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31日星期一

敌不过癌症病魔

林玉蓉【悼念李锦宗】

肛门内复发的肿瘤不停的刺痛着他,不但令他坐立不安,晚上更难于入眠。每天,他必须咬紧牙根,强忍着永无休止地折腾他的疼痛。看着他日以继夜的被疼痛所煎熬,我们心里多么的难过、在淌血,只能悲伤的、心痛的、无助的望着他,不知要怎样减轻或替他承受痛苦。
他的病情是在今年农历新年过后突然恶化,之后每下愈况,胃口大减,体重下降,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5月22号陪他看肿瘤科医生,对于他被疼痛折腾,医生说他们已经无能为力 ,即使把肿瘤切除,其他部位也有癌细胞,动刀也于事无补,他只能开更强烈的止痛药,加上含吗啡的药水,尽可能抑制他的疼痛。医生还为他安排临终服务人员上门,虽说是协助他减轻痛苦,但这说明什么呢?明显的意味着,生离死别的日子不远了!

晚期心有余而力不足
医生放弃治疗他之后,虽然我们心照不宣,但心里非常难受。很快的,我收拾好心情,调整情绪,以便好好地陪着他,让他安心地走完他所剩无几的日子。也许吃了太多的止痛药,他两个月前就没有胃口吃东西,每天只吃几口稀饭和麦片,体重在两星期内骤降8公斤,全身虚弱乏力,只想卧床而不愿走动。他不再像以前,整天不是翻阅报纸,便是坐在电脑前输入或更新资料。尽管已经病入膏肓,对于马华史料的整理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张树林和蓝启元来探望他,并带来一本《海滨潮乡:雪隆潮州人研究》一书,他翻阅到有关雪隆潮籍作家、学者和报人的部分,立刻看到了错误和遗漏。为了要做出纠正,不能长久坐着的他,只好躺在病榻上口述,我帮他翻阅资料和打稿。由于没有气力,说话声时而很小,很难听清楚,必须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巴,有时太累了,他念到一半竟然睡着了。就这样口述、打稿、查资料,断断续续地在几天内勉强把这篇文章写成,得以纠正错误 。文稿完成后,我第一时间(6月17日)就电邮给永修,并告诉他,这也许是锦宗的遗作。永修当天回信说文章会在6月24日发表,但,锦宗在19日晚上就撒手寰宇。结果,《商余》在24日刊登的是哀悼锦宗的特辑!

处在睡觉状态
锦宗在病入膏肓期间,一直处在睡觉的状态,吃东西越来越少,在逝世前几天,除了喝几口水之外,几乎完全没有进食。
6月19日下午2点是他回去医院复诊的日子,但他自己放弃去医院,因为他全身乏力,无法起床。我对他说,我打电话去医院改期。傍晚,我扶他去洗澡,还跟他洗头,清理粪袋,一切弄得干干净净。晚上9点多,我发现他很喘,额头冒着一些汗,我轻揉他的身体,他轻声说要小便,我扶他进厕所,到厕所他就倒下去,张大双眼看住我而说不出话来。我吓呆了,边哭边喊他,并立刻打电话给住在附近的大儿子。不到5分钟儿子回到家,立刻从厕所把他抱起放在床上,这时老二也赶到了,他们不停地喊着爸爸,但他已经不能回应了。9点53分,他原本睁着的眼睛慢慢的盖下来。就这样撇下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结束了苦缠他6年多的恶疾!

(商余,14/7/2017)

搭错线接到学长

谭国庆【悼念李锦宗】

我国文史工作者李锦宗先生的辞世确实令人伤心与怀念。我最早接触的是他在70、80年代的华文报每年元旦年刊中为本地出版文学刊物“结账”的文字。对此我感到很佩服,他对谁出了什么书似乎都了若指掌。不过我所见仅限于他的文字,未见其人,然而高大、严肃的形象早存在脑海中。
90年代末,中国少儿电影工作者林阿绵先生来吉隆坡,之前他已给了我他住在吉隆坡的弟弟家电话,叫我到时联系他。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我依约打电话找他,可是接电话的人不是林先生,也不是他弟弟。说了老半天,才知道误会一场。想必是我一时糊涂,把电话号码混淆了,对方说他是李锦宗,他说认识林先生,不过这是他家电话。李先生就是这么沉得住气,说话彬彬有礼的人。久闻大名的人就在耳边说话,但我不敢如此结交,急忙道歉,放下电话。
2008年11月21日下午,《新马华文作家群像》作者马仑先生出席在吉隆坡的一个文学颁奖礼。由于时间还早 ,他约我在茨厂街喝茶,我来到时,当年作协主席叶啸和马仑先生,还有一个神情像写作人周循梅(谭荣楷先生)的也在场,原来就是李锦宗先生!那时马仑先生谈完成了《柔华作家百人文集》,在谈着未来写作计划,叶啸先生谈女儿深造问题,我谈文学漫画化或漫画文学化,李先生所谈不多,他摘下眼镜在聆听着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
2014年4月10日,马仑先生有事来吉隆坡,约我老地方吃早餐。李先生也来了,他手拿环保袋子和雨伞,不塞衣服,就是一介现代书生型。他叫了一碟炒粿条,那时已得知他患了大肠癌,他吃煎炒食物,也许看开经豁出去了?

钟灵文风鼎盛
后来交谈之下,才知道我们都是钟灵中学校友,他大我10岁,是我学兄呢。无论如何,我一直当他是老师看待,称呼他为先生是不会改口的。由于来自同校,话题也就多了。他那个时代,学校出了许多老师作家,如萧遥天、伊藤(汪开竞)、白鹤(吴鹤琴)等,文学风气鼎盛呢。
后来印刷界的李子平来电,说在上海书局会合。我陪他们到那边等候。自那次起,我们就不曾在茨厂街约见。李先生的近况还是间接从他太太林玉蓉女士得知。随着华语规范理事会活动少了,在语文出版局见面机会也相对少了。如果回忆没出错,我读到李先生最后一篇考据文章应该是刊于今年4月19日,题为:〈《茉莉公主》作者是金宝培元校友〉,接下来就是他不幸的消息了。几年前叶啸先生在〈商余〉版发表过〈人生数字〉,说生命由数字堆积而成,李先生就此走完他的生命数字1947-2017,从此他数以万计的资料就此停住,不再增长。李先生,您一路走好。

(商余,7/7/2017)

关心, 口是心非的谎言

游枝【游目四顾】

受华文教育的华人,很大部分心口不一,为华文教育表示自豪,却不爱阅读华文书本,所以,大家都不否认爱华文,却没展示对华文的真爱,没有爱读华文书。

大家都关心华文书店的前途,很多人都没察觉,正因为大家读手机、读电脑又或者因为资讯知识随处可得,更多人即使不阅读也一样不致生活不方便也没落人之后,这才是书店经营困难,连带造成著作、出版及书籍经营陷入苦境,可见只是关心挽回不了华文书店的衰退。
前些时候,特别造访新加坡的草根书室,对这间由作家英培安苦苦经营数十载,现在又得爱书人林伟地、林仁余、林永心3林爱护,这文化的草根又是新加坡一家少有的个性书店,又在创办人英培安年事高退休之后还能存续下来。

一株文化的草根
不过,摆在草根书室内的书种,也摆在日本人经营的纪伊国屋书店,同样的华文书。摆到日本书店纪伊国屋跟摆在草根书室,在读者购买的反应上又看出热与冷,截然不同现象,背后又隐藏了华文书店衰退的另一个为什么?
由周星衢基金编印的《新加坡书店故事》,以平静笔调述说自1881到去年的135年时间新加坡书店的历史经过,清楚看到早年华文书店在这个岛上,因经商、运输、人流的便利,有过辉煌的一段日子,不止是新加坡人文文化的创造者,更是将中国、台湾、香港的书籍传播到马来西亚、泰国、缅甸及印尼的华人社会的功劳者。
新加坡,由一个荒凉渔村经历百数十年艰苦经营,今日成为国际间顶天立地的先进国,相较之下,唯独华文书店没跟上时代进步的步子,不少人归咎于政治环境,只能说是原因之一,再看马来西亚,一再为华文教育办得有声有色而自豪,可是华文书读者根本没跟华文教育同步成长,华文书店只见衰退,可以说受华文教育的华人,很大部分心口不一,为华文教育表示自豪,却不爱阅读华文书本,所以,大家都不否认爱华文,却没展示对华文的真爱,没有爱读华文书。

不读书自称读书人
常听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开口大谈读书的重要,还以行家的模样批评一般人不读书有多大的损失与害处。
其实大声讲读书的大人物,他们几乎没认真读书,他们宁可把钱放到奢侈生活,投资赚大钱的生财生意,没见他们开书店或在栽培著书人和出版书籍方面用出他们百分之一的财富。
多数说读书说得天花乱坠的闻人讲话,讲稿是花钱找人代写的,他只是照着念,甚至不明白由自己口中说出的内容是什么。
一种文化在社会中逐渐衰退,又在大家都说爱护的口号下消沉,不是一个原因可以概括文化后退的全部因由。
有条件读书又有时间和经济力读书的人多数都不读书了,书店,还能靠什么持续下去?

——书店,明日的遗迹(3)

(商余,28/7/2017)

2017年7月26日星期三

东尼说中文

小黑【半张桌面】

最近亚洲航空的老板东尼出席爱普森学院的集会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其中之一是,如果他能掌握中文,亚航进军中国就事半功倍,机会也随之增加。

是的,懂得中文的人都在等待这一天。在我们的想象中,是时也,普天之下,没有一人不懂中文的使用。套一句俗语: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能说中文的人。我们希望能够说汉语的人,一定要比能说英语的人还要多。而且它并不只是约束在中国大陆13亿的人口而已。那个涵盖面并不够广。我们希望看见的是,不论是在欧洲、美洲,甚至于在澳洲、非洲、南美洲都有广泛使用汉语的人家。
一个讲中文的环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它必须是街头巷尾都有人可以用汉语为迷路的人讲解疑惑。那么,中文就是世界主要的语言了。这样的愿望能够实现吗?
最近手机上有一则视屏,有一位3岁的罗马尼亚小女孩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能够在一大票观众的面前,侃侃而谈她学习中文的经验。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真叫人赞叹且惊讶。这不就是我们所希望看见的吗?外国小孩也来学汉语!

进军中国事半功倍
偶尔我们看中国电视台的欢乐节目,也会看见非洲黑人,或者莫斯科青年上台,以纯正的北京腔调卖弄对口相声。我还记得,在去年的中国诗词大会,几位异国学生在台上大秀古典诗词,真令人叹为观止。
最近亚洲航空的老板东尼出席爱普森学院的集会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其中之一是,如果他能掌握中文,亚航进军中国就事半功倍,机会也随之增加。
东尼甚至说,只懂英语是一种阻碍。如果他懂得中文或多种语文,他的生活就会容易许多。东尼是跑世界的企业家,它能够成功当然有他的条件。想要进步的人,最好能够吸取他的生活经验。千万不要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看问题。要不然,一定被世界发展的洪流抛在后头。

学院引进汉语水平考试
东尼还提到一件事。我们活在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中文对世界的影响力逐渐提高。这是他以开明的心态接受变幻的世界。也是基于这一点认识,他为他的爱普森学院引进汉语水平考试(HSK),确保学生们能够说得一口标准的汉语。
东尼还告诉记者一个经验,当他用中文说出关键词时,人们会很高兴。怎么不是呢?我最近乘坐Grab Car 或 Uber,常常与司机谈话。马来司机都会因为我懂得以流利的马来语与他们交谈而高兴。一直要探问我是从事什么行业的老人家。中国大陆正在大力推行一带一路。如果我们的各民族都认真学习中文,那该是多么良好的经商环境呀。

(商余,12/7/2017)

长大后变电视大叔

李宣春【铁厨柔情】

记得初初到台湾读研究所的时候,《花甲男孩》这本小说集上市不久。在那之前,杨富闵已经在各大文学奖中展露头角,倍受好评和瞩目。

最近和许多朋友都一样在追台湾电视剧《花甲男孩转大人》。这部电视剧改编自台湾七年级小说家杨富闵的短篇小说集《花甲男孩》。记得初初到台湾读研究所的时候,这本小说集上市不久。在那之前,杨富闵已经在各大文学奖中展露头角,倍受好评和瞩目。他的作品承袭了黄春明王祯和以降的乡土文学的道地、腔调、悲喜剧,又揉入了新生代创作者间广为流行的魔幻写实,加之社交媒体盛行世代的拼贴用语,看似花俏、小动作多多,实际上杨富闵也如许多写作者在创作初期多数会将家乡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物写进作品里。
《花甲男孩转大人》由因偶像剧《恶作剧之吻》和《我可能不会爱你》而广为人知的导演瞿友宁所执导,找来创作歌手卢广仲饰演主角郑花甲,而饰演花甲身边大人长辈的资深演员就有蔡振南、王彩桦、龙劭华、康康、柯叔元、谢盈萱等人。由于剧本好,演员好,制作班底认真,看到目前最新一集,几乎都好戏连场,演员们也宛如找到好舞台,频频擦出火花,激起令人惊艳的萤幕效果。
剧情主轴其实再简单老套不过,就是家中阿嬷突然陷入弥留状态,于是郑家也进入老人家要走不走,白事要办不办,流离在外的家眷要回不回的种种尴尬时期。而最要命的是,这时候叔伯开始为了老母亲死后家产要怎么分,而冲突不断;但毕竟是电视剧演的,所以即使再怎么贴近现实,也还是在喜剧的框架里呈现,让人看了是又气又好笑。

“植剧场”栽培新血
这套剧是资深导演王小棣总监制的“植剧场”的系列剧集之一。王小棣有意透过这项计划栽培出一批全新的幕前幕后电视剧新血,使得长期疲乏不振的台剧能够重新蓬勃起来。不仅如此,这项拍摄计划也大胆开拓不同的剧集题材类型,比如台剧少见的推理惊悚和灵异鬼怪,是一番实验,也是拋砖引玉,鼓励创作人更放开创意夹制,鼓励投资者支持这类型作品。而许多老演员,在植剧场也找到了发挥空间,不仅可可过过戏瘾,有新头路,还可以对新进演员起着教导和磨练的作用。

反映出自己家的故事
《花甲男孩转大人》有大量的华-台语对白参杂,许多台语脏话也照飙不误。这也意外让人看见台剧的设限其实没想像的那么保守。追剧追下来,默默地也成了“花迷”,每一集看完就到脸书上骂郑家男丁多么幼稚没用,感叹围绕在郑家男人身边的女人们多么坚忍成熟。偶尔会为着剧中人的痴傻翻白眼,也会在他们脆弱的时候跟着他们哭。
以为电视剧里演的也是自己家的故事,争拗不断的伯伯、善解人意的姑姑、把孙疼得像宝玉的阿嬷、大人间复杂难懂的情感关系……最贴己的,还是那些家人间的台语对话,我爸生前和我妈多半都是用福建话沟通。也许,爸爸学会福建话,就是他为这段婚姻付出最多的事情了。

(商余,27/7/2017)

不见一箩谷

锺夏田【满庭芳】

只是上屋搬下屋,尚且会不见一箩的谷子,说明迁移或者搬家,肯定多多少少会有损失。

我想,大部分人都有搬过家,对搬家一定有深刻的体会。中国人安土重迁,把搬迁看作一等一的大事。所以,农家有一谚语:“上屋搬下屋,唔见一箩谷”。只是上屋搬下屋,尚且会不见一箩的谷子,说明迁移或者搬家,肯定多多少少会有损失。
住在城市,租房棲身的单身蜗牛,是“逐水草而居”的现代游牧民族,他们的居所视工作地点而定;换工作地点,当然要换居所,才能方便上下班。不过,单身男女还算简单,带着随身物品和卷起个铺盖,便完事。但有了家室便不一样,一年积一年,不但自己的东西多,老婆、孩子的物品,一卡车也装不完。你说,搬家是不是很头痛?
我自1960年代来到吉隆坡谋事,50多年来,搬家的次数少说也有6 次。头几次单身寡佬,行当小而轻,拿了就走。比较笨重的是那几十本书和杂志,但一辆德士也就搞定了。然而,结了婚,有了孩子,便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大迁徙一共有3次,一次是从马六甲迁回吉隆坡,一次是从孟沙区迁到双威镇,最后一次是从双威镇搬到哥文宁城。

不能面对只好避
第一次由于结婚才年余,只一小孩,搬动床灶物品和一些杂物,还比较单纯,但也要动用一部中型卡车。到了新居所,床、床褥、桌椅、风扇等物件,难免多少有些缺损或变形,那只能算了。在孟沙区一住就是20年,孩子由一个增到4个,从小学到上中学,想想看,20年累积的物件,有用的和少用或没用的,客厅房间到处都有,不搬动还不打紧,一搬动起来,只能用“自讨苦吃”来形容。
孟沙区本是一个好地方,通俗来讲是风凉水冷、空气新鲜。因为才刚发展,人烟稀少,有山头也有石头,无论起居生活还是做晨运晚运,都很理想。这样的好居处谁想搬走?无如地方次第开发,不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可用“多如过江之鲫”来形容。直到每一寸土地都开发了,人多、店多、车多,这样的环境,什么污染都来了,好地方也变成非人之地。
住不下去当然走为上策。选了很多地方,最后圈定双威镇。理由是那边靠近梳邦再也,也许以后会繁荣。缺点则是离工作地点太远,但不是不能克服。不久,任职机构传出迁厂到新居附近的消息,反而显得我有先见之明。
在双威镇住了20年,又再次面对孟沙区同样的问题。建路、建厂、建楼,把先前的良好居住环境给全毁了。特别是那条白蒲大道,带来的大量噪音与灰尘,是我所不能忍受的。还有,为了所谓的道路规划,把本来几个出口的通道封了,大伙儿只好在唯一的一个出口挤,再加上别区来的车流,塞车塞到你漏尿。专业人士说,这是繁荣的代价。
不能面对,就只好避开:易地为良。

捐书二中学被漠视
这两次的搬迁,丢了很多东西,尤以双威镇那次为甚。那些半新半破的家俱扔了不可惜,比较心痛的是那一大堆书。在我家,每个人都爱书,但爱文学书的只有我一个,所以这方面我并无“继承人”。如果嫌搬书烦,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丢掉。但丢了太可惜,还是送去给学校图书馆比较有意义。
在哥文宁城一愰又是6年,这小城也逐渐繁荣起来。会不会像前二者那样,变成又嘈又乱的城镇,是未知之数。但这两次的搬家,更使我体会到,中学对捐书者的漠视。我前前后后捐了近两千本各类书籍给两间中学,却连简单的“收到”两字都没,更不必说言谢了。

(商余,20/7/2017)

与小说家擦身而过

 冰谷【人生风景】

就在这时可可园突然易手。更意外的是,接手的CEO竟然是小说家潘雨桐。我们一进一出,擦身而过却没能见面握手,到今天还深感遗憾!

我受聘到沙巴种植可可。少出远门的我原本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幸而有园主陪同上机。出发前在候机室,园主对我说:“那边的宿舍旁有几亩果园,废弃久了,有余闲时你可以重新整顿,当作副属工作。”
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园主在安抚我,怕我人地生疏不能安下心绪垦殖。我在园主的橡树林服务了25年,深知果树是我的最爱,有多余的土地让我工余消耗,稳住我蛮荒垦植的“离心”(注 1)。这一招果然凑效,我进入风乡的莽莽丛野,不但没有丝毫的开溜意念,反而死心榻地地营营碌碌种植可可、油棕;每逢周日,召一、两个勤奋的工人,在被费弃的果园消磨余闲。
原本负责管理这片果园的职员离职后,果树就沉埋在藤蔓杂草丛里,失去照顾。在我的指示下,工人拨草砍木,一个多月后,那些被萋草覆盖的果树果然逐棵露出了脆弱的枝叶,重见天日了。但也有枝叶枯萎、无法恢复生机的。
风乡多风多雨,但也不缺植物需要的阳光。那些脆弱枯萎但一气尚存的番石榴、水蓊、木瓜和红毛榴梿,经过我细心修整、施肥,几个月后,终于重新茁长新叶,跟着伸展枝桠,树干也健壮起来。

木瓜树恢复生机快
吸收肥料与阳光的能力特强吧,最快恢复生机的竟是木瓜树,不到半年,它们就撑着绿伞随风摇曳、笑傲天地了!紧接着就吐花献蕾、结成小果,小果慢慢变大果,变成长形、诱人味蕾的木瓜了。
番石榴、水蓊和红毛榴梿恢复生机较慢,同时需要经常修整枝叶,把弱枝残叶剔除,由健壮的新枝叶取代。在阳光和雨露的催促下也迅速成长。
果然经过6、7个月,我们的午餐和晚餐(注2)都有鲜美的水果品尝了。夏威夷属的木瓜香甜;番石榴清脆;水蓊娇艳;红毛榴梿酸甜,大家赞不绝口。
我的水果管理成效引起老总的兴趣,有一年假期回西马竟带了几十棵榴梿和20株龙贡苗回山寨,嘱我护养繁殖。这一时可吓到我了——移民厅条规入境树苗必弃泥土,老总的秧苗全是洗尽泥土的“净物”!
树苗已在手上,我无可推搪了。幸而他身在西马时已嘱我做好准备了,苗圃搭好,塑胶袋装满泥土,树苗一到马上种下,加上水份控制得宜,竟有九成的果苗生长。

记否种树人
就在原先那片果园把榴梿、龙贡苗种下。我除了星期日,每天早上也必花些时间巡视果树。榴梿、龙贡幼苗不能全晒,椰叶是最好的遮盖物。我的用心呵护果然没白费,不到两年,榴梿树杆已长到粗如奶罐了。
就在这时可可园突然易手。更意外的是,接手的CEO竟然是小说家潘雨桐。我们一进一出,擦身而过却没能见面握手,到今天还深感遗憾!几年后我到了所罗门群岛,与小说家通过几次信,他尝到我栽培的D24、D88、D2,还有竹脚、红霞、葫芦等名种榴梿。
品尝榴梿时,小说家该不会忘记种树人吧?
注1:有新聘职员上班3天,偷偷卷席溜走。
注2:在荒林里垦殖,职员都没有携眷随同,园主雇庸烹煮,集体伙食。

(商余,13/7/2017)

观雷听雨

李志勇 【散文】
(拉曼大学大专文学奖-散文组评审奖)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但不怕雨水溅湿衣裳,把帘子卷起来;还闲适地躺在高楼中,欣赏潇潇豪雨洒江天。猫咪和曾巩的无忧无虑,或许我是理解的:他们不用收衣服。

小时候很怕打雷。我无法接受自己知晓雷声的存在,却无法预测它何时而来。每当刺眼的光从阴暗苍穹迸发,映入眼眸,那雷鸣将让我难受,只好一直捂住耳朵。母亲笑,做了亏心事才怕打雷。这让我倍感压力:小小的年纪能做什么亏心事?偷吃桌上的一片南乳斋鸭?因为父亲没买玩具而耍脾气?我无法挖掘等值的事物,让心中的恐惧显得合理,因此更加懊恼失措。大人若无其事地说,屋子有装避雷针,没什么好担心的。雷声持续轰隆,大家生活依旧,唯独我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处,与整栋建筑物感受雷电给予的微微颤抖。长大后才了解,那针实际上一点都不避雷:它趋向与闪电碰面,从而引电流入地。名称与实际功能形成的悖论,似乎暗示,似乎透露:万物皆在矛盾中得以释怀。
常常如此自我安慰,在住进宿舍之后。
深夜偶尔被雷雨声惊醒。依旧是震耳欲聋的低吟,一种威严的口气,这时我不得不起身一探究竟。室友的床还是空着,房间一片静谧。雨水从远处汹涌而至,哗啦哗啦敲打在楼下的锌板屋顶,让建在小山坡的宿舍笼罩在雷声、雨声、锌板声中,杂乱、尖锐、刺耳。将微暖的被单裹在身上,将风扇的速度调慢,缓缓走到书桌的窗前,冷风飕飕,烟雨朦胧,只剩橘黄路灯茕茕孑立在路中。雨水已经溅到桌上,但生锈的把手已经无法关起玻璃窗片,只好用几个衣夹让窗帘夹住窗片,形成一匹挡雨布。窗帘被吹得鼓鼓的,如果衣夹因风太劲而脱落,挡雨布就成了高高扬起的旗帜,这时我不得不安抚它们桀骜不驯的性格。如此手忙脚乱一轮,睡意全失,但身躯依旧疲惫,无奈的感觉如雨水渲染在心头,扩散成一种难以排遣的郁闷。
打开门,长长的漆黑走廊,对称的沉默小房,在雷雨中氤氲着薄薄的寒意。然而我的房在这一端,洗手间在另一端。初入宿舍,深夜人有三急时,总会蹑手蹑脚地游走于两端,总会觉得背后有某种东西在转角处窥视。后来习惯了这样的来来往往,却怎样都无法习惯沾满泥泞的球鞋、穿了几天还未晾干的袜子、被猴子挖翻倒地的垃圾桶、和野猫肆意留下的尿粪,几种元素混搭而成的走廊气息,是酸、是骚、是腥、是嗅觉的折磨。清晨打扫的阿姨必然会一边清理一边埋怨,但球鞋依旧、袜子依旧、猴子依旧、野猫依旧。深夜的雷雨或许不是件坏事,只因狂风吹散了异味,鼻子才暂时得以从浑浊的臭味解放,呼吸几丝冰凉气息。猴子不来,野猫早已窝成一颗绒毛球,不受风雨干扰,睡成属于自己的小宇宙。
猫咪其实怕不怕打雷呢?
小时候总爱趁周末到缅甸佛寺逛逛,只因为挂念里边大大小小的鱼池。付上几块钱,小手往袋子里一抓、一举、一洒,鱼料越过围栏,在池水中扩散成大大小小的涟漪。鱼儿会整群涌上抢食,小乌龟则是继续悠游,让水流把饲料漂入嘴里。就这样,鱼池接着鱼池抛进细小的红绿颗粒,但是每到最后一个池塘,总是却步。那是拥有一层楼高的雕像,那是一只像鹏鸟的巨大怪兽,嘴如鹰喙,面部忿怒,指爪的骨节纹路清晰,右手拿着锐利的短剑,脚爪连着蹼安稳地踏在崎岖不平的石雕上。血红的喙、金黄的天衣、翠绿的翅膀,如此鲜艳,如此让人心生畏意。爸爸说,那是雷公。长大后才了解,这种被称为“大鹏金翅鸟”的迦楼罗其实是佛教护法,但凶猛的“雷公”形象与响亮的雷声早已交迭成小时候的双重恐惧,压在心坎。
若干年后,在倾盆大雨的宿舍中凝视熟睡的猫咪,其安详的睡姿不禁让我嫉妒。读到曾巩《西楼》“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时,也不禁蹙眉。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但不怕雨水溅湿衣裳,把帘子卷起来;还闲适地躺在高楼中,欣赏潇潇豪雨洒江天。猫咪和曾巩的无忧无虑,或许我是理解的:他们不用收衣服。
午后常常被叫喊声惊醒。明明是热得肌肤发烫的艳阳天,上完课后赶紧回宿舍洗衣服,再将它们晾在露天衣架,才在房间小睡一会儿,心想夕阳西下,衣裤应该都被烘干,暖暖的,还弥漫着淡淡的阳光芬芳……刚刚入眠,楼上楼下就开始口号接力赛,一遍又一遍地在走廊回荡:“Hujan!Hujan!”Hujan?即刻从床上跃起,两眼惺忪地望望窗口:乌云密布,闷雷频响,路上的枯叶被风刮起,和地面摩擦成欻欻声响。思绪还很混沌,但手早已拎着衣篮,脚早已冲下宿舍,跟其他人冲往衣架慌忙地收回衣裤。直到大家抱着衣篮躲进宿舍大厅,没有细雨纷飞的烂漫,也没有远往近洒的飘逸,毫无预警,大雨直泄而下。我们常常咋舌于这种令人失措的天气,七嘴八舌埋怨一阵子,众人散去,剩下几件衣裤静静地在雨中湿透,沉甸甸地让衣架垮成微微的弧度。
那些被遗忘的衣裤,也曾经是我的。
是图书馆的落地窗告诉我大雨将至。窗的一边,宿舍的天空依旧蔚蓝;窗的另一边,早已暗无天日。想起中学的体育节,大家用尽力气绕操场跑圈,汗流浃背、喉咙干涩、肌肉酸痛、拼命喘气……我扛着笔记型电脑,拎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必须重新经历那些痛苦时刻,从图书馆奔向宿舍,10分钟的路程还得爬上几层阶梯和几段山坡,只因为一堆还未收起来的衣服。踏进空荡荡的宿舍大厅,雨水早已肆无忌惮地泼下来。我望着衣裤瞬间湿哒哒的沉重模样,亦如汗水黏附在我的肌肤我的衣服,浑身不自在,甚至心生急躁,却已经无力理会。整个人瘫痪在椅子上,疲惫与失落夹杂在大厅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郁闷。
卷缩在身旁的猫咪从小宇宙中苏醒,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嘿,猫咪,你怕打雷吗?”
猫咪起身注视着我,我从猫咪的眼眸凝视自己的轮廓。
“嘿,猫咪,你喜欢雨天吗?”
语音刚落,四周刹那亮起。一枝稍细的箭,银白中透着淡淡的黄,直射露天衣架不远处的树林。我和猫咪不禁抬头往树林望去,但来不及反应,四周即刻恢复阴暗,那种歇斯底里的巨大撕裂声穿透耳膜——噼里——啪啦——紧随在后是震耳欲聋的轰隆一声响。回过神来,大厅已经陷入漆黑,风扇渐渐转弱,刺耳的警铃声在整栋宿舍回荡。跳电了……跳电了……楼上楼下又开始口号接力赛。人声铃声雷雨声,声声入耳,但此时我只想轻轻地抚摸猫咪柔顺温暖的毛发。猫咪又蜷缩起来了,闭上双眼,慵懒地喵了一下,享受被安抚的时刻。雨持续下,众声喧哗,独留我们在时光的岸边,宁静且闲适。
仿佛那天之后,心中有些事物重新调整它们在生命里的位置。闪电依旧时不时在路上的树林出现,雷声依旧洪亮得像音量最高的扩音器,宿舍依旧因为雷雨交加而停电,但生活的步伐开始拥有自己的规律,渐渐与大环境疏离成一段浅浅的小溪,因而获得片刻平静。没有因此离群索居,比如那个倾盆大雨的深夜,电闪雷鸣,我们还是躲在宿舍旁的嘛嘛档喝茶聊天。只不过看着大家在雷雨锌板声中,提高嗓音闲聊大笑,而我总是呷着自己的热奶茶,默默享受倾听故事的乐趣。面对如此热闹热情的大环境,总觉得,自己会比他们先离席。
学期末考完试,众人搬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离开宿舍,有人归家、有人度假、有人到其他地方参与营会。“下个学期见!”他们笑嘻嘻地互相道别,而我到服务柜台归还房间钥匙的时候,其实也为自己的校园宿舍生活划上句点。搬离宿舍的那天傍晚,我无法忘记拖着行李下楼上车时,转身之际所看到的。宿舍的后方是一座山峦,夕阳渐沉,晚霞平坦,在那余晖更远的地方,沙沙细雨徐徐飘来。没有乌云,没有雷电,仿佛有只隐形的迦楼罗从上空翱翔而过,翕动翅膀,身后就抖落点点雨滴,轻洒在每个经过的地方。静静观望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缓缓落地时,被小草打成颗颗碎粒,轻轻弹起,才慢慢地渗入土里。
我恍然想起那只猫咪。只是四处寻觅,已经看不到它的踪影了。

(南洋文艺,25/7/2017)

我的秘密花莲_下

棋子/摄影

棋子【小说】

翌年2月农历新年除夕,阿马尔跑去结婚了。这大喜之日落在除夕看似特意的安排;我和家人团圆,炮声不绝于耳;欢愉冲淡了忧愁,我的心如此平静说了谁也不会相信。常以为,人的寿命每分每秒都在递减,我不想临死前才意识到伤心只是在浪费时间。
时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流过数月。
后来阿马尔以猫的姿态,昂首迈步将头贴近身体,耳鬓厮磨重温我的味道,再次寻求依偎。游戏规则遭破坏,我的心非常挣扎与复杂;是否能将分界线划得一清二楚,管你东边飘雨,还是西边晴,从此退出你的人生?
切莲藕的时候,在在要我以理性的态度来分析我们之间。阿马尔一旁洗着花生,看我停止切剁,问沉思什么?凝视着那一丝丝欲断不断的情愫,我跟他说:藕断丝连;来不及找更好的句子,就照字面直接翻译。阿马尔哈哈大笑,拿起另一半莲藕说哪里有线?我知道翻译错了,此丝非彼线;词不达意,这是我们经常面对的问题。
再切多一段,叫他过来看,指着丝解释:感情表面上是断了,实际上还是有牵连。阿马尔搔了搔头,张嘴瞪眼好像明白什么似的。他补充一句马来谚语:“Air Dicincang Tidak Akan Putus.”
“什么cincang……”现在轮到我模糊不清。他说去问谷歌吧,显然知道会被追问。虽然谷歌搜寻很方便,按几下键就能通晓天文地理;但面对面交流比跟机械沟通的历史更悠远,我深信眼睛有千万种絮语呢喃。
阿马尔半推半就,放下手中的莲藕跟我换刀;转开水龙头,用刀往水里切割,有种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感觉。他说兄弟间闹翻了却不会永远怀恨在心,就像新水与旧水断不开和好如初。我问阿马尔,这句谚语适用于情人之间吗?他想了想,说只适合用在有血缘关系的两人,情人不算。我拿起莲藕,拈起一条丝,讲明这叫情人丝。我猜他心中有所领会,拖曳的关系对彼此都是烦恼。
做好晚餐后,他掀开锅盖,问我要多少饭?他只会讲几句华语,然而饭字的发音是最标准的。我教过他汉语拼音、阴阳上去四声,他总是学不来。后来想到有些英语发音与华语相同,这种教导方式会让他比较容易上口;比如饭字,我告诉他,当你想讲饭字,就要联想到“fun”,记住有饭吃是件开心的事。当然很多华文生字都难以跟英语发音挂钩,还得尝试用其他方法。
比如钱字,我教他唱一首歌:“钱钱钱,老子有钱。”朗朗上口,他觉得有趣一学就会。阿马尔对我说,马来歌也有一首关于钱的。要他唱来听,但他自认五音不全,不敢献丑。他在网络世代下长大,没有什么资讯是找不到的;打开优管,直接播放来听:“duit  duit  di  mana  kau ……”我笑开来,还真有这首歌。
好怀念那段惬意的小日子。
不过今晚还是得撇清关系。
我问他是不是跟太太发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新婚不好也不坏。那回答仅仅是一段淡淡的轻音乐,心里清楚他的个性,就算有苦衷,也不会轻易吐露。对于他的家事,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的穷追不舍。
我能以合理委婉的方式告诉他,必须体恤你太太的感受,要是她无意间知道我的存在,我将成为你们婚姻的破坏者,而她将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阿马尔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停止不语。其实也不想这顿晚餐频频被往事与未来干扰,只是现在的氛围就该如此。
阿马尔盛了一碗莲藕花生汤,叫我尝尝看好喝吗?为了打破谈话中停顿的局面,很有眼色地随即勺了一匙。入口的汤,花生特别香软莲藕够粉,我大赞好喝。阿马尔满意地说,都熬了这么久了,怎会不入味?
阿马尔是猫与人的混合体,他可以一下子愧疚地偏过头不敢直视,又可以瞬间理所当然得意起来。然而他的话或许另有一种解读:我们的感情也熬了这么久了。当然最终他没有给任何答案,或许他以为任何答案接着都有一个理由,而理由是让自己豁免责任的好借口。他不太相信理由。
饭后,阿马尔例常为我剪指甲。以前他替患癌的妈妈洗澡及清理粪便,对妈妈的卫生护理照料得无微不至;对于我习惯胡乱修剪的指甲很有意见,尤其看到脚拇指沟里的污垢,就觉得很恶心。不得不承认,以往对修甲没有太多的认知,甚至脚拇指甲边的增生刺肉,也无法妥善处理。
所以只要指甲一长,不其然的就会想到阿马尔的贴心。也许此时的阿马尔会有这种想法:在这里,没有我看你怎么办?有时候我也会心怀疑惑:阿马尔有跟他太太剪指甲吗?我会在意阿马尔对我和对她的爱,始终如二吗?
我坐在沙发上,阿马尔就坐在地上的垫子为我修剪指甲。没有提及他有跟太太剪指甲的问题,忽然意识到比较会让人生起分别心。只是提醒他,剪死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剪到真肉。他说指甲边都长到肉里了,你忍一忍,痛苦会逐渐消失。
手机信息声此刻响起,我叫阿马尔暂停一会,拿电视机柜上的电话过来。他瞧了一眼手机说是无花传来的,就递给我继续修剪。
无花传来的是一则图像信息。打开一看,竟然是阿马尔和我在时光二手书局留言薄里写下的离别话。忆及曾跟好友无花提起花莲时光的故事,他觉得有趣,很想看阿马尔写些什么。无花要为留白添上蓝色,蓝色落笔烟里透过云间慢慢晕开。我渴望马上拥抱最温暖的蓝。
阿马尔的信,以他与我相处的日常,道尽深深难舍思念。重逢的记忆,犹如寻回水流花谢前的美景,我尽量遮掩自己的感受。然而目前面临两难:爱是日常的累积,不爱是日常的舍弃。
阿马尔清理散落地上的指甲屑,随后躺在沙发将头贴在我的大腿。他像猫一样,静静地让我抚摸短发,静静地陪伴着。我想,此刻选择爱会比较容易些。
(下)

(南洋文艺,25/7/2017)

私心

黄龙坤【诗】

听说你喜欢旅行
我偏不要吃成神山的体态

也不要腹泻出一片大海,让你扬帆

不要老成一座古迹,让你拍照

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只想困着你
在我心上

把我当成你的原乡

(南洋文艺,25/7/2017)

过客安顺 (Teluk Intan)

林惠洲【诗】

1 猪肠粉
黄昏曾带我侧身经过你紧栓的门栅
余香过南洋故事仍在述说你依然神秘
我依然是带着风尘沿河吟唱的过客

2 斜塔
倾斜的历史就锁在阳光上不去的楼阁里
瞭望马六甲海峡修长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沉陷的身世埋葬在荒腔走调的土地里

3 龙王庙
龙王潜伏在曲弯的河套上岸庙里端坐
幽远山林赤道的猿啼银色的鳞光闪烁
见其首不见其尾徒然只是一则神话传说

4 白鹭鸶
忽然你们就留在这长夏漫漫的异乡
在河畔在油棕林书写阳光里绵绵的雨季
低头啄食那年背离今生难以回头的原乡

5 霹雳河
黑森林释放精灵载浮载沉在天亮以前
我在桥上不过就是一个晓风吹袭的旅人
望不见悠远山头浊浊的浪涛流向何方

6 三民独中
容许我在这里栖留是篱笆外嘟嘟火车
随霹雳河漫淹上来的鱼族找不到那年的树
逸仙的足迹光前的牌匾水光映着淡淡余温

(南洋文艺,25/7/2017)

2017年7月20日星期四

昨日辉煌, 明日苦境残存

游枝【游目四顾】

还好,有心人定时办书展,保住了一个读书人口层。

老家芙蓉,在我读中学的60年前,有大小4间华文书店,到我大学毕业,再返回老家,记得还有3间,一间正在准备关门,剩上的两间,其中一间摆卖祭拜鬼神的纸宝香烛多过摆书了。
时代从未停止过向前的步伐,书店却开始减少和缩小规模,为生存,无法做活人的精神食粮生意,只好把书搁到一边,把书店的空间,摆神纸靠死人活下去。

自赞
那是书店开始逐渐从我们生活中由重要位置退去的明显的时期,二十多年过后,电脑才成为人们宠爱的依存物。认真的说,是自己先不爱读书,造成书店消失,说是电脑的盛行,令书本失去原来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位置,是指电脑阅读加速了人对书本的疏远,如果一定要找出书店事业衰退的原因,过失是人。
我们的社会,客观又勇敢的检讨,原来充满了矛盾。
这些年来,很多时候,总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赞颂华文教育办得有声有色的嘹亮说话,甚至说我们是中国、台湾之后,第三个华文世界。即然是华文推广非常成功的地方,又怎么可能陷入华人跟过去相比,显出越来越疏离华文书本的阅读退化倾向。
过去,限于讯息交流又受政治阻碍,中国、台湾及还未回归中国版图的香港3地的书本不是那么方便到来本地,又处于收入低微,大多数人缺乏买书的预算,跟今天相比,过去读书风气盛旺,书店的生意也好。

凋落
反而是经济不再像上一代、前一代人那般贫困,买书的开支不成问题,又有大量的中国台湾书源供给,加上本地写作人及出版者格外努力,反而多数人少读书,甚至没有买书的消费习惯。
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多数人不再读书,甚至根本不翻一页书,爱书的人,由本来的大多数落到成少数了。
有一种声音在大家之间传开来了,书店少了,中学管理层、大学生及出社会工作的,包括专业人士,看书的不多了,知识不缺,生活还不是一样不成问题。
如此声音在依手机和电脑过日子的人心中,成了可以不读书本的借口,这才是书店生存危机的主因。
还好,有心人定时办书展,保住了一个读书人口层。
这里又有一项无法故作不知的危机。平日还可能看书的人,出现在书展场上的人,几乎是同一批人,是少数了。
书店,有过去兴旺的昨天,今已经陷入生存困境,再不安和忧心,大家都得一同设想,书店的明天,会凋落到怎么样的境地?
——书店,明日的遗迹(2)

(商余,7/7/2017)

美人迟暮

 文戈【日子河流】

     漂亮女子怕老,更希望不会变老。然而天生丽质到底是小众,平凡的大多数,就乖乖地老去吧。

网络上常飘过娱乐圈的八卦新闻,偶有图文并茂盘点女神男神的精美照片:30年前如何如何,30年后又如何。有时看到心仪的影视人物,也会注视良久。此类盘点与对比有点残忍,好像人都不能老了,老就是罪。岁月是道紧箍咒,积累得越多箍得越紧,对靠脸吃饭的星级人物来说尤甚。经过岁月洗刷而容颜依旧的美女帅男则是不老神话了。
对,不老的神话!尽管神话背后褶皱层层。媒体对青春的赞美永远不遗余力,谁能逆转青春谁就是赢家。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广告多的是美容产品,网购站要什么有什么。美白、去眼袋、去疤、去斑、脱毛等都没问题,皮肤可以“瞬间平滑紧实”,用熨斗烫都没那么快速。美容院有减肥、消脂、排毒等疗程任选,比消脂更上一层楼的是“甩脂”。不光要你消,还要你把脂甩出来。想象那个大动作真会被吓到。反正种种化妆手法与美容服务,处心积虑就是要把不美的人变美。方法美不胜收:隆鼻丰胸填臀美颜洁肤拉皮割眼注射肉毒杆菌等等,总之就是不让人静静地老去。君不见那标题打出来:美人迟暮!还没细看图片就先一阵悲凉袭胸。

美人指楚王
“美人迟暮”一词语出《楚辞·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楚辞里的“香草”、“美人”都指男人,非指今人所谓的“美女”。屈原写此辞的时候,美人是指楚王。迟和暮都有“晚”的意思,如日月之轮转,草木之凋零,人体老弱颜色尽失,境况令人嘘嘘。今日“美人迟暮”一词已经成为专门描写女性的词语。好像只有美女会迟暮,男士就不会。迟暮不是所有人的权利吗?
人们常说,青春就是本钱,有本钱就有资格挥霍。手上有大把青春而且又长得好看,赶早努力经营说不定也能长成不老的神话。漂亮女子怕老,更希望不会变老。然而天生丽质到底是小众,平凡的大多数,就乖乖地老去吧。偶尔去洗脸,美容师总建议我做这做那的,以图力挽狂涛。如今美容师的口头禅是:钱赚了就要花,女人要宠宠自己,对自己好一点。这话女人都爱听,为自己花钱绝不手软。美容师以专业的、凌厉的眼光告诉你:好皮肤是保养出来的!临到这节骨眼,女人的意志力常与信用卡付款数目成反比。

可安心老下去了
与旧学生见面,他们说,老师你怎么不会老的。那当然是哄我开心的,哪有人不会老的?岁月之刀落下来,谁也逃不了。如果说他们现在看到的我跟以前差别不大,那是因为我的容颜迟暮得早。有时庆幸,已经走过了人生最艰难最尴尬最怕老的时段,来到了可以安心并且继续老下去的地步了。迟暮怕什么呢?真老了你就不怕了。至少,现今搭地铁有小朋友让座,我也老不客气坐下了。

(商余,30/6/2017)

2017年7月19日星期三

生活物事

李忆莙【驻足红尘】

其实这盏灯的光于客厅,是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的,它只是一种陪伴,在深宵夜晚陪伴着我看电视或静坐。

其一
大约是在30年前吧,在一个印度手工艺品展销会上我买了一盏灯。那是一盏座灯,全铜的,上面镶满五彩缤纷的宝石。按理,举凡镶珠嵌石的东西,必定是炫丽华贵,满带富贵气的。可是这灯,却给我一种很平实的感觉,非但没有富贵气,反之更像是一枝清淡的水仙,开在临水的溪边。对它一见倾心,固然是因为它给了我一种美好的感觉,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它的全手工,而且是纯铜的,连灯罩也是以纯铜打造而成,上面同样镶满宝石,并砌成一朵朵线条极美的花。灯罩的边缘呈荷叶形。亮着时,光影从镶宝石的缝隙间漏出来,泻得满地板的影影绰绰。
30年来,这盏座灯不时改变位置;我有时把它搁在书桌上,有时搁在柜顶,有时搁在小几上,但不论是搁在什么位置上,那光一如既往是橙黄橙黄的,很温婉。就在这样昏暗而朦胧的气氛里,我真切地感觉到灯影并非静物;它不仅不是静止的,而且是动的、颤抖的,甚至是流淌的,使我想起印度的古典音乐,想起薛他。薛他是印度的一种很古老的乐器,弹奏出来的乐调总是颤抖的、流淌的,似有那么一点点的幽怨、一点点的怆惶贯穿在其间。换言之,它受制于文化,更牵扯着弹奏者的思想感情。

感觉踏实
哦,说到文化,说到古典,以此体裁叙事,我们不也有琴瑟和鸣之说吗?琴与瑟,都是乐器,二者合一,那乐声之美教人神驰意远,无比陶醉……
其实这盏灯的光于客厅,是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的,它只是一种陪伴,在深宵夜晚陪伴着我看电视或静坐。眼前有一盏灯,赶紧走无尽的黑暗,感觉很踏实,那其实是一种心的宁静,是生活里最值的珍惜的。而这静,似一叶轻舟无声地隐入泛着山色的烟水中。

其二
一直以来都是喜欢水墨画多过油画。
以我个人的浅见与偏见,水墨清俊、自然、简约而随意,完完全全是一种无拘无束的放任。而油画的浓稠、絢丽,则是一种勃然色变的明潮暗涌;狂野、粗暴、甚至是血淋淋的、痛苦万状,看了很不舒服。这是油画给我的观感。即便是罗浮宫里的名画,也会让我有一种家仇国恨的忧伤。

看顺眼就好
所以还是水墨画好。气定神闲的,满纸雅趣,有花香、有鸟语,一派幸福人间的景象——瞧,夹岸晓烟杨柳绿呢,满园春色杏花红。雁来雁去,红了枝头,又艳了荷塘。甚至乎连高傲的牡丹,也以个平庸俗气的“花开富贵”题旨,满纸兴旺财源滚滚起来。这也都是好的,辰光兴旺啊,但觉人生美好而不觉其俗。
看画不求懂,无知者是快乐的,看了顺眼就是好。感觉舒畅,那是美,也可以是甜;色味交融,卖弄点的话,你可以把这说成是“砚台宣纸上的意态动人”。归根究底,人的情感本来就不多,若看一张画也得消耗掉大量的情感,未免太奢侈。
而水墨画,是一气呵成的,是成功或失败,都无以更改。这恰如人生,不是既定的,可也有它某种的肯定,某方面的兴衰与强弱。虽然仅仅是轻微的惆怅,业已不可回头。

(商余,19/7/2017)

送别与启程

翁菀君【完熟人生】
      它的新主人是个怎样的人呢?那个家会好好待它吗?相处短短几天,竟像嫁女儿,想着它的未来竟让人有些忐忑不安。
眼前是个腼腆的男孩,浏海半掩着眼睛,大约正在念大专的样子。他抱起小狗,姿势比我熟练。
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和小狗共处,面对小狗的调皮完全不知所措。狗的习性和猫不一样,小狗看起来仿佛不比猫聪明却忠诚,见了主人总摇着尾巴打招呼。猫咪则自我如若女人,逗它时心情不好,也许还得吃上一起猫爪子。
在路上把小狗捡回来时,它就不曾反抗过,倒像是高兴得不得了,每次见我们出去和它在一起就一直抓着我们的脚板玩,抬起前脚要扑向你的身躯。那样的快乐简单明了,很容易感受到。
送小狗到新主人家时,它其实稍微闹过一阵,然后就在车上安静地睡了。途中我不时回头看它,想象着它即将前往的远方。它的新主人是个怎样的人呢?那个家会好好待它吗?相处短短几天,竟像嫁女儿,想着它的未来竟让人有些忐忑不安。可是总比当流浪狗好。本来铁了心,接受兽医建议,若找不到人领养就把它养大一些,然后再放到临近的小食中心区域,这样它起码不会饿肚子。菩萨低眉,能够给予的和心中所想给予的爱往往无法相等。爱从来不是能力的问题,那是作为人的极限。想到这,不免难过。但难过又能如何?我已渐渐懂得并熟悉那些不得不的处境,学习放手,学习和自己妥协。

义无反顾还存在
不理家里是否养了猫咪,任性地把小狗带回家那天,家人已经不只一次地抱怨:每次做什么事之前都不先想好办法!家里的猫咪远远看见小狗,即已几天不想回家了。
但站在生命面前,总得做了才算。那即是我。人生许多时刻都是一记直球,说来就来,我常常来不及思考应接的方法,球要不已窝在掌心,要不已被错过。活至今日,我还是那么不善于策划和演练,总是那么不假思索地把球接过,然后才去烦恼和懊悔。但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想太多。久违的义无反顾,原来还存在于骨子里。那个鲁莽冲动,做了才再作打算的我,原来并未因人生的历练而稍微削减。

与他人牵连的人生
把小狗送到男孩怀里的第二天,简讯收到了小狗的照片,说明它还是非常活跃,会追着人们的脚当玩具,还咬坏了主人的鞋子。问他小狗叫什么名字?他说Zoey。男孩给了它一个希腊名字,在古希腊时期是“生命”的意思。小狗仍在我们家的时候,我们只唤她小狗,猜想领养它的人一定希望能亲自替她取名。若从没想过要长相厮守,又何必记挂一个名字?任何生命被赋予了名字,此后将有着与他人牵连的人生。而世界即由如此的连接形成意义。
而我只是怡巧在Zoey的生命真正开启之前,推波助澜了一下。

(商余,5/7/2017)

离别6月


苏菲 【异乡游志】

来到布达佩斯后,我开始经营着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我希望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个转角,季节更迭时,更不愿错过每个气候变化的细节。然而,真的来到了6月,我才明白我跟这座城市的关系,少不了我在这里认识的人。
6月在学校是离别的月份。春季的学期在6月初就结束了,6月尾便是毕业典礼。虽然我的属于两年的课程,我和同学在暑假也开始了在不同城市的实习。我当时为了体验布达佩斯的夏天而选择留在这里远距离实习,毕竟我们的学生签证在6月杪就截止,届时就得离开欧陆。
那时候心里盘算着可以在城市的各个地方工作,游走在咖啡馆、学校图书馆之间,直到毕业的同学和实习的同学开始离开。我蓦然发现同学们离开后,我所认识的布达佩斯就不再一样了。
原来,我跟这座城市的关系,还包括了我在这里认识的同学和老师。因为理解这点,而忽然感觉孤独起来。我记得之前认识一个刚从我们课程毕业的学姐,她留在这里工作,但是在同学们陆续离开后,她感到自己孤单一人,被遗留在这座城市里。那时候,新工作刚开始,她还没有认识太多的朋友,那种孤独感更深刻。

都离开了但你还滞留
大概是那种,“全部人都离开了,但你还留在这里”的感觉,又或者连接着这座城市与我的是我在这里与其他人一起创造的记忆,但这些人离开了,而我留在这里,那份孤独感想必是深刻的。
我想到我离职前在公司里要好的同事,在我离职后,经过我以前的座位时的感受;我在马来西亚的亲人好友,在我惯常出现的地方和时间,所空出来的位置,大家会不会也有那种“如果我在就好”的感觉?
而离开的人和在这里的人,所感受到的孤独感,其程度深浅,或许在于你生活周遭存在一个怎样的情感支援系统,我自觉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是在距离衍生的空间和时间里,有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寂寞和孤独。
即便是如今身在仲夏,离别的孤独有时令人感觉如置身于冬夜。

(商余,19/7/2017)

看天气


苏菲【异乡游志】

常听到别人嘲笑伦敦人挂在嘴边的话题就是天气、天气、天气。来到布达佩斯后,天气竟然也成了我们的话题。大概是我们这群东南亚学生从未经历过四季,所以每天都很新奇,出门前总得看看天气预测,好决定该怎么穿着。
冬天时,我们就关注当天的温度跌得多低,每天都注意着刷新的记录,期待着天气预报给我们惊喜。
进入6月后,天气热了好多,我们是进入了夏天了。又热又潮湿,太阳亮灿灿,昼长夜短。早上5点左右天就亮了,晚上8点半之后才天黑,令人错愕。明亮的傍晚,让人毫无预警得把夜晚消耗掉,才天黑不久就是睡觉的时间了,能用来放松的夜晚变短了,时间好像变少了。
而我们总是谈论着即将来临的夏天会不会比现在的摄氏32度更炎热,过去曾经最高到达多少度呢?听着摄氏40度的答案,就开始冒汗了。毫无疑问,我们活在一个日益炎热的世界,夏天温度创新高,冬天温度创新低。去年布达佩斯的冬天就是18年来新低,在4月中的某天,还突然下雪!难测的天气将会是未来的常态。

得适应反复无常的天气
而在这样的天气现象下,声称全球暖化是不真实的说法简直是漠视眼前的事实。我在最近上的国际环境法课中,备受冲击。悲痛着人类如何破坏了地球的平衡系统,过度开发森林和矿物资源,冰川融化速度过快……,未来我们得适应更反复无常的天气。这也是为何去年启动的《巴黎公约》重要的原因。在此公约下,每个国家都需要自己拟定削减碳排放的目标,并以国家政策来配合此目标。美国宣布退出是倒退,可是很多生产再生能源的努力,不会因此而停下。
我记得几年前到圣母峰基地营时,发现原来我们脚下都是冰川而震憾不已。可触目所及皆是乱石处处,而无法将之与冰川联想起来。后来,我们在网上找到了1920年代攀登圣母峰的黑白记录片段。里面看到的画面,白雪皑皑,登山者走过雪地,雪堆得比人还高。这样的对比,极具说服力。但是对存心要漠视全球暖化,回到旧式高碳能源的人来说,这些证据都不可信。要叫醒装睡的人,唯有靠破坏力极强的天气乱像了。

(商余,5/7/2017)

2017年7月18日星期二

西欧扒手

李富高 绘图

赖国芳【漫话人间】

第一次见识西欧扒手,在巴萨罗那。西班牙友人请吃午餐,餐桌离门口约二十余尺。他把外套除下,挂在身后椅背上。席间畅谈甚欢,间中数位性感女郎步入,引发一阵小骚动。酒酣饭饱,外套纹风不动,暗袋中的钱包已不翼而飞。那顿饭,自然由我付账。巴萨罗那的扒手闻名世界,在街道和地铁上结党干案,手法干净利落。每年的通信大会,总有不少外国人丢失钱包、证件、或整个背包。
首次亲逢盗贼,则在巴黎机场列车上。彻夜飞行后,我在周日清晨抵达。列车上乘客不多,我选右边靠窗的双人座坐下,大件行李放置左侧,电脑袋搁其上。过了几站,人逐渐多起来。窗外春熙普照,我心中盘算着偷闲到纪玫艺术馆。前座一名蒙面黑人男子,手持路线图回头向我问路,随即匆匆下车。我瞬间回神,电脑袋已被取走,丢失了手提电脑、护照、还有一些钱财。我到巴黎北站警局,与口操蹩脚英语的警察指手划脚,两小时后取得厚达10页的报告,翌晨到领事馆申请临时护照,继程前往匈牙利。
数月后,我在布鲁塞尔车站,转车前往科隆。列车到站,我双手各提一行李,跟在一排乘客后。梯级上人龙卡住,一名老妇转身对我叽里咕噜。大约一分钟后,我决定偏身越过数人。甫坐定,列车开动,我赫然发现牛仔裤前袋空空如也。刚才在通道搬弄行李的仁兄,包括那位老妇,全都不在车上。这次失去驾照、信用卡和钱财,由信用卡公司安排救急现款。
我在英、德、荷等国,甚觉自在,只在南欧和法语系地区,感到一股“狰狞”之气。以后我在欧洲通勤时,袋里只放散钞,接下来两年平安无事。后来,我和太太到马德里。千里外,岳家有事待解,我心神不宁地拨弄手机。列车到站,一票人从后狠狠推挤,趁机拎走我裤前袋中的钱包。太太的钱包,幸而塞在手袋深处的纸巾包底下,没让歹徒得手。
太太脸色青白。我在车厢里用英语大声说:我的证件对你没用,请你归还。西班牙人面面相觑。半晌,一人指地,钱包躺在那里。证件和信用卡原封不动,70欧元,就乖乖被孝敬出去了。

(商余,15/7/2017)

恒河水

冯所强 摄影
赖国芳【漫话人间】

10年前,我曾站在圣城瓦拉纳西的恒河岸边,观看无休止的露天火葬。拍岸的河水漂着一层黑色粉末,也许是未烧尽的炭屑,也许是撒入河中的骨灰。兴都教徒相信,骨灰由此倾入恒河,灵魂将永脱轮回之苦。印度各地的男女老少,蜂拥到此,沐浴饮水,洗净前世今生的罪孽,把浓汤也似的恒河圣水带回家供养。岸上建有劣质水泥房,收容到此等死的穷人。他们也每日沐浴祷告,等待烟飞灰灭的最后一刻。
街上,不乏衣衫褴褛的饿汉和肢体残缺的乞丐,垃圾堆积,陋巷臭气熏天。此城所属的北方邦,政客为保住低种姓选民票仓,并不热衷控制生育。因此,越是养不起孩子的人家,越是生养众多。活下来的孩子,生命力强韧,灰污满身地挤进了印度的城城镇镇里。官老爷们龙生龙凤生凤,仍旧热热闹闹当官去。本届总理穆迪,便是由此城选出。
大凡宗教,都有罪孽和救赎之说。这个恒河岸边的露天救赎殿堂,贫穷、伤残、污秽、生死、轮回、盼望与绝望,重重交叠,尤其触目惊心。我纳闷:是什么力量,能使一代复一代的人,忍受极度的贫困,临死前爬到恒河岸边,掬起灰浓浓的河水喝下,还庆幸感恩?
当时,我给两个少年孩子的家书中写道:这些人们,共享世代传承的团体记忆。由此记忆,衍生盼望,因为有盼望,所以可以忍受今生的苦痛。我嘱咐他们:当心专司控制信仰纯正的祭司或类似角色。此类人既可传扬仁慈关爱正义圣洁,也能操纵众人使血流成河。
10年后,恒河夜里的颂祷和铃声,仍是唱得“满天星光,满屋月光”《萧红:呼兰河传》。奉神之名的杀戮,又多增寡妇孤儿。
待孩子们读懂了家书,若使恒河还在流,尚未被亿万人的排污和残渣淹没,我希望他们也能到瓦拉纳西一游。在那无休止的沐浴和焚烧之中,愿他们看见人的盼望,众手所做一切的徒然。末了,当以宽容关爱之心,做他们当做之事。

(商余,1/7/2017)

人生莫追求精彩

精彩人生也许是别人看得见的丰盛多姿,但我更愿意感受到生命中深刻的灵动。(摄影:香港黄勤带)

高玉梅【听音观心】

学院里的外籍老师们,虽共用办公室,但平常各自教课,很少碰面。一日同事见我,眼前一亮,大呼:“哗,你今天终于穿上色彩了!”似乎我令她眼前一亮。原来在她印象中,我经常一身灰黑暗沉色调,从未见我穿红戴绿。当然,这只是我们太少见面而造成的错觉罢了。
朋友没到过中国,问我中国人平常穿着怎么样?宁波是相对富裕的城市,街上或商场里所见的年轻人、中年人,一般穿着都光鲜整齐,电视剧或节目上更是呈现一片华丽。只是我就嫌缺少了一点个人风格。所以某次我一身过季兼褪色的棕褐色百搭衣裙出席讲座,主持人就“夸”我“有特色”!
最近去了一趟上海,在高岛屋百货公司被售货女郎从头到脚打量我的行头,颇有感触,心想我是否该为自己穿得不够光鲜而道歉。原来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的高档商场,就是用眼睛论价值的场所,常会令人自卑惭愧。但是,“身光颈靓”会令我不太自在,我喜欢摸索自己的特色,或者恁感觉穿衣,这是生性使然。
多年前,曾听在学院念书的朋友说,如果财力有限,应该先买贵车,打扮光鲜,名牌装身,不必用钱装璜住所。因为车子和衣服能够开着和穿着出门,被人看见,至于住所怎么样,别人看不到。

看重外表风光
一些人对于如何令外表和生活看起来风光超群,学习得很快,也很用心。社会一般也认为,如果年纪轻轻就已经摸得懂这些事,可说已成功了一半。
只是,近来听到人们说“人生要活得精彩”,我会有过敏反应。听人们说起谁家的孩子“很出色”,也会替那孩子担忧。追求精彩与杰出自然没有错,但却必须慎重。我的人生,曾经自以为精彩而沾沾自喜,也曾经被叽苍白而抑郁自怜。现在,我深入地自省,觉得那决定我该自喜或自怜的,多是社会的眼光,而非我自己的心灵感受。
中国的年轻人似乎流行投资开品味商铺,有时喝着咖啡,会有几个30来岁开着大车的男女进来,用手机拍摄店内环境,对室内装潢打量一番,停留个3、5分钟即离去。这里许多特色英国茶馆、北欧烘焙店,装潢都讲究胜人一筹,有些墙上摆满只有封面的假书,有些吊满幻彩灯饰,有些复古华丽,使出各种新颖吸睛大法,为求吸收顾客,超越隔壁,唯店员一脸冷漠,老闆在一旁踱来踱去盘算着提高盈利,客人则是各自滑手机或聚一堆玩扑克牌,总觉得气氛奉欠。这些商铺有些经营大半年后,赚钱不多,就出售转让。另外,商场里做婚庆策划、卖婚戒的店越开越有气派,都抓准了人们要追求精彩的心态,务必追求视觉上令人艳羡的效果。

成绩单由谁打分
这倒不是说人生不该有所追求,一生平平淡淡才好。却真心觉得,要精彩出色,无非就是交出人生成绩单,期待拿高分,但,这成绩单最终由谁来打分,评分标准如何,自己的人生,该用别人的眼睛来看价值,还是用自己的心去真实感受,最好还是自己说了算。

(商余,1/7/2017)

少年白斯华的 启蒙之旅

法国导演侯麦1978年风格特殊的电影 《高卢人白斯华》海报。

张锦忠【共沸志】

法国导演侯麦(Eric Rohmer)1978年那部风格特殊的 《高卢人白斯华》(Perceval le Gallois),就是一部游吟诗人版的中世纪传奇电影,借由剧中人说说唱唱将叙事带出,充满喜悦与哀伤。

汤玛士·马罗里(Thomas Malory)的《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 的叙说者在首章提到有本“法文版的原书”。本栏上篇即提到,这本“法文版的原书”究竟是什么书固然不可考,但距马罗里时代不到300年前,在12世纪末,的确有法国版的亚瑟王故事流传于世,这些传奇的作者就是“特若瓦之柯瑞田” (Chrétien de Troyes)。
“特若瓦”不是荷马史诗里头的“特洛伊”,而是法国西北部香槟区的一座古城。
在柯瑞田的5篇亚瑟王传奇故事里头,最后一篇就叫〈爵杯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Grail; 其实就是“盘子的故事”)。叙事者柯瑞田(叙事者好以第三人称呈现自己)通常会在故事开头东拉西扯励志一番,比如说,这一篇就来个“要怎么收,先怎么栽”或“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之类的谚语。
柯瑞田的意思其实是,他在良田栽下传奇的种子,怎么可能会不丰收,故事怎会不好听?
柯瑞田敢保证他讲的故事好听,是因为他的传奇跟马罗里的一样“另有所本”——法兰德斯贵族霏立伯爵给了他“一本书”,那就是他的“良田”,他就照书讲了亚瑟王的故事。于是,柯瑞田的亚瑟王传奇也有本“法文版的原书”。当然,年代久远,这本原本就子虚乌有的“法文版的原书”究竟是什么书也就不可考了。

叙说者游吟诗人
而柯瑞田说,“不要怀疑”,法兰德斯伯爵霏立是个“比亚历山大还要伟大的人”。柯瑞田寄身法兰德斯伯爵门下,难免对恩主(parton)歌功颂德一番。〈爵杯的故事〉的叙说者说伯爵要柯瑞田根据那本书讲个“王谢堂前”最好听的故事。叙说者说,于是他就卖力“吟咏歌诵”。显然叙说者不只是个宫廷说书人,而是个中世纪游吟诗人(trouvère)。
法国导演侯麦(Eric Rohmer)1978年那部风格特殊的 《高卢人白斯华》(Perceval le Gallois),就是一部游吟诗人版的中世纪传奇电影,借由剧中人说说唱唱将叙事带出,充满喜悦与哀伤。影片改编自柯瑞田的〈爵杯的故事〉,讲的是亚瑟王的骑士白斯华(Perceval)的故事。
〈爵杯的故事〉是一个启蒙、成长与追寻的故事,是一个四季的故事。春暖花开的时候,绿草如茵,鸟鸣啁啾,纯洁无知如一张白纸的少年白斯华取了标枪,骑上猎马,要穿过森林去看他们家的佃农做事。

遇见5位陌生人
少年白斯华在林中遇见5位全副武装的陌生人。起初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心里想道,莫非有鬼,娘说天底下最可怕的莫过于魔鬼,可是我才不怕。这时来人现身了,在林中的阳光照耀下,他们的样貌一片灿烂。少年顿时以为见到了天使。这时他又想起,娘说天使是上帝之外最美丽的生物。而眼前来者如此美丽,肯定自己是看到上帝了。于是他立马五体投地,不断念诵母亲教他的经文。
“你是上帝吗?”他问带头的骑士。
骑士说不是。
“那么你是谁?”
“骑士。”
“我从来不知道骑士长怎样,没看过也没听过。”然后少年说道:“可是你比上帝还没美丽呢。……”
这是憨少年白斯华启蒙之旅的开端,从认识“他者”开始。他那时还没有自我的主体意识。

(商余,8/7/2017)

青藏铁路走一回

锺夏田【满庭芳】
说到青藏铁路,从勘探到通车,整整花掉半个世纪的时光。西方的铁路专家,看不起中国技术,断言中国建不了青藏铁路。
常言道:不到长城非好汉;也有人说,没上过青藏高原,也枉此一生。正因如此,当青藏铁路这条“天路”开通后,一位海外长者,拼了老命,也要买一张从广州经成都、西宁到拉萨的车票,完成毕生心愿。
说到青藏铁路,从勘探到通车,整整花掉半个世纪的时光。西方的铁路专家,看不起中国技术,断言中国建不了青藏铁路。确实,青藏高原被尊称为“世界屋脊”,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就在左近,自然条件恶劣,特别是连绵不断的冻土层,连西方也没有办法解决。

克服冻土层
什么是冻土层?它冷时硬如钢铁,暖时软如泥浆,任你打下怎样的地基都不管用,因为到了夏天,整个建筑就可能移位甚至陷塌。
中共建国之后,就筹划要建造青藏铁路。为了战胜冻土,地质专家和科技人员,在高山峻岭的严寒缺氧和风雪中,蹲点收集冻土的各种数据资料。坚苦奋斗,一愰就是50年。然而,把冻土的脾性摸透后,还得过环境保护这关。由于沿路经过各种野生动物,包括藏羚羊、牦牛等的居息地,怎样避免干扰它们的日常生活和迁移通道,通通都要考虑周全。
青藏铁路2006年7月全线通车,接着川藏铁路也衔接上,要去西藏就更加方便了。以前,上拉萨只有搭机与乘车两途,走青藏或川藏公路,弯弯曲曲,好处是沿途风景宏伟壮丽,美不胜收,但路途颠簸且旷日持久,是一桩苦事。坐飞机快则快矣,却无景观可供欣赏,也因没经过渐进式的少氧“训练”,一些老年人或健康不理想的,容易出现高山症。

游藏未毕身先死
老同事兼老朋友K君,有一年随团访京,过后从北京搭航机直飞拉萨,但一下飞机,K君便感身体不适。高原区空气稀薄,不是人人都可适应。显然,K君是给高山症盯上了,须即入院治疗。当同行者在拉萨街头蹓跶、参观布达拉宫、享受西藏美食时,他却在医院里打点滴。想来此行算是感受了另类滋味。
前文提及的海外长者,登上青藏铁路,一路欣赏变幻莫测、山山河河的高原绝景,喜不自已,还在世界最高的铁路车站——海拔5068米的唐古拉车站拍了照留念。但不幸的,这位执意要看看祖国壮丽河山的“好汉”,到了拉萨也适应不了,受高山症袭击,从此与世长辞!真可谓“游藏未毕身先死,长使好汉泪满襟”。
我从小读中国历史地理,对中国的朝代兴替和名山胜水,有甚多的憧憬与向往。以后又陆陆续续浏览了描绘与歌颂壮丽山河的诗词歌赋和名图名画,大漠的风沙、西藏的雪山、汹涌的黄河和秀丽的长江,都深深的烙印在脑版上。至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东北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等等的谚语,更是耳熟能详。
人生而没走过青藏铁路,不算完美。只可惜,整个神州大地,我去过的寥寥可数。我这一生,“北上广深”,只到过两个,而苏杭武汉、成都西安,则犹未踏足,更不要说白山黑水和青藏雪域了。幸好,我学会了神游,靠着这一绝活,我早已在青藏铁路走了一回。

(商余,1/7/2017)

2017年7月17日星期一

我的秘密花莲


棋子【小说/摄影】
这是话别前最后一次的旅行,阿马尔建议去台湾。他知道我对台湾情有独钟,故意讨我欢心。
10月尾的台北,气候微寒。清晨来到台北车站,我们选搭了去罗东的客运,再转乘火车到花莲。第一站先到花莲,计划从东北部游到终站台北;只有9天的行程,这样的安排不至于仓促。虽然行程有方案,时间方面却是临场掌控;等飞机,等捷运,等客运,等火车,舟车劳顿约12小时,才抵达花莲民宿。
这是话别前最后一次的旅行,阿马尔建议去台湾。他知道我对台湾情有独钟,故意讨我欢心。深怕他会不习惯中华地域,叮嘱那儿穆斯林极少,风土民情饮食文化的落差,可能会让旅游不愉快。阿马尔风趣地说,忧虑是想象的牢房,必须打开心门看看世界。
他兴致勃勃立即打开电脑,上网寻找各景点的评价。此行重点考虑台湾东部,只因我还不曾踏足传言中的峡谷奇观。他浏览了太鲁阁的网照和洋人游客的佳评,又加上喜欢大自然,毫不犹豫地将花莲列入必游之地。这趟旅行不想插手太多,飞机票、民宿、火车票等等的繁琐事物一切由他打点;我只想在一旁静观他那满足的神情,心底有一种虽然遗憾,感激犹在之美。
安顿好了行李,我先到外头洗澡;阿马尔则在房间一隅把玩手机,知道他向未婚妻报平安,自行回避不去打扰。我佩服自己非同寻常的忍耐力,不生气也不嫉妒。我问过阿马尔,你怎么向未婚妻交待此趟行程?他必须想出一个不牵强不过分的谎言,私底下才不至于惶恐不安。
待沐浴完毕步入房间,只见阿马尔戴着“kopiah”(网译塔基亚,短而圆的白帽)进行祷告。等他结束祷告,称赞他戴着塔基亚的样子很迷人。这可不是恭维的话,忏悔过后的人自有他清净的一面。
他顺手脱下塔基亚,套在我头上,双手调整一番,微微笑说又圆又亮的头,戴起来相貌堂堂,像极了虔诚的穆斯林。随即照了镜子,棉质的塔基亚感觉恰似良好。我开玩笑说,等会戴着塔基亚出街,可以保暖头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戴塔基亚非穆斯林莫属,阿马尔却极力劝阻;要戴只能在家里戴给他看,做人不能太张扬。
那夜,上网搜查附近的书局。逛书局已成为我们的一种嗜好--沉浸在书香里,就像在草原上,你侧卧阅读我树下看书,宁静很辽远却又亲近。我们搜寻到了"时光二手书局",评价高而且网照里有猫。阿马尔喜欢猫,他的个性养成如猫一样好奇,不去探个究竟决不罢休。
打开地图应用程序,随着卫星指引走街串巷,经过一间木屋,因为只当成普通住宅所以也没特别在意。错过身觉得不妥,为何在漆黑夜色中,竟有间屋用投光灯把屋身照得通黄?潜意识回头望,一副黑色牌匾悬挂在蓝色窗框边上。
凑近一看,上头写着"时光——二手书、二手杂货、咖啡花茶"。欣喜若狂,告诉阿马尔终于找到了。
阿马尔径自拉开日式浅棕色大门,门有点矮必须低头跨进,我随后而至。抬头逐眼望去,这栋老屋内部占满了书架与书籍;狭小的走廊因简约的设计而通畅,旧书的味道和茶香与复古建构糅合出协调一致的沉稳睿智。

柜台处果真有两头猫,白色的猫睡得正甜,另一只棕色的猫,竖起耳朵放大瞳孔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阿马尔本能反应趋前想去抚摸白猫,我马上阻止他这么做,而后指着柜台上的告示牌,轻声说这上面写着:为了猫咪健康,请勿触摸他们。阿马尔连忙缩回手,我补上一句:在这里,没有我看你怎么办?他反驳,没有我他可以找一个台湾人来教他中文。我为他开心,阿马尔在这里可以活得自在,可以自由呼吸。
远离猫,后边有个小房,几幅电影海报张挂墙上,陪着斗室里的小黄灯、茶几和散落旮旯的书,戏说一段段寂寞的故事。环绕室内一圈,我在一个小木桌上翻阅了几本留言薄。我叫阿马尔过来看,要不要在这儿留下悄悄话?阿马尔拿起留言薄翻了翻,一种兴奋正在他脸上膨胀。
他叫我先写。端正坐好,简短的用30多个字来记录最终的回忆。他问我写些什么?我大略翻译属于我们的文字:感谢花莲给的美丽时光。轮到阿马尔坐下,他叫我到别边去,不要偷窥人家的心情写照。听他的话,我想一眨眼,转过身,人生也就这样过了。
正在挑选明信片,阿马尔拍了拍我的背,说选好了就付钱走吧。我纳闷,选是选好了,但是我还没看你写些什么?阿马尔不准许我走向后边的小房,他说改次不能陪你旅行了,下次你来花莲,再来看我的存在。
阿马尔出其不意地为花莲留白,特意扩展我的想象空间。扪心自问,下次会回来吗?一个人来吗?刹那间不想破坏脑海中的美感--我是江中垂钓的渔翁,你是云也是烟。
(上)

(南洋文艺,18/7/2017)

消失的方式_下

邱伟扬 【小说】
(拉曼大学大专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

我二度拜访老板的古董铺是一个慵懒兮晡,没事干就想去逛逛。老板拿了一箱工具盒往店外边走,见我来了,就唤我:“忙着呢,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谈。”说着就自个儿头也不回地往街里去,人影被阳光髹白了。
老板娘一人在厨房里,腰前放了块砧板, 一手持菜刀。我上前招呼,她不予理睬,我便四处观望。见炉子上烧着一锅水,老板娘伸手撒了些什么进去。我睁眼看清楚,她什么也没放进去。她手里是空的、她砧板上是空的、她脸上亦空得诧人。我见状便说:“老板娘你都煮些啥呀?”说毕,她竟转脸看我。眼波晃动,双手颤栗,刀子甩落地。我忙捡起,老板娘脸上都是大把大把的泪水,失控的往眶外滚。腿一软,双膝就落往地上,啼哭如婴孩。我赶紧抓着她的臂,她身却重如山,把我也扯了下去。我唯有双手搭上她老去软绵的背,拥抱一洼水。
老板娘卧厅里榻榻米上,我扭开电视给她,她却酣睡。老板匆匆回到店里,见老板娘躺在那儿:“她就这副模样,你毋庸操心,”说着脱下鞋子进屋,“劳烦到你才不好意思。”
“哪里。”
他提着工具箱子到屋后方去:“能否到店里帮我掌着?我一会儿就来。”我说好,就径自下店里去了。
这人表示找老板的,在店门口踱步,怀里抱了一袋背包。我说你等着老板一会就到。他入店里,背包往柜台面上一搁,扭脖环伺。我于柜台另一边尽量回避他那惆怅忧容,像是丢了一只猫,四处探寻它下落。最后他扣紧双拳,豁开嘴小声问我:“我可否见见椅子?”我一惊诧,手里转着的钢笔掉上桌面,赶紧端正坐起。他解下背包拉炼,伸手抱出一骨灰盒,黯紫檀、细雕花。他抚过那盒面,定神看我:“可否见见椅子?”那神情多坚,像是一把利剑——一把刺穿沧桑的剑,深锁眉间。
彼时老板从店后彳亍而入,朝这儿瞥了一眼:“你就让他瞧瞧。”
一番踌躇,我终携他穿过店、穿过古家俱搭起的重重围城来到椅子前。这人一见椅子,立在那儿如石了,我看他微颤的背影被灯光修剪,抖动如斜阳下被刮起的一匹布,上前欲慰问,却见他目睭恍若重逢失散穷年的亲人,身子未动,双眸已奔向那处。他转眼看我,我亦无措,只得闭眼垂头。他往那椅子踱去,定神看了椅面花卉图腾良久,才慢慢坐到椅子上,手里抱着的盒安置腿间。我站边上观望这人将双目轻阖,要往未知的远方去了。一道浊光带尘晕过他平和颜容,椅子便慢慢地——从椅背椅垫间——将他吸入、把他收进去。缓缓地,直到这人完全消失,只剩余温残留室内。一眨眼,我已无法确定他曾否存在了,若非他遗漏柜台上的背包。老板拿起背包交予我:“这也让椅子食了吧。”
***
电话响,老板打来,我寐里爬起来接。他声线如溪水滚过砂石,几乎是咳着唤我去店里。外头夜色墨一样,我瞧时钟针指两点,心想不对劲儿,便打算去看看。
老板只身店门外,一盏孤灯独黄一条街道,老板正闩上闸门,椅子摆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转身见我来了,目光恍惚摇摇欲坠,双腿似乎支不住这一躯佝偻苍老。我上前挽着他了,他在我臂腕中直哆嗦,问他咋了也不答话,只死盯着椅子着魔了似的。我亦随他视线朝椅子瞥去,椅子在街灯圈起一处不动,却像随时会晃起身子来、活过来,而静观,它依旧是死的。四周暗夜深沈,椅子煞是镁光里的角儿、小说中的人物,仿佛也呼吸故事、也说话历史。此时老板却十分恐惧这无情无生之物——这只椅子,老板是看了六神都惊惶。
老板奋力直起身子,从他口袋中掏出一把车钥匙,交给我:“你会开手档么?”我点点头。他便引我到店屋左侧后方的小道里接一辆小货车,那是老板偶尔用来送货的货车,如今没多开,停放此处任光阴冲洗。我坐上驾座发动,货车咆哮机车搅动的老迈之声,像随时要瓦解的一块铁匣子。老板爬上副座后指示我开到方才椅子处。我们下车,老板让我使他一臂之力,将椅子台上货车后厢。二人小心翼翼撑着椅子的四肢不让椅垫碰着了。
扇上门,他说:“我给你指路。”
车头灯是好几只奄奄垂绝的萤火虫,它们仿佛歌颂生命尾声,尽管使尽残余意志照耀不断后退的公路,却一眨一眨地怎么也亮不起来。车轮辗过减速带尾厢就传来椅子蹦跳巨响,我心底也随之晃荡一回。当斜眼看去,老板双手安放腿上凝视车外,皱纹在一次又一次浴过的光中隐现,他就成了夜砌成的一道景、一尊像,满怀着过去的腹硬生生遭光与影层层裹去。霎时我欲打破沈默:“老板娘还好吗?”
也许是重听、也许是无话可说。老板搔搔耳垂,又放下手,久久才应声。
“我这一生,”他说,如有骨鲠在喉。
老板注视我,他蒙去的眼珠子竟仿一双明灯映入我目中,那刺眼,使得我不禁掰开脸,专注眼前路。
“只能是这个样儿了。”此时他垂下头去拨弄他的拇指,若不是引擎聒噪掩护了他唇齿轻响,我必会听见。
“你那老板娘,自从失智后生活就不容易。”他说,“我有太多事愧对她了。”“有一次,我出外办事,没看好她人,竟给她走丢了。”“回屋里都已傍晚,玄关门敞着,人不知哪儿去啦。”“当时我急躁,肝都上火,一条街隔着一条街去找。”
孤身一人在昏色斜阳下疾步寻觅,他踏在镇的马路上、他踏着生命泥泞走道。当影子被拉扯到灰黑处,他回头瞥见影子细长魁梧要淹过自身,恍然大悟,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究竟为何。“我在警局里头找着了她。”她一人就坐墙下木凳子,恍惚盯着飞虫碰撞天花板上日光灯,拼死地往热与光奔投,只求寂灭于万火通明的极乐之地。
老板给警察问了些问题,填了些字,然后牵着她回去。俩人走于夜的街道上,却似折入无可回首的漫长通道,那路通向何方?那地方既陌生又漆暗。老板说:若我不牵着她的手,她自个儿走丢了要找谁去?
老板语至此咳得厉害,字句一块块已被唾水含糊。他用力吸鼻子,摘下眼镜用袖子抹了抹,复又接话。“方才我梦醒,见床侧无人,便下铺去看看。”
他以为她只去如厕,谁知走至客厅,见店里亮着,下去瞅瞅。老板娘一人站椅子前,椅子边上那盏落地灯亮着的,牵引飞蛾之火诱惑苍生般。抑或老板娘已如那碰撞灯管的飞蚁,心甘情愿朝光处飞去。老板撞见此景时,她已脱下薄布拖鞋,坐入深渊之中不再爬起。刹那,老板就僵硬作墙上的一尾壁虎,它知晓大难临头了,但它四肢紧贴入壁,就那样眼瞪瞪地目睹一个女人缓缓落进椅子陷成的巨大梦宇。她阖上眼,舒坦的肤、解脱的骨,如水的椅把她小心翼翼包裹起来。仿佛将双翅敛起,藏到一朵花蕾里睡去。
老板不说话,不说话时夜色就深沉许多,我们的车开在郊外曲折路上晃若一点羸弱星光,随时足以泯灭。最后他让我在一处桥边停下车。我们从尾厢搬出椅子,绕着椅身缠上一条索,系个结,我便肩拉着椅子跟在老板身后。我们借着浅浅月光循路爬下河畔,月映在波澜上割成一道道麟光,我的影子在水面上高过老板的影子,像是给灰色的水开了口,那口通往河深处。老板让我解开绳子,自顾自地站在河岸草上眺望宽又长的河,潮水推进夜,声若涨息。是河在呼吸,还是老板的胸口吐长长的气?
他转身,抬起我右手,将一串锁匙安放掌心,“这店的钥匙。”他说。然后他行至椅前,注视了一会儿后坐上去。椅子面对大河,月挂上头,我从椅背能悉老板的身影逐渐沉入椅中。潮水推过一段时光,我将钥匙塞进口袋,上前把椅推进河里。椅子脚碰了水,便如归家一样自己缓缓移往河中央,一点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立河畔吸入夜的飕凉,只觉肺叶一阵瑟缩,复又回归韵律。
或许老板同前人一样自世间消隐、或许老板只不过与椅子同体共生,也只许河的喘息告诉大地了。
(下)

(南洋文艺,18/7/2017)


邢诒旺【诗/画】

天空苍茫得像一张信纸
有时候我觉得生命是一封信
我的每一思想每一举动
都是在写信

(南洋文艺,18/7/2017)

伤他闷透 (Sentimental)


邢诒旺【诗/画】

如果你能在我最笨的时候爱我就好了
那些试炼使我变得精明如玫瑰的残骸

(南洋文艺,11/7/2017)

消失的方式_上

邱伟扬 【小说】
(拉曼大学大专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

      累了,找个地方歇歇,正好瞥见旮旯里一只椅,刚要坐上去,老板即喝止:“别坐。”我转头看那沙发,上边并未置放“勿坐”的牌子呀。

话说前些日子返乡,不忘去老板店里光顾。也不说光顾,就为探望俩老。老板的古董铺实际上卖家俬多,多的是各类饰柜、石桌、坐具圈椅、禅床等物,古典之气弥漫整室。时隔6年,我再度回到店里竟觉店中没多大变化,仿佛又置身年少于店中徘徊之时,重归那童贞的躯里多活一次。唯独这回店里似乎上了一层锈黄,一切、就连空气都被漆在那锈色之中。
老板一人坐柜台处打盹儿,见他仿如昨日,虽鬓发褪白、发线落得厉害,他依旧戴着金色细框眼镜、眼袋垂坠、鼻头上习惯冒汗珠子。他睡得多香,我便想省得扰人清梦,自个儿到店里兜兜。规格不阔的店铺,高高的梁柱,仰头能张望空荡屋宇。这铺是旧楼改建的,如今有把年龄,每幅墙都藓生历史,难怪日光从窗阀透进来,须臾染成昏黄旧色。当我踱步于摆设灯和漆画屏风座落成的迷阵,老板忽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他一声不响站在那儿,若不是他咽下一口痰,我也未必知道。他似乎不认得我了,说:“后生仔,打哪儿来的呀?”青盲浊眼透过那宽大眼镜上下打量,半晌他才识:“哎唷,长这么大个罗!差一些就认不出你来了。”殷切地牵起我双手,一怀的笑。
“城里过得好吗?”他问。
“家里人怎样?”他问。
“回来了咋不说一声?”他问。
他问。絮语间眉梢却不禁往两头挂,那神情多悲、藏不住的悲。要给店内古色抹进一幅印象派画里了。我说我过得不错。真好,真好。他边点头边拉我穿越一栋栋古家俱,一直到店后边。
“老板娘呢?”我问。
也许没听见,老板未答话。
我们绕店后方去。店后半段是老板与妻的居处,有一扇落地滑门在店后一陔门廊上。儿时我放学后总往这儿跑,推开门,门后老板娘一人跪坐榻榻米之上,织衣、看报纸或吃橘子。门也常开着,让外面一点光洒入。老板娘每每见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便到厨房准备零食甜点什么的,有时糖有时奶油蛋糕,吃糊了我一脸,她就拿起餐布替我抹去,说:瞧你这馋鬼。双眼弯成媚月,回头活动起她手中织线。
推开门,老板娘一人跪坐榻榻米上。不似从前,她不织衣、不吃橘子,一味盯着电视看。墙角老旧的电视播着从前的节目,黑白哑剧映入老板娘琥珀似的双眸,室内也只轻轻地开着一些跟节目无关的古典钢琴曲。老板娘毫无动静的,像海上一石堆,无暇瞅我一眼。茶几上搁了一盘剥好的橘,一共5颗,老板娘僵着脸孔,只顾看她的电视。
老板径自进了屋,转头对我说:“坐,坐。”我也就爬进屋里,坐榻榻米上。
“老板娘您好啊。”我向她问安。老板娘却无动静,快坐成一座岩了。我伸手在她眼前晃,她亦闻风不动,仿若我只是一团空气,不存在呢。
老板从厨房行出来,手里捧了两杯水。“甭理她,她就这个样儿了。”
“前阵子患上这疾的,”老板转眼看看他妻,“刚开始也没征没兆的,不知从何时起精神就恍恍惚惚,啥事也怅惶。”
老板双手捧着玻璃杯子:“见了医生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水在杯里晃来晃去,“医生开的药也不吃,讲啥都不依,孩子似的,只好把药丸藏到橘子里骗她咽下去。”他指着橘子说:“现在瞧,橘子也不动了。”
我眨巴眼看老板娘,又看老板。只管点头。老板递水给我,我一饮而尽。
***
老板让我参观他店里,有30年代的古钟、有维多利亚时期的台灯、有南洋味的书案。仿佛错身时代布置的空间,我们行走这空间铸成的殿,二人无话,只窃听木与木之间轻声细语、只凝视玻璃静坐为时间的像。愈往内走,时光愈是曲折混沌、光阴愈难分辨。累了,找个地方歇歇,正好瞥见旮旯里一只椅,刚要坐上去,老板即喝止:“别坐。”我转头看那沙发,上边并未置放“勿坐”的牌子呀。我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板,他倒是出奇地冷静,两手牵背后,叹了一口气准备讲古了。
“这椅子坐不得。”
是否太脆弱一坐就坍塌?他说不是。他说:“这椅子会食人的。”
“啊?”这回我倒懵了。
他瞧我无可置信,就说:“不是我不放牌子,是放上去牌子就给吃啦。”
椅子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只得一盏落地灯晕着些昏黄,椅后挂一块猩红波斯地毯。扶手椅靠背真高,四只蔷薇木腿矮矮的,泛黄玫瑰纹棉罩在锈光之灯下显得那么醉人、那么突兀地置在一处不应置放椅子的地方。老板从不远一张边桌上拿来一瓷翠菊,放到椅垫上,然后退回我身边。我俩就站那椅前盯着。花瓶灯光下不动,不一会儿,竟往下沉了。缓如流沙、如落入浓稠粘泥。
我惊愕、目瞪口呆,花瓶已沉入椅中,消逝无踪了。我上前查视,手抚过那椅面,却毫无纵痕,像是巨兽连肉带骨将猎物吞下,不留尸迹。“一位顾客很兴趣这椅,要买了。”老板说,双手叉胸前,“他坐上椅子试试。我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后来也有人想买这椅子,我让他坐着看看。”老板眼神移向遥远,“他享受似的躺进椅子,我记得他说:真舒服。”就没入椅子里了,消失了。
“后来我就把椅子移到这儿来,也不敢碰。”“有客人来了,我都说这椅子不卖的。”老板轻挲他下颚胡髯,闭眼。
“何不把椅子藏起来呢?”我问。
“是藏起来了,”老板驳道:“倒是有人慕名而来。”
椅子神奇噬人之能并不随着躲入暗中的椅子一同隐蔽,却有人“也许打哪一路听的吧?也许就是椅子本身将他们召唤来的吧?”知道了椅子的事。人们来到铺里,向老板询问椅子的下落。老板拒绝了,人们却苦苦央求、死缠烂打的。有一人竟予老板一皮箱钞票,只为获此椅。老板收不下那笔钱,在那人连三接二苦求之后,老板也俯就将椅子谦让。那人坐上椅子后颜容松懈、成日蹙着的眉也得抒展,从无边苦狱获释般,双臂往扶手上一搁,便缓缓淹没到椅子里面去了。老板是亲眼观摩整个过程,心揪着揪着,也不知如何是好。
“往后总有人到店里来,为坐那椅子。”
“不阻了?”我问。
“不阻了,”老板睨一眼椅子,转身离去。“止不了,就让他去。”
我们走离那角落,椅子便遭屏风给遮去,隐到好似遥远的地方。
(上)

(南洋文艺,11/7/2017)

两个人

陈伟哲【诗】

内心养一粒星球
心跳从此学会自转
白天织我背影,
黑夜编我梦境
作息规矩完美
一如太阳照顾我
溶进你清醒底处
光合作用起来

(南洋文艺,11/7/2017)

看什么看

马盛辉【诗】

看什么看
没看过抬头族吗
别再看我看什么了
那边什么也没有
我就是想看
什么都没有的
天空

看什么看
没看过离家出走的老人吗
我只是离屋出走罢了
现在哪有什么家
你要搜索什么
我身上又没有晶片

看什么看
没看过吹泡泡的老人吗
要拍就拍吧
别问我年龄了
比我年轻就比我长命
你们的脑中
就有这些
永恒的泡泡

看什么看
没看过写诗的老粗吗
诗人
是写诗的人
不是像诗一样的人

看什么看
你们再耐心看多久
也看不到
在我左侧的死神
你们就是一群
看不到黑暗的瞎子
在七彩明亮的世界上
一直看    一直看

(南洋文艺,11/7/2017)

杯子里的鱼_下

林政权【散文】


2.
下班。到托儿所接鱼儿。
回到家,替鱼儿洗了澡,换了衣服,嘱咐他自己在客厅玩玩具,接着即刻到厨房打点晚餐。冰箱很饿,库存所剩无几,草草煮了蒜香意大利面,搁在锅子里,待会弄热。
距离兰下班回到家还有一段时间,该忙的都忙了,一松懈即瘫在沙发上,呆滞地盯着荧幕里晃动的鼠标,漫无目的地来回刷新面子书上一则又一则其实大部分事不关己,却又忍不住囫囵咽下的帖文。鱼儿在身边摆弄着手上的玩具,时而乐高积木,时而小车,偶尔会挨过来扯扯我的袖子,把拔把拔地嘀咕着。我没曾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总是含糊地敷衍几句。事后,他总会咧嘴挤出一个满意的(也许是失望的)笑容,随后再度回到他的小小天地里。
手机很不耐烦地抖落一个不得不即刻回应的邮件。疲劳的视线恍惚地从一个荧幕迅速移步到另一个荧幕,由大至小。两根拇指匆匆将临近干涸的脑汁敲击成平板上的几行字,再急忙发送。
“把拔,你看,有鱼,我要看鱼,我要看鱼!”鱼儿肉呼呼的左手用力地扯拉着我的臂袖,右手指尖尖尖指向面子书上一则刚更新的帖子。我的视线再度从5寸的平板游回40寸大荧幕。期间眼角不慎瞥过阳台,才惊然发现原来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短短几行的回复已然耗去近,30分钟的时间,我后知后觉。
帖子的左上角小心翼翼地嵌着“佛光文化”4个方块字。字体小而谦卑,简单而内敛。仿佛一行4位看破红尘的高僧,寂寂地隐匿在一众嬉笑怒骂的红男绿女之间,禅定。引起鱼儿注意的是帖子里的贴图,一片干净的白色底下斜斜躺着一颗不亮的灯泡,半透明地漂游着一尾眼神呆滞的金鱼,行尸一样地呼吸着里头看似稀薄的空气。贴图的中间牢牢粘着YouTube鲜红色的三角键,哦,是一则影音帖,我心想。贴图上面零落地陈列着几行字,但我看不清楚,倒是潜藏在字里行间的两个名字有意无意地挑衅着我涣散的注意力。
“曲:彭学斌,词:沈明信”
沈明信,《普门》杂志主编,我向来称他为明信师兄。大二那年,经老友勇胜引荐参与“普门之友”后认识。大学毕业后承蒙他青睐,让我在杂志社当过短期的编辑。然而当年气盛,一方面不甘平凡,不想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无限循环,一方面想出国升造,到外看看,很快就向他请辞赋闲在家,仅当个特约采编,不定期地写写采访稿。不久到台湾成大历史系念硕,一年后因经济拮据休学回国 ,跑到国际学校教起汉语。后来结婚、生子,和明信师兄逐渐疏离,偶尔在书展活动碰面,也只是有点儿陌生地点个头,简单寒暄几句。无论如何,我仍经常留意他面子书上的帖文。我很喜欢明信师兄的文字。他学识渊博,文笔细腻,善于说故事。评论时中肯而犀利,抒情时委婉而深刻,常把生活中的感悟写入读者的心坎里。
学斌老师是本地知名音乐创作人,他为马港台3地的歌手写了不少知名作品。给《普门》杂志当特约期间,我南下北上,走访了好几位本地文艺界前辈,学斌老师是其中之一。尔后,每每见到他的名字,总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彭学斌,侃侃畅谈着他对音乐的执着,对创作的热忱,对梦想的坚持。
明信师兄的文字搭学斌老师的音符,霎时即想这必定是首不容错过的歌曲。
鱼儿在一旁雀跃地又蹦又跳,像卡碟的CD一样“我要看鱼我要看鱼我要看鱼”地反复呢喃着。“鱼儿,静,坐好!”我转头么喝一声,鱼儿愣了一下,默默爬上沙发,委屈地憋着眼泪。我突然有点内疚,伸手摸摸他的头,把他抱在膝上,右手食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滑鼠。
潺潺的钢琴声穿透音箱,轻而缓的,夹着一抹淡淡的忧伤。接着木吉他清脆的和絃伴随着陈仁丰的声音,以一场5点钟的大雨和一条受困在滂沱汪洋中挣扎的车龙,娓娓叙述城市人对梦想的无奈,对未来的彷徨,以及对生活价值的疑问。
旋律很美,歌词很动人。
我听着歌,认真地听着。
“把拔,你眼睛为什么湿湿的?”鱼儿拍拍我的手,一脸疑惑。
我回过神来,匆匆拭擦眼角。
“鱼要从我的眼睛里游出来啦!”我搔搔他的头,有点尴尬。
“没有的?”他伸出小手往我的眼角抓了一把,再看看自己的掌心,摇摇头。“我不要看鱼了。我要大便,把拔等下帮我洗屁股啊。”说完,他从我怀里跳下去,匆匆地跑去厕所,踮起脚尖,开灯。
“嗯,快。”我答应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娇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晕中。手机震得急促,低头一看,又一封来自上司的邮件。我大大地呼了一口气,突然怀念起学生时代的日子。从前虽然清风两袖,前途茫茫,却乐得自在,总能义无反顾地去追逐一些不切实际的泡沫。如今家庭与事业逐渐迈向稳定,反而很多事情必须深思熟虑,步步为营。
因为,如今的我,不只是属于我自己。
“把拔,我大好了,帮我洗屁股!”鱼儿在厕所里叫嚷着。同时,手机再次嗡嗡嗡嗡地连环炮响,似乎又来了几个个八百里急件。
我苦涩地干笑一声,掩上手机皮套,站了起身。
转头,阳台外瞬息之间已是一片乌黑,不稍一会骤雨即倾盆而坠。隔着玻璃拉门,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的古晋路密密麻麻地推挤着下班后的车辆。YouTube上的《鱼缸》又重播了一次,陈仁丰的歌声和朦胧的雨景巧妙地重叠在一起:“我多么想推开车门走到雨中央/热血梦想雨水一起激荡飞扬/人生的路遥远漫长/什么是困住我的鱼缸?”
此时此刻,我究竟是悲悯着困鱼的旁观者,还是麻痹在玻璃缸里的鱼?
 我已说不清楚。
(下)

(南洋文艺,11/7/2017)

我们见 ——光

无花【诗】
《仰光》作者:棋子,出版社:悦阅坊


仰光 
似鱼群跳跃于生命线上
文字为网
你捕捉一尾尾彩虹翻江的弧度
光无法覆盖的倒影
看见一种窃喜色彩

穿梭于虚拟与实相之间
书写层层叠叠
闪现的春光
逐渐明朗的剧情
典雅语调有——光
掩埋不住
急促的呼吸频率
更趋于内在的自我对谈

生命以一种昂扬的姿态存在,你
缝隙间坚持仰光


《背光》作者:无花,出版社:悦阅坊



背光  
(会痛,因无处不在)

将日子摊开
星空下零碎的记忆辉烁着
一首惯于独舞的诗
祢知晓有人在闪躲

(有痛,所以存在。安静,走开)

请听
影子被狠狠曝晒的呻吟
有与祢一样
与祢不一样的辛楚
沉默是一种绝决的呐喊

(痛止,我们永恒存在)

学习与黑暗相处
一首相互否定的诗
祢诚然都知晓
痛——因祢无所不在

(南洋文艺,4/7/2017)

音乐:透明舞姿的乐音 ——复合对偶词语的旋律

邢诒旺作品

黄琦旺【文学观点】

创作的无止尽回旋往复是一种旋律。传统诗词到现代诗是一条不断发现新的词语复合对偶词语频率的漫漫长路。创作有自己的动律和标准依据,大不能有强迫性尊循的规律。词语的复合对偶就是诗最基本的动律依据,亦即陈世骧先生认为的“自然音节“就是诗的原态 。
我一再强调那绝不单建构文类——语言和文字是另一个被开启的时间和空间,从最短的词语开始按部就班,音节架构思想、旋律袒露情感,乃至于舞姿突现语言的行为(performative)——《行行》这本诗集的词语既是以诗行走。“行行”二字多歧义:既是路(名词),也是行走(动词);既是多也是一种连贯(形容词);既是方向(空间)也是序列排阵(时间)。
对诗人来说,那是奉耶稣之命,其生命的一次行走。这一次行走不是小孩子自发的学行路,那是一次自觉的行走,作为上帝的乐器(instrument),走出了这样的语言以及跨出语言的序列。整本诗集的排序是按诗的行数顺序而成,如同时间的点滴生成的事件,既是历程也是形体,既是时间也是空间。引发语言自身的视、听、想、受(受想形识眼耳鼻舌身意色生香味)放在修辞的技巧以外,直指向美的次序。
这样的次序有两个层次。首先是思索:一方面既上文说的复合性对偶词句,诗人在物与词之间前后往来,写作的当前则是诗的音尺和行间的每一个停顿(分行、跨行、空格、括弧等等),都是写诗当时的思索(或者诒旺说:聆听)词语的拿捏。
思考和聆听甚或凝望,作为制止/停顿使节奏产生,诗一行一行反复往来的斟酌就有了音乐感(肉身感官就是那个器instrument),音乐相对于前后往来,是词语发出的现在。我们可以读读集子里的〈聆听是一种乐器〉:

如果乐器是身体的模仿 /身体是音乐的模仿 /音乐是神呼吸的模仿 //你的呼吸/是神为我哼的音乐 /而我为你的哭和笑 /都像在挖掘一个深深空空的共鸣箱: /聆听是一种乐器

思考几乎可以说是诗里的细节,一个出口,一个“刺点”,一种有迹可寻,因此构成了连续的“惊”/“警”,如古典诗中的平仄和押韵,成为诗示意的姿态。如果没有误读,陈世骧认为这些制止的停顿示意诗人与词语当下的心理运作,很多时候是一种恐惧、忧虑进而产生一种频频回头、转身引致的诗人本身也意想不到的歧义和突围。这在《行行》来说是一幢幢的“影”(诗集里“影”字是一个遍布的关键词),每一刻要与词语斟酌敲打来抓住的“影”——比如〈身影〉:

影子像文字,/仿佛身体是语言。//文字一旦念出,/语言就有声音,/离开发音的身体。//为了不让离开发生而含住语言,/仿佛用舌头绑住身体。//即使不被说出,//也不等于留住。把语言说出去,/我的口就成了原始的山洞。//不知所终的你/将会被考古学家照射/成为历史的影子。

第二层次是感应:诗用复合对偶词语跳跃的舞姿,目的就是感应,思索而得格律,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都让词语从语言的工具性转化回本身象形/形声的意义,序列给它的姿势形成了只能被感应的诗语言。我们可以借〈诗人〉和〈写诗〉 体会到:

〈诗人〉:天线 /即使收到/也留 不住
〈写诗〉:坐在文字旁/成为附加的部首/让每一个读过的意义/有了还原的空间

舞姿如果可以被理解是诗的形式,按陈世骧这种“形式”不是修辞结构,如郑毓瑜教授说的“不应该只是文类知识,修辞技巧、文言或白话的音义部署”,当然也不只是韵和散的问题。郑教授说得很清楚明了:那是创作者如何透过持续且犹疑的往复来回,进而有机会在某一瞬间去翻新被限定的语文运用与感应认知。我们也可以借《行行》的〈心舞〉来说明:

你在心里跳舞/就像心/在你里跳舞//所有变化/都有了/固定的位置//泪在影子里跳舞 和影子/跳舞//像原地踏步/又不断离去//今天的心/在跳什么/舞

诒旺从《盐》和《螺旋终站》开始领会修辞的各种可能性 ,仿佛挑战大鱼的渔夫把钓具的功能减到最低,直指向词语,操语词共舞,可以说是把自己放在与诗最近的点上,彼此感应,而忘我的行行(重)行行。他在后记说是“行得去边”?实际上,行着行着也就飞跃神驰。不信请看:(下图)



小结:无意   传花粉的蝴蝶
何其芳散文〈老人〉有一段写道:“他一人足迹不出十里,而那些他手织成的草鞋却走过了许多地方,遭遇了许多奇事。”词语可以是步履越过千山万水的草鞋。草鞋我们看得到,也偶然可以见到足迹,但走过的“千山万水”(那时空之间)却只能是虚境。温庭筠〈商山早行〉写道: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声、月、迹、霜都是虚境。这些虚境在《行行》被称为“无意”,亦即陈世骧所谓的“示意”,这些“意”都得从步履反复刻印出来。诒旺的步履走出茧来就化作蝴蝶,均衡对偶和复合的双翅无意在传花粉——王润华老师的序引康拉德的话,强调诒旺努力的在实现语言的力量:“The Power of written word”(2017:16-17),可谓一针见血。诒旺写的诗序列能拿捏词语的无意,这种力量从极微小的蝴蝶的颤动,示意巨大的变化。请问,诗对我们到底有多重要?

(南洋文艺,4/7/2017)

基础生活

周天派【诗】
  
二律背反
书架上两百本诗集
将近一半是诗人写的
  
问候
最近你好吗
最远的你还在心里
  
定律
纵然世界倾斜
你是地心引力
  
坎栈
唯一能让我笑出声音的是孩子
唯一能让我笑得痛心的是自己

旧物
孩子大了
送给有需要的人
请自取
   
温柔
星星很饿
一直吃
宇宙的心事

熬汤
岁月如此肥美
苦难是骨干
熬过即是好汤
  
麝香猪
黑夜给了我黑眼珠
唯独你在眼中
其余事物尽是白目
  
还是
我爱过几个女人
一个是我的女人
另一个还是我的女人

离骚
满街女子春光里
挥洒烈爱晾腋毛
  
隔壁的诗人屋宅
充满旷野的味道
  
网友
与网友见面
有一种电子感

别后──静电
拉开整座海岸
   
琥珀
被阴了
瑟缩于记忆

凝静的永眠
被光阴

(南洋文艺,4/7/2017)

杯子里的鱼_上

林政权【散文】

1.
偶尔会不经意想起10年前某个散文课后,一群人用不断续杯的咖啡拉茶酸柑冰加口水冲调混成的夜空。那其实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空,没什么值得挂念。黑而深邃的天际里就那样平凡地点缀着几颗平凡的星星,平凡地悬挂着一弯平凡的月。然而,它却像一个多情少年惦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在某个不知名的转角擦肩而过的第n次邂逅,他总记不起对方的样子,却不曾忘怀那一霎那的悸动。
如此荒唐,却如此深刻。
那个晚上的我应该是一身轻便,一件领口松垮的T恤,搭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没有掐着喉头的花领带,也没有兢兢业业的白衬衫。坐在我隔壁的也许是爱玲,也许是欣怡。岁月模糊了记忆,已记不清楚。倘若是爱玲,那她身旁一般会是勇胜。天气很热,爱玲会纤纤摇摆她那假装戴着十颗钻戒的手指,正经八百地讲着拿汀买鸡饭的冷笑话。说完,她一定是第一个笑出声的人,嘻嘻嘻嘻的,的确和巴刹买菜的无品阔太有几分相像。负责吐糟的勇胜会在这一刻推推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淡淡地说:“这个女人忘记吃药,三八的,别理她。”
不稍片刻,笑声会从嘛嘛档炸开,响彻两幢住满博大生的旧楼。从嘻嘻呵呵咯咯嘎嘎到哈哈哈哈,形形色色,动听悦耳。笑得最狂的是秀芬和琇媖,这两人嗓门大,动作大,笑到忘我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拍起手,甚至会控制不住拍打身旁随便一个倒霉蛋,连环七十二掌,掌掌索命。而被夹在这两人中间虐打的是没修散文课,却被我和勇胜哄出来打屁的振才。他是公认的好好先生,左右铭是能忍则忍,当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会按奈不住大叫:“喂!你们两个好了喔,我忍你们很久了!”
这时候,雪慧会从不远处翩翩走来,头发湿漉漉的,扑鼻飘来一股洗发精的香气。她家就在嘛嘛档旁边,先洗了澡才过来。“你们笑些什么?整栋楼都听到。”她边拨弄着仍未干透的长发,边找个空位坐下。“爱玲准备嫁个拿督老公,当拿汀。”究竟是谁接的话我已想不起,或是美锦,或是玉冰,反正之后又是一阵笑声如雨,滴滴笑落雪慧一头湿嗒嗒的问号。
渐渐渐渐地笑声会越来越小,话题却越讲越热闹。于是,咖啡拉茶酸柑冰一杯接一杯,煎饼炒面椰浆饭一盘再一盘。在那个平凡的夜空下,我们天南地北畅无不言,我们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我们高谈家国政治,我们细说儿女情长。我们漫话人文历史,我们鬼扯奇闻八卦。
我们聊文学、聊散文、聊创作、聊着散文集的出版,聊着一朵又一朵轻狂年少的梦。
“10年后再出个第二集,怎么样?10年一记。”
“10年太长,3年一本吧!来个二三四五六七八。到时候,再请林春美老师帮我们写序。”
      “想得还真美!明明第一集都还在筹备中。”
“说到做到,有啥难?”
“不如毕业后搞个出版社吧?就叫……”
“野人,野人出版社,如何?”
我记不起说话的人,却记得那个晚上,有那么一霎那,脑袋里突然掠过郭莲花老师在古典散文课给我门念过的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小段文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而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那一晚,在那个平凡的夜空底下,我们有理想,有抱负。我们情感澎湃汹涌,梦想无边无际。那一刻的我们并不平凡,如鲲鱼泅泳于混沌之中蓄积待发,坚信有朝一日能以文字掀风起浪。
那一瞬间,我认为我们会化鹏,展翅,划破天际。
我以为我会。
今晚的夜空依旧黑而深邃,一样平凡地点缀着几颗平凡的星星,平凡地悬挂着一弯平凡的月。昏暗的办公室里我依旧埋头于笔电前,逐个回复着一整天下来还来不及处理的邮件。桌上凌乱地堆叠着学生们等待批阅的作业本。桌前的架子上摆着一个玻璃杯,里头滩着半杯似乎已经搁了很久的清水。零碎的月光悄悄穿透百叶窗,轻轻抹在杯子上。
微光中,我仿佛看见映照在玻璃杯中的自己。
泅泳于半杯死水中,我卷缩成杯子里的一尾小鱼。
(上)

(南洋文艺,4/7/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