醒   不过是在拥挤的床上   辗转

有时候我是光明正大的叶   飘落
有时候我是朝思暮想的鼠   攀爬
思想是焚身的床头灯   情怀是床底猫

那些油   我吃不了了   我的身体   浸过油   是灯芯了
身为思想   我也有过   落叶的情怀   我想下床   喂猫

开一家酒吧

张玮栩【诗】

开一家酒吧
一黑一白的装修
像人心
前言不对后嘴
自以为是
有时换光
有时关门
音乐可以切换
你是我最好的客人
把所有未买的单买掉
永远
因为你曾
对不起过我

(南洋文艺,24/1/2017)

死猪·藏粮·昨日之人

黎紫书【文学观点】

海凡小说集《可口的饥饿》有人出版

那历史的角落过去曾被刻意留白,和平协议签定后,多年的封印被解,各方各人纷纷冒出来绘影绘声,历史的面貌才逐渐有其纵深。对于马新文学而言,这个刚被解禁的角落藏粮丰富,却唯有那些参与了藏粮行动的“昨日之人”才知道该从何刨掘。

其实他符合我的想像。
2012年我与海凡初见,那时他用的是另一个笔名。在新加坡的一项文学活动上,他当的主持人。那样的场合我阅历无数了,就觉得这人有点怪,说话声音洪亮,一个字一声铿锵,大大不同于周遭文人雅士们的款语温言;也因为他精瘦,腰背挺得笔直,披着一身粗糙色深,像是经年累月日晒雨淋的皮肤,鼻梁上架的厚眼镜拦不住炯炯的目光。我直觉这人与当时的环境,甚至与我所认识的新加坡格格不入。
在2012年的新加坡,这人的外表过于朴素,言行过于热情诚恳,咬字太过清晰,眼神未经掩饰,竟有理想的火光乍吞乍吐。看不透确实的年纪,却肯定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一派憨厚天真?
后来,在新加坡一位学者朋友的办公室里,他的一位助手(前马共人)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单薄的集子《雨林告诉你——游击山头,和平村里》(2014出版),交到我手里。“这里面的小说写得很好,作者一定是队里的人,可是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我看了一眼,书的作者署名“海凡”。
我那位朋友堪称马共专家,多年来从事马共史料整理,认识不少前马共要员,与已故马共总书记陈平也颇有交情,他却不知道马共队里有一个执笔写小说的人,名叫海凡。
两天后我在“改名后的海凡”家里,他给我递上一本书,说是“拙作”。正是同一本《雨林告诉你》。他一边靦腆请教,一边再三拜托我给他保守秘密,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海凡何人。我当然慎重答应。接过书的那一刻,我心里得意,觉得自己像意外获得了一项重要情报。
比起我所见过的其他前马共份子,眼前这个人,可以说最符合我对前马共人的想像。一个人把人生中最宝贵美好的年华消耗在莽林里,山中年轮慢,今昔难分;终于枪械销毁了,连背上那载着理想的包袱也卸下来,而外头红尘滚滚,已不知人间何世。他在队里只是个普通兵卒,出来后一无所有,要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社会里重新学步,努力当一个“现代人”。
这样的人,山中他可以背负50、60公斤粮食长途跋涉,而城中道路平坦宽敞,却连脚下那一片薄薄的影子也让他觉得不胜负荷。
说到沉重之处,这书里有一篇〈咒语〉,里头正有一头上百公斤重的大猪牯。为着保住它体内的满腔热血,好让大家能喝上一碗猪血汤,3个队里的同志不惜轮流背着它走,一路踉踉跄跄,狼狈不堪,最终“人仰猪翻”,流了血,摔破了眼镜,才发现山猪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断气,愿景中的一锅能唤回精气的猪血汤遂成了泡影。
小说里写的是战场被时代消化,马共斗争前景无望的苦闷。多少年的奉献和牺牲过后,人生犹如这样一头热血已凉而沉重依然的山猪牯。想来小说中的3人唯有将死猪切了分开背,但十余二十载的斗争岁月却是另一头死猪——它无法被切割,它的重量旁人无法分担,它甚至不能被放下。海凡显然背着这样的一头死去的猪牯走出莽林,甚至还一直背着它,在这高楼林立的,洁癖的,强迫症的,骄傲的岛国上,踽踽行走。
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雨林告诉你》读完,翌日给他发电邮,告诉他我的惊喜和兴奋。后来我写了一篇荐文,连同《雨林告诉你》中的两个短篇小说,投给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坦白说,尽管我自己曾经把马共写进小说里,却从来不曾喜欢读到由马共作家书写的,真正意义上的“马共小说”。正如我在当日那一篇荐文〈雨林里的一颗遗珠〉中写的:“无论是金枝芒的《饥饿》抑或是贺巾的《巨浪》,我们都明白这些钜著作为‘历史文献’的作用,远胜于它们作为‘文学创作’的价值……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因迫切地服务于意识型态,这些小说都有种‘文宣’的流气,加之文笔多少有点粗糙,遣词俗套,美学功能不足,真要放到文学这精细的秤子上自会觉其段数不高。”
那一次我的激动,在于发现了看似已然干涸的马共文学竟还有一个潜在的发展的可能;一个从未被发现,并且还有可能喷涌的泉源。《雨林》一书只有6个短篇小说,但愈写愈好。这好,好在它们在技艺的层面上不比同时代同时期的其他马新文学作品逊色,并且自有一股不同于“外头的作品”的山林之气,朴而不拙,又有一种“野生”之美,尽便写的是部队里的正面人物(今日的眼光看来则不免略嫌“样板化”),但情感真挚,文字朴实动人,颇为大气。

那样的作品,是30多年前,青壮时候的海凡在队里写的。由于作品稀少,也没有发表的管道,加上搁笔多年,他没有像金枝芒与贺巾那样,至少赢得一点文名,成为具有代表性的马共作家。可是在我的眼中,海凡之于马共文学,无异于游击队留在山中的藏粮,埋于地下十数二十年不坏,有朝一日出土,虽说不比新米那般香糯,却是既松且软,份量更足。(〈藏粮〉)
《雨林告诉你》出版后,因〈文艺春秋〉的推荐而(至少在老左派与前马共人圈内)受到一定的瞩目,海凡颇受鼓舞,遂而重拾笔杆,推开沉重的记忆之门,在时光之路逆行,向他早已不愿提起,兴许还想忘却的过往一步一步迈近;正如〈藏粮〉里写的:他们从今天的社会出发,向已隐匿在历史角落里的昨日转进。那历史的角落过去曾被刻意留白,和平协议签定后,多年的封印被解,各方各人纷纷冒出来绘影绘声,历史的面貌才逐渐有其纵深。对于马新文学而言,这个刚被解禁的角落藏粮丰富,却唯有那些参与了藏粮行动的“昨日之人”才知道该从何刨掘。
海凡正是那样一个昨日之人,他不仅知道藏粮的地点,也许我们可以悲凉地说,他极有可能是马共队伍中硕果仅存的,唯一持有工具,有能力去挖掘的人!
新的短篇小说集《可口的饥饿》中11篇小说写山里的游击队生活,里头不乏各种高人,有孤僻寡言,听力惊人的“神耳”;有敬畏山林,能与大自然通话的原住民装吊高手;有无饵甩钓,百发百中的“神钓”,甚至也有身材娇小,却能背60余公斤重物走山路,还能在万绿丛中轻易辨出各种果树的女同志,还有神勇无匹视死如归、为了“工作需要”能放能收的队友……。行军如此,“谋生”觅食是大事,握笔写小说的几乎百无一用。放弃武装以后,人人两手空空,山中练来的能耐多已毫无用处,而到了该用文字向历史与记忆召魂的时候,这些前马共人却无笔可用。海凡的“出土”多少可以突破窘境,尤其是在马共文学这素来贫瘠的一块,继金枝芒与贺巾之后,总算有了可以接棒的敘述者。
《雨林告诉你》问世后,海凡陆续书写并在马来西亚与香港等地发表他的马共小说,这书里有7个作品写于2015及2016两年,创作力可谓不小,足见海凡的心志。只是要重拾搁置多年的小说书写,并且要直视不堪回首的往事,作品发表后兴许还得面对老战友们的检视,这些后来写成的作品,在技艺上左顾右盼,明显比旧作有着更全面的考量,在题材上有所开拓,却也写来特别的小心翼翼,反而落下斧凿痕迹。诸篇之中,写军中情爱的〈绝唱〉洋洋洒洒,篇幅最长,把人物的心理和外在都写个遍,还得加上性爱描写,然而愈是“周到”则在表达上愈显得刻意,反不如同是写男女之事的〈野芒果〉细腻动人。〈野芒果〉尽管情节简单,故事与人物毫不铺张,却在细微处透出光芒,呈现更大的文学张力。
除了情事以外,海凡也写山中艰难的生活,居然多与觅食相关。〈可口的饥饿〉固然如此,〈猎物〉中写的黄猄与黑熊也都是队里的腹中物,〈咒语〉中的3人连大猪牯的血都不愿浪费,甚至〈野芒果〉也以食物为引,直至〈藏粮〉,写到和平协议签定,居住在和平村里的同志一个接一个褪下军装,换上亲人捎来的便服,60余人浩浩荡荡去挖掘12年前囤下的粮食。食物在这些小说中如此吃重,其实正说明游击队在山里孤军作战的艰苦无援。
那样的生活,海凡过了十余年。我相信他在这段岁月里所见所闻所经历所思考的,这11个短篇远不足以全部传达,还待他将来进一步整合,以更成熟的文学手法予以呈现。其实,除了继续往旧日藏粮之处深度挖掘以外,我还期待海凡能把焦距拉近,书写离开森林以后,那些战士们归还家园与社会的故事。说到底,作为海凡的朋友,我期待看见这个苦苦背着一头死猪的前马共人,有一天能在他自己的文字里,终于与今日的自己相逢,并且有了相认的勇气。

(南洋文艺,24/1/2017)

2017年1月23日星期一

时间怪兽

文戈【日子河流】

      作息节奏慢了,时间的刻度与长度却是一样的,没有变得更长或更短。如果感觉一日如三秋或日月如梭,那是由于心情或生活事件的密度造成的错觉。

老同学L说他退休前很害怕退休后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谁知退休后,南下北上游山玩水尝尽美食,闲适江山何等多娇!频密与老同学相聚饮茶打牙祭吹水八卦,日子过得甭说有多开心!偶尔还觉得时间不够用,根本就无需“打发”时间。
记得从前认识新朋友,常常被问周末如何“打发”时间。好像周末是头多余的怪兽,必须被“打发”掉。每逢被问,鬼扯胡答:看书、听音乐、淘书、发呆,一般人常做的事,我也做。久之,总备有标准答案应付之。但是心中不免纳闷,周日和周末的时间有分别吗?周末不就是继续把周日没做完的事做完吗?那些年搏命工作,总觉得时间不够分配。如今虽然还在职场,但有意识进入慢活模式。作息节奏慢了,时间的刻度与长度却是一样的,没有变得更长或更短。如果感觉一日如三秋或日月如梭,那是由于心情或生活事件的密度造成的错觉。

人人刷手机度日

近年来新朋友不多。生活圈已经定型,闲时在家孵豆芽,对有人堆的活动敬而远之,自求清静无为。倒是老同学旧朋侪因社交媒体之便,一个个冒出来,有如雨后春笋令人惊叹。近日竟然与失联的师训同学恢复联系,虽然中间隔了几十年,感觉还在。如失散的伙伴在网络情境里重逢,聊起故人旧事噫兮吁兮,不亦悲乎,不亦乐乎!
其实现在就算有新朋友也再无人问那老土问题了。如今人们时时刻刻都在刷手机度日,哪里还有剩余时间需要被打发的?人们连看书都腾不出时间,刷刷刷,时间都奉献给社交媒体和令人眼花缭乱真真假假的网络资讯。我去健身房,看到女孩男孩们没一刻放得下手机,才知道自己已是过时的物种了。
我们这个年龄层的人,很多早已退休。再问如何打发时间,岂不是捅马蜂窝?有些人退休前身居高位,习惯以权力和掌声定位个人价值,退休后身边少了前倨后恭的兵团,生活失重无所适从。心理不平衡啊!然而一般来说,退休族与上班族没两样,都在忙着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有人喜爱蛰居采菊日日望南山,有人崇尚喧哗忙碌夜夜闻笙歌,生活不同追求有异,人生各自精彩。

想做啥现在就去做

退休前因工作无法分身的事,退休后应该有时间去做了。然而听过来人说,有时还真不是那么一回事呢。没时间的时候一心想到哪里哪里玩,有了时间突然间对旅游没了兴致。身体状态是个问题,但有时却是心情使然。人很奇怪,好像越是无法做的事越有吸引力。
所以,想做啥现在就去做,想去哪就去哪。不要等。等到最后想做的事全泡了汤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想,时间确是头怪兽。它盘踞在暗处,时时窜出来颠覆逻辑搅乱计划,改变你的想法。

(商余,20/1/2017)

动用猎枪的日子

冰谷【人生风景】

1985年,作者在洋楼外用枪驱逐猴子。


种植果树最大的忧伤,就是果实被偷。又香又甜的果实不只人见人爱,连动物见了都被迷惑得冒险偷尝,为了果实散发的那股芳香而出尽方法来满足口舌。
因此,果实成熟的季节,园主喜忧参半,头痛的问题即是日夜守住果园。要防人偷,更要制止动物的侵害。为了血汗培养的果实,简直急得废寝忘食。
铁刺篱笆只可以防人,对来去自若、集体出现的飞禽走兽就一无是处了。所以,猎枪和子弹成为最无可奈何的选择。
入主洋楼之后,有两件东西加重我的负累,其一是铁闸万钥匙,掌管现金周转;其二为接管猎枪——作为发粮薪时的保安措施。幸亏我只是保管枪弹,保卫粮饷拿枪杆的职责由另人取代。所以,我动用猎枪的时候不多。
园丘的旧主是洋人,洋人打造的铁闸万坚固无比,高过人头,估计有好几吨重,空间也大,平时将猎枪拆散藏在铁闸万里,万无一失。

松鼠闻枪声遁逃

我也有需要动用猎枪的时候,那是对付洋楼外侵犯果实的飞禽走兽。其实,它们对果实的敏感度比我们更直接,尤其是松鼠,往往当你发现树上的榴梿遭啖几个破洞时,你才觉察,原来果王即将坠地了。
对榴梿而言,松鼠是最难收拾的天敌。体形小、跳跃快,出现在榴梿树的高枝上,躲在果实背面咀嚼享受,要消灭它们中弹最多的往往是果实。所以,放空枪让它们惊慌消失,是最明智的上上策。当然,它们会重新出现,你得做季节性的看守,直到榴梿掉完殆尽,你的猎枪才可“秋收冬藏”。

蝙蝠破坏性大

属于白天出没的果实敌害,除了松鼠,还有猴子、鸟类,夜间偷袭最多的,为果子狸和蝙蝠。果子狸是宠然大物,逃走能力缓慢,一对射出蓝光的眼球是暴露身藏的弱点,容易对付。蝙蝠为榴梿花传播媒介,对榴梿来说有益无害;但却侵略成熟的红毛丹和龙贡;来时成群结队,飞扑听声变位,猎枪子弹未必就能威胁它们。
蝙蝠对红毛丹、龙贡的毁灭性危害,比任何其他禽兽严重。整个晚上可以把几棵果树吃到清光,剩下满地果壳。
洋楼外仅有两英亩果树,数量不多,动用猎枪的机会也极有限。以至每年到警局检验枪械时,总被查徇﹕“为何子弹用得那么少?要常练习呀,别让枪管锈了!”

(商余,19/1/2017)

2017年1月17日星期二

保温瓶

马盛辉【诗】


你们终于都发明了
我这么一个
可以储存
温暖  爱情
接吻  拥抱
以及各种新闻
各种议题
的东西
隔多久再拿出来
也能对人生
充满热忱和激情

(南洋文艺,17/1/2017)

人狼

零度【诗】

他们侵害
就像红蚁的海
只有绝对的黑暗
才能让月光下
大海无声

可红蚁不是象征
吃人的祝祭里
他们是活的死神!

当太阳照常升起
他们咆哮
就像是咆哮的人狼
“我要吃人
我要让族群的灵魂上升!”

待世界缓化成暗房
真实是目击者的手
潮湿的放大物
漂洗的沉默
沉默着
就这样沉默了一个时代

(南洋文艺,17/1/2017)

热岛

骆悦玛【小说】

父亲抚摸林浚杰脸上那一块红斑:“没事的,你别理她们就是了。”
林浚杰死了,没有留下半句话。


两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S国一名中学生林浚杰,于家里房间悬梁自杀。
据林浚杰的父亲说,事发前一段时间,林浚杰从学校回家后情绪低落,沉默寡言。有一天,他吞吞吐吐地:“爸,我不想去学校……”
林浚杰天资一般,对音乐却有特殊的喜好,被分配在钢琴班接受专业训练。初进学校,林浚杰回家总是兴高采烈;除了认真练习,还跟父亲讲学校发生的各种有趣的事情。可是不久,林浚杰却变得低沉。
一天,林浚杰忽对父亲说:“爸,我不要上音乐课……”
父亲吃一惊,问林浚杰在学校发生什么事。
    “她们……欺负我……”林浚杰哭着说。
    林浚杰脸上天生有一块红斑,女生因此嘲笑他,并经常故意围住他,对他的脸又扭又捏。“人面猴!”下课后,她们叫他的外号。
“我要求她们停止,她们还威胁我……”林浚杰看着父亲。
父亲抚着林浚杰的头:“傻孩子,没事的。”
电视机里面,新闻报道:“……近二十年,S国计划建的绿化特区因高度工业化而作废,几条大河被填埋,改成下水道;地上建起核能发电站、炼油厂等。大量的混凝土建筑和柏油路白天吸热,夜晚散热,成了提高晚间气温的热源,加剧大气污染。地面散发的热气形成暖气团,将城市烟尘罩着流通不得。热岛现象产生的上升热气流与潮湿的海陆气流相遇,形成乱积云,降下冰暴雨,引发大洪、山体滑坡和道路塌陷;气候失常。S国城市气温比周边地区高;在用等温线表示的气温分布图,气温高的部分呈岛状,故称‘热岛’。热岛现象的成因:越来越多的地表被建筑物、混凝土和柏油所覆盖,绿地和水面减少,导致蒸发作用减弱,大气得不到冷却……”
父亲抚摸林浚杰脸上那一块红斑:“没事的,你别理她们就是了。”
林浚杰死了,没有留下半句话。
林浚杰说过学校的女学生曾威胁他,然而林浚杰的父亲认为,嘲笑可能不是造成他儿子死亡的真正原因。
“他受到了什么威胁?学校是否存在着不良少女或少年暴力党?“
林浚杰的父亲就此询问儿子就读的学校。校方对林浚杰的死表示遗憾,接待林浚杰父亲的女校长神情哀伤地表示,可能存在同学间相互欺负的现象,这是学校常见而无法避免的事,但她极度否认学校存在暴力党,同时认为林浚杰绝不是因受到威胁而走上绝路的。
林浚杰的父亲要求学校对曾威胁过他儿子的学生进行调查,但校方以依据不充分而拒绝。林浚杰的父亲对校方的做法表示不解:“我没有起诉学校的打算,但是,我有权知道儿子因为什么受到如此大的心理压力,以至被迫走上绝路。我儿子身体和心理都很健康,跟我的感情很好,除非遇到特别重大的问题,否则是不会自杀的。 ”
    自去年起,林浚杰的父亲为得到一个明确的“说法”,开始了漫长的上访和诉求历程。他向校方连续发出正式信笺,希望校方进行调查,并提供可信的情况,找出死因。一个月后,校方回了一封内容简介的信:教师们的一些回忆与他们同林浚杰的一些谈话摘要。林浚杰的父亲认为从校方信件的内容根本无法判断死因,要求学校继续展开“深入的调查”。
这一要求引起校方不满。林浚杰的父亲回忆说:“有个女老师情绪激烈,告诉我们她没有进行调查的打算,而且,不会对任何学生进行惩罚。”
林浚杰的父亲开始向其他部门寻求帮助,他联系到“S国未来青年协会”,林浚杰生前曾向此协会的心理专家寻求帮助。但是,出乎林浚杰的父亲的意料,协会的负责人(女性)表示,按照有关保密规定,心理专家与林浚杰的所有谈话记录不能向外提供,包括其家人。
随后,林浚杰的父亲向一个人权组织请求帮助,该组织派出律师进行调查,并就此事跟学校联系,向老师和同学了解当时的有关情况;不过,律师告诉林浚杰的父亲,即使发现了针对林浚杰的威胁以及有关校方在管理方面的问题,这事的处理仍不简单,因为公众对此类事件的冷淡,无形中使社会道德的天平偏向校方,使人们忽视问题的严重性。
等待之中,两年过去,林浚杰的父亲仍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真相;百般无奈,决定向警卫部递交信件。林浚杰的父亲:“我不想跟学校打官司,但是,对于制止可能存在的校园暴力,校方必须负有责任。我已失去孩子,现在我要求了解实情这最起码的要求,却得不到理解。”
林浚杰于家里房间悬梁自杀前3天,S国发生另一事:一名女学生坠楼身亡。
草坪与水泥台阶的交会处溅有大片血迹——校方用一根塑料绳将女学生坠楼的地点围起。
看到这一则新闻,林浚杰忽想起去年狮子国一学生在校受到威胁而自杀身亡的事件:一名16岁的学生连续几个月对一个男生勒索。“不交钱就挨打!”。这名学生警告男生不得向家人和学校告发——心理受到极大压力的男生最后在家中房间上吊自杀。男生自杀后留下遗言:要求在葬礼上播放一首内容关于企图自杀的歌《Morning After Dark》。未料竟引起其他少年自杀者的效仿,纷纷在遗书抄录此歌。
于此时期,发生了一起暴力事件:两伙少女党在街头持械群殴,目击者说一名少女在挥刀时唱着那首歌——当该名少女在法庭进行审判时,对镜头说:“与接下来发生的事相比,这一切算不了什么!”《Morning After Dark》歌词)
林浚杰随后上网把那歌听了,看到其余歌词:“你常听到‘噩耗’这个词,但你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它突然降临到你的头上……”——体内忽响起“吱叽” “吱叽”,好似冰块碎裂的声音!……

(南洋文艺,17/1/2017)

生日快乐

刘谛【散文】

母亲并不识字更不会写,那天在监誓官员的解释和指示下,她在她的名字上方签了个“十”字。(照片提供/刘谛)


宣誓证书上依序罗列了所有儿女的出生日期,我拿到后虽一眼便看出那不合理处,却已无法更改。但幸运的是,无论是港方或是美方都无异议地接受了。我想,他们是相信一位70岁老母亲的誓言吧!

到了12月,便会陆续收到一些我服务的慈善机构寄来的贺卡,祝我生日快乐。卡片里满是手写的贺词寄语和签名,使我觉得非常的温馨,同时,也会感恩满怀。温馨,是因为那许多的关怀祝福;而感恩,则是因为想起父母亲的生育劬劳,使我能有那么丰盛的一生,且有幸能触佛法。
其实,我真正的生日并不是如身分证上的在12月,而是在1月。为什么呢?那因由,虽时空已远,但每年岁末,当我收到第一张生日贺卡时,都会禁不住回首前尘。
七十多年前,我出生在中国南方的水乡,时值年更岁尾的腊月。那年代,除了大都会外,计日记事大多还是依循月亮运行盈亏的阴历(又称农历)。我父母亲都出身农家,治家行事皆依传统伦理,儿女的生日也都以农历为记。当时抗日方酣,乱世浮生,我是在家中呱呱降世的,出生的日子时辰就只记在至亲的心里,无纸无证也无凭。
我兄弟姐妹共9人,就只有八弟和九妹是在香港出生,那是在中国大陆变色举家避居香港后的事了,他俩都拥有上注出生年月日時的出世纸(报生纸),用的是阳历公元。
无论是出生在中国大陆或香港,是阴历或阳历,在记忆中,父母亲都不为我们庆祝生日。不知是因为家乡的习俗,还是那年代的孩童难养夭折多,家中都避讲生日两字。应该是一种忌讳吧,有生便有死,因避忌死亡便避讳生,把生日说成是“牛一”甚或“牛柴”(牛一合而成生,柴象形为一),也就不庆生了!
但母亲总会记得儿女的生日,当然也有对儿女“牛一”时的祝愿。那祝愿是那么的真切而卑微,喜悦而又小心翼翼地正如母爱的初心:“今日牛柴呵,要快高长大!”。在她深心的祝愿下,9个子女相继长大成人,全都成家立室后她才释怀西去。
儿女们的岁数,那年代,也不是依着生日来计算的。呱呱坠地即算一岁,每过农历新年便加一岁,天增岁月人增寿也。我出生在农历腊月中,过第一个新年时,我实质才半个月大,却已是两岁了!到我入小学读书,说是7岁,但却比同学们都小些,直到上大学,我都是班里年纪最小的。
1949年迁居香港时,我实龄犹未足7岁,却已进读二年级了。那时家境看来还好,记得还是由奶妈提着藤书箧和水壶陪我上学的。
1954年,我虚龄12,便已升读初中一了,但家境已然衰落,家中佣仆和父亲部属也皆已遣散,一家老少12口,内外各事便只能由适龄者分配着去做。当时的香港犹是英国殖民地,1949年前后从中国移居来港者甚众,依港府的人口条例,12岁便需领有儿童身分证。母亲知道后,对我说:“你是中学生了,自己去登记办证,顺便带上你五妹去吧。她报大一岁便12了,省得跑多一趟。”
我们出生时无凭无证,从母亲处只知道农历的出生日期,也不懂得换算,登记时便以农历日期当作阳历公元申报。由于当年来自中国大陆的儿童大多没有出世纸,港府对申报的处理甚是宽松。我填报的出生年月是公元1942年12月,而正确的应是1943年1月;为五妹报大了一岁,填报的是1943年4月,而正确的却是1944年5月。待各自领到身分证时也不怎么在意,只以为是办妥一件事而已,但不觉间,我们用了这错误的出生日期60余年了,用在所有的申请和证件上。
其实,兄妹俩证件上的出生日期是颇为荒谬的,那就是我只比五妹年长4个月。发觉那荒谬时是在1982年,那时父亲早已于1959年去世了,大哥一家已移民美国,有弟妹想申请依亲移民,美方需要一纸证明,证明兄弟姐妹们皆为同母所生。当年我正回港在家小住,便收集了众人的身分证影印本,陪母亲到港府民政署去申请证明和宣誓。宣誓证书上依序罗列了所有儿女的出生日期,我拿到后虽一眼便看出那不合理处,却已无法更改。但幸运的是,无论是港方或是美方都无异议地接受了。我想,他们是相信一位70岁老母亲的誓言吧!
记忆中母亲也从来不庆祝自己的生日,那年是她的70大寿,二姐定要为她设寿宴,恭祝她长命百岁福寿康宁,我便请假回港贺寿,住在家里与母亲共处了10天,也见证了母亲为儿女们出生所作的宣誓。
后来,两弟一妹先后的依亲申请都原则上获得了批准,但因有移民配额需要轮候,估计要等约10年后才能成行。当时弟妹们之所以提出申请,我想是因为香港将于1997年回归中国,而大多数的港人对祖国的统治欠缺信心,会觉得能到美国发展会更有前途。但到获准移居时已是十多年后的事,10年人事几番新啊,时移势易,环境、心境都不一样了,弟妹们都选择了放弃移民。为这事,大哥还真的生气了一阵子,因为他实在花了不少的时间精神和金钱在各别的申请上。而那份母亲的宣誓书看来也等于是白做了!
虽然那宣誓书后来看似是浪费了,但它却成为了母亲留给儿女们骨肉相连的嘱咐,母亲在签了它的两年后息劳辞世!而我则一直珍惜地保存着那宣誓书的副本,因为那上面有所有兄弟姐妹的资料,更有母亲亲笔的签名。母亲并不识字,更不会写,那天在监誓官员的解释和指示下,她在她的名字上方签了个“十”字。那下笔的情境我迄今仍历历在目:她低着头,握笔的手微抖着,小心翼翼地画了一横,稍停后再添上一竖,然后抬起眼睛朝我微微一笑,那是个只有儿女才能觉察到的笑意。母亲这简朴微颤的“十”字,担负着9个儿女的身分资料和誓言,就像是在细述着她的一生,在动荡的年代中,她对子女的劬劳顾复,骨肉牵连!
就因那生育劬劳,儿女们每一年的生日,都应该对母亲深怀感恩;就因那骨肉相连,兄弟姐妹间都应该彼此关怀、相应相扶!母亲的那纸誓书常会提醒我对这两点紧记勿忘。我们兄弟姐妹分居4国5地,也都已成家立室,虽相聚不易,但仍时相关怀扶持,除偶尔专程探望外,平时都是靠电话电邮问候联系。凡人事烦,有时会记不牢各人生日的确切日子,还好那宣誓书上记载分明。而大家也都清楚,除了八弟九妹用的是阳历外,其他的都其实是农历日期。我们虽然在小时候不庆生,但长大成家后便没有了那避忌,每到各别的生日时,若不能会面恭喜,大家也都会致电祝寿,除祝生日快乐外,也会加上一连串的吉祥贺语。
兄弟姐妹亲如手足,他们的祝贺,会使我倍感温馨。同时,在听到他们的祝语时,我脑海里自然地会浮现母亲写的那个“十”字,和她那隐约的只有儿女才能察觉的微笑!妈,谢谢您,我无比感恩,您生我育我,使我有那么丰盛的一生,还有那么好的兄弟姐妹。
12月要过去了,我正期盼着呢,期盼下个月的“生日快乐”。
(2016年12月完稿)

(南洋文艺,17/1/2017)

2017年1月16日星期一

哦!陈映真

张锦忠【共沸志】


1970年代中叶以后,陈映真“远行归来”。沈登恩的远景出版社也出版了他的《第一件差事》与《将军族》(这本很快就遭禁)。

我少时学做小说,学习的是七等生、陈映真、王文兴、王帧和这一票台湾作家,在半岛东海岸边城的惨绿年华,半放弃着学校的课业,反覆看着《台湾本地作家短篇小说选》、《陈映真选集》、《龙天楼》这几本书,想像小说里头的台湾城镇地景,以及里头的人物,那些卑微的小人物与“市镇小知识分子”,那些亚兹别、李龙第、三角脸、万发或姓简底。

抄写小说

后来我写短篇〈浮沙与水与浮沙〉,仿拟的是七等生的〈我爱黑眼珠〉。而陈映真的小说余绪于我,先是反映在〈草地上的鞋子〉里头的热带忧郁,写那两兄弟时想的是〈我的弟弟康雄〉,后来〈花月〉的城市涂鸦则承衍自〈上班族的一日〉, 而〈北回归线〉多少也有〈夜行货车〉与〈贺大哥〉的影子。
学习陈映真,其实是抄写他年轻时写的小说。我在一本硬皮单线本子上, 用黑色的BIC原子笔,抄下〈累累〉、〈祖父和伞〉与〈面摊〉,仿佛在上小说课。抄这3篇,并不是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陈映真小说,而是因为它们篇幅较短。抄着这些小说时,感觉那些忧郁的北国文字灵魂就被我收藏在单线簿里。
写完〈北回归线〉不久,我也就告别季风带的热带故乡,往北回归线的方向远行去,也许潜意识里是想去看看北国冬夜巷口街灯下的面摊,以及卖面的那一家苗栗人。
《台湾本地作家短篇小说选》与《陈映真选集》是刘绍铭替香港小草出版社编的书,列为“小草丛刊”。在陈映真因读鲁迅著作等书而“被远行”的年代,陈映真作品在华文世界流通,就靠这本厚厚的《陈映真选集》。
1970年代中叶以后,陈映真“远行归来”。沈登恩的远景出版社也出版了他的《第一件差事》与《将军族》(这本很快就遭禁)。彼时我已在马来半岛西海岸谋生,学习做城里的小知识分子。某日收到林清福从台北寄来二书,颇喜,尽管这些小说我都在《陈映真选集》里头读过了。吴耀忠的封面画笔触特别朴实,极有韵味 。

“乡土文学”风潮

那些年阅读当代台湾文学的盛事是,一股“反离散”的“乡土文学”风潮在台湾文学场域吹起,现代诗、现代主义文学颇受批判。其实陈映真早在60年代就对现代主义在台湾提出反思了,尽管我一直视他为华语语系文学的“左翼现代主义”小说家。
《雄狮美术》彼时由蒋勋主编,刊物形式与风格大变, 内容纳入文学,俨然是一本文艺杂志,也是那些年最又活力的台湾刊物。陈映真“复出”后的〈贺大哥〉就是发表在《雄狮美术》。那是一篇令我深深有感的小说,也写了读后感。这时期的小说家批判美国与跨国资本主义的色彩渐浓,后来他又写了〈上班族的一日〉与〈夜行货车〉。3篇小说都收在远景版的《夜行货车》里。

(商余,14/1/2016)

2017年1月13日星期五

善用身边资源

练葵芳【转山】

跟所谓没有生命的物质,学习好好相处吧。善用身边资源,就从“善用日常所需”开始。

“善用身边资源”6个字,我觉得,要很健康和头脑冷静的人才做得到,至少,潜伏的匮乏感不那么强,才看得懂自己身边的物资。
我看来看去看了几十年,不管家里堆了多少东西,总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或很不够就对了。
这要怎么“善用身边资源”?
感觉很不够,有的人会发狠去赚去找,成为所谓“富有”但心灵空虚的人。我缺那种动力,就成为了“小康”,但心灵空虚的人。空虚,我把它理解为填不满。
贪。
不贪钱,贪爱也是贪。贪关注、贪各种形而上的,都是贪,都有它辛苦的地方。
搬个家,我们两公婆加两个小孩,东西多到满出来,现在堆满了车库,而住人的房子里,感觉已经塞不下了。
不关系:断、舍、离。

不惜物而致无感情

我需要停下来看,看我拥有些什么东西,因为过去从来不看、不理、不放在心上,什么东西随手一丢就不要知道了。不惜物,人与物之间没有沟通交流,茫茫然流走、流走、流走。东西又多又杂,我不看就好了,去搞心灵、搞精神。心灵和精神当然很重要,但我本来就是比较敏感“灵性”的人,过度偏重灵性,日子过得不是很好。
没本事赚钱都能拥有那么多身外物,我把它们视为“垃圾”。说断、舍、离,我还早呢,根本没眷恋过,断什么、舍什么、离什么?连知道都不知道什么是什么。
每天我进车库取工具锄地和劈柴的时候,站一下,环顾四周,到一个一个箱子去看。
一个一个箱子处理得很慢。
先清楚有什么,再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了,重新打包,春夏季节拿去跳蚤市场卖掉。
跳蚤市场什么破铜烂铁,断手断脚的洋娃娃、穿过的奶罩,都有人摆出来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买的。

工具需要回归原位

我现在使用的工具都是亨利的,清清楚楚感觉那些工具好有尊严,是长期被珍惜照顾的东西,以至于“有灵”,会叫人。
我有东西乱放然后找不到的毛病,用了锄头,锄头就丢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然后进屋里继续忙。过了不久,脑子里一直想锄头(锄头在“叫人”)。很不行,锄头不可以这样丟着,应该有个固定的地方好好收起来,每次好好的拿去用,再好好放回原位。
回归“原位”对工具而言很重要。那就去做,还包括干粗活的手套。
我厨房里的东西也一样,需要有个原位,得到尊重和珍惜啊——东西都有灵了你知道吗?唉。
就跟所谓没有生命的物质,学习好好相处吧。
善用身边资源,就从“善用日常所需”开始。

(商余,11/1/2017)

吃在美嘉

庄若【椰子物语】

美嘉园在80年代初的时候,没有蛋糕店,只有大炒。我在角落间餐馆吃了三丝面之后,总是一个人沿着如今“明天饮食中心”的巨大空地散步。

如今开餐馆,常有人问开餐馆前会煮食吗?喜欢吃东西吗?
嗯,吃东西我当然喜欢。你不要看我人瘦瘦的,小时可是胖仔一名,还记得小时在我爸爸老友兼同事“肥仔”开的“友谊”点心店。我一下子吞下两个大包。我爸爸的朋友只有啧啧称奇。
出来工作,住在美嘉园。雪隆区的食物,一样样在我眼前“开示”。我最喜欢的是当年“学报社”楼下的家常滑蛋河。几乎每个下午都引颈长待,还没来到门前,香味已经飘了进来。这一碟滑蛋河直到如今都再也寻不回来,我不晓得是有滴几滴麻油,还是什么。
有时,几位同事,会走路到SS2的安琪儿蛋糕店,去吃下午茶。当年的蛋糕店只有安琪儿有放桌椅,让顾客即食。后来美嘉园Joy蛋糕店的老板玛嘉列对我说,她之前在安琪儿工作时见过我。
美嘉园在80年代初的时候,没有蛋糕店,只有大炒。我在角落间餐馆吃了三丝面之后,总是一个人沿着如今“明天饮食中心”的巨大空地散步。走走坐坐,有时甚至躺在马路上,望着穹苍夜空(好像只有当年适合这样形容似的),一辆车也没有,天地之间只有我。

一间店面变两间

慢慢的,朋友愈来愈多住在美嘉园,西餐店铺也开始有了。“椰子屋”斜对面,开了一间名叫Liana's的Cafe,开始时做的糕饼并不好吃。我每一回进去,都只买一个鸡肉馅饼,贪的是两块钱一大片,“咁又一餐”。几乎每回进去,都见老板娘拿着本厚厚的食谱苦读,后来又请了一个印尼厨娘,改了名字(可能是拆股吧)叫Bayu Timor,除了饮食,还从印尼及婆罗洲运来民俗家具来卖,也就是连顾客坐着的桌椅,也是可以出售的。今天这间Cafe生意火旺,一间店面变成两间,还加了楼上。
然后La Manila也开始营业了。那时雨子(《学报》最后的编辑,只做了一个月)赚钱比别的友侪多,常坐在La Manila里呼朋唤友。我、延强、比尔、加爱和雨子的妹妹阿靖,坐在La Manila聊天(我还记得当年玻璃外空旷的空地)。因此认识了叶南方和“变态吴”表姐弟(店子是他们的姨妈姑姐开的,因为有人的菲佣会做蛋糕,才跟马尼拉扯关系)。叶南方个性比较男性化,懂得音乐,我就把她介绍给“仙人掌”。后来就混着“激荡”唱歌去了。陈温发有时会拿把吉他,唱歌给我们听,一把老牛声,相当动人心弦。后来“变态吴”离开La Manila,跟他叔叔开了国内最大的连锁蛋糕店。

认识抢匪的下场

我们一群朋友,住在“椰子屋”也没煮食,中午时喜欢到SS2某茶餐室买太平薄饼(因此我有个笔名叫“两条薄饼”)。茶餐室老板娘交游广阔,据说有一次宴会遇匪徒进门打抢,发现匪徒是她认识的,不由惊叫出声,给人一枪打死。后来茶餐室就易手了。

(商余,12/1/2017)

2017年1月11日星期三

孤独死

文戈【河流日子】

日本甚至把独居老人死去多时才被发现的现象称为“孤独死”。诸如此类的研究报告,我觉得还是筛着看,正面消息可以乱开心一下,负面说法当他放屁,不可当真。

关于人们因某种异常生活现象而死亡的研究很多,今年4月就有个丹麦的相关研究出炉。
研究说伴侣死亡会增加生者的死亡风险,报告特别强调,60岁以下的人突然失去挚爱的伴侣风险最高,其致死风险甚至是其他年龄层的两倍。各媒体对此的报道主要强调孤鸿寡鹄的生命危机,没有完整的数据。我想最关键还是“挚爱”两字,只有失去挚爱之人才会心碎,心碎能致死。为什么调查对象是60岁以下的人呢?个人的解读是,一个人过了60岁,各方面尘埃落定,对生死也应看开。这“60岁以下”也是关键点。
如今医学发达,大幅度提高了人的寿命。人们的共识是,医学昌明人就不应该早死,早死必有其因。其实不必通过研究调查,生活中常能找到实际的例子。岛国杨寅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后,就有人说此案之所以会发生,其实是因老人孤寂开始的。

研究报告筛着看

老人问题、独居问题、不婚问题等等,早有诸多研究。记得两年前就有一份丹麦的研究指出,经常与伴侣吵架会增加中年死亡的危险。好笑,世间有不吵架的伴侣吗?早在2012年,美国医学杂志《内科学档案》曾发表一份研究报告,指出孤独可能导致早死,劝人不要独居。日本甚至把独居老人死去多时才被发现的现象称为“孤独死”。诸如此类的研究报告,我觉得还是筛着看,正面消息可以乱开心一下,负面说法当他放屁,不可当真。为了长寿,人们最好结婚,可是结了婚不许吵架,否则就会短命。
记得某年某日看到一个研究,说已婚人士寿命较长。乐坏了,赶紧递给老伴看。他眼珠子骨溜溜乱转,眼里透出一股异光。我知道他对此类研究总带怀疑态度。比如兹卡新闻爆出来后,他说蚊症不是死更多人吗?兹卡不是早就存在了吗?怎么早不报?是谁又想卖疫苗发财了?后来果然。人们一看到新闻就慌张,殊不知很多新闻就是要你慌的。人们一慌就会一窝蜂去打预防针了。

活着与不活都不易

正经说已婚人士寿命较长这回事,认识的已婚人士当中,也有不长命的,已婚或失婚长辈中寿命也有很长的。随便很不科学地想一下,只要还没被老伴气死或已经诸事麻木心如止水者,不长命才怪。一个人长不长命,基因这东西我们看不到就不说了,其实还有很多因素。饮食、生活方式、工作性质、精神素质等都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生理健康。
本来嘛人老了自然就会消亡,在医学还不是那么发达的时代,家里老人家生病了,问什么病,答曰“老人病”。虽然听起来好像老就是一种病,但人老了,机件出故障自然会生病,病完了就亡。可是如今医学发达了就不许你老,也不许你病,更不许你亡,总要找个医学上的原因解释一番才行。唉,如今活着实不易,不活也不易。

(商余,24/12/2016)

洋楼外的果树

冰谷【人生风景】

十多年后我获得调升,入主果树围绕的独立洋房,果季里晚间果香阵阵,随风透过窗幔送到卧室里,提醒我又到果实成熟的季节了。

从小我就对果树产生兴趣,未满10岁就试种了第一棵果树。那是从路边拔回来的一棵红毛榴梿树幼苗。我把它种在茅屋旁,居然活长;不但活长,后来竟然绽花结出果实。接着还种了两棵红毛丹,都有收成。这使我对种植果树的信心更浓。
长大后兴趣未改,跨出校门开始与园林绿树结下情缘,可是高度栽培的都是经济农作的橡胶、可可和油棕,然而每到一处,我都不忘记腾出空地与时间种植一些心爱的热带果树,继续培养自己由童年一路走来的深切嗜好。

梦想成真
首先投入的是一个2000多英亩的橡胶园,不想园主也对果树存有偏爱,在洋楼周围辟了两亩地种植了榴梿、红毛丹,还有数棵山竹。我来时果树都已枝荣叶茂、花开果结了。所以每年果实成熟的季节,都尝到香喷喷的榴梿、表皮红艳艳的红毛丹和肉洁胜雪的山竹,且全都免费的呢!
那时我十分羡慕洋楼的主人,走出户外就见绿意盎然的果树,榴梿俯拾即是,伸手即可拈到山竹和红毛丹,那是我童年梦里的天堂呀!而梦想竟然实现,十多年后我获得调升,入主果树围绕的独立洋房,果季里晚间果香阵阵,随风透过窗幔送到卧室里,提醒我又到果实成熟的季节了。
入主洋楼之后,每天早上进入胶林之前,必先在果树下晨运,跑几圈暖和身体。这使我发现原来果树行间还存有空间。留下的空间有些是果树枯死了没有填补,也有些种植距离出现差距,于是让素来沉迷于种植果树的我有机会发挥。
园主先前种植的榴梿多为泰国品种,chann i、mongtong和长蒂kanjao,虽属名种,肉丰但味不及本地种香浓,我加种了D24、葫芦、红肉;另外我选择多元化种植,芒果、尖不拉、龙贡、木瓜和番石榴,把原有的园地变为小小的热带果园。
其实,洋楼前后可耕作的空地还不少,工人房长期住着一个勤奋的园丁,放工后他在空地翻土种菜,半角豆、长豆、蕹菜、菜心,经常不断,我们家里也因此受惠。我在菜地旁种了几棵番石榴,驳枝种,年多就开花结实了,园丁浇菜时顺便灌浇番石榴,所以不只果实硕大,且肉质奇脆无比。我们园丘经理每月都来一次胶园论谈,顺便共进晚餐,我贡献的番石榴备受嘉评。挥刀切果的头手常赞:“你的拔果缘何那么脆致,毫不费力轻轻一略就裂开了!”

结果回报
其实这没有什么诀窍,只要肥料和水分充足就行了。
我没等到种下的榴梿树开花结果,便离开那片橡胶园,从风下之乡辗转飞去南太平洋彼岸。真想不到在我从所罗门群岛退休回来之后,每年还有机会尝到旧时种植的果王和红毛丹。
也许园主和经理有感于我惜日曾经在那片果园尽心经营,当作是一种点回馈吧!我种果树出于自小养成的兴趣,却在无意中获得回报。

(商余,29/12/2016)

2017年1月9日星期一

茶事

无花【散文/摄影】


在热带国度生活了数千个日子,竟然不知道原来印度煎饼和拉茶是能以这种优雅姿态呈现。
餐厅里充斥了各族语言夹杂着叫嚷声,还是掩盖不了,这仅属于南印度的浓烈香料味。
惊喜的是第一次看见煎饼以缩小版的模样,3片,肩并肩赤裸裸摊在跟前;乍喜的是浅褐色拉茶静泡在铝杯里,该散去的热度,没散;该褪去滴甜度,没退。所以拉茶还是坚持着它该有的样子展现其个性,像多年后,你我仍保持该有的距离,在这餐厅,在生命线上稍稍重叠着。
错过当年的邀约,发现了闹市里这家不起眼的餐厅;错过那时的你,惊觉在这淡漠都市里,最搁不下手的并非你。
诚然我们共同度过了好些生活片段,一段类似猫捉老鼠的日子,我们一直在闪躲许多诡异目光,任何离散的场合,甚至连遗留下的身影,也必须收拾得好好。尔后生命中屡次掀起的浪涛,翻动后慢慢平复,来去无痕。而今平静的生活里再度忆起,却无法否认那些轰轰烈烈的感情事迹,曾经是如何地动人心弦。
拉茶铝杯底留有浅褐色茶迹,仿佛某种时光交汇过的证据,未察觉留下了些什么,总不经意地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偶尔浮泛……
步出餐厅,浅浅余香,细细回嚼。

(南洋文艺,10/1/2017)

友谊

红尾箭【极限篇】

打从我懂事后,我就接受孤独的命运。我不讨人喜欢,甚至还惹人厌。我,渴望一份友谊,无奈大家都对我回避三舍。我抱着遗憾,孤独地站在角落。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伯指着我对伙计说:“把这个纸扎公仔送到某某丧府。”

(南洋文艺,10/1/2017)

追寻

碧澄【小说】
       
“砰!”半昏暗的不远处传来一响猎枪声,地面咝咝嗦嗦混杂着动物噱噱的挣扎和呻吟。随即是开枪者满意的低笑声。然后四周恢复死寂,乌鸦或啄木鸟令人厌烦的噪音乘机点缀周遭单调得像墓穴里头的气氛。
也不晓得自己原先在哪儿,就突然立足在这里了。他抬头望望四处,无缘无故地点头。他本身对这反应也无法解释。
今天并没有一滴雨落下来,不过显然昨晚曾下过一场大雨,而且大概维持了两个多钟头吧。树叶上、草叶上,还有地面上都有雨水的痕迹。雨水,不止带来气候的清亮、空气的清新,还给这片少人到来的土地添加一点儿新鲜的气息和活跃的景象。他的脑海一半清晰,一半混乱。就是奇怪,年轻时他绝不会这样。也许年老了吧。他记不起自己确实的年龄了。
“砰!砰砰!”这回那边一连发了3枪。挣扎和哀鸣声久久不去。该是一只相当大的野兽牺牲了。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非开枪不可?为什么总得有人陪葬?他想。
“你们这种人太多理想,不,是幻想,不着边际,莫名其妙!”说话的明明就站在离他不到5米的前头,却觉得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缓缓地传送过来。
那人双手在空中舞动,表现得十分轻松、洒脱,哼着调子轻快的一首华语舞曲;“莫再虚度好春色,莫教良宵轻易跑……碧空团圆月色好,风拂枝头如花笑……”
         他用手背擦擦眼睛,忽地惊讶地喊:“我认出你来了!可是,你怎么没有了整个面孔了?……”
对方只是微笑着淡淡地回答:“难道你又有?”
“吓!……”他下意识地用双手往脸上一揉,顿时惊慌失措。不过,他很快便安定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处境,遂马上回到现实,指着对方:“小资产阶级,该被严厉批判……”
“唱首胡志明的革命斗争歌!”略顿,他说,似在命令。
“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个人一面不屑,还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泰国歌倒能唱一两首:I love you 真郎太都淡呀淡仔奈……不好听吗?《大梦大》如何?大梦大,赛大玛洋梦甘卢苏萧三碗菜……”
“好了,好了!没出息,无可救药的家伙!”说着,他润润喉咙,向着蔚蓝的晴空,把它当作忠实的听众:
你是晴空的流云,你是子夜的流星。
一片深情,紧紧封锁着我的心。一线光明,时时照耀着我的心。
我哪能忍得住哟?我哪能再等待哟?
我要,我要追寻,我要追寻,
追寻那无边的深情,追寻那永远的光明!
不绝于耳的笑声,几乎让他窒息。当然他是不会窒息的了,只不过他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就觉得似乎有这样的反应。思念一转,它指指前方那块野草较少,地面也显得凹陷下去的三几方米的土地,变得拘谨严肃地说:“哪里去了?那块竖立的纪念石碑?”
听的人不在乎地摇头,充分表示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过意不去,才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早就给送去孝恩园啦。”
他惘然,像是自责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对面那个轻蔑地一笑,发出浓浓的哼声,再指着他:“你这天真无邪却又后知后觉的傻瓜,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就知道你不是人。你是个鬼,多重间谍的魔鬼,世界一流大骗子。”
那个依然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回话:“这叫适应环境,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也用到多个名字,什么黄少东、黄金玉、张红。放狗屁。”
“为了需要。”
“我就不是?这样我才能保命。”
“为了你的狗命,你出卖了四十多位高级干部。为了个人的利益,你诬告陈荣账目不清,自己却带走一两百万公款。”
“嘻嘻。我离家出走,没有钱万万不能啊。”
“可是这是不义之财。不到5年,你让3个人扼死,大快人心。幸好我为人公正,不把林谋盛烈士之死算在你头上。”
“真感谢。……那也无所谓,死在自己人手中,还不错。”
“砰!……”多响枪声过后,紧接着是雷电交加。
“发泄够了吗?不够,我们去慰安所找慰安妇。”
他苦笑。
刹那间,两个影子升到乌云中,依旧在上头等待,无了期地等待……
 
注:1942年9月1日上午,吉隆坡附近的峇都急发生惨案,29名马共干部被日军枪杀,15名被逮捕, 据说是被黎特出卖。过后其亲友在山脚背后的丛林里立了一块纪念碑(现已移往森美兰孝恩园安放。作者特发奇想,让黎特和陈平两位马共前总书记的魂在该处会面、交谈。


(南洋文艺,10/1/2017)

仍然在那里

何启智【散文】

当他醒来时,恐龙仍然在那里。
——奥古斯托·蒙德罗索《恐龙》
  
有人,说人在每一次的睡眠中都有作梦,只是醒来后不一定记得。但一般人来说,仍然是以记得不记得,来作为有没有梦的基准吧。梦在我生命中出现的频率很奇怪,有时候很集中,一连几晚都有,甚至一晚就好几个,但有时可以空窗一两个月。
  记得住的,通常都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梦,甚至可以说是恶梦居多。那些梦境的共性就是失去:小至失去衣物、失去车子;大至失去庇护所、失去立足点、失去亲人,乃至失去相信奇迹的可能。
小时候最深刻的恶梦有两个,一个是鬼怪入侵屋子,自己和姐姐拿玩偶作武器向鬼怪抛掷;还有另一个是家里爬满大大小小的叶子虫,我怕得躲在桌上,那些虫子却越加放肆,渐次爬上桌面。
  一般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的恶梦都有固定流程:最危急的时刻来临时,角色就会叫了一声惊醒,90度扳起身子,流了一身冷汗,不断地喘气——我的经验却有些不同。中学时,我多次梦到从高处坠落,有从椰树上坠落,从木桥上坠落,从山崖上坠落,还有一个相当奇幻的,是驾着车,冲上一块斜板掠过树颠直达天际(还捉得着云),但接着就从空中坠落了。我虽也总是在触地的瞬间惊醒,但睁眼时心跳并没加快,身体还是平躺的。不过那些直直坠落的感觉仍然真实得教我惊恐至今,所以在主题公园里,我可以坐云霄飞车、海盗船、360度大剪刀,就是不坐自由落体。
  在各种坠落的梦境之间,也夹杂着一些别的,譬如亲人逝世。梦中的死因都是和车祸有关,但梦境并不在车祸发生时嘎然而止,而要我承受亲人离世后的悲痛,并处理种种善后工作:对家人的交代、遗孤的安置、甚至是处理法律文件。
第一次经历这种梦境,我从梦中流着泪醒来。第二次时,我在梦里没有哭泣,醒来后静静地坐在床边时,眼泪才潸然而下。第三次和前两次隔了约15年,梦里梦外,我都没有哭泣,或流泪。醒来以后,那种感觉也说不上是哀伤或悲痛,但总之接着好几天,我都快乐不起来。身边的人只是不明所以。
2012年,我正赶着硕士论文,压力特别大,当时作的梦也特别频密。于是就放了纸笔,还有一个小型照明灯在床边,方便第一时间记录梦境。结果我记下了许多莫名其妙,光怪陆离的梦境,出现频率较高的是在人前赤身露体,无处躲藏,及车子弄丢了,结果大费周章来寻找。但我不敢解析自己的梦,反正自成长期的某个时段开始,我已习惯和一种潜藏但具体的情绪波动度日,像是在心里脑中蓄了一池满是盐分的咸水。不必解析,也知道不会有好的结果。
曾经谣传是世界末日的2012年年尾,父亲过世了。头七隔天,我说我做了一个关于80年代香港乐队Raidas的梦;太太则告诉我,我在睡梦中一直重复几个含糊的音,听起来有点像:“爸爸,爸爸,不要走。”
“爸爸,爸爸,不要走……”
我知道,是父亲不想我深陷在哀痛之中,所以不让我记得我们在梦里的离别。但是这样的体贴又何其残忍?那一晚,每个人都梦见了父亲的道别,唯独我对梦境的记忆被一个毫无来由的逸闻给随便取代了。而这样的体贴有何其幸福?毕竟这种与众不同也表示了我是父亲最为呵护的小儿子。只是……
我们都会在家中分享关于父亲的梦境,他们梦见的大多数是父亲在世并健康的模样——而我,即使是在梦中,也清楚记得,父亲已死,是一个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事实。父亲死后一个月,我在梦中见到父亲被医生的新科技医好,死而复生,睁开眼睛,在床上扳起身子,接受家人的欢喜雀跃。那时我只是伫立,像是一只沉默的幽灵,凝在奔流变幻的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因为我的理性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就算我往梦里潜逃,缺口仍然在那里。

(南洋文艺,10/1/2017)

笨笨的时间

贺淑芳【散文】


摄影/贺淑芳

猫是全然活在当下的生物,总是想要怎样就怎样。如果稍有美丑观念,应该就会往隔壁去。美丽的桑椹树和七色花朵都是我邻居种的,而我家篱笆内,只有大蓬荒草与沙子,种过勉强能活的,只有蕃薯叶与木薯而已。
猫们都是8月里来的,就在我乘火车回到家那晚。最初是晒衣服时发现的,有2只大猫和3只小猫出现在篱笆旁边。猫为何此时到来?一切未必有什缘由可解,但像我这样的人,忍不住多想,总是有什么意思吧。若按照梭罗,凡事从时间到历史,无法不从私人的位置出发,那样重建自身与事物的关系。我想,我是该好好待猫了,因为我母从前劝诫勿理会猫,家乡自来猫多,不动心不同情较好过日子。如今将近50,时间允我的,样样珍贵;9月以后,我又开始从字里过日子,是喜欢的字,是写了会更加喜欢自己的字,只是多了猫。忍不住时时起来看猫,该说是它们唤我,一大早就在窗外此起彼落地叫。
其中只有笨笨跟我要好,背后色泽稀开,若枯生之色,丑得金烁烁。叫声怪异响亮,脾气急,如化成人类,绝对是那种极不讨喜又让人气煞的小孩。不过我觉得这是一头很有个性的猫。每见野狗,就弓起背椎,尾巴胀得肥大,乍凶咆哮。
在诊疗所里,医生刚撕开封套,想量体温,竟猛起来,疾奔若狂,匡啷打碎一桌玻璃器皿与抹片,逃至叠猫粮的角落,损失惨重。锁不了它在家,感冒也想出外淋雨大便,平时既野又黏母。咬住鱼头,低吼着不让母猫吃,吃完又挨向母猫索舔。母猫舔够了就来找我。也许它当我是亲戚吧,比如姑妈。这两天,喂它吃烧鸡腿,竟然感冒大好。顾不了哈啦不哈啦,我叫它笨笨,隔两家的马来人不知叫它什么,两个月后待我走了,就指望他们来顾猫了。
摄影/贺淑芳
阳光很好的日子它就很好。有个早晨,我看见笨笨从这一边的荒草堆,跳上两家之间的围墙,忽尔停在栏杆间,往空中一抓。蝴蝶像一点闪烁的光芒,呈波浪状地飞过虚空。猫如此凝神于某个它永远不能了解的生物,我想象它那刻快乐。猫是全然活在当下的生物,我帮它记住。

(南洋文艺,10/1/2017)

2017年1月8日星期日

送走12月

文戈【河流日子】

岁末是节日的月份,也是周期性“岁末焦虑症”病例最多的月份。有些老外抗拒圣诞节,类似华人过春节有焦虑。

12月的时候,虽然总有一两件事还处在粘着状态,感觉上各方面的重压正在缓缓舒解,像浸了水慢慢蠕动绽开的气压毛巾。其实11月底就收到圣诞节的祝贺,立马送出一个哇然的表情符号。对方说,是有点早,可是到处都是圣诞歌,压力很大啊!商家和媒体早早就提醒人们,该去消费了!所有的广告都在告诉你,不管你怎么买都不够的。潮涌而来的岁末泡沫,有令人开心的碎渣儿,也有令人忧心的提醒。
先说开心的事吧。12月中旬,新马终于签署了高铁谅解备忘录。俺从90年代末就开始追踪此事,高铁课题或细水长流,或骤雨骤歇,或空雷无雨,数度成为头条新闻。20年弹指过,如今总算白纸黑字铁板钉钉了。不过且慢,如果美梦成真,最快也要2026年才通车。算算还有10年呢,10年后谁知道自己将在何处?如今一年后的事都说不准,何况10年?人生充满变数,还是静观其变吧。是为誌。

马币只有更低

再说令人忧心的事。这方面的清单列出来长长一条火车路。捡个热门的来说吧:马币贬值。一年来马币持续下跌如滑梯,12月初令吉兑美元汇率跌至年度新低。人们的口头禅是“没有最低,只有更低”。长堤那端的人说,你们赚新币的一乘以三,羡煞人啊!可惜我们还得在这一边消费呢。事不关己,关己则乱。马币走软,俺小弟就头痛,他孩子还在外国求学呢。我这里可以一乘以三,他那里可是一除以三。老姐我替他烦啊!经济不景气万物飙涨,不管是商家或升斗小民都受不了。到处一片骂声,种种负面情绪,到了12月越见汹涌。今年尤甚。
岁末是节日的月份,也是周期性“岁末焦虑症”病例最多的月份。有些老外抗拒圣诞节,类似华人过春节有焦虑。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曾经报道,圣诞节是每年抑郁情绪爆发的高峰。医学的解释是:圣诞节正值隆冬,黑夜变长,气候变冷,提高了“季节性情绪失调”(SAD:Seasonal affective disorder)发病率。猛地想起多年前某个圣诞节二哥艾伦躁郁症爆发之事,心有余悸。
其实对非教徒来说,圣诞节不过是个商业消费日,不忙乎过节就无焦虑,无需搞至精神崩溃。英国有个研究指出,人们对过节的热情是随着年龄降低的,65岁以上的人只有15%对过节还存有热情。这个倒是可以参考一下。
12月里每个人难免都有所感触。以前到了12月通常手上已经有新的日记本子。有些日记本附有特制小锁,隐喻日记之私密性质。写日记的年代消失久矣。现代人不写日记,但脸书日志却是公开的。突然好怀念那个人们誓死捍卫私人空间的时代。再过10年,更多事物将消失,或已正在消失中。
12月我们在小岛上,醉生梦死。每天沉浸在黄昏的余晖中,攀着夕阳的尾巴尖儿,以无限深情无限眷念的目光送走最后一丝金黄。奋斗到终点的心灵难免有些脆弱,感觉好像翻过一个山头,步伐蹒跚。我对大海说:让我们再翻过一个山头吧!

(商余,6/1/2016)

最长的一年

 锺夏田【满庭芳】
      其实,年老了,觉得日子快过,那是一种福气,最怕的是度日如年。

我想,2016年应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一年。
人们常说,小儿时期,时间过得特别慢,巴不得明天就过年;老年时期,就觉得时间过得超快,总希望年不要那么早到。其实,年老了,觉得日子快过,那是一种福气,最怕的是度日如年。而我,在2016年的某段时期,就觉得日子很难捱。可以说,对我来讲,2016年至少有13个月份。

洪七公一袋弟子

一切都是从4月尾开始。在怡保郊区作了两日游,回到家后,第二天夜晚就感觉小便困难,最后竟至小不出。没有试过的人,是不会感受到那种憋尿而又小不出的痛苦的。第二天一早,马上到私人医院通尿,这才通体舒畅,但却无端端成了洪七公徒众、丐帮的“一袋弟子”,要整天挂着那个不受欢迎的尿袋到处走。我还要驾“巴士可乐”,载孙女上下学哩!
隔几天,改去中央医院看,以测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次做取样检验,专科医生说6个摄护腺体,左边的完好,右边有2个细胞已变易。为慎重起见,再花几千块到私人医院进行磁性共振检测,结果更糟,两边的腺体都出现大幅变易。至此已殆无疑义,说白些,就是前列腺让那恶魔给缠上了。
我的治疗方案,是先进行畅通尿道的小手术,然后再看有没有其他变化。这期间,我作了全身扫描,包括骨骼和内脏器官,感谢老天,全都相当完好。手术做了,小便畅通无阻,但还伴有血水。就在这时,母亲出事了。
早在6年前,母亲独居怡保,突然心脏病来袭,幸得邻居送入专科医院,打了一支强心针,稳住病情。我们赶到怡保,已经是3个多小时后。三儿是医生,他在车上就联络院方,了解情况,到达后马上签字进行通波仔手术。可惜,那晚等着做这个手术的病人特别多,母亲排第6,做好了已是午夜将近2点。医生说,因为拖得比较久,心脏细胞缺氧坏死了四分之三。这使母亲的寿命,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我发病是4月尾,所要做的治疗程序都完成时,已是7月了。母亲这时忽然紧急入院,毕竟是年纪老迈,经不起折腾,几天后就离我们而去。身后事虽尽量简化,可依着华人的传统习俗,在100天内要遵行种种杂事与禁忌,等一切都办妥后,已是10月尾了。
从5月到10月,这半年间精神上的压力不好承受。恶疾缠身、慈母离世,都是难遣的人间恨事。母亲得享高寿,应无遗憾,但我的病却要认真面对。尽管前列腺属于慢性癌,相对来说较易治理,然而我实在很难不去思考生死的问题。

还有工作没做完

在主观上,我希望能再活N年(我不能提出具体年数)。支撑我求生意志的力量,主要是我的6个可爱的孙子孙女,我还想和他们相处多几年。然后我还有一些工作没做完。我的第二部长篇《小城喜事》,已写了约莫4 万字,搁下了2 年,本来想放弃,现在计划要完成它。这几十年来,我也写了30多个短篇,打算要选10 来篇出一本专书,但因是早年创作,多为手写稿,所以这本书的工程要大些。小品集《满庭芳》,已编排好了,预计明年付印。还有,答应和金苗再出版一本诗合集《硕果集》,大概还要多写20首诗……。
做完这些工作,N年时间差不多了。这个新年愿望, 我会努力去达成。

11/12/2016

(商余,7/1/2017)

结束与开始

 温绮雯【散淡学】
图片提供/温绮雯

12月份对于一些人是算计收成的月份,相对于一些人是检验失败的月份。

   每次战争过后/总得有人处理善后。/毕竟事物是不会/自己收拾自己的。//
总得有人把瓦砾/铲到路边,/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顺利通过。/总得有人跋涉过/泥沼和灰烬,穿过沙发的弹簧,/玻璃碎片,/血迹斑斑的破布。总得有人拖动柱子/去撑住围墙,/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并不上镜头,/这得花上好几年。/所有的相机都到/别的战场去了。
桥梁需要重建,/火车站也是一样。/衬衣袖子一卷再卷,/都卷碎了。有人,手持扫帚,/还记得怎么一回事,/另外有人倾耳聆听,点点/他那未被击碎的头。/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过,/觉得那一切/有点令人厌烦。 
——辛波斯卡《结束与开始》 陈黎、张芬龄译

才12月初始,面子书上纷纷出现了朋友们对2016年的回顾以及对新的一年的展望,热闹哄哄的,仿佛12月这短短的一个月份,生活还来不及成就一些什么,一年便要结束了。
一次的年是一次周而复始的时间运转,12月份对于一些人是算计收成的月份,相对于一些人是检验失败的月份。而于我,既是大大小小的收成亦是检验性的月份:书屋经营进入第二个年头、〈商余〉专栏散淡学写了一年、独自完成一趟欧旅、一些际遇探索了更深入的内在、体验了一次微刺青、养了一只小宠物、多了许多朋友等等,不可不说是令自己趋向于想实践的以及愈加成熟独立的一个年头。

寻找快乐

人啊总是不断在寻求快乐以及自我完善的吧?但智者说:快乐是无法靠寻找获得的,只有当你觉悟到不可能找到快乐时才算找到了。那是因为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快乐,接触到的人事物所产生的喜悦的感觉都是短暂的,并且向外追求快乐其实是在兜圈子,意即我们既不可能从别人身上得到真正的满足,就如别人也无法从我们身上得到真正的满足一样。只有意识到执着快乐的想法并且真正停止追求时,喜悦便能自内心产生。
有时候仍得有人/自树丛底下/挖出生锈的议题/然后将之拖到垃圾场。

了解/历史真相的人/得让路给/不甚了解的人。/以及所知更少的人。/最后是那些简直一无所知的人。
总得有人躺在那里——/那掩盖过/因和果的草堆里——/嘴巴含着草叶,/望着云朵发愣
——辛波斯卡《结束与开始》 陈黎、张芬龄译

      12月份,是时候结束一些事情,重新开始一些事情的时机。譬如写了一年的专栏散淡学,是时候结束了。承蒙主编大哥诚心邀约以及耐心催稿等稿,当中也得到了许多人鼓励(感恩非常),除了脱了2期稿,连这篇在内也算完成了17篇有多。这些是要计算在收成里头的,诚然很多时候自己对写作的态度与用心程度需要检视与反省,却更希望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检验能力
书屋要负责的事物依然太过凌杂,却已较得心应手。与人的交流接触永远是一门学不尽的学问,但也已经懂得如何避重就轻。书屋所提供的学习是现实与实际的: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理无理的需要,能够让大家称赏一声好,或许就是检验能力的标准。在这散散淡淡的乡下经营一家民宿经营自己,不仅仅是希望活出更理想的自己与生命吗?
智者 Sir Sir Ravi Shankar 这么说:“一个穷苦的人一年庆祝一次新年,而一个有钱人每天在庆祝新年,但是啊最最富有的人却在每一个当下庆祝”。我确实是希望当这种最最富有的人, 用心并且尽心活在每个当下。

(商余,21/12/2016)

2017年1月2日星期一

诗作诗论繁茂双辉映 文坛老树新枝又逢春

杜忠全【2016年《南洋文艺》回顾】

 关于“文学事件”的讨论,林韦地从台湾评论人朱宥勋来马而难觅同世代的对谈人,谈到马华文学向来评论匮乏,也从经济的视角谈到马华文学的生态问题;此事的画外延伸,是林之后当即创办了马华文学评论杂志《季风带》,是对这问题的积极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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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观2016年的〈南洋文艺〉,不可忽视的现象是,评论文章的持续增长;这一方面固然是去年(2015)的延续,但以量而言,显然是过犹不及。这样的印象,是除开一些特别企划的特邀评论不计的。这里头,约略可分为“文学事件”与“文艺作品”的讨论两类,后者又以诗论居多。
关于“文学事件”的讨论,林韦地的〈黄锦樹,群体和世代〉(2/2/16)从台湾评论人朱宥勋来马而难觅同世代的对谈人,谈到马华文学向来评论匮乏,也从经济的视角谈到马华文学的生态问题;此事的画外延伸,是林之后当即创办了马华文学评论杂志《季风带》,是对这问题的积极回应了。
另一事件,则是黄锦樹的〈文学奖与毒药〉(5/4/16),该文其实是源自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宇文正的面子书贴文,宇提到自己数年前的副刊策划与邀稿,引发了始料不及的“神话不再”事件。黃的文章主要是强调“文学奖(征文)是一场赛局似的封闭交易,有它的阵地、公开的游戏规则、潜在的游戏规则,参与者也有潜在的风险”,对当年杨邦尼获奖之〈毒药〉与锺怡雯事后应邀为文反思之“神话”一文做了梳理,以及前后所引发的争议,定性为“这事件的关键是文学奖,其他的,都扯远了”。即令隔了三数年,此事却再次引起文字烟硝,林韦地除了回以〈现实(或神话)里有比文学奖和散文虚实更重要的事:回应黄锦树〉一文(5/4/16),也在其他园地与面子书表达了不同的意见,有心人可自行查找,此不赘言。
关于“文艺创作”的评论方面,则有更多的篇数。林韦地的〈火,与耕作:读黄锦树《火笑了》〉(15、22/3/16)读黃在台出版的散文集;賀淑芳的〈强光与隐蔽:评翁菀君散文集《月亮背面》〉(26/4/16)指出,翁的散文“在自己的语法经验中的跌踵与搏斗,透过这道撕开的隙缝,因而能再度对自我有新的发现”。黃锦树以〈Kopi O Gao〉为辛金顺散文集《家国之幻》作序,追溯辛去国又还乡的文字系谱(25/10/16)。
诗论方面,张光达的〈讨论人类身分的一种方式:以李宗舜的科幻诗为例〉(5/4/16)讨论了《天狼星科幻诗选》中李宗舜的科幻诗,认为李的此类作品“成功运用抽离的视角,突破传统对科幻诗叙事的定型书写,科幻作为框架,其中的微言大义,对人类身分和命运作出省思,引人深思”。张光达另有〈科幻叙事的抒情转换:以程可欣的科幻诗为例〉一文(3/5/16),指程“借科幻诗捕捉(后)现代人的一份情感依傍,重新让我们体认爱情的存在意义”。
林建国以〈理想诗人之路〉来讨论辛金顺以迄近期的诗集《诗/画:对话》的诗作(23、30/8/16 & 6、13/9/16),邢诒旺的长篇诗论〈寻找大黄:漫谈《方路诗选I》阅读感受及略探其诗歌的“第六元素“〉(8、15、22、29/11/16 & 6、13/12/16),将方路诗中出现“大黃/狗”的作品并列而读,发现“这十多首诗的大黄意象,隐然架构起一首未定型的大诗:隐然的恢弘”(13/12/16)。辛金顺为年轻诗人賴殖康的处女诗集作序之〈诗的最初仪式:读赖殖康诗集《过客书》〉(22、29/11/16),表露了前辈诗人对后辈的期许。
小说论析方面相对不多,碧澄的〈小说与小说理论〉(17/5/16)之外,就是林建国发表的〈第一人称:爱与死〉从“《挪威的森林》是爱情小说……吗?”的疑问句开始,讨论了小说的“我”(4、11、18/10/16)。相对于诗论而言,本年度的小说评论明显地欠缺对马华作品的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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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文艺〉的“2016年度文人”特辑,是前辈作家菊凡。菊凡原名游亚皋,来自槟城的“马华文学重镇”大山脚,退休教师,年近八旬,近年过着“翻翻书本,读读报纸,写写文章”的写意生活(16/2/2016,文学Q&A)。菊凡自1968年开始写作,迄今几近半个世纪,与温祥英与已故宋子衡等,都属大山脚文友圈同一个世代的马华小说家,在马华文艺出版艰难的年代,这些前辈作家一度共组文人互助模式的棕榈出版社,促成各自的处女作品集出版,无疑是一段文坛佳话。菊凡更一度接受“托孤”而担任大山脚文风社顾问,期间对青年学子播种文学种子,投注了颇大的心力。
菊凡迄今出版有4部作品,都是小说集,包括《暮色中》(棕榈,1978)、《落雨的日子》(棕榈,1986)、《大街那个女人》(大将,2012)和《谁怕寂寞》(2013,漫延)等,可知他虽也写散文和时评,惟着力经营的还是小说,但“第一本到第二本相隔约8年,第二到第三、第四本则相隔26年”(黃琦旺,《零度叙事:漫谈菊凡小说〈空午〉和〈羊齿类盆栽〉的时间布置》,23/2/2016),书写间的时间空白,显而易见。近半个世纪只累积了4薄册的小说集子,产量不可谓丰富,这既与他说的,自己写作“从不曾有过规划”,而“除非有编辑邀稿,限时间交稿,否则就是慢吞吞地写”,甚至“有很多篇小说只写到一半,便停下来,久了便忘了,等有心情再继续”(16/2/2016,文学Q&A),这是其一。另一原因,或如黄锦树指出的,他长期“孤立无援,而让一条可能的路荒芜了”(黄锦樹〈叔辈的故事〉,16/2/2016)。
菊凡的作品,在棕榈同仁中,除了文友间的讨论,如说“文友之间只有温祥英曾针对我的作品,提出不客气的批评”(16/2/2016,文学Q&A),在文艺评论方面,直至去年黃锦樹发表〈暮色与空午:读菊凡《暮色中》〉一文为止,长期较少受到评论界的关注与肯定,黃因此为之抱屈与喟叹,指出这一处境对菊凡小说写作的探索与转向,无疑予以影响(1/6/2015,文艺春秋)。
前后3期的年度文人特辑,发表有菊凡的散文与小说近作,分别有〈话说“咖啡店”〉与〈远去的乡镇〉二文,这当是前述“编辑邀稿,限时间交稿”而成篇的?特辑也邀得黄锦樹与黃琦旺发表评论〈叔辈的故事〉(16/2/2016)与〈零度叙事:漫谈菊凡小说〈空午〉和〈羊齿类盆栽〉的时间布置〉(23/2/2016)两篇评论,对菊凡的写作与作品进行论析。“评论让我写出好作品”(23/2/2016文学Q&A标题),菊凡除了教书,也关注时事乃至在某段时间广泛接触社会百态,对人对事自有自己的一番体会与看法,或应趁当下的写意时光,写出更多的小说或散文吧?
6月份特别企划的诗人展,包括了2期的“黃远雄专号”及诸家的诗论与诗作。黄远雄早期以左手人为识者所知,诗龄近50年,1980年出版《左手人诗稿》以降,诗作不断,迄今累积诗集4部,包括较近期的自选集《诗在途中:黄远雄诗选1967-2013》(有人,2014)及其台湾版《走动的樹:黄远雄诗选》(宝瓶,2015),是本土而“登台”之近例。这一自选集“从超过260首中选出99首”(张錦忠〈远方的诗,路上的树:评《走动的树:黄远雄诗选》〉,14/6/16),收诗含早前已结集者,也包括未见诸诗集的近作。
特辑除了发表诗人的新作,也特邀张锦忠与辛金顺分别就其自选集作评。张评指出,这一批诗“从第一首〈渡河者〉开始,几乎每首诗都有行动者(能动者)或移动的意象(最多的移动意象当然是“树”),移动的空间总已是“途中”(最常出现的空间意象当然是“路”)”,因此认为“黄远雄写的是‘行动诗’”(〈远方的诗,路上的树:评《走动的树:黄远雄诗选》〉,14/6/16),辛则针对诗集中近三分一的近作以论其隐喻意象(〈死亡,以及一些存在的声音:论黄远雄诗选(2008-2014年)的诗作〉,7、14/6/16)。
6月诗人节的特辑以外,当月依然以诗为主,除了温任平、李宗舜、张錦忠、马盛辉、张永修、张玮栩、邢诒旺等不同世代的诗人分别发表诗作,辛金顺写家也写国的长诗〈我的家庭〉开始在本月杪刊载之外,前辈诗人何启良也发表〈心念零化:一首诗的创作历程〉一文(21/6/2016),强调写诗之一事“沉淀是必要的”,因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每每“不能一蹴而成,……如何删除不必要的句子,集中和统一意象,可能有必要”,并记录了自己的一首作品之创作历程,经意念、萌生的诗意回荡而几经转折,才能完成一首〈叛徒〉的诗。


3
2016年的发表作品,散文、诗与小说方面,老中青都各有擅场。就散文而言,其中悼怀故人的,如李有成的〈纪念周唤〉(22/2/2016)、已故白垚(刘戈)的弟弟刘谛写故人遗著《缕云前书》成书因缘的〈2015年6月19日那天……〉(20、27/9/2015),陈蝶写今年骤逝的女作家唐珉之〈祭念唐珉:波暖月明君且去〉(29/11/16 & 6/12/16)。
诗方面依然成绩丰硕,几首篇幅较大的组诗尤值得留意,除前述辛金顺的〈我的家庭〉,还有艾文的〈紧急状态侧面〉(10/5/16)等,都写了家国的历史;马盛辉光的〈诸子百家系列〉(12/4/16)是诗人一贯的庄谐互见风格,而林武聪的〈人生必修课复习笔记〉(20/12/16)组诗,引去年去世的诗人C.K.威廉斯之句为引子,既是影响也是致敬。诗人赖敬文去世,锺可斯则以〈美如死亡的羊齿:悼赖敬文〉一诗为前辈诗人送行(21/6/16)。
至于这一年度发表小说的,有:海凡、翁民迪、张柏榗、邱伟扬、吳鑫霖、林韦地、周若鵬、赖国芳、红尾箭、许通元等人,其中有篇幅颇大的,质与量,都算可观;相对于本年度马华小说评论之匮乏,小说创作堪称中流砥柱,这一现象颇为吊诡……

(2016年12月20日完稿)

(南洋文艺,3/1/2017)

计算/烟

计算
红尾箭【极限篇】
         
他承包了母校的建筑工程。经过那些千疮百孔的课室,他想起自己当年读书时曾信誓旦旦长大后要回馈母校,造福学子,贡献社会。转了校园一圈,他拿起计算机打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然后冷笑道:“对不起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红尾箭【极限篇】

他的校服泛黄,身上常留有香烟味,因此多次被叫进训导室。虽然他一直否认有吸烟的恶习,但由于他来自后进班,所以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话。放学后,父亲来接他。当父亲在车内点燃香烟时,他低下头,眼泪不听话地流下了来……

(南洋文艺,3/1/2017)

如是生命


黄建华【诗/图】

有一种力量叫坚韧不拔
有一种生命叫绝处逢生

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才会有拔地而起的意志力
唯有在遍体鳞伤的时候才会感谢肉身的金刚经
只要坚持就可以参悟菩提
只要不放弃就会坐看云起

(南洋文艺,3/1/2017)

《餐风饮露》与“马华文艺独特性”书写

张锦忠【共沸志】

“华人为什么到里边去?”汉素音早在1950年代就以《餐风饮露》回答这个“种族问题”了。

汉素音(Han Suyin)的英文小说《餐风饮露》(And the Rain My Drink;李星可译)写1948年的“此时此地的现实”,即紧急法令颁布后马来亚人民的生存世界。马来亚共产党人转入地下后森林成为他们的居所与出没之地,而在那个年代,森林边缘是无尽的胶园。《餐风饮露》第3章〈暴风雨下的阴魂〉如此描述这些胶园:
“树胶覆盖着小路的两旁,枝桠交叉,无尽无休,在树下割胶的工人,永远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在早晨这样的时刻,全马来亚到处无尽无休的单调的胶园,都有胶工在割胶……”(页48-49)
胶园与森林相毗邻,于是森林里的人(“里边的人”)需要捐献与物资,多由胶园的人供应。割胶工人住在新村,大清早出门前往胶园必须经过看守村门的警察站。“村门”指的是新村对外的出入口。新村正是“马来亚紧急状态”的产物。

各有自身存有空间

我认为《餐风饮露》中的空间再现其实是“复制”了“马来亚紧急状态”的地舆空间样态。小说首二章书写代表殖民政府官方建制的警察局与医院,位于城镇上,第3章则描写割胶工人活动的胶园;他们住在新村,每天进出村门往返胶园。胶林深处即第4章所写的森林,反殖民政府的“里边的人”活动的环境世界。这个紧急状态下的“马来亚”,就是以这样的一个“城镇/新村-胶林/森林”三边结构空间存在与运动(或冲突或互动)。汉素音可以说准确地捕抓了这个“此时此地”的“马来亚”。
在这个“城镇/新村-胶林/森林”的1950年代马来亚世界里活动的人,包括了马来人、印度人、华人、白种人……,表面上看起来相当多元,但各族各有自身存有空间(例如“新村”)。在这些各族的生存与行动空间之间,存有各种边界、间距、外边。在马来亚,那总已是种族分化(racialization)的现象。

英政府认定的支持者

英殖民政府认定华人就是马来亚共产党人的支持者或同路人,长期提供粮食予马共,于是展开“布芮斯计划”,强迫华人迁离家园,集中居住在新村,以断绝马共后援。《餐风饮露》第8章〈无果,可是有刺 〉中尤多着墨新村生活困境。汉素音显然无意复制官方版的马来亚种族多元现象,而是旨在突显一个不平等的种族结构。当白人警官陆克困惑地问“我不明白她(阿梅)真正为什么到里边去?”时, 他的问题其实是:“我不明白华人为什么到里边去?”
“华人为什么到里边去?”汉素音早在1950年代就以《餐风饮露》回答这个“种族问题”了。然而,1948年之后的“马来亚联合邦”政制下的种族分化状态,一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只大海怪,在马来西亚张牙舞爪。“种族分化”当然是殖民主义余绪,而不只是种族主义或种族主义者的问题。
──重读《餐风饮露》之三

(商余,31/12/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