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3日星期日

读辛金顺的〈台南碑记〉

读辛金顺的〈台南碑记〉
辛金顺诗集《注音》封面

李有成【文学观点】

辛金顺的最新诗集《注音》中有一组诗,包括〈后山碑记〉、〈云林市镇诗图志〉、〈台南碑记〉、〈金门三品〉、〈祭典——记民雄乡大士爷庙庆诞〉,及〈阅读北京七首〉,也许可以称为地志诗。其实辛金顺另有〈吉兰丹州图志〉组诗六首,有序有跋,写他的故乡吉兰丹的乡镇风土与历史,不过并未纳入这本诗集里。上述各诗——〈祭典——记民雄乡大士爷庙庆诞〉外——已分别收入《诗图志》(2009)、《记忆书册》及《说话》等诗集中。
这些地志诗精彩的主要涉及辛金顺较熟悉的台湾云嘉南一带。这些诗怀旧的色彩浓厚,像〈祭典——记民雄乡大士爷庙庆诞〉一诗,除最后一节外,对准祭典者少,大部分的诗行都在缅怀小镇旧日的人事,我们读到的尽是寂寥、昏老与苍茫:
所有熟悉的跫音都在叙旧,满街的
风声,把往事说成家常,在小
镇多雨的海口,犁过万顷的梦,化成
百年历史的烟火,在庙前守着
故事和传说,和火车辗过的悲欢离合

不过这一组诗最值得注意的应该是辛金顺深沉的历史感或历史意识。我们试举124行的长诗〈台南碑记〉为例。这首诗展现了辛金顺以诗证史的雄心,序诗即破题表示:“历史坐在逐渐风化的记忆顶上/以老花眼睛阅读一座古城的故事”。诗的第一部分以相当浓缩的叙事回顾台南300年的历史,辛金顺借一位长者祖太的记忆,回首台南——乃至于台湾——坎坷的过去,从原住民的耕猎生活,到荷兰人夹其船坚炮利东来,到明郑收归中国,到纳入满清版图,到甲午之战后日本的殖民统治,历史像跑马灯那样,在眼前飞跃闪过:
福尔摩沙摊开成麋鹿奔跃的草原,在
荷兰人的军舰来临之前
历史被包裹在一部自然的辞典
文字是树、山和清澈的溪泉
番刀出没在祖太小小的想像之间
传说在四季里流浪,并躲闪
殖民的语言,从罗马拼音、北京话到
日语,祖太坚持用最母亲的语言
测量自己民族的灵魂和尊严

有趣的是,辛金顺在这节诗里还特别提到他在若干诗中一再召唤的“母亲的语言”——这是“测量自己民族的灵魂和尊严”。马来西亚华社过去数十年来始终为“母亲的语言”与统治阶级抗争不已,读这些诗句难免会引发新的联想。诗的第一部分最后以1915年夏天的西来庵抗日事件(又称噍吧哖事件)终结,翻过台南“一页带血的史诗”。
诗的第二部分则继续将时间向前推移,其历史叙事的重点摆在日治时期到太平洋战争结束后台湾光复。值得注意的是,辛金顺再次将语言视为权力的象征,语言的转变也意味着政权的更替:
昭和十五年,父亲龟着身子把自己
缩入五十音的甲壳,牙牙学语的舌尖
顶住姓氏,在拗音的转口
计画一次伟大的逃亡

昭和十五年为公元1940年。其实自1937年开始,日本殖民政权就对台湾百姓推行皇民化运动,广设“国语讲习所”,鼓励习日语,改日名,易习俗,要将台湾彻底去汉化。过了几年,也就是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结束其对台湾50年的殖民统治,因此才有:
……在火车站口送走了一批批殖民者的鞋
母语也脱掉了和服,重新
找到,父亲自己最深沉的喉结

台湾光复,中华民国自日本殖民政府手中接收台湾,皇民化运动结束,台湾重新再汉化。只是没过几年,国民政府自内战中溃走台湾,接着是一段白色恐怖的岁月。这些接二连三的历史事件都一一缩写在以下的诗行里:
一张地图重新被注音,从中山路转进
中正路,父亲迷失在中国城的
烟雾里,白色迷蒙的恐怖,穿过
无数重叠的暗夜,狠狠地
把沉睡的梦敲醒……

到了诗的第三部分,整个叙事急转直下,古城似乎一夕之间脱胎换骨,一头卷入资讯与网路的历史漩涡中,迷失在后现代的虚拟世界里。府城的历史生命只能在全球资本主义与消费社会“巨大的阴影中喘息”。我们看到的是一场精神灾难。在万般无奈与失落之余,诗中的说话人只好借由网路,把我们到回到已经失去的天真无邪的黄金时代,汉人移民还没到来,殖民者的军舰铁骑也尚未造访,那是青山绿水的童騃时代:
我循着游标继续探问,远方
三百年前的一只麋鹿,还记不记得
岛屿的山青水绿,以及原住民
最原始的一支山歌?

〈台南碑记〉一诗最大的讽喻在于诗结束时的批判:学院如何将生命自历史中抽离,让历史沦为干瘪而毫无感情的论文注解,或者课堂上消耗时间的教学活动:
脱落的文字已逃进学者的注解,想像
被学院压缩在薄薄的光碟上
三百年成了十六节课,把新新人类的
耳朵,拉成垂垂欲睡的梦所

不过,在批判之余,说话人并未心灰意冷,他洞察历史有其生命力,不会甘于扮演冰冷的教科书或学术论文的素材。历史会找到出路,启发后人,其生命就像“每块碑石都依旧活着”,苦待“一盏重新照亮魂魄的灯火”。
显然,辛金顺的野心并不限于抒写台南,他笔下的台南碑石其实也是台湾碑石,抽离其脉络之后,甚至于是世界各地原住民社会的碑石,或者第三世界众多被殖民社会的碑石。〈台南碑记〉一诗一气呵成,意象前呼后应,是一首气势宏大,且具有历史纵深的诗史,台湾本土诗人能出其右者也未必多见。

(南洋文艺 5/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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