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9日星期五

张光达推荐《寻虎》


柯云(张永修)对同性恋题材的书写在〈冷酷热郎〉(《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5/5/2002)和〈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蕉风》493期,2004)中有更成熟的表现,前者耽溺于一种富含颓废美的感官情欲想像,以及人性中对欲望产生一种欲迎还拒的魅力和威胁,后者对同性恋、异性恋与双性恋之间的心理曲折婉转,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作者写来却又如此多少遗恨犹如梦幻泡影、云淡风轻。以语言文字表现与内容的深度而言,〈冷酷热郎〉和〈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显然是柯云的力作,故事中的叙述者周旋于同性朋友之间,虽然现实诸多困扰难过,但只要有一息尚存,他们随自身的情欲感受起舞,像飞蛾扑火般的舍身情爱,不能自已。
——张光达《 #寻虎》

黄锦树推荐《寻虎》


〈白梅愿景〉敷寫貧女白梅如何走上馬共之路,作者(张永修)給她設計了一種能力(「自小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和一個先天殘疾的孩子(暗示馬共的政治遺產是殘缺的?),孩子在森林裡被生下來後,依規定必須送到外頭讓別人撫養。故事的高潮是在合艾和平協約簽署、馬共解散後,因此是篇「後革命小說」。對小說主人公白梅而言,當年被迫遺棄的孩子是後半生最大的懸念。於是小說末尾成了奇情故事,白梅帶著殘障的孩子遠赴北京求醫,求助於氣功大師,學成返鄉,歸隱山林、發功濟世。革命歌曲「杨桃结满山岗」也從歌詞變成了實體,過上了寛裕的日子(影射改革開放?)「白梅的愿景,终于实现」,看來白梅的願景不只一個。這篇小說結束後還加了個尾巴(作為另一個結局),把這一切都打成幻覺。作為交換,是孩子的一聲「媽」的呼喚。這些設計都頗值得玩味。
——黄锦树 《#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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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国推荐《寻虎》


〈鄧基之城〉寫的是個奇異的城市,概念上很像湯瑪斯.摩爾筆下的烏托邦,體制之嚴厲又近似今日的北朝鮮。奧威爾《一九八四》的指涉更不在話下。至於這麼一個條款:「女人可以同時與五名男人維持婚姻關係,男人只能與一個女人結婚,花心丈夫將被施予宮刑」,其間女男之不平等,又遙指馬來西亞。何況鄧基一語,出自馬來文妒忌(Dengki)之意,小說的國家寓意不脛而走。
妒忌一旦成為立城精神,傲驕的權貴獵殺百姓便毫不眨眼。自由──含戀愛自由──便成為尋常百姓要保護的底線。所以即便麥豐年受到權貴重用,並與情人胡競打得火熱,他仍執意利用這段感情作為掩護,逃脫城邦當局的掌控,最後不知去向。這篇小說的特殊在於「自由」很少成為馬華小說的命題,更常出現的是「平等」的呼籲,尤其是在大馬這種由膚色決定誰是權貴的國度。
——林建国《#寻虎》

王学权推荐《寻虎》


耸人听闻的新闻,能为媒体机构增收,但在这里,耸人听闻的是民主危亡的时刻。 《窝在报馆的那些日子》一篇更关切地探讨「转折」背后的权势和动力:写的是南洋商报,那些年份事件,包括改简体字、改横排、报殇等事件。与其宏观地对待马华新闻自由消融的历史,永修的小说都是从报人的主观努力、亲身经历以及悲惨遭遇说起的。小说叙述至上,但政治还是能带来冲击和转折,打断读者的遐想。以载树桐的罗里撞入报馆的年份,暗指伐木商收购南洋,局内人看到就知道,其余的也会隐约地体会到个中暗喻。
——王学权 《#寻虎》

2023年12月14日星期四

黄意心谈寻虎

黄意心 10月27日 ·
当我知道永修哥出了一本新书,立马买了一本支持。【寻虎】里头有很多故事,但是最触动我的还是永修哥写的故乡的人和事,这些人,很多都已不在了,永修哥把他们写出来,也写出了我很多的回忆录。永修哥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他家和我家隔着一条马路,我上下学都会经过他的家,他书里面写的【孩童走过他家,看到他母亲都会Pak Mei长Pak Mei短,Pak Mei就会給糖果】哈哈哈~我就是那其中一个讨糖果的孩童,那是很美好的回忆!
谢谢永修哥
祝福永修哥

孙春美谈寻虎

10月30日
永修,昨晚沒時間閱讀,剛剛迫不及待翻到羅順,讀到「每次聽到印刷機開印,隆隆機聲混雜勞作聲息,羅順總感覺十分安寧,像回到從前…」而我內心是即溫暖又蒼涼,說不出的感傷…原來你和琦旺的對話沒有劇透。藉一個虛構的人物,道盡報業的興盛與沒落、人事變動的殘酷與無奈。處處隱喻卻深藏不露,看似輕描淡寫卻滲透世事與人性。好!喜歡。

曾毓林谈寻虎

曾毓林 12月3日21:25 ·
張永修,我還沒有中學畢業就認識他了。當時他是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的編輯,那時我還是星洲日報學生記者──有次學生記者們相約到適耕莊去玩兩天一夜,永修也參與。
還有,我在中學時代第一本買的馬華作者的書《失傳》,作者是藝青,我過後才曉得,「藝青」是張永修的筆名。
我笫一次在〈星雲〉版寫稿,也是永修給我機會的呢!我初加入報館時,永修是少數我所認識的亦師亦友的同事之一,幸蒙他關照,所以我少走很多冤枉路。 後來他離職,我知道他受了不少委屈,但他沒有多說甚麼, 就是一派「好聚好散」的個性。再後來他在南洋商報副刊,喜見他依然如魚得水──可見,有能力的人,放在哪里和處理甚麼版面都還是游刃有餘。
我是在逛書局時首次看到永修的新書,不免就伸手取下翻閱──這本書,是收集永修這些年來任職編輯時的寫過的小說,以及當時編輯桌的往事。不管是小說還是雜文,讀來都很快代入──因為我們曾經一起處在過中文報最艱辛和最輝煌的時代,有著很多同樣的感受呢!
我那時就帶一本回家了。對作者最好的支持,就是直接買他的書,不要等作者贈閱。如果每位作者出書,大家都討贈閱本,對作者不算是支持,是「加重負擔」。
但回來辦公室後沒多久,還是收到一本永修託我同事轉來的贈書。
這本書,令我想起中學時代中四那年第一次買的馬華作品《失傳》──這期間相隔近四十年了。
那我和永修也算是認識四十年的朋友了──一個作者能浸淫在文字、文學耕耘四十年不輟,這份對文字的虔誠,就值得讚歎了。
《尋虎》,一本我看到作者的名字就百感交集的書。

“沉睡的慾望”分享会

Monsoon Books 季風帶馬來西亞 11月26日15:00 ·
昨天的《尋虎》新書分享會圓滿結束,感謝《尋虎》作者張永修和對談人許友彬的精彩分享,也感謝各位讀者的捧場和支持。
本次的分享會主題是“沉睡的慾望”,那張永修所謂的、以及屬於他的慾望究竟為何呢?這是許友彬首先提出的疑問。張永修解釋,在他的書寫中,欲望大多意指某種追求,任何人都有不同的追求的理由,不一定和情慾有關。在他的不同小説中,這些欲望都會在現實面臨著某種阻礙,也因而小説結局大都不完滿。針對結局,許友彬問道,那是不是正因有遺憾才較為浪漫?他如此回答,正如情因未了而常新,有時事情正因其不完滿而使人不斷回味,反而銘心。
而對於張永修而言,他的欲望是對於書寫的追求,曾作為報館人的他所接觸到的新聞素材較為豐富,這些新聞、軼聞和異聞大多成為了他的故事素材,只不過經歷一次次的變形和處理。就以他的小説《尋虎》為例,主角富貴是報館夜班的編輯,在報館的權力鬥爭中是被排擠的。在朋友邀約下前往泰國嫖妓,卻反而愛上浪跡於情場的風塵女子,從此沉淪,甚至欲和其結婚。在如鬥獸場的職場,一舉一動都被虎視眈眈,只能步步為營,備受壓抑。Thai Girl是險惡現實的情緒宣洩口,讓他能夠遠離和逃避,因此富貴將之視為一種救贖。小説雖是虛構,但其中潑水節、清邁、曼谷、火車、邊境、報館,來自現實的一些事物藉由張永修的筆進入文字之中,為故事烙下了深深的馬華色彩。
含作者簽名的《尋虎》目前店内有售!數量有限,感興趣的讀者歡迎來店選購或是聯絡我們!
《尋虎》——張永修,RM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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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虎》新書分享會:讓人沉睡的慾望

曾翎龍 11月25日15:21 整理·
《尋虎》新書分享會:讓人沉睡的慾望
日期:2023年11月25日(六) 2pm - 3.20pm
地點:季風帶書店
主講人:張永修
對談人:许友彬

張永修:社會現象並不是我小說的重點,而只是一種襯托。小說寫得太地方性,會讓非馬華讀者有隔閡。馬華文學放到國外,也許也會有這個問題。
许友彬:馬華作品要放到國外時,可能會有「寫給台灣看」或「寫給中國看」的考量。有時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只是「寫給馬來西亞看」?
張永修:我一般都是對身邊的事情有所感觸、產生共鳴,才把它寫下來。沒有考量太多,比較單純。
许友彬:有時候寫小說,從頭寫到尾,好像是在做工。嘗試從片段寫起,也許是中間,之後再視需要補充開頭或結尾,這樣寫作會比較有趣和快樂。
孫德俊問:你是資深編輯,編輯的眼睛或專業,會對你的寫作有什麼影響?
張永修:編輯通過看稿,慢慢形成一種審美的要求。編輯要看的是亮點,我寫小說時,也會考量這一點。
曾子曰問:工作時寫作或退休後寫作,創作的慾望比較高?
張永修:我身在其中,很多東西不方便寫。退休後沒有身分的約束,我可以寫了。但會有發表園地的限制,有時要在國外發表,題材上就要考慮,要有普世價值。
以後的寫作計劃:
張永修:會繼續寫短篇小說,短篇的長度會比較適合我,不必為了要寫到某個長度而被逼去填充。
詩的話,我好像追不上了,人老了沒這麼機靈了,沒有了風花雪月,或對一些事物沒那麼敏感,覺得不太重要了。


張永修补充:
感谢翎龙整理在PJ季风带的新书分享会内容。
由于一些地方十分“浓缩”,恐怕造成误解,所以忍不住要再多说两句。
我的小说常出现一些社会事件,那不是我小说的重点,但却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会写到这些社会现实,对我而言,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这些都发生在我生活的周遭。写进小说,就成了人物生活的社会脉络。
太地方性的小说,会让非马华读者感觉隔阂,这是实情。但我的小说通常都是对某些人事有所感触而写的,没有想得太远,也就没有考量到远方读者的隔阂问题了。

讓人沉睡的慾望——《尋虎》新書分享會 |

Monsoon Books 季風帶馬來西亞 11月23日20:00 ·
| 季風帶活動51:讓人沉睡的慾望——《尋虎》新書分享會 |
那是一頭虎,偶然間被人的視線所捕捉,因而被追尋。被追尋的老虎自由穿梭於現實的邊地和邊境,還出沒於字裡行間,潛進讀者的視線之中。張永修不僅在尋虎,還尋人,他讓活躍於文字間的人們時刻在追尋。追尋什麽?人各有異,真愛、奇情、異色、栖息之所,卻無一例外地匆忙追尋。
但張永修所欲展現的不僅如此,他大膽以文字敷演現實中的一切,讓幻想和虛構反客為主,以此方能承載那些難以和不可言説的荒誕與離奇。於是角色遭遇照映國家命運,來自現實的人事物均通過變形對故事造成極大衝擊。嫖妓的鲁蛇文人、自杀的年轻有为校长、酷儿的遭遇、多产女作家死前种种、用同一个笔名的两代作者、小三的初恋、可以看到未来的前马共、乌托邦的情变、报社里不领薪水的人、上一代移民等等,题材多样。政治、禁忌、奇情、現實早已面目全非,糾纏不清,靜待讀者們的追尋。

11月25日,《尋虎》作者張永修以及對談人——許友彬將會在季風帶吉隆坡和讀者們分享《尋虎》和潛藏其中的那些不可言説之物。
主辦單位:季風帶吉隆坡
書籍:《尋虎》
主講人: 張永修(《尋虎》作者)
對談人: 許友彬

黄咏伦谈寻虎

黄咏伦 11月10日 ·
张永修,这个我在入职南洋商报不久就听说过的名字,也在那时才得知他的妻子正是我大学时期的其中一位老师。在分享会时见到他本人,我的第一印象是,他看起来很斯文、很瘦,笑起来也很亲切。
我不仅有机会和他合照,还有了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名为《寻虎》。
读了后,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大胆的人,把几乎所有(应该是全部了吧?)马来西亚切切实实发生过的敏感课题、以及一些时事全写入《寻虎》里。
极限篇,要把开头、高潮、结尾都写在非常有限的字数内,可以说是很挑战的文体吧?但永修的极短篇我读了不会说有疑惑,反而觉得作品有些阴暗、现实,尤其是<梁祝遗恨>、<少林足球>、<睡王子>,原本搞笑、温馨的故事,经永修之手,演变成一个具有大反转的作品。
短篇方面,我最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寻虎>了。“虎”,英语称为“Tiger”,另一层意思则是“Thai Girl”,说的是一个人去寻找在泰国生活的女人的故事。除了开头和结尾的“Tiger”外,其余的篇幅都是以“Thai Girl”为主轴。我一度感觉其实“虎”还有另一层意思,永修也在分享会上解了我的惑,可以说我想得没错吧?
对我而言,寻虎,也许可以说是寻找着心中的一股如老虎般强大的力量,也可以说是寻找如老虎般危险的陷阱。不管是什么,我想,每个人也许都正在寻找某个东西的路上吧?

無花谈寻虎

無花 11月10日 ·

提到張編輯,我聯想到兩件事,南洋商報文藝版的《南洋文藝》和300字極限篇創作的背後推手。應該是那時刻,我初次接近小說,和參與極短篇創作。
真正閱讀到張編輯的小說,倒是在他榮休之後,作品陸續刊登於國內外報章。而他散落在時間長河上的小說故事,今年終於結集成書。
我對閱讀長文沒耐性的特質不是一朝養成,收到書專注翻閱《尋虎》輯一中所收錄的17篇極短/限篇。作品按照創作日期編排,若依據時間軸觀察,粗略察覺作者寫作心境由出世到入世的脈絡,由學院派文青漸進成洞悉人心險惡的旁觀者。
開頭兩篇〈螞蟻反擊隊〉和〈神樹〉猶如寓言故事,背後的隱喻和意指,精確到位又可作多重解讀。後期的〈作家夢〉和〈蛇〉看透世間冷暖,借用日常俗事影射人性的黑暗面,作品趨向貼近讀者與地氣。
讀過〈作家夢〉,你就會認同我,《尋虎》的推出對同屆獲得雙福文學資助的筆者而言,來得及時,來得殘忍,更來得諷刺——好個神預言。🤭
——2023.11.10 / 0701 HRS / PJ

菓菓谈寻虎

Lee Chin Seng 11月8日 ·
探尋、搜索過的建築物群都帶稜角,唯有共鳴的聲音能讓它稍有軟化,可聲音的源頭也自那建築物內,而大部分時間都是空洞的,用一分鍾、一年、一世都像趕不及說出口也趕不及再遇上那出口和答案,在文字中他尋的是散落時間長河的虎群抑或安居護欄後方寸土地的虎崽呢?
可以揣摩作者的心思,也能猜想關聯自己的心思,讀短篇小說就是有這種紛飛的思緒。當然也能在書中吸收、反應自己喜歡的寫作樣式。永修大哥一直是我敬重的文壇前輩,再能學習他對文字的愛惜和相傳在人群帶著善意的處事待人態度就更美好了。

棋子谈寻虎

Ng Han Chee 11月7日 ·
讀張永修《尋虎》隨想:-
年紀漸長,越愛懷舊。
所以喜歡<窩在報館的那些日子>:感受舊式印刷機如何飛龍在天的運行;看撿字員從密密麻麻的鉛字架取字的黑手是如何煉成;聽他們為簡筆版創刊全廠忙上忙下雀躍的聲音。小時,也想當個報館人,像文中的羅順,捧著剛印刷出來的報紙,如熱烘烘的蛋糕。
所以喜歡<尋虎>:那癡情的編輯,奮不顧身於茫茫人海,尋找無邊悠渺的茉莉花香。戀香之外,有一種迷人的蒼茫,偏執且孤獨。
舊人舊事,一頁頁,再次向我回眸。

杨善勇:张永修的人,以及他的书

杨善勇:张永修的人,以及他的书
2023年11月8日,东方日报
认识张永修,他已入行多年,早在《星洲日报》独当一面,编辑《星云》。选稿全面,风格尽收;版面讲究完美,特别乾净,他极之用心。那是岁月淳朴的八十年代: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短信,没有脸书;手写投稿全靠邮差递送。
随后他转去《南洋商报》副刊做事,同时主编《南洋文艺》和《商余》,那是兼容天下,百家齐放的峥嵘大时代。各个流派的作者,都能自由自在,甚至用不文艺的方式,诠释和演绎文学的点点滴滴。
绝对是个胸襟宽敞的编者,也是一个见解深邃,见识远大的文青。谦卑、诚恳、踏实,几乎所有人间圆满的赏心之词,完全适合用在他的身上。也许那是天生的性格,或是时光的历练,反正他写而优则编,编而优则写。
前不久出版的新书《寻虎》(八打灵:有人;2023)所见证的,正是那些朝夕不分的上班日子工馀,继续认真耕耘的丰收。不论别出心裁的极短篇,还是半自传的短篇小说,总是流露他独辟蹊径的文学功力。
不朽的梁祝经典,经他改编,没有想到,结局转为她爱他,他爱他的遗恨。信函的不吝溢美之词,原来只是文友的应用范文,千篇一律。而作家出书的兴致勃勃,在张永修的笔下,终于尝到现实的悲凉:基金那一点赞助,确实微不足道,“退书的运输费自理”。
至于那些一言难尽的家事,像“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总是没完没了;隐隐约约之间,全是说不出口的痛如刀割。永修每一笔下的三叉路,想必都是一行行流不尽的难言之泪:一行在天,一行在地,一行在人。
一切大不一样了。那一间距离野新大约10公里,1928建校的木阁华小如今还在。屈指一算,校龄快一世纪长了。可是,学校已是微型中的微型,学生多是友族小朋友。这里的未来,还可以栽培出下一个大气磅礡的张永修2.0吗?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妈的,我们那一代人的年纪,人人皆已五五六六。上一辈人则逐步迈向七七八八。人来人往,认识永修这么多年,难得他继续保持当初的率真和坦诚,那是人性中最可贵的元素。大概因为他人如其名,永保赤心,修得正道。

陈徽俊谈寻虎

陈徽俊 11月4日 ·
我读永修的极短篇〈蛇〉
张永修是我的前〈星洲日报〉同事,我年纪大他一轮吧。他是文艺青年,我是半路出家,没有交集,一正一邪,见面只点头微笑,那是8、90年代。
永修的新书《寻虎》,收集十七篇极短篇和十二篇短篇小说。在极短篇中,〈蛇〉是我最欣赏的作品,是作者的近作。
〈蛇〉写的是一对新婚夫妇因妻子三度怀孕流产的故事,一位牧师点破了缘由。迷信思想至今依然存在,是没办法消灭的,不管东方还是西方。风铃不宜挂在露台,会引来煞气,如摄魂铃,华人深信不疑,想不到洋人也迷信。其实,日本人最爱风铃。风铃声清脆悦耳,我一直很喜欢,曾大胆的买来悬挂在门口多年,没招來邪气。至于那幅山水画是蛇的化身,真妙不可言,这是点睛的篇名。这两样东西是他们新婚新居入伙时,挚友送的礼物,想不到会招来邪气。作者写的故事人物全都是老外,与牧师堂兄配合得无懈可击,两个字:精彩。
(4-11-2023 星期六 清晨)
补记:其实,〈蛇〉里的人物是拥有洋人名字的华人才对,是我误读了。


陈徽俊 11月9日 ·
〈寻虎〉的联想
张永修的短篇小说〈寻虎〉,写报馆一位编辑的故事,读来熟悉又陌生,颇有感触。
故事大纲:富贵毕业于南洋大学中文系,在文坛小有名气,因为长相平庸,四十岁尚未娶妻,报馆同事邀他北上合艾温柔乡打老虎(召妓)。
这是富贵头一遭,男女之事,肌肤之亲,对他来说,简直梦寐以求。能与同事北伐,开开眼界,跃跃欲试,他欣然接受。
在妓院,富贵认识了来自云南的妓女白云,对她一见钟情。每趟来合艾,只要白云,还赠送金饰,想为她赎身,娶她做老婆。
他向公積金提出五万塊,准备为白云赎身,却因被公司栽员,失去工作。在他找到另一份报馆编辑后,在那三年期间,他再到合艾,白云却不知所踪。
再不知过了多少年,钱也花得七七八八了,富贵非常落魄,但还不死心,终于在泰缅边境相逢,但白云已嫁给一名残疾人,还领养了一个女儿,家庭幸福,最终富贵悻悻然离开。
富贵孤独终老,晚景凄凉。我想若他娶了白云,也不会幸福。觉得他很可憐很傻,妓女能陪你一生一世吗?也不能这样说,人各有志,何况爱情。
我有个远亲二伯伯,娶妓女为妻,生下一男一女,不料不到四十岁心臟病猝死,留下稚龄孩子。老妓从良的故事,其实还蛮多的。
我二伯伯是旅店的老板,生活圈子很小,平日除了打麻将,接触的都是妓女,日久生情嘛,他逃脱不出最终的宿命。
〈寻虎〉带有寓意,比较隐讳,引人遐思,写的是一个逝去的年代,没影射任何人,只把一些人物拼凑起来,用作者的话说是“生活的变形” 。
反而,当年我就听说过一个真实的故事,某某每次北上寻欢,專门挑选丑陋的妓女,他说人越丑越没人要,才是吉品。这点完全与小说中的富贵背道而驰,也颠覆了常人想象。
(9-11-2023 星期四 夜)

黄佩蒂谈寻虎

Petty Ng · 10月29日 ·
张永修 ~《寻虎》
平日里很抗拒“下坡” 到交通拥挤的首都市中心,可是今天我很兴奋的搭轻快铁到吉隆坡最繁华的地段,因为老朋友张永修出版的小说集《寻虎》,在诚品书店有分享会!
从80年代开始,我印象中的永修几乎都是和报界编辑部有关,如他所说,从繁体字到简体字、从直版到横版、从黑白版到彩色版、从石油危机白报纸贵、从而变通出“300字极限篇”,他经历和见证过马来西亚华文报章的兴衰。
外来的干预让报社的工作上有许多设限,“我们似乎都是生活在重重笼子里的人。笼子外头,鸟在天空自由嘲笑。” ,永修把他的经历和感受、无奈和疑惑,编成诗歌和小说。
很久很久以前,永修曾经帮我们这些年轻喜爱写作的朋友们编辑了一本《成长中的6字辈》;许多年后,六字辈已经/就快成为耳顺的古物了,或许大家都经历过太多人生的三岔路(序三/林建国),但是非常难得,大家对于写作或创作,还可以擁有最初那份率真的情懷,沒有如书中极短篇里的睡王子那样,值得庆幸。 再次恭喜永修,可以在自由的天空下任翱翔。

吴庆福谈《寻虎》

10月29日
读张永修《寻虎》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读着张永修的小说集《寻虎》,解决了我多年来的一个困惑——为何便衣警察叫「暗牌」?这回读着小说,疑惑解决了。想想也有道理,警察穿着便衣,不就是想在人群中掩人耳目,持有牌证,但暗暗藏起,「暗牌」传神有理。
「红色」并非象征吉祥。确实,在那个独立不久又动荡的年代,红色除了代表中国,也代表华人,是非常敏感的颜色,种族味道强烈。在那个言论极不自由的年代,颜色充满了恐慌,随时大祸临头。书籍信件也得东躲西藏。读着《寻虎》里篇名颇长的〈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这些点滴,依稀唤醒了我童年一些模糊的记忆。故事兜了一圈,原来我们都在听祖辈们坎坷且真实的故事,当中有血有泪,更多的还有无奈与无助……

陈文贵谈《寻虎》

Tan Boon Kooi 陈文贵 10月29日 ·
今天出席前同事張永修YS Chan新書《尋虎》小說集的分享會。退休之前,張永修是南洋商報《南洋文藝》主編,當年承蒙他厚愛,我在他編的《南洋文藝》用了不同的筆名,發表了一些現代詩與散文。永修在今天的分享會席上提到,當年因為新聞紙價格暴漲,報紙被逼縮版,首當其衝的版位之一就是文藝版,他因此推出「極限」概念,向文友徵求三百字為限的小說,在一版只能擠進三千字(平時只能發佈一篇短篇小說)的一頁報紙上,反而能夠同步發佈十篇小說,有限的版位,反而發揮了無限的可能,達到百花齊放的效果。但永修也提到,由於報紙整體上縮版,新聞的內容反而不注重細節,很多新聞只能蜻蜓點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永修所言確實不虛,當年報紙為了減版,新聞處理固然是(被迫)力求精簡,但媒體網絡化(空間無限了)後,其實內容的發佈可以比過去更詳細了,但我們發現,現在的新聞不但不再像永修說的精簡,反而變得淺顯,別說三百字,有時連三十字也沒有(而且千篇一律),別說細節,連僅存的枝節也乾脆折掉了,我覺得這正是當今新聞媒體工作者需要共同思考的問題。

張永修小說集《尋虎》新書分享會:南洋視角與人物原型

曾翎龍 10月29日 · 整理

張永修小說集《尋虎》新書分享會:南洋視角與人物原型
誠品 | 2023年10月29日(日)2pm
對談人|張永修、黄琦旺

黄琦旺:
永修作為四十年的資深編輯,在創作上有優勢,因為他長期浸染在這個環境,就像春江水暖鴨先知。
張永修:
我從事小說創作之前是寫詩的,從小學四五年級起就開始。但我的第一本書是散文集,第二本是寫給一個女人的情詩集。第三本才是今天的小說集。我寫小說是因為版位所需和編輯邀約,開始寫極短篇,如〈神樹〉、〈螞蟻反擊戰〉等。我在南洋文藝開闢極限篇欄位後,也打打邊鼓,寫300字的極限篇。從報館退休後,有較多時間,才开始寫短篇小說。
黄琦旺:
永修在資訊洶湧的環境裡,從新聞報導裡頭找題材,他特別在意一些新聞,未知後事如何,於是便以小說續寫。我們請永修說說他的小說原型。
張永修:
寫小說,我會先有一個主題,然後安排人物和故事。而身邊常常有些人事可以轉化爲角色和故事原型。但我會加工。〈校長的乾兒子〉角色原型是我的小學校長。這是小型學校,通常兩個年級一起上課。那年代還沒有電流供應,白天男生會赤裸上身,晚上穿紗籠。校長在我五年級的時候自殺了,我們不喝fanta汽水,因為校長是喝fanta加安眠藥自殺的。校長長得像謝賢,但沒結婚,選了個學生當乾兒子。這是我的小說背景的原型。但我寫的不是孌童,而是是學生間的故事。
〈白梅願景〉寫現實中的果園園主,教氣功,我到果園參觀時,發現有許多扭曲的金屬湯匙,園主說是以意志力變形的。這是異能,我在小說裡,把它換成了可以看見未來的願景。我也發現園主有陳平〈我方的歷史〉,一問之下,才知道園主曾是馬共。於是我在小說中,安排果園地是由政府提供,供這位前馬共耕種維生。但政府可以給予,也可以收回。最後政府收回園地,農作物都被摧毀。所謂可以看見的願景,不過虛幻而已。
黄琦旺:
我們很多馬共小說,寫得很用力。〈白梅願景〉蠻輕鬆,但很精準。白梅的氣功和看見未來的異能,初時有可能成功的願景和後來的結局,或可與馬共相看。
(下略)

蔡興隆谈《寻虎》

10月26日
張永修這本小說集《尋虎》,
是我個人近期讀得最入心的小說
不炫技但自自然然就技藝高超,
擔任報章三十多年主編,
編輯擔綱過的《南洋文藝》與《星雲》版,
是本地中文寫作的半壁江山,
多少文字風流人物的頂流文章在他眼底
幻化成印刷廠內熱騰騰的副刊文字
而今他自己的小說出版了,
小說的敘事來自他的真實生活,
與內心翻騰的創作之火,
忽明忽滅的語感,
是真正厲害小說的段落起伏
永修年歲大我一輪,
目前已經從報館退休,
恭喜他出版了這本彌足珍貴的小說,
讓我們可以按著文字的指標從他的童年,
讀到他的青壯年,
文字裡有光,
熠熠生輝

周若涛谈《寻虎》

Chiew Ruoh Tau 10月23日 ·

見到永修大哥是有一點忐忑的,讓我想蒙面。為什麼?因為他是文藝副刊編輯,我那些不堪入目的少作,他都看過。只能期盼他千萬不要記得。
《尋虎》最打動我的,是那些有關報館的,介於虛構與寫實之間的短篇。我小時常被家父帶在身邊,出入報館。永修大哥所寫的那些人物和情境,依稀便曾與我的童年擦身而過。當他寫到如巨獸般的印刷機,一下就召喚起我的童年記憶:那高速飛轉的滾筒、雷聲轟鳴的巨響、刺鼻的油墨氣味,讓小時的我驚顫不已,還發了好幾晚噩夢。

范俊奇谈《寻虎》

Fabian Fom 10月19日 ·

是我粗淺。一開始就被書名和搶眼的封面給騎劫——這是我見過萬輝設計的最不龔萬輝、但也最有劇情張力的封面。也因此才會一廂情願地猜測,《尋虎》?大抵是馬共紀實,或是俗世奇情吧?

結果讀了之後才知道,《尋虎》佈滿老報館老編輯人的年代感,以及波光粼粼的得不到的愛情的惆悵,頗有劉以鬯那種委婉的壓抑與收斂,是整本短篇小說集裡,我特別喜歡的一篇。

而張永修短篇小說之好,好在文字幾乎不施脂粉,眉清目秀,甚至不慌不忙撒下的佈局,也不顯揚不炫技, 老老實實把故事說好,就好像他寫的《我的父親母親》,那種市井小民對運命的逆來順受,對歲月的畢恭畢敬,即便沉重,那沉重讀起來,竟也乾淨清爽。

永修是作者也是編輯,自然懂得拿捏,什麼是讀者愛讀的、什麼是自己想寫的,因此他並沒有把小說當作社會改革的利器,只是融合了編輯的敏感和作者的細膩,沒有批判,沒有平反,比如《慕蘭與蘇喜》描寫同性和跨性的奇情異色,單純替某個年代發生的離自己最近的某件事情,用故事記錄下來,然後讓自己和自己的文字,在這塊民情特殊的土地,安身立命。

邢詒旺谈《寻虎》

邢詒旺 11月6日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1.老虎美丽而危险。或者说,老虎的美丽和危险都是相对于寻虎者而言,老虎本身并无所谓美丽和危险,即便是有,老虎本身也是在美丽和危险中存亡?寻觅其中,老虎是虚无缥缈的有。超脱其外,老虎又是实实在在的无。浮沉于寻觅和超脱之间,浮世绘何尝不是绘世虎。这老虎,让我联想起电影一代宗师的对白:这东西,你不看他就没了,看看无妨。而小说的虚构若是镜花水月,生存的实感就如触电如披露,事后可以娓娓道来,当时却岂只看看而已。小说的虚构正是其救赎的伦理,因为虚构是一个容纳和容许重组的空间。镜花水月,犹镜虎,水虎,这镜子这水珠放在一边,让路过照见镜子的虎把自身的美丽和危险的皮毛吓得绽放如花如月,然后松缓,恢复,发麻如事后的泪和笑,服贴如谢贤或朝伟的发膏,寻虎,自也不妨是某种形式的伏虎,或伏虎意图的自我解构,解脱。

2. 面对老虎,永修写道:“朝露是她唯一的珍珠,需要加倍疼爱。”转过身,永修又对另一头老虎笑道:“您杀了我,于事无补,您还是赶紧写好您的小说吧。”读这本<<寻虎>>,处处是刺点,有时扎眼,有时扎心,有时像睡针床(修行或受刑),有时戳中笑点,有时你就知道流泪无妨。你愿意学,这本书就可以教你,但或许不是这本书在教,而是书里出现和隐没的老虎,那美丽和那危险,在和阅读的你对望,或在不知何处的暗中看你(或压根无视!),有数但无穷,有释但无解,就像永修小说中的白梅“突然,她听到并不曾听闻的声音”,不知救赎的解铃声是否也是承受的系铃声(当小说作为一种结绳记事)......想起那life of pi,那life延长来念是来虎/徕福,那love 用广东音来念,何尝不是老虎。寻虎,寻福,寻爱,虎福相倚。谢谢永修为我们呈现这么一本好书。

2023年11月19日星期日

有人出版社新書 | 張永修小說集《尋虎》



有人出版社新書 |

張永修小說集《尋虎》

出版日期:2023年10月

有名系列 the name 125

ISBN:978-967-0744-87-2

定價:RM43

簡體,296頁



| 內容簡介

張永修:我的寫作題材,源自現實生活;但顯現在文字上的,則是生活的變形。

《尋虎》書分二輯,輯一收入極限篇/極短篇十七篇,輯二收入短篇小說十二篇。

黃錦樹、王學權及林建國專序推薦。



「永修小說奇情與異色目前為止最極致操演的,當然還是〈慕蘭與蘇喜〉。彷彿所有大馬的“敏感問題”都觸及了,性別(同性戀,變性人),種族(馬來人、華人),宗教(極端反對同性戀的穆斯林)、變裝。」 ──黃錦樹〈質樸與奇情──序張永修小說集《尋虎》〉



「永修的『極限篇』素面朝天,但有趣的,它還能為讀者訂下感性的結論。對情感理論學者而言,以省略的具象寫故事,又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情緒,文筆最可成趣。」 ──王學權〈先端中的轉折──文筆另類的張永修〉



「儘管張永修的小說題材各異,透過蛛絲馬跡慢慢拼湊,同樣能看見國家清晰的臉孔。面對國家神話養套殺的輾壓,張永修用小說告訴我們,如何可以透過敘事方式的篩選,找出生存之道──如何透過美學,成就倫理上的大是大非。」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 作者簡介

張永修,另有筆名藝青、柯雲、應海深、張行。馬六甲人,祖籍廣東大埔。

曾任星洲日報《星雲》版、南洋商報《南洋文藝》與《商余》版、文學雜誌《季風帶》,及楓林文叢主編。

著有《失傳》(散文集,1987),《給現代寫詩》(詩集,1994),《尋虎》(小說集,2023);主編《成長中的6字輩》(1986),《辣味馬華文學──90年代馬華文學論爭性課題文選》(2002),《我的文學路》(2005)等。

先後獲得八屆(即1995,1996,1997,1998,2000,2002,2009,2012年度)馬來西亞編輯人協會黃紀達新聞獎之副刊編輯獎。1981年獲全國青年文藝創作比賽公開詩歌組第一名。2001年五首詩作獲台灣「我愛音樂台網站」百大好歌詞曲創作優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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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5)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5

馬華文學常被人質疑的地方是:獨特性在哪裡?看似文學問題,事實上只能提供政治答覆:馬華文學是一支被國家折騰與輾壓的文學。國家獨立之前,大英帝國殖民政府對它百般防範;獨立後,馬來菁英組成的政府對它不理不睬,宛如棄嬰。細讀任何馬華小說,依稀都能看見一個潛藏故事最深處的狠角色,隱隱然操縱了每個人物的命運:這個角色就是國家。張永修的作品也不例外。儘管他的小說題材各異,透過蛛絲馬跡慢慢拼湊,同樣能看見國家清晰的臉孔。

〈沉香往事〉已經提供佐證,國家是以國法、警察或是宗教局的身分,對於非我族類進行威懾。〈慕蘭與蘇喜〉亦寫道:「蘇喜的宗教不允許男女變性易裝,宗教局常會四處出動,檢舉行為不當的人士」。〈尋虎〉一位編輯「因為在社論中批評種族主義,被關了兩年,釋放出來後,再也回不了報界。」〈尋虎〉中寫了安華事件,暴露掌握國家名器者可以多麼任性,高官隨時可以人頭落地。羅順會流落到報館寄居,出在「中三政府考試放榜,羅順除了華文獲得優等,其他科目勉強過關,但馬來文不及格,無法繼續升學。」這是眾多華裔子弟的寫照。人本不殘,教育體制硬是把他們搞殘。僅只區區一門語文科目沒有通過,這些沒有基本求生技能的孩子,通通被趕出校園,並推入社會自生自滅。大馬永遠無法解決的華人青少年幫派問題,癥結恐怕就在這裏。

這就是國家的臉孔:積極保護自己的權力,不容第四權的傳媒指指點點。公權力則用來對付政敵,用來控制人民的性取向。除此之外,國家積極地不作為,放任教育體制將青少年社會邊緣化。從而衍生的治安問題,警察無力面對,因為追討政治上與宗教上的敵人,已經耗盡他們力氣。

這份國家無能的清單可以繼續追加,包含國家主權基金如何遭人盜賣;貪汙起來,自詡是宗教信徒的議員政客是如何地上下交相賊。凡此都寫在《鯨吞億萬》這部奇書裏,據稱很快會拍成電影。國家醜聞能夠獲得好萊塢青睞,成為大馬之光,簡直奇幻無比。顯見馬華文學根本就有寫不完的話題。又因這些素材的誇張程度,超出質樸的寫實傳統所能描摹,面對國家,張永修的寫作策略逐步轉向傳奇(romance)。

在弗萊的分類裏,傳奇類型的發展,介於神話與悲劇之間。與神話不同,傳奇人物通常是尋常人類,但具備一些超能力,可逢凶化吉,讓命運翻轉。弗萊舉的傳奇例子,含童話、寓言、輓歌。張永修的酷兒故事,戀情甜美得如真似幻,便帶有傳奇色彩。〈校長的乾兒子〉中,年輕的傅校長自縊,事發突然,翻轉得不太合理,不確定是出於畏罪還是悲痛欲絕,同樣加深其青春輓歌的調性。其他命運有所翻轉的極短篇,或許是出於敘事上的需要(篇幅太短,必須提供翻轉),但是有時這些翻轉,卻是來自故事本身的奇幻性,例如〈螞蟻反擊戰〉、〈神樹〉,以及翻寫睡美人童話的〈睡王子〉。

至於使用傳奇筆法寫出的〈白梅願景〉與〈鄧基之城〉,國家毫無疑問就是打擊對象。白梅從小就具有超能力,但是出身貧寒,又遭母親嫌棄。長大後乃追隨紅姐進入森林打游擊,與政府對抗。之後經歷更是奇幻無比:先是遭到馬共同志背叛,被逮入獄。出獄後到尼姑庵找回昔日在森林中生下的畸形兒,其名心喜。之後帶心喜到北京就醫,認識氣功師父,乃收白梅為徒。返馬後與丈夫開墾果園,多年後,在被政府沒收之際,白梅發功擊退怪手,就在此刻,心喜開口叫了一聲:「媽。」

這篇小說令人與〈尋虎〉聯想,因為文中的小人物充滿移動能力,構成一個萬花筒般的歷險故事(picaresque)。這些經歷異常魔幻: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至親,就是魔幻。而白梅真正的「願景」反而尋常得很,只想當個母親,生兒育女。黃春明的短篇〈看海的日子〉女主也叫白梅,同樣期待要當母親。相較於黃春明在寫實的鄉土文學傳承中寫作,張永修依循的是西方文學的傳奇套路,虛實相間,且虛更甚於實。「虛」在白梅的超能力,像一隻不死鳥,歷盡萬劫依舊毫髮無傷。「實」在她作為低模仿反諷人物,無論如何奮力,依然被大環境踩在腳下。這時,她的「願景」讓她成為一枝壓不扁的玫瑰:只要壓不扁,她就死不了。

〈鄧基之城〉寫的是個奇異的城市,概念上很像湯瑪斯.摩爾筆下的烏托邦,體制之嚴厲又近似今日的北朝鮮。奧威爾《一九八四》的指涉更不在話下。至於這麼一個條款:「女人可以同時與五名男人維持婚姻關係,男人只能與一個女人結婚,花心丈夫將被施予宮刑」,其間女男之不平等,又遙指馬來西亞。何況鄧基一語,出自馬來文妒忌(Dengki)之意,小說的國家寓意不脛而走。

妒忌一旦成為立城精神,傲驕的權貴獵殺百姓便毫不眨眼。自由──含戀愛自由──便成為尋常百姓要保護的底線。所以即便麥豐年受到權貴重用,並與情人胡競打得火熱,他仍執意利用這段感情作為掩護,逃脫城邦當局的掌控,最後不知去向。這篇小說的特殊在於「自由」很少成為馬華小說的命題,更常出現的是「平等」的呼籲,尤其是在大馬這種由膚色決定誰是權貴的國度。新冠來襲之後,極端封控成為東亞暴龍限制人民自由的手段。若非年輕人一人一張白紙一字排開,作出無言的抗議,自由才不會在中文世界受到廣泛的注意。然而中華文化之中畢竟沒有自由的概念,無法使用寫實手法鋪敘,張永修只有採行天馬行空的說故事手段,為自由寫下政治寓言。當年《一九八四》推出之前,奧威爾便寫有一篇姊妹作問世,即同樣是政治寓言的《動物農莊》。鄧基之城裡麥豐年經營的有機農場,應該意有所指,甚至在向奧威爾的農莊致敬。

如果〈鄧基之城〉是用了傳奇手法去寫與國家尖銳地對立,那麼〈從前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則是透過傳奇手法,去思索如何與國家妥善共存。對立或是共存,張永修把我們帶到一個敘事策略的三岔路口。使用「從前有一條……」的方式起頭,源自童話,而童話隸屬傳奇文類。使用傳奇口吻說故事,乃刻意拉出與現實的距離。外公要告訴孫兒涼風的是家族故事,包括上祖如何南來,最後又是如何在新邦落戶。所以才有阿汀對阿鹿說,他在「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個店鋪。」

這種家族故事不會在國家敘事裡出現。國家的敘事模式是神話,就像克里米亞是莫斯科的神話,台灣之於北京政權、馬六甲王朝之於布城,皆為神話。若被動搖,野心家必定發動戰爭,放任人民生靈塗炭。傳奇則是相反,尤其是傳奇所保存的民間記憶,那是有關休養生息、安家落戶的記憶。要選擇一個為神話而流血的國家,還是一個在傳奇裡生生不息的新邦,讀者同樣被帶到一個三岔路口。外公做了他的抉擇,透過傳奇寓教於樂,慢慢把涼風引領進入這個不公不義的世界,同時又保有他的正義感;把他帶到每一個道德的三岔路口,要涼風謹慎做出判斷。祖輩們的智慧交到他手上,不至於讓他日後每逢三岔路口,總是走錯方向。從前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幸好祖輩的每一步都通過考驗,存活下來,今天才有這對祖孫坐在一起說故事、聽故事。

似乎這也是馬華文學的隱喻。張永修的審美抉擇,終於在他筆下完成的傳奇裏,成就了他的倫理願景。三岔路口上的選擇由於關乎是非對錯,是倫理;敘事模式的安排,則牽涉美學手段。在一個悲劇已經不可能的低模仿反諷世界裏,在這個仰賴怪力亂神保護的窮鄉,面對國家神話養套殺的輾壓,張永修用一對祖孫告訴我們,如何可以透過敘事方式的篩選,找出生存之道──如何透過美學,成就倫理上的大是大非。

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這個故事如何說下去,聽故事的人們必須抉擇,從此就交由他們接續。

(续完)

2023年11月18日星期六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4)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4

無論尋人或是尋虎,張永修筆下的故事總在一番周折之後,迎來幻滅。〈尋虎〉中的男歡女愛雖然不乏激情,最終還是成為過眼煙雲。〈尋找桑田田〉裡的分分合合,今人茶餘飯後的佐料而已,未必見有真情。到頭來,能在小說裏卿卿我我又怎樣?愛情的悸動未必發生;即便發生,未必就能天長地久。愛情故事之難寫,小說作者們都懂。加上今天自由戀愛,百無禁忌,愛情的稀鬆平常,已和美食、時尚、旅行等同。除非要寫羅曼史,或拍偶像劇,異性戀情已經難以獨撐故事大局。

於是可以想像,愛情故事真要動人,必須承受社會壓力,只能暗中進行,躲躲藏藏之中凝聚革命情感。這種坎坷情路,恐怕只發生在同性、雙性、跨性之間。本書最為禁忌的故事,要數新邦木閣系列中〈校長的乾兒子〉。愛慾的對象是小學生,地點是保守的窮鄉僻壤,這種組合絕對驚世駭俗,踩踏紅線。但對於小學生游任,卻是他成長的啟蒙之旅。作者把他對年輕男性胴體不由自主的性反應,寫得絲絲入扣,羞赧與激動兩相攪和。人物發展得更完整的作品則是〈慕蘭與蘇喜〉。小說不只同性、跨性,且還跨越種族。陳立謙所導的大馬酷兒電影《迷失安狄》(2020)便有華巫同志一起構建的親密情誼,與〈慕蘭與蘇喜〉遙相呼應。在以宗教立國的馬來西亞,這種戀情無論出現在紙上或是社會上,遲早要遭到國家清算。但如果沒有國家體制施加壓力,小說中的戀情甜度不會成為正比。如果愛情不甜,便顯示不出體制的無情。這個高點,異性戀情故事無法企及。

就在這片LGBTQ的領地裏,張永修匠心獨運,寫出本書最令人動容的文字,讓情與慾潮水般湧動。茲舉三段詩意飽滿的文字為例。小說裏,慕蘭看着同是男兒身的大漢山睡著的模樣,暗自忖道:

不知他合眼是如何的景象?窗外投進街燈微弱的黃光,光影斜斜的依靠在他半裸的上身和那如雕塑的臉龐。海洋般的呼吸一波一波的席捲而來,又一波一波的散盡如煙雲,人突然特別空靈,就要飛起的感覺。

〈校長的乾兒子〉中來自木閣的王梓仙長大成人後,在〈慕蘭與蘇喜〉裏小作客串。作者如此寫下戀人的意亂情迷:

王梓仙低下頭,熱熱的鼻息噴過他的鼻樑,滑過他的雙唇。一股薄荷漱口水的清香飄進他的鼻腔。他燙燙的雙唇封住了所有出口,口中的氣一股腦的被席捲而去。

〈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更是用了詩一般的文字,讓「你」周旋在他與她之間:兩人都癡迷於「你」健美的胴體。最後她撞見了他,感到背叛,從此不再回頭,而他又隨後出走,杳無蹤跡。「你能怎樣?晚風搖頭,月亮不語。你在泳池裡來回不斷的游著,讓藍色的池水洗滌你的憂傷。」這份情愛帶來的迷離,以及性傾向的流動,同樣出現在〈梁祝遺恨〉與〈冷酷熱郎〉。情節一方面隱密,一方面似有似無,寫人不論身在何地都恆常處在巡弋(cruising)的狀態。獵與被獵,不到最後一刻不能分曉。情慾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留下的憂傷無法形諸文字,只有自己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知道。

男男之愛激情若此,帶來一個根本問題:愛情與情慾如何作出分野?我們知道,愛與慾可以同時發生,理應同步發生,然而事實上,有無可能愛情只是幌子,背地裏人只是在縱慾?如此一問,不在尋求道德判斷,而是這樣的關係裏,背叛可能隨侍在側,令人愛得患得患失。這是閱讀〈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自然浮出的疑惑。相形之下,張永修筆下的直女,人際關係就格外俐落。若要背叛,她們絕不留餘地,幾近殘忍。〈公主來信〉就是公主寫信去背叛每一個人。〈三封沒有署名的來信〉中,身為男主的教授被他初戀情人的三封來信擺弄,最後由他夫人出面收拾,揭開他不敢面對的秘密。寫信的女人殘忍,說出秘密的女人更殘忍,使得男主狼狽不堪,為何只有他還相信愛情,快遭人出賣還不自知?〈文章真相〉中的女性作者投稿,寫她過去遭到父親性侵,現在要公開此事,頓時使身為男性的主編進退兩難,因為無法查證核實。恐怕他也在想:是否他正遭人利用,同樣要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出賣?

如果愛情爭奪戰發生在兩個女人之間,她們一樣二話不說,手起刀落。這是〈沉香往事〉寫的愛情背叛,然而故事卻拉高到國家寓言的層次。女主沉香一段青春之愛,人到中年又再續攤。她只來得及為馬耀翰婚外生子,其餘往事全挽不回。來到人生的三岔路口,沉香做出如此選擇,而這時馬耀翰卻意外地手術失敗亡故。此刻沉香方知馬耀翰是一位穆斯林。沉香雖然同是大馬公民,但是根據國法,穆斯林遺產不能被非穆親人繼承,何況沉香與他沒有婚約。所以遺孀麥夢娜在電話上告訴她說:「你連小妾的身分都不是,更別想要動其他腦筋。」宣示主權之強勢與犀利,令沉香無法招架,卻又意外透露遺孀的脆弱:沉香的來電應該是讓她感到受辱。如果不覺得自己在愛情的競爭中受挫,遺孀又何必如此強勢?

小說中,我們只讀到馬耀翰寫給沉香的情書,至於他的遺孀有收到過嗎?沉香或想知道,我們也很想知道,因為無法確定馬耀翰是否是個渣男,四處送過情書。然而,若是又能怎樣?總之沉香非常確信,「她不是第三者,她在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愛上馬耀翰,並且之後把初吻和處子之身給了他。……那時,麥夢娜不知在哪裡。」沉香才是勝利者:十七歲的初夜,中年生離死別一刻的情書,遠遠勝過遺孀所能擁有的遺體與遺產。遺孀的一切歸諸冥界,被告白過的愛情才是生命之光。美好的一仗已經打完,沉香已看不出留在國內的意義,決心遠走香港。對沉香而言,有了愛情,國家已經無所謂了。

小說寫到這裡,政治暗示呼之欲出。至於暗示什麼,就交給讀者自由心證,對號入座。

(待续)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3)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3

同樣屬於「尋人」的主題,〈尋找桑田田〉則因作者趁其職務之便,累積了海量的文壇掌故,得以左右逢源,成就本書這篇獨樹一幟的奇文。大背景是戰前文人南遷,移入復又移出,他們停留星馬期間為文發刊,用了各式筆名。考證筆名背後的真實身分,如今已成馬華文學研究的一門顯學(文中人物聶文西主持的「愛極樂南極圈人文資料館」便是這種操作的嘲諷)。要尋找的桑田田實有兩人,其人是誰,真名為何,年輕文史工作者甄大白企圖發掘。甄大白者,求其真相大白也。小說也就透過甄大白順水推舟,大量渲染假語村言,但將真事隱去,以致誰真(甄)誰假(賈),令人為之目眩。文中有真實人事物的影射(聶耳、平鑫濤、失蹤的馬航班機MH370),也備有真實的地名可考(紐約、吉隆坡、愛極樂)。連年輕的小桑田田孤獨一人死去的方式,都很難不想到張愛玲。

捏造一團紙堆,再從中翻出各類半真半假的文壇軼事,這種操作在西方始自塞萬提斯的《唐吉軻德》。二十世界英語世界變本加厲,推出的經典便有納博可夫《幽冥的火》(1962)與A. S. 拜雅特的《佔有》(1990)。馬華文學則出現過黃錦樹的短篇如〈M的失蹤〉與〈大卷宗〉等。然而〈尋找桑田田〉超越之處,在於成功勾起戰後星馬一帶南來文人交遊的氣息。尤其是上海同鄉在南國的離散,最有名的一位是黃逸梵(張愛玲生母)。她遠走英國之前曾短暫落腳吉隆坡,在坤成女中教授美術。〈尋找桑田田〉未提黃逸梵,但文中人物余墨留的塑造(出生上海、工於書畫、移居美國),還是令人難以不作聯想。如此這般,〈尋找桑田田〉乃被強烈的時代氛圍壟罩,又牢牢刻劃出南洋的在地風情。

妻離子散、顛沛流離,外加不堪回首的風流韻事,終在甄大白的挖掘之下浮出水面。余墨留(余莫留,余沒留:我不留下,我沒留下,除了我的筆墨)與小桑田田原是失散的母女,幾番周折之後,終於透過《皇冠》社長平鑫濤的協尋相認。而皇冠不正是張愛玲作品的出版社?小說裏的親子重逢,暗暗指向真實世界裏另一對老死不相往來的母女。甄大白揭開謎底之際,桑田田已死,余墨留不知所終。原以為他不過是在故紙堆裏去尋找桑田田,未料迎來的卻是生命的滄海桑田。那裏恐還大雪紛飛,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待续)

2023年11月16日星期四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2)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2

張永修高中畢業之後,於1982年進入《星洲日報》,擔綱編輯職務。1994年轉赴《南洋商報》,服務至2019年退休方止。這段前後近四十載的日子裏,他歷任兩大報文藝副刊主編,馬華文學創作典範的世代交替,由他見證,並在他的守護之下完成。二戰之前,星馬地區最負眾望的中文副刊主編是《星洲日報》的郁達夫;世紀之交最具影響力的文藝主編,恐非張永修莫屬。他對馬華文學的貢獻,顯然嚴重被低估。加上他為人謙和低調,許多人甚至不知他也是小說作者。

置身報界,表面風光,實則看盡人間百態。幾篇以報館為題材的小說,道盡報業背後的酸楚。〈我所認識的作家鍾情〉寫南來成名女作家的驕縱,令編輯菜鳥秦守成疲於奔命,晚歲追憶,仍陣陣刺痛。〈巡迴演講記〉中的情色女作家則是透過新聞炒作,再購下報紙整頁廣告,暗中操縱學者為她打書。種種無良行徑,說明文化蟑螂無孔不入。相形之下,同屬報館題材的〈窩在報館裡的那些日子〉與〈尋虎〉,則因小說主角羅順與富貴懷着好傻好天真的夢想,反讓報館充滿溫度,成為本書其中兩篇壓軸之作。

羅順是誰?「一個工作不求回酬,常年沒有周休,不停工作,有家不回,寧願住沒有門窗的機房旮旯,數十年如一日而不悔的人」。中文報館生活作為他的夢想,源於一次小學畢業旅行。來到報館,「最教他興奮的,莫過於參觀印刷部。」「開印時,白紙穿梭在有如恐龍骨架的印刷機,轉動如飛,聲勢浩大如瀑布。」返家後,他念念不忘,升高中考試失敗後沒幾年,乃二話不說,北上投身報館。

寄居報館建物一隅,羅順自信他就是「本報」一份子。「報殤」期間,「其他同行、社工和時評員,前來支援,為『本報』職員打氣加油。羅順也別起黃絲帶,參加抗議聚會。」一如當年的阿Q,相信口號這麼喊喊,等於加入革命黨。等到報館被人收購,新的管理階層入主之後,羅順旋遭下令從報館建物內遷出,瞬間回歸他的真實身分:街友、乞丐、流浪漢。弗萊「低模仿」反諷人物的行列中,就有卓別林飾演的流浪漢。

羅順固然倒楣,但是報館員工的處境,未必比羅順更好。「報殤」之前,他們給了羅順一個家;他們盡忠職守,也讓全國華文報章讀者有了一個精神歸屬。「報殤」之後,無論報館員工或是讀者,通通變得無家可歸。等於走在路上,他們隨時可像羅順一般被羅厘意外撞死。於是這篇小說,表面寫報館小人物的境遇,實則在寫「報殤」的殘酷無情。羅順自己反而幸福滿滿,因為他不知不覺,只管享受報館給他家的溫暖,而持家的艱難他一無所知。活著的人們,尤其長期照應過他的報館中人,看著羅順如此枉死,肯定比他還痛苦。

張永修筆下的報館魯蛇不止羅順一位,另有一人是〈尋虎〉中的新聞編輯富貴。所謂尋虎,是去尋Tiger──尋Thai Girl。是富貴去尋找在泰國合艾賣身的雲南女子白雲,他的天上浮雲。與羅順相似,富貴也有夢想,但是更充滿詩意:

他喜歡靜態的活動,看晴天慢慢幻化的雲朵、光影在綠色草坡的遊移,還有白紙黑字百看不厭的書,無聲的敘述一個個驚天動地的故事。

此話說明富貴這位大叔,懷着的是顆少女心,一片冰心玉潔。然而他報館中的職責卻把他搞得神經兮兮,造就另外一隻猛虎環伺在側:「若判斷錯誤,第二天獨漏要聞,或處理得不比敵報來得好,自己將墜入懲戒的陷阱。火焰般老虎張開血盆大口,等待他失足。」

如果羅順像阿Q,則富貴的處境更像梅爾維爾的〈錄事巴托比〉,一個在華爾街律師樓裏沒有其他技能,只懂埋頭抄寫的文員。不然便是卡夫卡《審判》中的銀行職員約瑟夫.K,不斷浪費時間在解決一個自己無法理解的危機。富貴或許又比他們要好,因為動了真情,有了成家的夢想。只是在青樓裏萍水相逢,愛情不是他想的那種。歡場無真情這條鐵律,富貴肯定不信。正因如此,在渣男如此之多的世界裡,沒有一個比得上富貴這條魯蛇。然而又因為與渣男形成強烈對比,富貴的處境又落得比任何渣男都不如,也就一頭栽進阿Q、K、巴托比這組合裏的低端人口。

雖此,小說作者筆觸溫柔,依舊讓富貴嚐到甜美的情與愛。此乃富貴浮雲,情迷歡場只能搭配這種邏輯,不久白雲也就人間蒸發。等到富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已嫁作人婦的白雲,表面雖說平靜無波,內心深處早被打敗,深藏天上浮雲給他帶來的幻滅。小說結尾冒出安華遭到革職的新聞號外,對於富貴簡直晴天霹靂。那是在返回國境之際得知,感覺上像被整個體制背叛,深深撼動他的生存狀態。在此之前,他對人對世所付出的真情──包括在新聞崗位上捍衛社會公義──到如今皆付諸流水。原來一切之前所做所為,都只在尋找一隻猛虎來咬死自己。

(待续)

牛頓

張永修



1.

發現地心的秘密

往下求索無止盡深陷

於無知無明混沌之境

搓一根銀線,垂釣引力



腦袋想破

用鋼箍扣緊

鉆研宇宙的數碼與黑暗的未知

摩挲成光



2.

掉入知識無底黑洞

遇物就抓,即使是蛛絲稻稈

然後摔倒在有彈性的草坡

草柔軟粗大,以為是大象的腿

那巨物反芻孤獨的母音

知識散發乳酪香

你在黑暗中尋得光亮

只見

牛之蹄

頓成巨大的逗號







—— 配圖:英國國家讀書館館外的牛頓塑像,作者Eduardo Paolozzi。

攝影:張永修

2023/11/03 聯合報



薛振堃 翻译



Newton



Discover the secrets of the Earth's core

Downward to the depths of infinite depths

Into the chaos of ignorance

Rolling a silver thread, fishing for gravity

Brainstorming

Tighten it with a steel band

Digging into the digital and dark unknowns of the universe

Rubbing it into Light

Fall into the bottomless black hole of knowledge

Grabbing at everything, even the cobwebs and stalks

And fall on the bouncy grass.

The grass is so soft and thick, I thought it was an elephant's leg.

That giant regurgitation of lonely vowels.

Knowledge smells like cheese.

You find light in the darkness

You see only

The hoof of the cow

A huge comma



威廉·布萊克是出生于伦敦的诗人、画家和印刷出版天才。他的画作《牛顿》表达了他对牛顿所代表的启蒙时代思潮的反对立场,批评其简化的科学方法,注意力全在绘制图表上,对周围的五彩世界视而不见。这座由苏格兰雕刻家Eduardo Paolozzi在体育与艺术基金资助下,打造的雕像,像是在表达艺术家对科学家的一种“不买帐”,强调艺术与科学同样重要。这座雕像放在国家图书馆门口,有意思。

这个是英国国家图书馆门口的雕像,它是根据一幅画做的,把牛顿做成一个很现代的样子。牛顿是一个数学家,背后的含义是说上帝是数学家,上帝是用数学来立法的,他手里持着一个圆规,在规划世界怎么样运行,行星怎么运作、太阳怎么运作。牛顿去世,在英国引起的很大的反响,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当时正好在英国出访,他亲眼目睹了牛顿的葬礼,他说:两位公爵、三位伯爵和一位大法官,一共六个人给他抬棺,抬到西敏斯特大教堂。这是只有国王和王室最亲的人才被葬在那里,牛顿被葬在那里,有这样的国家,他对科学这样重视,这个国家是了不起的。当然伏尔泰背后的意思是批评法国的封建制度,他用英国做榜样,说英国的议会民主非常完善,而且英国人对科学、文化这么重视。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1)

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1

張永修出身馬六甲州的偏鄉新邦木閣,小說〈我的父親母親〉這麼寫道:「新邦,馬來語,意為三岔路或十字路。店屋就建在三岔路周圍。我家就在三岔路口旁。」在另一個短篇〈從前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兜售洋貨的阿汀告訴他心儀的阿鹿說:「我在路的另一端,叫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個店鋪,在那裡開雜洋店,不必像現在這樣整天踏著腳踏車四處奔波。」在馬來半島,以三岔路口命名之地不計其數,而華人一律譯作「新邦」,不無帶有美好家園的想像。於是當命運來到三岔路口,人會有如阿汀一般,懷着夢想就地安家,孕育生養。

然後小孩長大,再次面對他們命運的三岔路口。同屬新邦木閣故事的〈身後迷霧〉第一人稱男主返家,得知母親的殷切期盼後非常無助。母親冀望大哥回家團圓,但他受妻子掌控,並以民間信仰為由,不許他與家族往來。大哥體弱多病,加劇了他的退縮。母子之間的誤會更深,最後各自抑鬱而終。

這故事殊異之處,在於一開始便不見轉機。加上華人民間信仰從中作梗,讓所有當事人陷入困頓,因應而生的猜忌與怨恨,變得更難開解。無怪乎當年子不語怪力亂神,只因怪力亂神在這文化中揮之不去,唯獨只有子不語。命運陷在其中,自然無法動彈。

這種狀態,可否稱作悲劇?如果真要細究,新邦木閣的故事反而有點超乎西方「悲劇」的理解。

西方悲劇一個起源地也是三岔路口,同樣事涉怪力亂神。伊底帕斯王子從小就知有預言,稱他長大後將弒父娶母。一天他離家出走,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殺了一個實為他生父的陌生人,反將預言應驗。逃離命運,反被命運吞噬,此乃反諷。《伊底帕斯王》作為悲劇乃是反諷修辭的戲劇化。

然而悲劇的成立,又須滿足另外一個條件:主角須是帝王將相。如此不成文的規定,從希臘劇場到莎劇同樣有效。直到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小說的出現,尤其在巴爾札克和狄更斯等人作品,販夫走卒才登上主角。然而這些小人物被生活輾壓的故事卻難以作悲劇想,因為他們所受磨難,未必觸發亞理士多德《詩學》所說情感遭到滌淨(katharsis)的感受。其中理由,加拿大文評家諾斯洛普.弗萊在《批評的剖析》已有詳解。他說傳統悲劇隸屬「高模仿」模式,寫實小說則屬「低模仿」,高低之分落在人物的社會位階。「高模仿」反諷尚可產生像《伊底帕斯王》的悲劇,「低模仿」反諷人物,尤其那些過渡到現代主義小說裏的,則是不折不扣的代罪羔羊(pharmakos)。他們的出現常是為了要被平白糟蹋,諸如喬哀斯與卡夫卡筆下的小人物。他們無論如何都「悲劇」不起來。由此推之,現代中文文學中人物的絕美對應,大概就是魯迅的阿Q。

然而新邦木閣故事的發展路徑,仍然有別於弗萊的邏輯推論。張永修筆下困在三岔路口的這群人,每個都懷著一個美好生活、美麗家園的夢想。〈身後迷霧〉裡的母親便是如此盼望一天能與大兒子重聚。然而當兒子必須恪守傳統信仰,以近乎自由心證的方式限制自己的行動時,對於其他家人(包括母親)便顯得不可理喻。但不可理喻並非不可理解,尤其當華人生活在一個不受保護的世界,各類費解的禁忌必須成為他們生存的守則。除非我們不想知道,華人人際關係其實一直都籠罩在怪力亂神之下,左右彼此交往。如此也就無法預測人與人的猜忌與怨恨何時發生、怎麼發生。如此衍生的故事,便無法遵照亞氏《詩學》鋪陳的邏輯,透過人的頓悟(anagnorisis)產生情節的翻轉(peripeteia),而讓悲劇出現。例如,〈你什麼時候來?〉便是唯一沒在結尾發生翻轉的極短篇。二姊臨終前,期待「你」來看她,但是「你」始終沒來,原因不詳,空留一團迷霧。連同〈身後迷霧〉與〈我的父親母親〉,〈你什麼時候來?〉是新邦木閣的家人故事中最沉痛的一個。沉痛,因為無解,不知如何作解。困在一個叫做新邦的地方,等於困在一個問號裡。名曰新邦,實為一個哪裡都去不了的三岔路口。

於是出身新邦而又得以離家的孩子,都將一去不返。其中一位是張永修。走上文學之路,為的是要給壟罩家鄉的怪力亂神除魅。而這部小說集便是除魅。

(待续)

2023年8月11日星期五

等待玫瑰——Waitrose 超市联想



/张永修



等待一座园子

种了玫瑰,五颜六色

嫁妆吗,钻石般坚固的诺言

等待你点头开口


>
等待一个厨房

有精致杯盘和烹调电器

米饭菜肴咖啡茶

哪里性价比最高



少女卸下婚纱转身步入厨房

婴孩在哭,滚水在沸

丈夫就要下班,家婆在煲剧

花园呢?瓶里插着不凋的玫瑰



—— Waitrose,英国超市名。名字拆开,直译为等待玫瑰。

—— 9/6/2023 伦敦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1/8/2023



薛振堃:英文、马来文双语翻译


Waiting for the romance of roses
Waitrose & Partners, brand of British supermarkets
Waiting for a garden
Planted roses, colourful
A dowry? A promise as strong as diamonds.
Waiting for you to nod your head and speak
Waiting for a kitchen
With fine cups and plates and cooking appliances
Rice, dishes, coffee and tea
Where's the best value for money?
A young girl takes off her wedding dress and turns into the kitchen
The baby is crying, the water is boiling.
Husband's about to leave for work, granny's watching TV.
Where's the garden? There's a rose in a vase that won't fade.



XX



Menunggu sebuah taman
Ditanam mawar, berwarna-warni
Mas kawin? Janji sekuat berlian.
Menunggu Anda menganggukkan kepala dan berbicara
Menunggu sebuah dapur
Dengan cangkir dan piring yang bagus dan peralatan memasak
Nasi, piring, kopi dan teh
Di mana nilai terbaik untuk uang?
Seorang gadis muda melepas gaun pengantinnya dan masuk ke dapur
Bayinya menangis, airnya mendidih.
Suami akan berangkat kerja, nenek menonton TV.
Di mana tamannya? Ada mawar dalam vas yang tidak akan layu.

2023年7月28日星期五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下)



/张永修

4.

“阿统的故事,和阿鹿有关系吗?”

阿汀和阿鹿结婚多年,都没有孩子。阿鹿跟丈夫说:我们领养一个吧。

阿汀联络在坡底的同行,也是同宗的阿业,探探情况。阿业的妻子正怀第十胎,想把这胎孩子送人。阿鹿听了很是高兴。不过阿业嫂诞下男婴,就反悔了,她舍不得将男孩给人。

“为什么是男孩就不舍得给人?”

“以前的人比较重男轻女。”

“太坏蛋了。那阿鹿怎样?”

阿鹿很失望,阿汀就过继了他哥哥的第五个孩子阿富,作为他们的孩子。后来又领养了一个已经五岁大的女儿。

几年后,阿业告诉阿汀,他弟弟阿统的第九个孩子要出世了。阿业说,上回说好孩子送他,临时反悔,很过意不去。不久前他去看他的弟妇,他弟弟说,养不起了,孩子是男是女,都要送人。不知阿汀还有没有意思领养?

阿鹿听了万分期待,开始准备孩子的衣物尿布。

农历新年过后不久,阿统的第九个孩子出世了,是个健康的男婴。喂过三天母乳之后,阿玉含泪将孩子交给丈夫,阿统再把孩子送到阿鹿手上。这个初生的婴儿从此告别他的亲生父母,成为阿汀家第三个领养的孩子,他与他的兄姐们年龄相差十余岁,很得他们疼爱,更是母亲阿鹿的心肝宝贝。

“外公,这就是您上次说的,真情比血缘更重要吗?”

“聪明。”外公亲吻凉风的额头,说:“睡吧,晚安。”

“晚安,外公。”

5.

“今天讲阿汀家所领养的第三个孩子的故事。”

新领养的男婴爱笑,醒时咿咿呀呀,眼睛看着人,牙牙学语。阿鹿就叫他牙牙。牙牙很快长出两颗大门牙,爱咬东西。阿业在他周岁时来探望过,一眼就看出他如兔子般的门牙,像足阿统。

阿鹿每个华人节日前,都会下坡到河口福田庵念经上香。即使那时佘姐已经往生,不在了,她还是把福田庵当作娘家。庵里的斋姑当她是家人,她也让牙牙随着她叫她们“姑姑”。上过香后,阿鹿总会在路边截停霸王车,带牙牙到阿统家,让阿统夫妇看看他们的孩子,让牙牙跟着长他几岁的兄姐在院子前玩。阿鹿告诉牙牙,那是他的伯父伯母,堂哥堂姐。

有一年,一个叫阿雄的大哥哥到乡下新邦探望牙牙。他送给牙牙一个用木片和竹片制成的八宝盒,盒盖绘着梅花,髹上防水的木蜡油,油亮亮的很是好看。他跟牙牙说,那是他亲手做的,要送给弟弟装糖果和糕饼。乡下地方很少出现陌生的面孔,这个访客自然引来左邻右舍的注目。晚上聚在五脚基聊天时,邻居就跟阿鹿套话,说牙牙长得像下午来的那个客人。阿鹿说:是牙牙的堂哥,当然像。

“我知道,那是牙牙的亲哥哥。”

“是的,那是牙牙的大哥。”

大哥长牙牙二十岁,牙牙出世时他已经成年了。他跟这个送人的弟弟只相处过短短三天,非常想念他,但因为知道不能再要回弟弟,又害怕跟弟弟太亲近会更增加自己的思念,所以每次弟弟随阿鹿到他们家去的时候,他总是避而不见。后来,他因为参加示威行动而被捕,关了几年牢,在牢里学木工,那个八宝盒,就是他在牢里做的。

“牙牙知道那是他的大哥吗?”

“当时不知道,要等长大了才知道。”

“他有认回他的亲生父母吗?”

“有,那是他长大之后的事。”

“他有离开他的养父养母吗?”

“没有。他很感恩能够在阿鹿的爱中成长,他永远是阿汀家的孩子。同时拥有两对父母,就如同时拥有公公婆婆及外公外婆那样,是没有冲突的。”外公说:“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

“晚安,外公。”

6.

“牙牙的大哥为什么会去参加示威?”

“大哥是热血青年。当时,政府推出新币之后将旧币贬值,他觉得这样会让原本持有旧币的人的生活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所以就参与罢市示威。其实,那个时候有不少有理想、有看法,敢于表达不满和敢于诉求的青年,都走上跟大哥同样的道路。牙牙的家族就有几个例子。”

日本人走了以后,英国人又回来了。他们虽然答应给马来亚独立,但一些殖民地的政策,却没有完全撤销。许多人觉得,这意味着殖民统治还未结束,而他们理想中的国家,要更公正、更平等。于是,一场漫长的斗争开始了。阿汀有两名侄子,就参与了反殖民斗争。其中一个被捕,之后被遣送回中国;另一个成功逃脱,进入森林参与武装斗争,后来不幸在一次马泰边境的战斗中被打死了。而阿统也有一个侄子,也就是阿雄的堂哥,则在马来亚独立时选择放弃公民权,决定回去建设新中国。

“马六甲不是他们的故乡吗?”

“好问题。”外公欲言又止,问道:“那你认为他们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我认为英国人很笨,不会区分华人和中国人。阿雄的堂哥也很奇怪,为什么有理想,就要放弃故乡?”

“有道理。”

祖孙沉寂半晌,凉风又问:“那些去了中国的堂哥们后来怎样了?”

“在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两名堂哥 一直都被中国人视为侨民,或是间谍,遭遇了很多苦难,让他们原本对中国抱存的幻想彻底破灭。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们趁着紊乱局势,先后逃到香港。父母之邦回不去了,他们只能选择留在香港,含辛茹苦,重新开创另一番生活。”

马来亚独立后的一、二十年,时局还是非常紧张的。尤其那时发生了一起族群冲突事件,更是导致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时,阿汀一家躲在板屋楼上,开着收音机,调低音量听新闻,身边放着木棍和巴冷刀,一听到车声,就从板墙缝隙偷看动静,那通常是荷枪实弹的巡逻军车。幸好在那个偏远的小村,各族人民都比较单纯而友善,平日都可以在同个咖啡店里卖叉烧饭、椰浆饭和啰地佳乃煎饼,不像现在那样泾渭分明。因此,那段日子尽管提心吊胆,但却终究相安无事。

在阿汀的侄子被捕、失踪之后,有一段时期,常有暗牌,也就是便衣警察,时不时带阿汀兄弟到警局问话。阿汀为免惹祸上身,就将阿富从他亲生哥哥那里带回来中国画报、文艺歌曲的歌书、唱片等,全丢到烧金银纸的瓮里,烧成灰烬。印有红旗和中国首长肖像的邮票,则收进信封,藏在祖先神龛底下。红色在那时并非象征吉祥,而是敏感的颜色。很多人连农历新年都不敢挂红彩,更别说放鞭炮了,那是被禁止的。就连运载树桐的罗里后面挂着的红色警示布条,也都改成黄色或白色。阿汀警告阿富,不可再从他大伯家带回任何东西,也不能参与校外的任何组织。他不要阿富走上与他兄长同样的路。

“那么牙牙呢?他有走上跟他大哥同样的路吗?”

“牙牙成长的年代,社会局势已经渐渐安定了。这让他有机会选择另一条路。他在那条相对平凡而安稳的路上慢慢长大,后来遇见了一个叫春天的善良女孩,两人结成夫妻,很多年后,他们认养了一个女孩,取名鹰,希望她可以自在而勇敢的飞翔。鹰长大后遇见忠厚老实的吉猫,他们结婚后,生了一个聪明的猫头鹰,叫凉风。”

“喔,怎么跑出我来了?”凉风很惊讶。“难道这是关于我和我祖辈的故事?”

“是的,这是你及你外公祖辈们的故事。”

“原来我祖辈的故事那么精彩。”

外公摸着凉风的头,说:“从下星期起,轮到你告诉外公你上学路上的故事,好吗?”

“我试试。”

“很好,今天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我们到森林公园跑步,走一趟长长的路。”

“好,外公晚安。”

(下)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8/7/2023)

——

2022年4月第一稿

2023年4月 第二稿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



/张永修

1.

“从前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The end.”

临睡前凉风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他父亲跟他说的故事。

“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故事的?”

“那路很长很长,很长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路上没有风景,不闷吗?”周末到外公家过夜,外公问凉风。

“对呀,很闷。不然外公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好。”

从前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这条路从马六甲港口,一直延伸到马来半岛内陆。那个时候,马来西亚还叫马来亚,而中国人把它以及周边的一些岛国,称为南洋。据说南洋遍地黄金,很多中国人跑到南洋找生活,一些人勤劳工作,赚了钱之后衣锦还乡;也有一些人选择留在本地,落地生根,成家立业。

那时,有个姓佘的女人,大家叫她为佘姐,她身材矮小,精明能干。她在南洋养猪养鸡,种番薯种芋头,后来还种烟草割树胶。男人能做的苦工,都难不倒她。几年之后,她穿着体面,戴着金镯金耳环,大包小包的回到中国广东梅县家乡,远亲近邻闻讯赶来看望,佘姐非常大方的将带回去的罐头、糖果,甚至是衣服和首饰,都赠送给这些乡里。

同乡又羡慕又向往的问她,南洋是不是遍地黄金?佘姐说,黄金也是要努力才能换来的,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劳而获。

再有一个同乡妇女,面黄肌瘦的,用恳求的眼光看着佘姐,问她再下南洋时,可以带上她的女儿吗?她女儿名叫阿鹿,今年六岁。

你想跟阿姨去南洋吗?佘姐问阿鹿。阿鹿长得比她母亲还要干瘦,她吃着佘姐从南洋带回去的糖花小饼干“亚答籽”,喜形于色,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想。阿鹿想都不想的回答。她舔舔嘴巴,说,饼干好吃。她大概以为,南洋到处都有亚答籽,每天都有好吃的东西。她们常饿肚子,有一顿没一顿的。有食物吃,就是天下最实际的美事。

那就给我作女儿吧,佘姐说。快,阿鹿的母亲跟阿鹿说,快跪下,给你新妈妈磕头。

佘姐那时已经把带回去的值钱东西都送出去了,只剩下自己耳朵戴的金耳环,她毫无犹豫的除下,双手交给阿鹿的母亲。 阿鹿就这样随着佘姐过来南洋,来到马来亚一个叫马六甲的港口登了岸,沿着露出地面的水涵筒的方向,一直往内陆走。 “什么是水涵筒?”

“那是客家话,输水管的意思。它专门给马六甲输送食用水,尽头是金山瀑布下的大水潭。”

佘姐带着阿鹿,提着行李,就靠双脚,停停走走,打从这条路,慢慢的走,经过重重的胶林,最后在路的另一头的一个村落,一间盖着椰叶的木板亚答屋住下。这条路,当时还是红石子路,要很多年之后,才改为柏油路。

佘姐虽然有了女儿阿鹿,但她其实终身未婚。到阿鹿稍微年长之后,佘姐和一些也是从中国南来,有相似经历的姐妹,在马六甲河口租一间板屋,设了一所斋堂,叫作“福田庵”。福田庵专门收留一些立志不嫁的女人,她们住在那里,早晚念经,也帮人做法事。一些斋姑收养孤儿为自己的孩子,就像佘姐收养了同乡的孩子一样。

“什么是斋堂?”凉风好奇的问:“斋姑是不是尼姑?”

“斋堂是礼佛斋戒的地方,像寺庙。但是佛寺住着和尚和尼姑,斋堂住的是斋姑,她们跟尼姑不一样,是蓄发留辫的,穿白衣黑裤,但同样也持素受戒。”

“佘姐很伟大啊,她收留了不结婚的女人,还养了没有父母的孤儿。”

“好了,故事说完了,可以睡觉了。”

“下星期故事还接下去吗?”凉风意犹未尽,还想听听下文。

“下星期我们继续说故事。”外公吻了凉风的额头,关了灯。

“晚安,外公。”

2.

“今天我们接着讲佘姐的女儿阿鹿的故事。”

阿鹿念了三年书,就不念了。她说自小跟着佘姐诵经,从经书里学到的字,比从课本学到的多太多了。佘姐也不坚持,说:你不念书,就跟着妈工作。阿鹿工作非常卖力,刻苦耐劳,这点跟佘姐和很多客家妇女很相像。

转眼阿鹿长大成漂亮的少女,开始注重外表和衣服花式。那时,有个售货郎,每个礼拜都会在她屋前的空地叫卖。售货郎骑着脚踏车,货物堆满车斗,有盘碗、扫帚,有牙膏、爽身粉,有腹泻散、退烧药,日常用品应有尽有。阿鹿问他可有花布?有无蓝绿色碎花的?售货郎看了这姑娘,说:你那么年轻,怎么喜欢蓝绿色的花布?穿红色和黄色的花布不是比较漂亮吗?阿鹿说,我比较喜欢蓝绿色。售货郎说好,我下礼拜给你带来。下星期,售货郎果然找来了几块蓝绿色花布,阿鹿很欢喜。那售货郎叫阿汀,过后阿鹿要什么,就跟阿汀说,第二个礼拜阿汀总能给她办到。

几年后,有一天阿汀跟阿鹿说:下个礼拜我不来了。阿鹿惊讶的问他为什么?阿汀说,他在路的另一端,叫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个店铺,在那里开杂洋店,不必像现在这样整天踏着脚踏车四处奔波了。阿鹿听了,很为阿汀高兴,她说以后她们要什么东西,就随时可以去他店里买了。

阿汀看着笑眯了眼的阿鹿,从口袋掏出一个红色绒布袋,说送她。阿鹿打开一看,是当时护士姑娘时兴戴的胸表。为什么送她那么精致的胸表?阿汀说,他钟意她,不知阿鹿愿意嫁给他吗?阿鹿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红着脸冒着汗,说我要问我妈。

佘姐没直接回答,反问阿鹿:你钟意他吗?阿鹿握着红绸布袋,低头不语。佘姐说,你若是钟意他,就嫁他,我没有意见。

第二天,阿鹿把辫子剪了。她决定跟阿汀生活,做杂洋店的老板娘。

“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看多了童话故事,凉风知道故事结尾都是如此这般。

“是的,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外公关了床头灯,“是时候睡觉了。”

“晚安,外公。”

3.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那时从马来亚去中国,要走一条很长很长的水路。”

有个少年,叫阿统,小学毕业后,父亲把他送到中国广东大埔深造,走水路去,要好几个星期。阿统是中国华侨第二代,他父亲要他回到祖国故乡受教育。高中毕业后,阿统又千里迢迢回到马六甲,这里才是他的故乡,也是后来他的许多孩子们的故乡——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阿统在马六甲一个小镇教书,碰巧遇上他高中的同班好友郑成。郑成将妹妹阿玉介绍给他,见面的时候,阿统送了一束花,那是园子里采的粉红花瓣珊瑚藤。后来他们成为夫妻,拍结婚照的时候,新娘的手花就是长串的珊瑚藤。

阿玉家在荷兰街,屋身宽而长,后院养马。主人郑日升怕工人将东西从后门偷走,于是将后门封起来,进出只用前门。郑日升视阿玉为掌上明珠,他给阿玉的嫁妆,包括大床、橱柜、桌椅、针车等,要好几辆罗里搬运。阿玉出嫁当天,炮鼓喧天,送嫁车队沿着窄小的街道游行,路人都得退到五脚基,推挤探头观看热闹。送嫁车队绕过了大街小巷,浩浩荡荡从闹市开到海边,再顺着马六甲海峡,一路敲锣打鼓的抵达数英里外的村落,阿统挂上红彩的小木屋。

“那不是很炫耀吗?”凉风说。

“所以啊,后来就招来灾祸了。”

阿统婚后不久,日本人打来了。日军从吉兰丹和新加坡南北夹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纷纷把贵重的东西藏起来,以免被日本人洗劫一空。

没想到,日本人还没到,趁乱打劫的賊却先来了。一天晚上,夜黑风高,四个蒙面人破门而入,用刀子制服了屋里唯一的男丁阿统。他们用本地福建话问,金器放在哪里?阿统不会福建话,用华语说:我们这间木板屋,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要什么就拿吧。

蒙面人改用华语回道:郑家嫁女,嫁妆用罗里载,车队游街,轰动全城,没值钱的东西,骗谁?

阿统说:钱没有,命就有,要就拿去。当时,阿玉身怀六甲,被吓得不知所措。

在旁的阿统老母亲怕贼人伤害儿子和媳妇,用发抖的手指向厨房,说:在那里。

果然,分成几个布袋包好的金器等值钱东西,就藏在灶下的灰烬里和柴堆里。当时担心被日本人搜走的宝贝,后来全都被本地贼人抢去了。

“贼人得手后,打从那条很长很长的路,扬长而去,不知所终。”

“后来,阿统他们怎么样了?”凉风听到紧张处,坐了起来。

“阿统仅被刀子划伤,没有大碍,全家大小平安。”

遭遇洗劫后,阿统身无分文。这时,日本人真的来了。他们举家逃往森林深处躲藏,过着挖番薯吃树叶的困苦日子。终于挨过三年八个月,日军撤离后,他们回到城里,重新回到学校执教,两人省吃俭用,安稳过活,先后生了十个孩子,其中两个送了人。

“为什么把孩子送人?”凉风感到讶异。

“因为穷,没法养孩子。”

“孩子送去孤儿院吗?”

“不,是送给没有孩子的夫妇抚养。”

“孩子没有父母好可怜。”

“养父养母不一定就对孩子不好。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和感情,有时比血缘更重要。”外公关了灯。“夜了,睡吧。”

“晚安,外公。”

(上)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4/7/2023)

2023年7月7日星期五

窩在報館的那些日子(下)



羅順被安排與雜役阿芬一組。阿芬有輛車齡超過二十年的達善,車後座及車廂堆滿當天剛印好的報紙與贈品,導致這老爺車要用一號牙檔上斜坡。他們到附近商業區的餐廳和熟食檔賣報。那時候,晚報是讀者提早獲知當天新聞的重要管道。傍晚出來閒逛、吃晚餐的人潮漸多,有贈品的傳銷方式讓報紙更為暢銷,不到一個小時,晚報全數售罄。他跟阿芬說,真沒想到能跟本報同事一起「出差」,今年的生日過得太有意義了。羅順沒想到,阿芬過後竟把車開到一家西餅店前,特地買了一片巧克力蛋糕送給他。

作為一家地位領先的中文報,「本報」一直很重視它的前瞻性和創新形象。它改繁為簡之舉,開風氣之先,引得其他報紙紛紛效仿。這項文字改革,比華小正式推行簡體字教學,早了整整十一年。幾年後「本報」再推創舉,計畫改革中文報紙排版形式,將原有的傳統豎排,變為西報式的橫排。

1979年,正當「本報」全盤西式橫排改革計畫在緊鑼密鼓的籌備期間,羅順的父親過世,他隨司機匆匆離開印刷部回鄉奔喪,幾天後回來,就發生了「洩密事件」。「本報」改革的消息不知如何不脛而走,敵報竟然搶先一天,提早推出橫排版面。然而敵報橫排的只有封面版,可見其籌備之倉促。儘管敵報露出馬腳的「改革」只能說明其抄襲手法之低劣,但洩密事件還是讓「本報」高層暴跳如雷。他們召開緊急會議追查洩密者,某女高級編輯因丈夫是敵報主管,頓時成為可疑人士。儘管高層掌握不到任何確鑿證據可以入她的罪,可是高層自有對付異己的慣用手段。該名高級編輯不久之後被調去副刊負責「連載小說」版,那向來是給新人入手的一個版面。從此她被打入冷宮,不再出席每日的例常會議。高級編輯被貶的消息很快傳到阿芬耳裡,她第一時間轉到印刷部跟羅順傳話,提醒他不要跟敵報的人來往。羅順說:「你知道我的,我只跟本報的同事做朋友。」

1993年是特別的一年。「本報」在這一年裡收購了六家報刊和雜誌,報紙的讀者人數達到一百五十萬,占中文報讀者人口六成,成為全國最大的中文報。第二年,「本報」搬新廠,廠房寬大,設備先進,氣勢雄偉。印刷部也購入一台當時最先進的德國印刷機,能在一小時印出上萬份報紙,速度比舊機快了一倍。往日報紙要凌晨三四點才能印好,如今凌晨一點多就能收工。可是,負責組裝,來自德國的工程師回國後,印刷廠開始出現問題。印刷用的白紙,經常在高速轉動時突然斷裂,而造成印刷停頓。這是之前舊機少有發生的事故。

德國工程師受命再度返回報社,以解決斷紙問題。白天,工程師反覆測試,試中糾錯,設法找出問題根源,晚上正式開機時,紙張還是一再斷裂而導致印刷停頓。耗時三個月,終於找出原因。由於「本報」老闆經營多元行業,其中包括一家機械公司,該機械公司也同樣生產印刷機基座。當時負責採購的經理以為,採用自家的基座,可以替公司節省一筆錢,在購買這架印刷機時退掉了原裝配件,不料因小失大,而導致更大的不便與損失。一旦用回原裝基座,斷紙問題迎面而解,該經理過後不得不另尋出路。

斷紙問題解決之後,又出現新問題。這架印刷機速度太快了,它可以用很短的時間印完「本報」全部的發行量,是超高效率的機器。但本國情況與德國不同,報紙不是一次過一套印刷即完成,而是有多個版本,須分多次印刷,然後組合成一份報紙。本國報紙,一般分主報與地方版,主報內容全國相同,地方版因地理情況而分區,各有各的地方新聞。又因各個地方版的報份數量有別,因此,當印刷量少時,印刷機在熱身階段剛過,正式開跑不久卻要喊停機,會讓機身容易耗損,屢出狀況,同時也會產生更多油墨不均勻的廢報,造成額外虧損。這種種問題,是購買此機之前無法預測到的。既然新機已經買下,出了問題,只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日日備戰。 做報紙,得跟時間賽跑。這期間,出版時間因故而經常拖遲,等到報紙印出來,天都亮了,以致報紙無法準時運達偏遠地區,或完全無法運送出去。「本報」因此每天都接到訂戶的投訴電話。就在此時,另一家報社開展如火如荼的贈閱,及「訂閱一年贈送一年」的攻略,輕而易舉拿下許多原本訂戶。「本報」報份驟然暴跌,羅五洲在每星期的彙報上都被炮轟到焦頭爛額。他對自己部門員工的訓話變得更暴躁,對印刷部的責難也更兇狠。羅順在機房與發行部的茶水間走動,感受到一股異於從前的緊張和壓抑。就在這段期間,報館新髹的牆壁開始無端被油墨弄汙,廁所鏡子被打破,尿槽被扭成團的廢報堵塞,馬桶用後不沖水,淨是屎尿臭味。這是舊廠沒有的情況。舊廠環境再不好,歷經幾十年歲月,牆壁斑駁油黑自然不過,但沒有遭到刻意的破壞。新廠興建不久卻頻添怨氣,都推說廠址風水不好,門口高架公路有路煞,造成諸事不順。

德國新機這條猛龍,錯困淺塘,以致不能施展威力,成了「本報」巨大的負累。羅順無能為力,看在眼裡,痛在心裡。白天廠房鬧哄哄,羅順無法休息,便到高架公路下徘徊。一隻出生不久的小黑狗,被人遺棄那裡,咻咻的叫,他見可憐,便把剛買的小麵包撕成碎片,餵起小狗來。小黑狗就認了這個主人。 印刷部的技術問題,反覆發生,大家窮於應對,個個筋疲力盡,灰頭灰臉。一天,一名工友在趕工之際,被印刷機輾斷了三根手指。此後,「本報」意外事件接踵發生,一參觀團學生誤撞玻璃門,導致玻璃門破裂,學生頭部及手臂受傷,緊急送院搶救。這事邪門,一般的玻璃門的厚度都能承受一定的碰撞力度,而不會輕易破裂,如今卻釀成流血事件。再後來,大廳接待處前面的風水池水道,事故頻傳,前來參與報館活動的讀者,常失察而墜入及腰的水道,讓人全身濕透,尷尬萬分。有一位年邁讀者甚至敲破頭,幸好沒有生命之憂。

多起意外事件在短時間內發生,奇聞異事便開始流傳。有人說,下班後人去樓空的編輯部,影印機會自動操作。也有人聽聞,採訪部專收警局總部訊息的收音機,突然傳出四五十年代的老歌。守夜的編採部同事聽了毛骨悚然,女的上廁所總要有人陪,還需不停問答以確保聲在人在。有人勘察起廠址的地理,發現這片舊礦湖湖邊荒廢多年的土地,竟是日治時期發生過集體屠殺的亂葬崗。阿芬問起羅順,他日夜住在報館,有無遇到怪事?羅順說他的收音機操作正常,錢包沒有遺失,要說怪事嘛,就是某日凌晨兩三點,當時他負責打包報紙,看過一個長髮女人,牽著小孩走去編採樓。阿芬慌忙說,要去拜拿督公,求拿督公保庇保庇,不要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轉眼來到2001年,有家政黨計畫收購「本報」,想要把報紙變為該政黨的傳聲筒,華社為之譁然,多家報章刊登了大篇幅的報導與評論,唯獨「本報」獨漏,沒有任何相關訊息和回應。輿論歸輿論,後來某政黨還是順利買下「本報」。新領導層很快入駐,一批原有的高層,包括總編輯黃海、副總編輯林風,立刻被撤掉,換了很多新面孔,立了很多新規矩。新聞從業員工會因此發起怠工運動,抗議政黨控制傳媒,並呼籲全體員工穿黑衣,別上象徵新聞自由的黃絲帶,追求新聞自由。同時,各部門員工在午餐和晚餐時間聚集報館門口,拉布條、喊口號,示威抗議。再晚一點,大家在籬笆外點起蠟燭,貼大字報。其他同行、社工和時評員,前來支援,為「本報」職員打氣加油。羅順也別起黃絲帶,參加抗議聚會。旁邊的阿芬突然拉了拉羅順的袖子,低聲說:「你注意到嗎?有一個人,新來的,混在人群裡,還拍照呢。」果然,那是一張生面孔,羅順記得曾在停車場見過。

次日,新任總編輯召見工會主席謝晉升,說他很欣賞晉升的領導才能,想提升他成為執行人員,不過條件是他必須脫離工會。晉升冷冷的回答:「我是不會脫離工會的。」不久之後,謝晉升接獲調職通知,下個月調派到東馬古晉上班。羅順聽說了,罵道:「這是迫害!晉升孩子還小,父親有糖尿病要定期洗腎,他不可能放下家裡的大小不管而去東馬。這不是變相逼他辭職嗎?」阿芬說:「小聲點,以後你也要小心。」

誰知不久後,羅順也接到通知,他不是公司職員,不能留在報館享用公司資源,必須即刻離開。

羅順回望報館,新廠搬遷僅六年,牆壁竟然多處有裂痕,且長了黑色青苔,像年久失修的廠房。而羅順在「本報」數十年,轉眼過去,從瘦小的少年變成矮胖中年,兩鬢灰白,兩手空空。那晚示威抗議所點的蠟燭淚痕,還留在溝渠邊。綁在鐵絲籬笆上象徵新聞自由的黃絲帶,仍在風中搖擺。抗議的布條和大字報已被收起。上班的人陸續到來。不管發生什麼事,印刷機繼續隆隆開動,報紙還是要出版。

羅順跟警衛借閱一份「本報」,蹲在警衛亭外翻看,五月二十八日那天抗議報館被政黨收購的事件,不見報導。他跑去7-11便利店,發現幾家敵報都有相當多篇幅報導這個事件,並把這事件命名為「報殤」。他第一次用錢買了一份敵報,因為有一張照片拍到他在示威人群中高舉抗議大字報。羅順想起家鄉,不知那些清晨出來買報紙的散戶,是否還會如當年一般,翻開報紙,指著各家標題,比較評議一番?在「報殤」這件事上,他們又會怎樣評比「本報」與「敵報」?

羅順推著腳車,走出報館,他不知該去哪裡,只能沿著汽車高架公路底下徘徊。累了,在橋墩蔭蔽處休息,半夜回到「本報」門口,在警衛亭外與警衛聊天。羅順與夜班警衛是老朋友,共事了數十年。常年值夜班的馬廉,每天都會從茶水間裝滿一大瓶食用水給他,並且分享食堂賣剩的食物。每次聽到印刷機開印,隆隆機聲混雜勞作聲息,羅順總感覺十分安寧,像回到從前。印刷部收工後,舊同事在門口跟他揮手,偶爾會有一兩位給他帶來吃的,他還可以留作第二天的午餐。黎明時分,他與黑狗在天橋底下依偎而眠,臉部總是朝向還亮著燈光的「本報」。

一天,羅順沿著高架天橋,推著腳車前往「本報」警衛亭時,被一輛載樹桐的大型羅里(Lori,貨車)從後面撞上。機靈的黑狗及時閃避,過後奔回主人身邊,發出哀鳴。肇事羅里的車頭擋在「本報」入口處,車身橫在外面的馬路上,造成交通癱瘓。這事發生在2006年。當然,「本報」沒有任何報導。

印刷部的員工偶爾還會提起羅順。有人說,馬廉見過羅順在熄燈後的廠房徘徊。機房的人倒沒一個見過。他們每天凌晨收工時,最常看到的是從外頭不知何處鑽進來的黑狗。牠在那裡搖尾、跳躍、繞圈,就像從前迎接走出機房的羅順。

(下)

台湾《联合报.副刊》2023.7.7

2023年7月6日星期四

窩在報館的那些日子(上)

龚万辉/插图



羅順一早就被警衛帶出報館門口。他站在門口籬笆外不走,眼神茫然,看不出生氣或哀傷,身邊腳車倚著,腳車上放著一個假皮旅行袋,脹鼓鼓的,腳車手把上還掛著一個小型收音機,這是他全部的家當了。他收養的流浪黑狗,不知人間事故,搖著尾巴,追隨對牠好的主人。

離開報館要他去哪裡?他無處可去,三十年來他就住在報館,他的家就是報館。現在報館被接管了,新的領導層不允許閒雜人等寄宿在廠房重地,命他即刻搬離。他舉目無親,可以去哪裡?

過去三十年,羅順的生活作息是跟著印刷部的機器運轉的。他每天從太陽下山開始忙碌,哪裡需要就往哪裡去,出力流汗,淨做些即時運作的粗活。做到凌晨三四點,印刷部收工,工人紛紛離去後,隔壁發行部那個無窗無門的角落,就變成他休憩的「單人房」。他躺在那仍然散發熱氣的機房隔壁,呼吸著退報發出的報紙氣味,很容易就睡去了。清晨六七點,編採部的同事尚未開工,羅順就起身活動,在報館停車場騎著腳車,悠哉閑哉的繞圈,或到隔鄰的住宅區閒逛。他的黑狗一直尾隨著,做他的忠實護衛。待他活動夠了,再回去睡回籠覺,任黑狗在機房外遊蕩。

羅順在報館工作三十年,卻從來不是報館職員。他沒領過職員證,更別說是薪水單。過去,副總編輯林風見他可憐,跟食堂老闆說,凡羅順吃的,都記在他帳上。林風長期買萬字,偶爾中獎,也會給羅順一些零用錢。但新領導層接管後,林風連自身都難保了,當然更保不了羅順。對新領導層而言,羅順與街友唯一的區別是,他是「廠友」,是寄宿在廠房的流浪漢。這當然是不合規矩的。

其實,羅順原本有家有親人,他還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祖父是中醫師,長袖善舞,經營有道,家族生意多樣,除了在自家藥材店駐診,還擁有洋服店、雜貨店和樹膠交易所,分由不同的孩子打理。羅順的父親是藥材店少東,掌管藥材店的運作,兼經營代理發行各語文書報雜誌。各家報紙每天凌晨五時許由報車陸續送抵,像丟垃圾那樣將數十份一捆的報紙一捆一捆的往門口丟,也不逗留,就朝下一站揚長而去。只有月底月頭結帳、回收賣不完的退報時,報車才會多作停留。凌晨五點,天色仍暗,工人將門口的大光燈點亮,父親還穿著溜條紋睡衣,監督長子及工人點算報紙,拆開分配給早在等候的派報騎士。羅順也跟著起早,他自小愛看這些印度人勞作,他們手腳俐落,將分配好的報紙堆上摩多後座和前端手把間的架子上。架高在前方的報紙擋住視線他們也不理會,反正凌晨車輛稀少,路線都清楚地印在他們心裡,當摩多轉到第一排屋子,就可以將眼前的報紙派送大半。他們把報紙摺成長方形,捆上橡膠圈,雨天還會套上塑膠袋防水,然後準確無誤的丟到訂戶家門口。由於前後都高堆報紙,腿短肥胖的騎士要艱難的提起右腿,才能穿過窄仄的空間把腳放到右邊的踏板上。人還沒坐穩引擎就噗噗發動,轉眼數十輛摩多呼嘯而去,分散無蹤。這熱鬧流動景象,每天天未亮就在家門口上演,像農曆七月盂蘭勝會木偶戲般的精采,在六七十年代的城鎮,絕無僅有,很教羅順著迷。

不久,教堂的晨禱聲響起,天色漸明,陸續有早起的街坊前來買報紙。遇到事關民生利益或重大新聞,選舉啦、天災戰禍啦,或搶劫槍殺案,或世界杯奧運會、制水停電、菜肉通漲的,散戶就會在報攤前聚集,展開不同家的報紙比較標題,高談闊論,針砭評議,猶如議會廳,一時半刻停不了,羅順就仰頭傾聽,為之神往。識得幾個字的時候,就會在眾議員散去時,坐在矮凳上將報紙攤在五腳基,看標題看新聞照片,讓剛才的言談對實到白紙黑字裡,然後才滿意的翻閱娛樂版看明星歌星,而他父親早已回房補眠。

羅順雖然生在藥材店,卻討厭中藥氣味,更不會分辨當歸黃芪、黨參泡參、淮山茯苓、白术玉竹。凡有新貨到來,他得將藥材分批拿到後院空地晾曬。他最厭煩大太陽底下幹活,一不留神,野貓就會跑到藥材上拉屎,他就當災被罵。倉庫裡,紙袋紙箱包裝的藥材常被蟲鼠咀咬,老鼠屎和蟑螂糞便隨處可見,他每天得皺眉清理。對這些發出異味的東西,愈加排斥。

進入青春期,羅順臉上長滿青春痘,他母親三天五天就煲生地土茯湯,要他飯後喝下一大碗色與味都令人反胃,黑如墨汁的清熱藥湯。他常推說吃得太飽,湯要慢慢喝,趁人不注意即將藥湯倒掉。三兩年後人自然不再長青春痘,臉上留下一些疤痕,可他從來不在意。他才不會因為愛美而去找苦吃。

小學六年級的畢業旅行,羅順曾隨老師到吉隆坡參觀一家當年最具規模的報社,報社樓高好幾層,各個部門設在不同的房間,得上樓下樓,東轉西拐的,猶如走迷宮。書報高堆的編採部,人來人往,個個行色匆匆。記者從外頭採訪新聞,回到採訪部即運筆趕稿,新聞編輯在另一頭隔空催稿,或高聲發號指示。新聞稿寫好後,交給編輯審定、打標題、畫版樣,再送到排字房撿鉛字。撿字員黑手黑臉的,動作熟練,從密密麻麻的鉛字架上挑出要的文字,按稿將鉛字塊組在欄框裡排版。過後拍菲林拍鋅版,再送到機房,程式複雜。新聞照片的沖洗要進入暗房製作,又是另一大工程。

最教他興奮的,莫過於參觀印刷部。原來報紙前身,是筒狀衛生紙般的大型白紙筒,其形巨大如象,要動用到起重機搬運,再由兩名工人用滾輪將之移至機房,架到印刷機上。開印時,白紙穿梭在有如恐龍骨架的印刷機,轉動如飛,聲勢浩大如瀑布。文字和圖片一部分一部分壓印,油墨先是淺灰,然後色澤轉深。當時的黑白版若標題加顏色,套紅或套藍,其顏色也是一小點一小點填滿,不過速度之快,就在眨眼之間。隨著職員的導覽,羅順一行人魚貫走到另一端,前後數十分鐘,報紙就印了出來,對摺好,一份份的隨生產線流動,每十份堆成一疊,工人再按各區數量,快手快腳地用舊報紙墊好,把剛印出來的報紙置於其上,頂頭再鋪上舊報紙,捆綁成堆。星期天小開本的周刊,還要動用到人手一份一份的夾入主報裡。「你們非常幸運,」導覽員說:「平日報紙都是在晚間或凌晨時分印刷,外人不得進入觀看。不過本報的小開本周刊,是星期五白天印刷的。你們星期五來,就能看到印刷機操作的情形,是不是大開眼界?」說完,導覽員一一給他們派發贈閱的報紙。羅順捧著剛印刷出來熱烘烘的報紙,那溫度,那重量,像極了捧著家裡剛出生的狗崽。他甚至隱約感覺到手心有什麼東西在起伏跳動似的。

回到家裡,羅順整個腦海洶湧澎湃,淨是飛龍在天運行的印刷機,淨是印刷機吐出的溫度和心跳。他以前的志願要當派報員,此後他做了重大調整,一心只想進入報館印刷部,守著那只吐紙造字,製作新聞的恐龍。

中三政府考試放榜,羅順除了華文獲得優等,其他科目勉強過關,但馬來文不及格,無法繼續升學。羅順跟父親說他要出去工作,父親說留在藥材店裡幫忙就好。他不要,他要去那間小學畢業旅行時參觀過的報館。「你能做什麼?」「做什麼都好,我都願意。」晚上,他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第二天凌晨,隨著報車,輾轉去到了那間報館。

他父親作為多年當地最大的報紙代理商,跟報館發行部經理有點交情,忙致電發行部經理羅五洲,拜託他照看這個衝動的小子。末了,還拋下狠話:「你儘管給他最辛苦的工作,他做不慣,說不定下個月就回來。」作父親的,以為孩子在外頭遇到困難,會轉回家尋求父母的庇護。沒料到,羅順不是那樣的孩子。

「羅順是嗎,我告訴你,本報暫時沒有空缺,」初次見面,羅五洲板著臉,不冷不熱的說:「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在印刷部幫頭幫尾。」羅順忙接著說:「不介意不介意,我什麼都可以做。」羅五洲就在自己的部門空出一個無窗無門,囤放退報的儲存間,收留了羅順。羅順就這樣順利的「進入」了報館,成為「本報」的一分子。後來,每當提到報館,羅順總是學著羅五洲說「本報」什麼什麼的,他一直以 「本報」為榮。印刷部的工作雖然吃力,但羅順還是應付得來,很快就融入了「本報」的工作環境,跟印刷部的同事也相處融洽,簡直就像「本報」的一分子。後來,即使印刷部有了空缺,大家都沒想到需要給羅順一個「名分」。羅順也不在意,「本報」像自己的家,有得吃有得住,有工作做,自己有錢花,況且早年報館也沒規定員工進出需要佩戴職員證,他不覺得自己和其他同事有什麼不同。這樣苟且,不覺轉眼一年過了又一年。

自從羅順來到「本報」,每個月到了月底,總有一輛車牌J字頭的馬賽地(按:大馬地區Mercedes-Benz譯名,台灣譯作賓士)來報館找羅順。羅順的父親會給他帶來日用品和一些零用錢,然後在附近餐館吃一頓好的。當然還是勸他回家,但都徒勞,每每無功而返。後來,他父親絕望了,不再北上,探訪任務全由司機代勞。除了除夕和年初一兩天,所謂的「報業假期」,報館和印刷廠休工,羅順自然會隨司機回家,其他日子,他就和印刷機器一樣,常年無休。其他同事每周都能輪流休假一天,羅順沒有。一個工作不求回酬,常年沒有周休,不停工作,有家不回,寧願住沒有門窗的機房旮旯,數十年如一日而不悔的人,頭腦是不是有問題?因此,同事背後叫他傻羅。多年後,羅順父母相繼去世,司機過後也不來了。家裡兄弟感情疏離,他就連新年也不回去了。林風知道後,每年除夕都特地從家裡打包來一些好吃的,讓羅順和守夜的印裔警衛也可以吃上一餐「團圓飯」。

早年,或許是與馬賽地引發的聯想有關,羅順旅行袋裡的錢曾幾次不翼而飛。當他發現錢被偷時,整個人混混沌沌,一直打圈繞走,口像答錄機那樣一直重複述說,工作時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同事們聽到都煩,放聲咒罵那不知是誰的小偷。幾個機房同事私下籌了些錢給羅順,還教他藏在身邊較安全。羅順感覺他們比自己的兄弟還親。

羅順到「本報」工作的第三年,馬來西亞文化界開始推動簡體字的使用。羅順記得很清楚,那是1972年,碰巧在十月十五日他生日那天,「本報」率先全面採用簡體字排版。為了達到宣傳效果,「本報」特地出版了簡繁字體對照表,在前一晚送到各大城鎮,隨報免費派送給夜市的讀者。當天,編採部提早截稿時間,印刷部提早開印報紙,報份當然也特別加印。為了這個創舉,全廠上下鬧騰騰,羅順也顯得特別興奮緊張。「本報」還動用了全廠非生產線的員工幫忙推銷晚報。羅五洲叫到羅順,他一口答應。能為「本報」貢獻綿力,羅順深感榮幸。

(上)

台湾《联合报》副刊,6/7/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