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30日星期四

白垚,作为一个激进知识分子

/麦留芳博士
1958年刚到大马的白垚,在随后居停在此的24 年期间,一步一脚印的开展了马华文坛的新领域。


白垚,原名刘伯尧,亦称刘国坚。他 1934 年生于广东,1957 至1981居于马来西亚。
白垚是刘国坚更为人知的笔名,其外亦署林间、刘戈、凌冷等名。在进入国立台湾大学学习历史之前,他曾先后在中国大陆与香港接受教育。他1957年底南下新加坡,不久迁往吉隆坡,而后耕耘于斯,直至1981 年移民美国。
他对马华社会的主要贡献,乃其所扮演的激进知识分子、及具影响力的创造 / 叛逆型的书写者角色,而后者在其后多年更其鲜明可见,亦更其具争议性。

主张不暴力

作为一个激进知识分子,他将其激荡心智的活动限于室内,主张不诉诸暴力抑或街头示威等群众活动。他也许被视为从属于在中共与国民党两大敌对势力之间起着平衡作用的某意识形态集团,但他并不曾对他的文学追随者言说过政治。他与当代青年交往时所展现的个人魅力与感召力,他对他们的引导与启发,最为显要。
《学生周报》与《蕉风月刊》,是上述集团倡导其思想主张的两大载体。它们皆是接受读者投稿的文学杂志。在多数作家皆服膺于无产阶级文学的那个年代,无以计数的马华青年,尤其是那些新苗初长的作者,却被一种自由、任意的书写形式所吸引。而在那群卓有名气与成就的作家队伍当中,刘诚然是最可亲、最令人鼓舞的一个。
在《学生周报》 的旗帜之下,上述集团在马来亚/马来西亚多个地方,包括新加坡、峇株巴辖麻坡、马六甲、芙蓉、吉隆坡、怡保、江沙、太平、槟城、亚罗士打与文冬设立了一连串的通讯部,或称学友会。这些学友会经常举办吸引人的节目,如歌咏、戏剧、舞蹈、文学、艺术与运动。学友会的多数会员是在籍学生,而曾在那浩瀚却令人无所适从的社会政治瞬息万变的汪洋中,遭受排挤与疏离者,则不在少数。刘戈,或所有会员口中的“刘哥”,除了在全国性的聚会与会员相见,几乎每月都莅临探访较大城镇的一些通讯部。
这些学友会从 1956年成立,至1970年关闭,前后活跃了14年。
白垚(后排左一)的〈麻河静立〉被誉为大马第一首现代诗。在《学生周报》与志同道合的学友们谈文说艺论诗,也是他回忆里难忘的快乐时光。图为他在学友会于金马仑举办的生活营与营员们合影。

会员总数每年千人

其间会员总数每年都不下于1000人。那些年间总共办了57次大型聚会,其中有16次学习与进修营是为诸多分会的特选干部而办的。
每次聚会为期1至3周,较常选择的地点包括金马仑高原、福隆港、波德申、马六甲与邦咯岛。《蕉风月刊》亦曾为作者办过几次的作家生活营。
作为戏剧爱好者,刘倡导创办了吉隆坡地区的歌乐节。他本身亦担负歌乐节至今为止40场演出中首11场的舞台工作。
刘,作为那些活动的总执行者,显然是一个天生具备魅力、自信与热忱的社会工程师。上述学友会在政治狂暴的年代中,极可能在马来西亚社会起过稳定的作用。在政治社会的一片喧嚷中,数以百计的年轻会员深切了解必须通过学习教育以达致自我实践。在先导者的启发之下,他们最终在本地或国外深造。而刘,是这些先导者中最突出的楷模。
此外,上述两个文学杂志亦通过种种方式(提供发表空间、间中举办作者聚会)培育了不少于20名编辑、数量庞大的作者,及促成全国多处文学研究团体与诗会——如“海天”、“荒原”,和“新潮”的成立。

著作非意识形态化

刘本身也是写作者,且是卓越而充满争议的一个。在无产阶级文学充溢的时代,刘的文学著作,与众有别的非意识形态化,清新可人。
作为剧作家,他认真推动其舞台剧《汉丽宝》,此剧讲述汉丽宝公主及其在早期马来皇朝宫闱中的婚姻生活。他亦创作了另外两部有关本土传说与人物的剧作。他在本地戏剧历史上的烙印,是不能轻易抹杀或忽略的。
在中国,群众于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受促学习白话文。一众知名的诗人自此开始书写较少讲究格律的诗歌。五四运动的影响极其广远,其时在马来亚的一些中国移民作家亦跟风而动。然而,直至1950年代末刘豪情万丈的奋起引介与推动被笼统称之为“新诗”的新形式诗歌写法之前,马来亚的文学改革并未曾反叛跃进过。
刘究竟是否第一首马华现代诗的作者,如今尚是激烈辩论的问题。然而辩论中的那首诗,无疑却是诗质极高的。那首深具影响的诗题为〈麻河静立〉,发表于1959年3月。它被誉为经典之作,不仅因其水平之高,而且更因为它为诗歌创作开拓了一个新的视野。作为一个诗人,刘在那个年代诚然是多产的。他的许多优秀的作品,连同过去50年的其他著作,都已收录于2007年出版的集子《缕云起于绿草》之中。毫无疑问,此书将成为文学史——尤其是马华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林春美譯,原文为英文)

(商余,29/6/2016)

方修与威北华(下)

张景云【反刍烟霞】


《战后马华文学史初稿》基本上是用资料/文选的铺陈来驱动论述的型制,以编年性的时期列序来串连全书;在第7章〈紧急状态初期的马华文学〉的第三节,着者编选了5位散文随笔作者和小说家的作品,鲁白野被编排在“青年人……似乎不大能够欣赏”(就是方氏本人不大欣赏)的连士升,和“向色情生活方面找题材”的姚紫之间。那一节说,“(鲁白野)他搞方物志,写历史散文,但也写了不少游记及回忆题材的小品。……其中以《马来散记》比较能够显出他的特色。……”接着是选录〈古城札记〉的3个段落。

不提小说集《流星》

威北华生前出版过3本个人创作集,方修先生只提过散文集《春耕》和诗文合集《黎明前的行脚》,惟独对小说集《流星》绝口不提,何以故?威北华的小说创作,多数以印尼日据时期和解放战争为时代背景,但渗透着浓重的个人自由心灵之抒写,时代气息涵蓄而不受流行的意识形态的引导。反观方修,他是一个全然意识形态化的文学史家/文学随笔作家,他的文学意识形态,在1965年他自己定下的政治年代分水岭之后,在一个要朝第一世界迈进的新加坡,毋宁是成了一个不敢/不能直呼自己的名字的文学意识形态。但这不意味着方修的妥协,缄默不表示妥协。抗争的另一种方式是只写1965年之前,不写之后,不写星华(新华)。那么,他不欣赏威北华的自由心灵抒写,《流星》也罢,《春》、《黎》二集的抒情散文也罢,那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了。
在当年的新加坡文艺界,威北华还有哪些朋友或旧识?“在新隆快车巴示站上,只见大家都有亲友送行,只有自己冷清清地,除了身边的两本书,一本是杏影兄赠的罗伯·林德散文集,一本是华典兄处借来的在东京出版的《文艺春秋》。”(《春耕·内地去来》)林德(Robert Lynd)是20世纪初年的英国散文名家。
除了杏影之外,还有苗秀:“本月之12日,我在莱佛士图书馆和苗秀兄分手之后,便独步到升旗山上的古坟场。我要去探求星加坡的秘密。”(《狮城散记·吊古坟场》)
此外,我们在有关姚紫的资料中也发现这位名作家兼杰出文学编辑主持的出版物,也采用了威北华的若干创作和翻译。随笔作家林琼谈他所收集的《文艺行列》月刊,“《文艺行列》是由新加坡南洋商报发行,……创刊号于1950年7月18日出版。”林氏列出此刊物首4期的内容,其中第二期就收有鲁白野的作品,唯未记篇名;第三期刊登威北华的〈一人的山〉,此短篇创作后收于《流星》;第四期发表鲁白野的〈十月感想〉,这是一首诗作,后收入《黎明前的行脚》中。林氏资料见于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的《姚紫研究专集》(1997年12月版),刘笔农编,这是该会策划编印的“新华作家研究丛书”之一种。

不做朋友又怎样?

此姚紫专卷中,也刊出这位《文艺行列》主编若干期的〈编辑人语〉,我们在第二期的编后话〈卖花人自说花香〉看到鲁白野的“印尼诗选”:“……鲁白野先生在本刊介绍了几篇他们的代表作,实在值得我们兴奋和珍视。”然后就是“简单介绍一下”几位作家/诗人:〈日惹书简〉作者多拉、曾参加解放战争的两个农家子弟威和耶,以及女作家努尔山苏。
方修的〈记鲁白野〉谈威北华的交游时说,“……据我所知,他在40年代后期从印尼来到新加坡不久,就已交了好几个朋友,而且是文艺上的同道,只是不知怎的,后来都闹翻了。”在跟威北华闹翻了的文艺同道之中,不知有没有杏影、苗秀或姚紫?

(商余,1/7/2016)

方修与威北华(上)

张景云【反刍烟霞】

      读方修先生追忆故人的文字,特别是在壮年时期的朋友物故近20年,本身已经开始进入老年的时候,这些文字读来似乎让人只感到淡漠,甚至冷峻,情感上似乎总是要保持一点距离,当然更谈不上温馨了。

方修先生有一篇长文,写于1980年9月26日,专谈威北华,文题为〈记鲁白野〉,单单是这个题目就可以让我们从侧面看到方修对威北华的看法和评价。不过在这里让我们先看看(当然是从方修的视角)这两位文友(我本来想说文学同道)是怎样结识的:“我和鲁白野的结识,也是从星洲周刊开始的。那是50年代初期,星洲周刊刚创刊不久,鲁白野央人介绍,到来找我,洽谈投稿事宜。他告诉我他在法庭当通译,写稿是他的爱好,他要知道周刊需要些什么性质的稿件。”(见《游谈录》,大马福联会暨雪州福建会馆联合出版,1986年4月再版。)从此威北华就成为星洲周刊的长期撰稿人,这种情况维持了4、5年之久,“他的一些诗文集,如《马来散记》、《春耕》、《黎明前的行脚》等,里面有不少作品就是在周刊上刊登过的。”
方文提到威北华当时的某些生活状况,譬如为补贴生计而写稿,担心职业不安定,“热衷于成名”、此事“始终使他念兹在兹,耿耿于心”,香港《文艺世纪》青年之页事件,对批评认真甚至紧张,为一小枝节而“泡一夜辞典”,文艺圈谣传他在苏岛曾当日军走狗等等。
方文说,威北华对于方修的提点过度认真,以至使他“再也不敢随便多嘴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之间的交谊;特别是他全职当了报馆的电讯组翻译之后,因为作息时间和我差不多相同,大家更是经常在一起。晚间8时左右下班以后,他还不时招我到芳林公园(当时似乎还没有这个名称)附近一家露天茶档去喝啤酒聊天。”
威北华如何看待他俩的交情呢?方文说,“我们彼此的熟络,终于达到几乎无话不谈的程度。他好几次带我到奥因律他的家去参观他的‘写作环境’,也到过梧槽律一间商行去找他的老友余先生。鲁白野在给我们介绍的时候说:‘余先生是我印尼时期的旧雨,你是我现在在新加坡的新交。你们是我目前仅有的两个熟人。此外,我是再也没有朋友了。’”

两人熟络无话不谈

熟络,无话不谈,交谊,然而就是说不上两心相投,肝胆相照;读方修先生追忆故人的文字,特别是在壮年时期的朋友物故近20年,本身已经开始进入老年的时候,这些文字读来似乎让人只感到淡漠,甚至冷峻,情感上似乎总是要保持一点距离,当然更谈不上温馨了。威北华是诗人,浪漫、热情、天真,诗人性情(用今天的表述法)“爆表”,从幼年长期熬受苦难所造成的忧郁、伤感,这些阴暗面在各个情境中很快就会被那光辉的玫瑰色的情绪凌驾而压下在底层。读威北华,我总是想像他(像洋人所形容的)像一只快乐/不知为何而快乐的小狗。反观方修,他老成持重,不苟言笑,这个由无数个字句形塑起来的印象,误读的几率是不高的。或许不能说是明月照沟渠,但显然像一对odd couple由于各方面可以互补而走在一起。

称鲁白野,不提威北华

无论如何,方修对威北华的文学评价并不很高,或者索性可以说根本不高。威北华用这个笔名发表文艺创作,和出版文艺作品集子,然而方修写这位老友,却用“鲁白野”这个笔名来称呼他:〈记鲁白野〉(《游谈录》)之外,《战后马华文学史初稿》(1976年初版,马来西亚董总1987年4月再版)都是坚持用这个笔名。或许鲁白野这笔名用来出书成事在先,但是《狮城散记》(1953年)和《马来散记》(二集,皆1954年)是本地历史掌故随笔,这一层是毫无疑义的,撰写文学史的人是否应该尊重作家的意向呢?当然,编史者也不妨用别样的眼光和标准来圈定文艺作品,譬如方修就鉴识到鲁白野笔下的若干史地掌故小品的文笔技巧具有创作散文的艺术性,实在就是“文字优美的小品散文”,然而就由此而否定威北华名下的创作,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商余,30/6/2016)

威北华作品 (下)

张景云【反刍烟霞】


其实早在25年之前,方修就已有所见略同的评语:“……(鲁白野)搞方物志,写历史散文;但也写了不少游记以及回忆题材的小品。这时期所作主要收入《狮城散记》和《马来散记》二书;也有部分见于《春耕》、《黎明前的行脚》等诗文集,其中以《马来散记》比较能够显出他的特色。这里有关于文化问题的考证,如〈马来文艺〉、〈峇峇的文学〉;也有文字优美的小品散文,如〈古城札记〉、〈槟榔的岛〉等等。……”接着是引录〈古城札记〉3个段落。本集散文卷从《狮》、《马》两种“散记”中共摘录了6篇作品,计《狮》集的〈序〉、〈华侨的庙〉和〈吊古坟场〉,和《马》集的〈序〉、〈古城札记〉和〈槟榔的岛〉。摘选自《狮》、《马》两记的篇什,除两篇短序之外,其它4篇作品,基本上都是历史掌故随笔,抒情文字较少,收纳在本集中当然是别备一格,好让读者得以欣赏到作家另一面更须依仗学力的才情。
1959年3月底,威北华以《星洲日报》记者身分参加新马报界亲善团赴印度游览访问,为期约4周,返新后写成《印度印象》这本游记/报告文学著作,后于同年末以“鲁白野”笔名由世界书局出版单行本。我从里头抽选一篇较能作独立的散文小品文来阅读的〈高山,湖的爱人〉收入散文辑中。此外,散文辑后头收入两篇附录,那就是《春耕》和《黎明前的行脚》二书的“后记”,这两件小东西或许可帮助读者更能了解作家在创作这些作品时的心理状况,或是某些客观条件,更能整全的欣赏这些散文的美学意义。

以不同笔名发表作品

第二辑收诗作,主要收录《黎明前的行脚》次辑前面的作品,就是王润华所说的“只留20首诗”。威北华这20首诗,有些作品曾让他一稿多用的发表在几个集子里,如《流星》和《春耕》的序诗,或章节较多的散文中的一篇,我在7年前那篇随笔里已经提到。此外,作家以“楼文牧”笔名编印过一本小小的诗集《爱诗集》,里头就收入了他以不同笔名发表的一些诗作,譬如威北华这个主要笔名(出书时用)下发表〈海婴〉、〈石狮子〉、〈期待〉3首;华希定名下一首〈黎明寄简〉(曾在《生活文丛》发表,已如前述);姚远笔名下分别发表收于《黎》集中的〈对星抒情〉和〈婚后悲歌〉二题,由于有前诗的铁证,我们就可以确定“姚远”这个笔名和后二题诗的归向。
姚远之为威北华又一笔名,我在他的小说里找到两个旁证,《流星》所收的〈遗失了的青春〉和〈今天还不是春天〉两个短篇的主述者名字都是姚远。在前篇的结尾处,主角在送花的字条上写道:“希望是在人间的,我又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姚远。”而在后篇的第六节里,男主角在旅馆的旅客簿上登记姓名时“小心地填上了,‘姚远,棉兰商人,夫妇两人’。”。此外,《爱诗集》有一篇序文,题为〈开拓马华文艺写诗的道路〉,我将之取来作为诗歌辑的引言冠于辑前,这里头有些“左派”或“拟左派”、或曰“进步”的用语,我愿意相信他是努力要在时代感召和焕发自我个性之间探寻一个平衡点。
中国文艺美学思想家王元化说,“我以为思想家或作家的参与意识以及对时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并不意味着丧失了独立人格和独立见解,更不等于放弃或冲淡艺术性。”(《传统与反传统》,1990年)王元化经历过长达30年的涉及文艺意识形态路线的政治斗争,他这些话是重甸甸的。

发现长诗〈亚细亚的光荣〉

最后,我在《印度印象》这本仿佛跟诗歌没什么关系的报告文学里很惊喜的发现了〈亚细亚的光荣〉这首长诗。书内他说,“……在新德里,我在报上获悉征服世界最高峰的爬山英雄天星也到了印度的国都,我赶忙设法与他见面。这是因为我特别崇拜他,我还写诗歌颂过他呢。……他很好奇地问我,那长诗〈亚细亚的光荣〉,究竟讲他什么呀?……我耐心地稍为讲讲诗的内容……。”天星(Tenzing Norgay)是一名尼泊尔爬山向导,1953年5月29日,陪纽西兰爬山家希拉里(Sir Edmund Hillary)登上世界最高峰埃菲尔士峰而名震天下。威北华此诗应该是写于登峰创举之后不久。
第三辑的短篇小说,出处主要有两个来源,前半部分收录小说集《流星》的全部作品,后半部分则是3种文体合集《黎明前的行脚》里的前辑9篇作品,中间则夹着散文集里可作小说读的3篇作品,其中一篇〈晚会〉是作家本人先已视为小说者:见《流星》“后记”,这篇后记我也将之作为附录收在辑后供读者参考。

(商余,25/6/2016)

威北华作品(上)

张景云【反刍烟霞】


7年前的那篇随笔,对威北华3本创作集的版本、年份和3种形式,已经做了大概的梳理,只是在对作家生平的概要介绍方面,则有较多的舛误。在这个节骨眼上引录旧文,实在可以节省一些赘文。
看倦了烟花,回到灯下摩挲那3本旧书,它们是我这些年梦寐以求的瑰宝,威北华50年代的创作集:《流星》、《春耕》和《黎明前的行脚》。这3本书,早年我都曾经拥有过,念初中三那年最先买到《春耕》,这是1955年9月友联图书公司版本,但这是威北华的第二本创作集,不久之后又买到南洋商报社发行的《流星》,这是1955年3月初版;到第三本创作集《黎明前的行脚》出来时,已是1959年底或翌年初,世界书局有限公司出版的这本书,书前书后都没志明出版年月,我们只能从作者的后记(“威北华 1959.11”)猜测其问世年份。

自传性质很浓

第一本集子收的都是短篇小说,后记里说,“我始终会感觉遗憾的,就是于1948年在新加坡发表的,像〈一人的山〉一样以印尼民族斗争为题材的数篇短篇小说,如〈兵同志〉、〈手〉、〈在独立旗下〉、〈暗流〉,以及〈晚会〉等,都没有收集在这本新春读物中。这是无可奈何的。”这5篇被遗漏的作品,〈晚会〉后来收入同年出版的《春耕》里,另外3篇,〈兵同志〉、〈手〉和〈暗流〉,则收入小说、散文和诗合集的《黎明前的行脚》,唯独〈在独立旗下〉却不见踪影。《春耕》虽说是小说与散文合集,但是像小说的东西只得两篇:〈花园〉和〈晚会〉,其余都是小品散文。
威北华的短篇小说,自传性质很浓,行文又极似散文,仿佛他觉得散文写得太浪漫有失于礼,读者会嫌恶他,故而把最浪漫的情调和诗意留给了小说。威北华有一首诗〈石狮子〉,曾经王赓武译成英文收在马新最早的一部文艺创作诸家选集《Bunga Emas》之中,此诗原来出现在《春耕》的散文〈山城的窗〉里,第三节“古城的古庙”结尾说,“于是,我写了一首短诗——”,接着就是第四节〈石狮子〉。来到《黎明前的行脚》,此书的下辑前半部收诗作17题(有些是组诗),〈石狮子〉赫然在其中。这17题诗作之中,另有两首在这之前都被作者用作两本书的序诗:〈遥寄〉一诗先出现在《流星》的扉页后和目次页之前,而〈深海,更阔的海〉则印在《春耕》的目录页之前,全诗加了线框,没有题目,也没注明是序诗,诗前却加了一句话:送给我的友人,不管他们走得多远,走到何方……。
木昌这本《春耕》,扉页有赠书人的题签:“木昌君--友荊,1966年10月7日,新加坡”,友荊是我那时期起用的笔名。此外可以一说的,是早出的两个集子文字都是上下直排,而《黎》一书则是左右横排,应该是最早改革的本地读物。
这里必须改正的,是《黎明前的行脚》所收诗作应该是20首,而不是17首,简单的篇数怎么竟然也算错了。这里头第一首〈写给日里河的诗〉是篇组诗,共收4首独立的诗作。〈十四行诗〉前面有几行约百五字的“楔子”。我记得很
清楚,〈黎明寄简〉当年曾以“华希定”的笔名发表在某期《生活文丛》上,我那时期有一本笔记簿和一本大剪报集,这首诗就给我抄写进那笔记簿里,老皮箱里大概还可找得到。

打破写作手法分类

现在这部创作集内容分成3编,首编是散文,计收《春耕》从〈早春〉到〈雨降落在平原上〉共25篇,抽起3篇转录于小说编中:〈花园〉、〈酒巴间〉和〈晚会〉。〈晚会〉之为小说,《流星》“后记”里已由作者自己规定,〈花园〉和〈酒巴间〉两篇则是编者自作主张,读者可自行判断恰当与否。散文编次辑散文作品采自《黎明前的行脚》,计共10篇。
王润华的〈倒流的诗河〉里这么说,“他几乎打破诗、散文、小说的形式与写作手法的分类,甚至连他自称为散记的《狮城散记》、《马来散记》文字技巧都非常具有艺术性,绝不是普通的报告文学的文字,……”

(商余,24/6/2016)

2016年6月28日星期二

叶速

张锦忠【诗】

流过季节的窗边,山边
浅浅的相思,梅雨
过后, 流过澄清的海
骤然失去了颜色的
叠叠渐层

流过树梢头,一只
白头鹎,伫立,飘飘
快门的瞬间
无踪,没有白影闪烁
视窗盈室暗绿

流过一夜的风雨
盛开的凤凰
尽落, 瓣瓣艳红伤痕

在西湾
叶速赶上了急急不绝的蝉鸣
暮色就这样绵延成一株株夏树
行道的路灯亮了

(南洋文艺,28/6/2016)

没有底牌的 女性主义分子


张玮栩【诗】

成功人士们在高谈阔论
一名迟迟没有掀开底牌的女性主义分子
停下了一边反驳一边认可的冲动
决定与自己和解
因为看穿了
所有狩猎的理论
都只不过为了
引起注意
而那个涂红色甲油的女孩
喝了一口搭配香槟的咖啡
打算穷一生
都来实验
猎人与猎物追逐的游戏

(南洋文艺,28/6/2016)

风中取暖

 李宗舜【诗】

凌晨树丛传来鸟鸣
静谧中清脆响亮如笛
穿越巷口路灯下的守卫亭
似有所指的向着公寓
每个窗台申诉衷情

有些鸟语是落花流水
姿势展开了不平的翅膀
向刚刚醒来的早晨
发出最大的肺活量
说了昨夜梦话
说了一长串,风中取暖

(南洋文艺,28/6/2016)

夜读张爱玲《封锁》

温任平【诗】

驶向美罗的合顺巴士
坐位狭窄,我们并肩而坐
臂毛轻触到你,你不好意思
闪躲。我们谈母校
中华国中的确有很多故事
你笑了,笑了很多次
(我知道我的臂毛碰到你
而你好像不留神不在意)
我们都在烈日下
走过一段路,为了什么
已无法追忆。你穿着蓝裙
我一身白衣裤,你携带
太阳伞,在六十年代的一条公路上
在合顺巴士里,讨论师训的糗事
我们的汗味混合在一起
车里的搭客,讶异
于我们谈话的投入与投契
在美罗警察总部对面的岔路
你按铃下车,你走了之后
我才发觉你撂下了那把遮阳伞
那天你在回家路上晒黑了几许?
错愕十年,我决定把伞子送回去
你笑了,笑了很多次
那天你升任校长
夫婿伴着你

注:拙作乃虚构,如与现实情节雷同,纯属巧合。

(南洋文艺,28/6/2016)

四月

张永修【诗】

每一次季节转换
耳背就有冷冽的风
凄厉的断裂成骨节的刺痛
冰川终究开始融化解体

冰山那世袭累积的祖业
给太阳成天厉斧砍伐
森林倒了山峦土蚀
扶花莳草美化了太平

还有绿化的企业在扩展
打造绚丽幻灯的花园城市
老的弱的没实际利益价值的
都成了回收站的救济品

每一次季节转换
耳背就有凄厉的风在告别

(南洋文艺,28/6/2016)

妈妈如果死后

吴启珍【诗】

孩子,妈妈如果死后,就请把妈妈种成一颗树
种在一间供奉观音菩萨庙宇外
让庙宇里的诵经声长伴着妈妈
妈妈因此心中充满欢喜而不寂寞
等到有一天妈妈长得壮大时
你们可以带着爱人和孩子过来
看看妈妈
或许可以在树底下坐坐
让妈妈听听孩子嬉笑声和你们的话语
妈妈也许已不能再为你们遮风挡雨
可是当你们对人生有所疑虑时
可以抱抱妈妈粗壮的腰枝
让妈妈给你们能量和勇气去面对困难
你们不必日日想念妈妈
因为妈妈会成为一颗坚强茁壮的大树
你们也不用天天来看妈妈
不过,如果有空,就请来坐坐
坐坐就好

(南洋文艺,28/6/2016)

我的家庭

辛金顺【诗】

而英语不断在舌尖上迷路马来话却艰苦游走齿缝之间,说:“Aku”


1938
梦里的南洋,被一艘大帆船牵进
一行英语上
穿着唐衫的潮州话,脱下
只剩孤单的尾音,紧紧勾住
赤道的夕阳

每条街都叫乡愁,每个乡愁
把昼日扭出了汗,把黑夜
扭出泪水
却让饥饿的胃肠,蟒蛇一样
蠕动,熊熊的怒火
烧焦了回忆:
“唐山啊唐山……”炮声穿过身体
隐隐,响自远方

而英语不断在舌尖上迷路
马来话却艰苦游走齿缝之间,说:
“Aku”,父亲
寂寞坐成了一尊瘦瘦的佛
在米字旗的旗竿下
把一天一天逐渐缩小的影子
坐成没有根部
流离的



1945
异乡的树排队走进片假名里
让青春
找不到母亲的身体

而褪掉的童音跟在
田中先生的脚步声后念:“私は日本人でした
私は日本が大好きです”(注),日子
饿得只剩下一枚赤亮的太阳
挂在
看不到白云的天上

昭南三年,武士刀削去青春的面孔
木薯的根须,绕到了肚肠
开出
一朵枯萎的木槿

揭阳的小脚丫
踏出外祖母的声韵,躲在
木屋门后
偷窥雨季从潮湿的树影中
迅速撤退

蛮荒的阴影却沉沉压进了梦里
如坦克车辗过记忆
吓得烧烫的火,四处惊走
把夜惊成
小小攥着的拳头
抽搐的脸孔

从丰盛港南下,浪声敲亮
黑色的岩
母亲翻过一页历史
翻开了
一页青春的笑


1949
大姐的摇篮摇晃着流放曲,武吉知马
黄蝉开满庭院,牵牛花攀上
窗口,钟摆荡向左
荡向右,荡向一朵云和一朵云的尖叫

伦敦桥要垮下来了,垮下来了
日不落家
夕阳拖长了一个英国人回家的影子
晚餐和回忆,在岛上
孤单的对话

南洋已被收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故事里了
丽的呼声唤起
父亲体内澄海的山水,崩溃
成泪
流不回故里的山河

大姐的摇篮,摇到父亲的愁眉上
潮州话贫困守住
石叻的生活,并压住了一封家批:
“吾儿收阅
兹因父已年迈,时多微疾……”

风与墨痕,与门外一双破鞋
与受伤的烛火
在暮色黯淡的光影里明灭

( 丹戎巴葛最后一辆火车,在摇篮里
  穿过雨季,永远离去 )

1957
母亲在厨房里,拨开灶里的柴烟
看锅里蒸熟的一尾草鱼,张开嘴说:
吃我

吃我,在食谱边缘,爆开的猪油渣
也吧滋吧滋的响
像收音机高呼的Merdeka,吧滋
吧滋的响

一家四口,围在土油灯下
把空洞的夜填满
而God Save The Queen, 一步一步
退到木屋之外
拥抱黑暗里巨大的空寂

猫头鹰在丛林里,把远方啼叫得
更远。更远的海
有风浪不断澎湃,隐密的
吞噬了
看不见的沙岸

父亲卷起纸烟,吞吐迷雾
年月深埋的脸
像荒野,面向一片茫茫的未来


1969
沼泽不断扩大,不断扩大夜和夜挖掘的
秘密,在三姐的抽屉里,死了
几只蚯蚓和蚂蚁

匿藏的影子虚构了一场游戏
鬼抓人,说话和呼吸成了禁忌,三姐
躲在门后,憋气
看一群鬼列队走向历史空白的一页

华语躲入桌下,低头看不到肚脐
只留破碎的四音
夹在海峡殖民的英语之间
出卖
自己瘦小的身影

没有人回应,脚步无声踏出冒汗的梦魇
尘埃累积阴影
封缄所有讯息的出口,影子和
影子,交换了微笑
然后把游戏继续延伸下去,向1970

三姐睡进马来语里,铁树开不了花
月光和鬼影,那年
却开成一地的罂粟,茂盛
殷红而美丽

(注):中译为:“我是日本人/我爱日本”,这是反映当时日本殖民时国民教育的爱国思想灌输。

(1,待续)

(南洋文艺,28/6/2016)

2016年6月26日星期日

不丹,在微熹蓝光里

张锦忠【共沸志】

潘正镭诗集《天毯》封面

在不丹,潘正镭迎风、听鸟、过农家、登山、聆雨、看河、挥云手,而“不丹行”组诗以〈安静不因我们离去更安静〉终卷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这组诗写的就是“安静”。


窗外初夏阳光灿烂,读新加坡诗人潘正镭的诗集《天毯》,集中有卷“不丹行”。
1979年,陈瑞献出版《陈瑞献印:瑞献之印或内心刻石》,集中35枚印,乃他观照印石方寸地的“内空之旅”。潘正镭说,那是“陈瑞献摆的石子,步步是道场的生活记录,是一条引你回家的路”。33年后,2012年,潘正镭有不丹之行,他的纪行诗抄中有首〈幸福的石子〉,末二行写道:
幸福的石子,铺着
铺着,来日回家的道途
(《天毯》,页66)
     〈幸福的石子〉是一首指涉多重旅程的诗。首先是一个譬喻的旅程:1979年《陈瑞献印》里“摆着石子回家”的譬喻,经过时间之旅,走进33年后的潘正镭诗里。那原是一个童话故事,摆在路上的石子,是小孩逃离魔掌后回家的记号。昔年戴文治题陈瑞献印诗后作跋,以此童话故事为典,潘正镭1980年读陈瑞献印集的评文即以此典为题。33年后,孩子,早已是壮年人了。诗人潘正镭的身分,早已加上了报人的光环了。

摆着石子回家

诗中的不丹村民在“挂花的车子/……/往南方去”时开始诵经,乃 “在为明天祈祷”,为明天孩子回归北方的家的路祈祷。那是旅人潘正镭所见。诗末所提孩子“来日回家的道途”,他并未见,那还是“摆着石子回家”的譬喻,指向一个莱布尼兹式的“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
那是旅人潘正镭道途所见。2012年,潘正镭从云起雨落的热带南方北飞,到没有交通号志灯的国度一游(诗中记载不丹国人“最终把史上第一支/交通灯撤除/……回到方向”)。〈幸福的石子〉正是这趟旅程所带回家的一枚幼石。潘正镭的多年老朋友周维介在诗集跋说潘正镭的“写诗四十余年,他的旅行诗作不多,以组诗的形式创作,更是少有”,这本《天毯》集中恰恰多组诗多旅行诗(我比较爱用“纪行诗”一词),足见诗人南亚行收获之丰硕。
封底为陈瑞献序文

让你听闻天音

在不丹,潘正镭迎风、听鸟、过农家、登山、聆雨、看河、挥云手,而“不丹行”组诗以〈安静不因我们离去更安静〉终卷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这组诗写的就是“安静”。惟其安静,才能体会“幸福在天光里/聆听灵魂的奢侈”(页68),才能听见深呼浅吸、双河交耳、鹿鸣、河岸钟声、雨珠简讯、花开花落、以及“什么话也没说”的话,才能“在微熹蓝光里/让你听闻天音”。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组诗中有首〈尘雨〉:“雨串珠/给雨发个简讯吧/草草草草/雏鸟向母”(页72),令人想起33年前陈瑞献的两枚鸟草辨证之印:〈鸟鸣串珠〉与〈向幼草细说〉。

(商余,25/6/2016)

放下

文戈【日子河流】

的确没有什么比失去伴侣更令人伤痛了,但是这种悲哀的境地别人是很难进入的。我们并不知道伤心人真正需要什么,或不需要什么。

现在流行说“放下”。不光是佛教人士,一般人谈话间常会冒出富有哲理的“看开,放下!”等谏言。社交媒体上的分享,就常有相似的警句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有的图文并茂,有的长篇累牍。语重心长处心积虑告诫人们,生命是无常的。你所爱的人之消逝,你所在乎的事之变异,都是无常的,无常就是常态。凡事都不必太执著,因为最后什么都是空的。你的钱财、物质或任何大大小小的享受都是不持久的,功名利禄最后都是虚幻的。那么什么最重要呢,最重要还是个人的健康。你要注意健康,工作是做不完的,少了你你的机构一样运转。没了健康,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们很执著的时候,常被无形的网缠得很紧。有时不是挣不脱而是不想挣脱。一旦经历某种剧变,突然间就悟了,根本就无需旁人来说事。人啊,走过半生,看过生死,经历了生命的剧变,很多看法都会改变。看破、想开、放下,时间到,自然就懂了。

安慰别人最难

日前友人捎来消息,我们的朋友出事了。让我一定赶紧给她挂电话慰问,说此时应是她最需要朋友的时刻。我想也可能此时她最不想被打扰。的确没有什么比失去伴侣更令人伤痛了,但是这种悲哀的境地别人是很难进入的。我们并不知道伤心人真正需要什么,或不需要什么。想到她今后鸾孤凤只,心中非常痛。但我简直就害怕打那个电话,我要说什么呢?节哀顺变、看开、孩子还需要你、多照顾自己……。这样的话她肯定已经听得很多了,对她能有帮助么?能消解什么吗?我会给她添伤吗?
对于哀伤,中西智慧殊途同归,都认为时间是最佳的治疗。终于打了电话,伤心人的心在很遥远的地方痛着,她不让你接近。你必须给她空间与时间,让她自己舔伤口吸吮自己的血。我们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在剧痛当儿,是需要持续感觉疼痛,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有种东西叫着疼痛审美,这就是。她愿意久久痛着,你就让她去痛吧。痛够了她就会走出来的。

如何遗忘各有方式

为什么要劝人放下呢?我不劝人放下。安慰别人是最难的。你在安慰别人的时候,并不知道伤心的人心里都想什么。很可能她心里在咆哮:不要叫我看开!我不要看开、不要放下!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换着是你看看你能不能!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确是无法理解别人的感受的。
极度伤心的时候,有些人过得去,有些人过不去。伤心事有各种形态,有的伤疤很深,有的很浅,但是无处不在,它们都需要时间来愈合。别人无意的安慰或劝解,有时会把这些疤挖得更深一些,扒得更开一些。告别是个漫长的过程,如何悼念或遗忘,各人有自己的方式。在哀伤面前失语,其实也很正常。

(商余,24/6/2016)

重庆,发神经的城市

李忆莙【驻足红尘】

重庆屋宇重重叠叠好几层。
重庆概称有三千万人口,加上外来的,应不止此数。而整个重庆城市就建在一座座山上,故房子一层层建得像田梯。

众所周知,重庆是个山城。而于你,山城是什么概念?或许,你会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山多啦。
没错,重庆就是山多。
可那是什么样的山呢?很高吧,高到什么程度?
没踏足过重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这“无法想象”,包含着另一层意思:你得先放下你的常识,同时也得放下普遍的想法。换句话说,你的思维要转化,你不能以普遍的常理去看待重庆。因为重庆按常理解决不了问题。
重庆的问题,不仅仅是山多,还有堎丘和许许多多的坡。

屋在山上,坡在屋里

自古以来,重庆的房子都是依山势而建,因此重庆人打从会走路开始,就得爬坡。即使不出门,坡还是得爬的。
关于重庆的坡和房子,梁实秋在他的《雅舍小品》里写得很传神。他的“雅舍”在半山腰,朋友来访,得先爬七、八十层土阶,进得屋来,仍然得爬坡。因为地板是依坡势而铺的,因此“一边高,一边低,来客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得有大不便处……”
这不就是“屋在山上,坡在屋里”这么回事吗。虽有点怪,倒也不难明白。
难明白的是,在重庆,你不能以常理思考,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还是不敢相信。

22楼出来有马路

且说那天抵达重庆时已是傍晚时分,在高铁站雇了辆面包车便直奔旅行社,报名参加一小时后出发的看夜景团后才去酒店。重庆夜景之炫丽熣灿早已闻名遐迩,是大伙期待已久的,虽然饥肠辘辘,仍觉得看夜景比较重要。便问框台人员,我们放下行李后想去随便吃点东西,附近有简便快捷的食店吗?回答说有啊。你们住12楼嘛,按电梯上22楼,出电梯就有了。沿路下去就是江边了。
我们一听,呆了,怎么上了22楼,出来会有马路?还可走到江边?这江之边,是长江还是嘉凌江?江怎么会上楼了呢?
果然,出了22楼电梯,先看到天桥,再直走,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天天都“安步当车”,在上下难分中走上走下;一会在大厦的顶层,一会又钻到地下去了。多少回明明是在路上,却实实在在走在人家的屋顶上。这种上天入地的落差,不断地形成巨大的心理冲激——不论我是从第几层楼出去,总是见到有条马路横在面前!我是彻底被搞昏了。更夸张的是本地人给游客派的定心丸:“若在十几层的酒店房间,你忽然看见窗外有人影晃物,别怕,那不是鬼魅,也不是小偷,是路人。”

一两百级台阶称梯道

重庆概称有3000万人口,加上外来的,应不止此数。而整个重庆城市就建在一座座山上,故房子一层层建得像田梯。城区高楼大厦多,大厦里的电梯是交通工具之一,市民上下班,用类似Touch'n Go的卡搭电梯。立交桥多不胜数,重重叠叠好几层,坐在车里仿如上天入地;还不时来个90度的大回转。轻轨从人家的房子穿过,屋面的人毫无感觉,那是人家重庆人的避震隔音功夫了得。重庆的交通不仅翻山越岭上天入地,那动辄一两百级的台阶,被称作梯道。懂吧,那是让人行走的。所以,说不定哪天你走在行人道上,忽然惊觉是走在人家的阳台上。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今天的重庆是个先进城市,已不是梁实秋笔下的模样了。当然,房子仍是建在山上,陵丘依然,坡还坡。高楼大厦顺着山体的形势而建,最要紧是地基得打稳,故起码好几层,不然怎撑得住高矮参差不齐的建筑?
同时这也是个最容易迷路的城市,你不但被搞得昏头转向,迷失方向,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于是有人说,这是个魔幻的城市。我说呢,这城市发神经。

(商余,22/6/2016)

2016年6月21日星期二

美如死亡的羊齿 ——悼赖敬文


锺可斯【诗】

我震惊,我一点也不震惊
因为山色匆匆,美如死亡的羊齿植物
诗人已经扬鞭而去
眼眸却还燃烧着蓝色火焰
如夏日星空。

Dear Blue Lai,
虽成孤岛,但你是我未曾结识仍旧景仰的诗人,如骚动的大海
在我心里翻卷,如梦如刀
在那诡异的年代,有人用刀写诗,用诗拭擦泪水
传说轻轻践踏风流,风流过
漫天耳语,仍旧不屑于张扬的忧郁诗人
像风信子的流浪,穿戴着蓝色风衣
漂泊在马背上、异乡驿站以及深情围拢的港湾,你何曾哭泣
你又何惧于坟前的死亡。

在你年少轻狂的从前,在你英魂触地之前早已有了顿悟
如禅静坐,如梦的大荒
恋人、爱人,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你仍旧依然故我
如星辰蝴蝶,如发丝缠绕着武士之刀
压卷成孤独的狼和燎原的火种,在你坟上
飞舞成青冥的磷光
不知该发生什么?
像小河快乐地流淌而没有归期……

在痛苦之后不悔地抒情
我仍旧瞻仰你那唯一用发束起的《赖敬文诗集》
这里有你写给简琼莲(发妻)的诗
这里有你写给梅淑贞的诗
这里有你写给寥湮(方娥真)的诗
我轻轻地朗读,如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艺术哲学深入其境
你仍是当年的洒脱,无波无纹地流向远方的
无岸之河。

(南洋文艺,21/6/2016)

灯塔

马盛辉【诗】

几乎每晚
我都在熬夜
而黑暗却说
它爱上了我
疲惫的眼神


(南洋文艺,21/6/2016)

形状


邢诒旺【诗】

它渴望握手      
身体长成手掌的形状
且被渴望布满
且因缺水而干硬 萎缩而尖锐

它的内在倒是柔软多汁      
从不浪费体液
绝望的旅人切下它的手指
榨取 这也是握手的方式

原来握手的意义不一定要以握手实践
何况它在天地间 一直和天地握手

天地一直和它握手
握手是实践 是不必渴望的
渴望是实践的另一面


(南洋文艺,21/6/2016)

心念零化 一首诗的创作历程

何启良【文学观点】

沉淀是必要的。这一首不能一蹴而成,太多典故。如何删除不必要的句子,集中和统一意象,可能有必要。

一、意念

意念开始萌生,欲写诗。而诗,从心最深处无名浮现,也从脑海某个角落隐藏了许久后,有了骚动、不安、忘却、在无数的记忆旋转。眼前的不完全是现实,也有幻象、虚象,而这些不像现实的一切引申到周围四方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听觉中分辨出自然、人语、机械声,原来仔细凝听还有灵魂的音乐,也不知是天籁还是土歌。还有嗓音。视觉是无所不在,处处晃动,人身物影、隐约的闪耀、光芒、黑衣黑影黑夜。在陌生地寻路,是新鲜还是旧有,一直往记忆深处寻觅。太深的地方很模糊,不知遗忘了什么,太浅的,来得容易。季节可以从不太敏锐的嗅觉中窥探到,春夏秋冬在空气里凝聚,一呼一吸也就开始为诗意的气候定调。还有人气、身体的味道,不是蓦然寻找到文化的差异,而是从鼻子掌握到时空的错落。身体的寒热温凉是触觉的最初,知觉与现象的勘探和开发以此为据。
哦,当然还有读过的书、看过的图、刻过的字、记起的诗句、影响过自己不同人生阶段的事物人物,朦胧的往事,都是混乱不清的意象。细腻的痛楚、柔肠的喜悦。整理后不一定有脉络,也不一定成诗。等待。等待。
一首?两首?一组诗?不知。过去经验是每次出游只一首足矣。要寻找突破吗?如何突破?

二、萌生

从伦敦机场出来后,地下铁车箱里往东疾行,箱内灯光不会很亮,但是足够看清楚一切。箱外是铁轨长长的隧道。从黑暗里,“黑暗之心”的意象一闪而过,从隧道出,横越郊外的大都,有散碎凌乱的开头句子:
I emerged from the tunnel of darkness
Into the heart of……

不,not “darkness”。心情虽然灰朦,但不是despair(绝望)罢。竟然是英文的句子。Dickens的《双城记》里有darkness 和despair的用字,不知不觉借用了。但是两句却是有点像W. Auden写过的句子。(Let's love each/ or die)。又不像。要不要翻译成中文继续,还是写一首英文诗算了?
心情还是在矛盾与深沉中徘徊,很多调侃以及对时事患得患失,但是这是一个旅程啊,心情总是要愉快一点,为何会有黑暗之心的意象出现?下一个车站Hounslow Central 走进许多搭客,一位看似印裔的中年男人坐在我旁边,我突然嗅到强烈的咖喱味道。大多数人在滑着手机,也有打扮时髦的金发美女,身穿黑衣、夹克、冬衣,英国人表情不多,可以说是木呐,脑海了再次浮现William Blake的诗句:I wander thro' each charter'd street, / Near where the charter'd Thames does flow. / And mark in every face I meet / Marks of weakness, marks of woe.
我从黑暗的隧道潜出
直入绝望的中心
从城到城
行走在一个尚黑帝国边沿的脆弱

这些诗句开始还不错。后来发觉在伦敦,印度裔人口极多,是英国人数最多的少数民族。脑海里引申到英国殖民的印度,那是英国海上霸权多么风光的年代。这是“帝国”的意象。但是这也是莎士比亚的故乡啊,我的李尔王在哪里?噫,怎么又是往悲剧想?

三、转折1

伦敦3月中旬的气候是华氏8度左右。时差使人感到特别疲倦,脚力尚健,但是不如前。这是第3次来此,新鲜感渐失,但是还是新奇。Westminster Abbey(威斯敏斯特教堂)在冷雨中再访,皇帝贵族将领长眠于此,也是王室举行加冕礼、婚礼的教堂。诗人角落人潮特多,上次有看到牛顿纪念墓碑,但是忘记在何处,这次却找不到。John Milton特别显眼。倒是Robert Browning抬头那一霎就在眼前。中学曾尝试写英文诗,其中有一首从他的诗句变奏而来。Nor Soul helps flesh more/ than flesh helps soul。灵与欲的挣扎与冲突,我18岁即有领悟。
隔日到Bath城。沿途的乡村园林都繁殖着深黄色的daffodils(水仙花)(伦敦塔外的草地上也种有这些花朵),又想起Wordsworth和我中学时读过他的诗了,也联想到他描述的英国乡下极为迷人的风景。沿途经Hedgestone,巨石阵在辽阔的草原凸起,冷风嗦嗦狂吹,全身冷却,石头的神秘感甚深。神奇?神秘?神圣?Bath城极美,乡下风景更美,心情顿时舒畅,然石头、树林、流水,孕育是怎样的诗魂?

水仙花的深黄在石头间变色
投向绿色的灵与欲
水流风吹孕育一个北方的民族
不是罗马的,而是世界的
如今熬煎着神秘

碎片、碎句,意象纷纶,先捕捉,后图再造。璟文说:太冷了。风太大。

三、转折2

第5日访伦敦塔,故事特多,英国皇族宫廷历史在此处最为血腥,残杀也特别惨烈。争王位夫妻兄弟姐妹叔侄惨烈残杀,有一半在此上演。入门处有买票处,我们把护照呈上,说:two senior citizen tickets. 那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回应微笑说:I do not need to see these documents. I trust you.然后把票快速给了我,但是有好像忘了一事,问:May I know which country you are from? 发觉英国人讲话都是整句完整的讲,语法正确,也不嫌繁复。与马新一带英文的用法不一样。
第一站是叛徒门,进入中塔(Middle Tower)后一直前行,穿过钟塔,在水道巷(Water Lane)的右边就是“叛徒门”。旅游书说它在1275-1279年由爱德华一世下令修建,原先是伦敦塔通向护城河的一个水上入口,曾经涉嫌叛国的死刑犯们都是通过这扇门从泰晤士河上被押送入塔,因此它被称作“叛徒门”。有意思。岁月里有多少叛徒曾经经此,在此被收押过?往下看,水池里有游人丢下的许愿钱,再看,水面有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动。
诡异处还有渡鸦。我看到的都丰满壮硕、羽毛光滑,周身黑羽闪着金属光泽。是有人养殖的。据说这些渡鸦光顾伦敦塔只有一个原因,它们嗜血如命,喜食腐肉。往后看还有皇家仪式上的12尊皇冠以及光彩夺目的佩剑、权杖和权球。

白骨累累的历史上
天堂以及通向天堂之路已经找到
地狱以及通向地狱之门已经失踪
渡鸦寻找通向天堂和地狱之门
在血腥中度日


四、初稿

伦敦冬夜平静,在电脑键盘前迟疑。把句子重读,思绪开始深化,遥远的记忆、最新的体验,把脑海一切放空,冥想开始……

从黑暗的隧道我潜越
从中世纪
从城到城
直入绝望的中心
全日行走在一个尚黑帝国边沿的脆弱
然后在黑死病接触到黑鸦
看到一滩鲜血

啊有水仙花萌生
深黄在石头间变色
这座城墙里拥有太多纠缠
血与血的混合如杂交

白骨累累的历史上
天堂以及通向天堂之路已经找到
地狱以及通向地狱之门已经失踪
渡鸦寻找通向天堂和地狱之门
在血腥中度日

但是星星有永恒的呼唤
投向绿色的灵与欲
水流风吹孕育一个北方的民族
不是罗马的
是远处的东方
找寻一个叛徒

我可能是要写一个现在帝国的叛徒,穿越了时代,从中世纪到现代,又从现代到中世纪,中间经历了记忆的石器年代、罗马帝国、黑死病、贵族残杀,到英帝国的崛起与没落。在意象里,写叛逆的意念与心情:叛逆什么?封建?血腥?阶级?集团?帝国主义?都是。可否融入东方与西方的挣扎?是内心的永恒挣扎?
沉淀是必要的。这一首不能一蹴而成,太多典故。如何删除不必要的句子,集中和统一意象,可能有必要。内在音律、节奏?不是一路来没有太大注意,而是自觉读起来其实已经隐含了还可以的汉字的节奏音律。分段?字数?意尽而字断?如何收尾?
沉淀,再修,再修。大声朗读。

五、完成

叛徒
从黑暗的隧道
从罗马的城墙到泰晤士河的这扇门
从中世纪到不曾日落的殖民
从城到城
直入绝望的中心

昂首一个尚黑帝国边沿的脆弱
不可认罪因为罪的定义
不是我的
我潜越在萌生的水仙花丛里
深黄在石头为我变色

在黑死病的传染里看到一滩鲜血
以及白骨累累的故乡
天堂以及通向天堂之路已经找到
地狱以及通向地狱之门已经失踪
渡鸦在血腥中度日

但是星星有永恒的呼唤
投向绿色的灵与欲
水流风吹孕育一个民族
不是罗马的
是远处的东方
寻找另一个叛徒


(南洋文艺,21/6/2016)

2016年6月13日星期一

黄远雄【诗】契约/勇气

契约
黄远雄【诗】

这半点不由人安排之事
无须其他人在旁叨扰
不过,在我们彼此内心
之间,早有不成文
的契约,说好谁都不凖耍赖
最终留下的那位
务必接手修葺
另一个赌气出走后
留下的偌大空间,和背后
一大笔无法兑现
的遗憾



勇气
黄远雄【诗】

要感谢
对周边环境,气候无声
变化,和极度缺乏敏感
五年一度,集体春游
的瘪狗队
定期拉队巡视沟渠区
危墙坍塌
泄溢的垃圾
的诚意

除了对匿附在拌水泥机残骸内
传宗接代的蚊螼,仰仗置废建筑物
的隙罅,长期蹑足于陋巷寻春
之旱魈与非法入境的烟霾
偶尔,龇牙咧嘴
有所微言之外,
临走前
犹不忘跷起后腿
对准墙角劲射,犒赏平日一味畏缩缄默
的弱势群体
一壶隔夜
微醺的宿酲

很少人在意缘何
在区域性经济风暴肆虐期间
众多骨牌效应应声坍塌
之际,某单位半途废置的建筑物
在近乎完工的砖与砖墙
隙缝之间
衔塞着如此之多
废纸巾般搓揉
的纸团,

那是一绺绺过时皱透的
文字,几乎模糊了年代
特有的气味,涂写着几行
泄愤者形同鬼画符般
向遁形者诅咒的秽词和唾液
造成平白无辜承包者蒙受无妄之灾
一股追款无门的冤气
现场残存,长年散发着野狗下半身
雄性激素
的气味

路过不知情的人
误以为
只是,光天化日下
另一项粗制滥造,忽职的管理层
失责的手工艺品

哪天,我重来
重温当年气极败坏的草稿
给自己
勇敢活下去的理由

(南洋文艺,14/6/2016)

死亡,以及 一些存在的声音 ——论黄远雄诗选(2008-2014年)的诗作(下)

辛金顺【文学观点】

   对诗人而言,诗是其亲临于现世的一种存在言说,是“此在”(Dasien)的在世姿态。唯远雄在此,面对恐惧,却任由恐惧将“家”拆掉,而趋向“无家”的空如,并企图以此来安顿生命面对死亡的逼视。

此外,从现象学的面向来看,自我意识的表述,以及强调“物╱我”的辩证关系,或在主体意识投射向客体的意向性活动上,自然而然的,必会表现出一种生命感知的情态来。另一方面,由于人的被“拋入性”存在,使得“人在途中”,或“诗在途中”的诗性意向,也因此含蕴了一种生命的姿影。远雄在这方面有几首诗,相当“有所为”的展开了其对生命的言谈,或揭示。如他在〈恐惧〉一诗中书写心理那“无以名之的恐惧感”,却将恐惧感形象化为暴戾之徒,面对他们,除了“交出坦荡的腑脏”,和“门户洞开”之外,就是空掉所有欲念,让人多势众的他们“如狼似虎的搜刮内心╱每一寸╱阴翳可能匿藏的角落╱直到一班魍魉╱光明正大地搬空屋内所有╱的残垣败壁”只有这样,“唯有内心囊空如明月时╱我想,色厉内荏的恐惧╱也该无趣╱悻然的走了”这是诗人面对恐惧的诗性言谈,让存有面向佛家所谓的“空无”,则就能在黏滞的世界中释放自身,坦荡而无所畏惧了。但诗人到底恐惧什么?则无法言说。
此一如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存在哲学所言及的,“恐惧”(Angst),常常让人惶惶然,却不知所恐惧者为何。因为它与“害怕”(Furcht)不同,“害怕”具有特定对象,“恐惧”无以名状,却使人陷入一种“无家可归感”的存在状态中,因此只有“死亡”,才是人生的旅途终点。当然,对诗人而言,诗是其亲临于现世的一种存在言说,是“此在”(Dasien)的在世姿态。唯远雄在此,面对恐惧,却任由恐惧将“家”拆掉,而趋向“无家”的空如,并企图以此来安顿生命面对死亡的逼视。
然而死亡是生命不可逆转的存有意义,是生物学上身体走入终结与消亡的献祭。死亡是无可演练,也从来无人能从中逃回来报讯,更是经验与意识所无法到达的深渊,所以也往往构成了人们对此神秘、幽暗,以及如阿多诺(Horkheimer Adorno)所称谓的“陌生的无名之物”,产生无知与原始的恐惧。尤其在抵达某个耆衰年龄之后,时见朋辈成新鬼,或如陶潜〈拟挽歌辞〉所说那样:“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而不免对“死亡”生有莫名的焦虑和虚无感。远雄在其《诗选》后记就曾提及:“有感于耳际频传亲人故友的噩讯,觉得生命无常……常在一起茶叙聚餐,相互调侃的老友侪们,突然一屁不响,一一撒手离席,在心头难免缠绕著一丝丝的悲凉与无奈”,因此作为存在尽头的死亡,往往成了在世者最大的威胁,也成了生命中萦绕不去,以及无法摆脱的宿命与无奈。然而诗人是怎样去触摸死亡的呢?或在诗里,怎样去呈现死亡的魅影?
远雄在〈火焚场,尽头〉一诗里,通过了旧报的讣闻回忆起其父亲亡逝的情景,那实是一种探视和感受死亡状态╱现象的方式。因为死亡是超越主体经验之外的存在,是以,只能通过他人的死亡,才能得以想象其之过程╱形式与可能发生的意念。而诗人对其父的死亡,却做了这样的一种诗性描绘:“父亲是在众声喧嚣的街头╱被无名的昏眩埋伏╱众目睽睽下╱被一小撮狼虎之徒吆喝╱强行掳走”,在此,“无以名状”的死亡被形象化和具体化成暴戾的“狼虎之徒”,并且通过“无名昏眩”的症状袭击,将父亲强行捉走。而父亲的踪迹,从此之后,成了“隔世的隐匿”。至于那“死亡”场景,却留给“诵经队伍”和“火葬场”去加以渲染。最后父亲“悲壮地╱骑上送行的焚鹤╱往炯炯的火炉内纵跃╱绝尘而去……”诗的抒情性占据了此一死亡叙事的罅隙,并为隐喻符码所组构的死亡图谱,展示了某种秘传的仪式:诵经、送行、焚化与消失,让想象的死亡,渗入了生者的意识底层去,进而铭刻成最初和最后的死亡意象。尤其最后一段,诗人写道:
“父亲走后╱遗下我一人╱独享人间魍魉魑魅╱与悲凉”
这样的主体情态展现,显现死亡想象在生者的现实里,成了一种意识渗透,并内化为心理的深层结构,以无名的恐惧或焦虑╱失落,承担着在世的死亡意向与命运。那也是存在主义者所谓“人是向死亡的存在”而存在,因为生╱死是存在者的一体两面,故在此,诗人在抵达某个年岁后,终于在父亲死亡的回忆里,观照出了死亡的孤独与悲凉。所以从生看死,死亡之镜,无疑折射出了诗言主体自我生命的揭显和处境,以及自己的存在意义与位置。
像他最近写的一首诗那样:“最终由死亡带我上路╱像鲑鱼,逆著时间走回最初╱泛潮的洞穴,耳听迎面燥热的╱风,不断与逆向的身体冷语言碰撞磨擦╱出无尽的辩驳与絮叨╱的火花,让今生的起伏╱在无尽的时间反潮中╱与宿命论奕搏……”(这首诗题为〈回到最初点〉的诗作,是远雄2016年尚未发表的作品。因不在《诗选》中,故仅置入于此做为参考,却不多加以讨论。)死亡的课题,隐然成了他近期诗作里,越来越重视的创作思考和主题面向了。
总而言之,远雄的诗,在这方面有他的意识侥向,年岁及耆,人生阅历转深,随之而来的老病与死亡也成了现实事件,成了生命里无可躲闪的存在。因此,60岁后写诗,其实语言与技艺已经不是诗人最重要的考虑点了。文字的巧拙翻转,也不在刻意为之的创作理念下完成,而是自然而然的,出自存有的蜷缩和伸展吐纳,一分生命自我意识和真实的声音。这类诗歌言说,毋需争奇夺丽,别出心裁,或刻意为之,其中,亦自有其动人的声调。
另一方面,综观远雄在这时期写的诗,即使具有社会关怀的指涉,也是源自于个体生命经验的感性╱抒情形式的揭显,非政治意识形态式的介入。毕竟诗歌一旦介入意识形态的幻觉,将会自毁于其诗性本体的开展,因为其需求的读者是群众,而非个人。所以远雄这些贴紧其生命流向延伸而下的诗作,尤其晚年对死亡进行内在审视的作品,可以说是展现了诗与存在之间那分内在的隐密关系,无疑的,在其诗(这时期)的创作上,亦赋予了不同以往的价值和意义。
(下)

(南洋文艺,14/6/2016)

6月诗人节特辑: 黄远雄专号2 ——评《走动的树:黄远雄诗选》

远方的诗,路上的树
黄远雄近照(许通元/摄影)


张锦忠【文学观点】

当一切都是政治时,“吾妻不谈政治”也是一种书写政治。

黄远雄写的是“行动诗”,连“下雨”都是一种拟人化行动——“雨季从五百里外赶来”。 《走动的树:黄远雄诗选》中的99首诗,从第一首〈渡河者〉开始,几乎每首诗都有行动者(能动者)或移动的意象(最多的移动意象当然是“树”),移动的空间总已是“途中”(最常出现的空间意象当然是“路”),即使到了卷末第99首的最后一行,仍然诗在途中——“不欲长醒的征途中”(〈一方水土〉)。
因此,黄远雄的诗既富“有机结构”,诗由行动起意,收笔为合;又类似芝诺(Zeno)的“两分法悖论”,诗恒在中途;诗在中途,人在途中, 写的其实是时间。〈渡河者〉写于1967年,彼时诗人正当“寂寞的十七岁”,到了〈一方水土〉,时序已是2013年,诗人已63岁了,历经多种基层生活,继续奋力在时间大河逆水行舟,时光如此遥远,“这一条河”依然“星光错乱地激在两岸”。
于是诗集中频频出现的河、路、旅途,既是河、路、旅途又不是河、路、旅途,而是生命寄旅、生活境域、光阴岁月的寓喻,故诗于黄远雄——或文学于黄远雄——是生活,而非仅仅是书写。我以为〈草径〉一诗最能表达他“对生活的沉耽”:诗末节写赤脚踩在草径上的汗渍,“每一滴都是/蘸着生活欲望/不舍的依恋”。像黄远雄这样一个身心承受生活力道的诗人,写诗固然“亟其需要/与文字特有的敏锐性/保持灵光一触”,更需要“一只阅历丰富的老瘪狗”(〈写诗与守夜的老瘪狗〉)。
《走动的树》中的第二首诗〈气象台和你的〉写于1970年,是一首机智的情诗。但我们也可聚焦于诗人主体性的宣告:“那座气象台/是我”。1970年以后的马来西亚,是“后五一三”的新经济政策与种族分化(racialization)横行的年代,然后很快的就进入“马哈迪时代”,一直到2003年才进入“后马哈迪时代”,以迄于今。作为马华诗坛其中一位我称为“马哈迪时代的抒情诗人”,黄远雄当然要在他奔波的途中旅夜书怀。1981年,马哈迪当上首相那年,诗人写下〈吾妻不谈政治〉。当然,当一切都是政治时,“吾妻不谈政治”也是一种书写政治。
在“后马哈迪时代”,抒情诗人继续无奈地调侃这个国家的“家务化政治”,〈家务事〉可以说是对〈吾妻不谈政治〉30年后的回应:“可能有一轮/催泪弹式的烟硝过境/可能只是一阵淨盟式/蜻艇点水的静坐/阴霾,会很快地过去/都会很快地过去/这数十年来的/就是/这般耍赖地混了过来”。我们都知道,“就是/这般耍赖地混了过来”的,显然是执政近一甲子而不愿轮替的政府,那就不是家务事了。黄远雄的诗“大部分吟哦/自己走失”,小我走失,写的才是风雨山河岁月。
黄远雄回应整个“阴翳围驻的年代”的呼唤,写诗48年,他的诗作产量当不止本集的99首。从超过260首中选出99首,大概取其“既济未济”之意吧。
《走动的树:黄远雄诗选》其实是《诗在途中:黄远雄诗选1967-2013》(马来西亚,有人出版社,2014)的台湾版。对台湾诗坛而言,黄远雄就是那个2015年秋天的“渡海的人”。

(南洋文艺,14/6/2016)

怀抱唱片

庄若【椰子物语】


如今我店里家里,都各有一架唱机、一架CD机。每一天我选一叠唱片去店里听。

临出门前,赶写这篇稿,想了一想,放了一张唱片。路易士阿姆斯壮的《哈罗,多莉》。
记得中五毕业旅行,从马六甲北上浮罗交怡,路程8个小时,一路上播着老歌,其中最有印象的,就是这首歌,简直像“洗脑”一样,那是我的青春少年歌。

陈文端的许愿泉

中六的时候,认识了一名玩Band的同学家福(如今贵为校长了),介绍我披头四,自此上八打灵工作,从编《椰子屋》到开餐馆“椰子屋”,仿佛在西方流行音乐史打了一个转,听摇滚乐、民歌、雷鬼、怨曲,甚至乡村歌曲,以至后来90年代的indie音乐,但就是爵士音乐不上心。
在我收藏卡带的年代,印象中只听过Benny Goodman的大乐队,自此喜欢上单簧管。不过,也就那么一饼录音乐。后来CD时代来临,某次大拋售,几块钱买了一张“棉花俱乐部”电影原声带。记得那是文端介绍我,第一次听的是卡带,是在他的“斗室”,也就是《椰子屋》早期的编辑部。他的卡带如山随便叠放在角落。见有客到,就热情洋溢地介绍说那是他的许愿泉,欢迎丟几枚硬币过去许愿。并且老实地说,他没有钱时就会去掘硬币来使用。我们听了觉得好玩,无不掏裤袋丟几枚过去。

小小的俱乐部

在美嘉园16号门牌的时候,我本来是租一个房间,与屋主一家同住。后来屋主移民,新屋主把整间屋租给我。本来收在房间里的卡带和书,尽都搬到楼下大厅与二厅间隔的一个架子上,颇为壮观。我放了一架的整合式(Mini Combo)卡带机,一个唱机(是阿Paul以两百令吉卖给我的)。朋友来了,自然就坐在清凉的地板上,看书听歌,像是一个小小的俱乐部。我们编书(当年是阿鱼、张圆圆,都是同屋房客)就围一张超大张黑色木桌。大家都喜欢听歌,口味稍为不同。记得张圆圆喜欢Michael Frank,法国的新派爵士。其实那时候流行的史汀和钟妮米朽,摇滚得来,有几分爵士风味。
此时阿姆斯壮唱片两面唱完,我放上钟妮米朽的《蓝》。
搬去近“千百家居士林”的美嘉园时,编书排版的是我和爱伟。杜迎明常来聊天,编故事(我们版本的《儿童乐园》),累了就睡在苹青色长沙发。那是我们最喜欢的角落。旁边放了音响、卡带机、CD机。有时爱伟上楼睡了,我工作未完,有时便卷在沙发休息一会,然后再起身工作。尤其当时电脑操作缓慢,每一个修图指令,都要等个半天。
如今我店里家里,都各有一架唱机、一架CD机。每一天我选一叠唱片去店里听。因此半途去看试片,有些同行有机会看到的,是一个怀抱着唱片去看戏的乱发怪人。

(商余,9/6/2016)

刻苦自修的诗人陈文龙

冰谷【文坛烟雨】
左起陈文龙﹑晴宜﹑冯学良﹑冰谷,摄于山打根扯旗山

      70年代年轻气胜时他曾经写过一首〈卫生棉〉的诗,在当地副刊刊出,牵动了一场激烈的笔战。

陈文龙不只对诗情有独钟,而且具备了写诗的潜质,诗作常有一气呵成之势。〈沙文专辑〉所收录的5首新作,他在诗作的〈后记〉中说:“许久未夜出游,正是凌晨时氛,不知何故,一时心潮涌动,要写诗也,同时一挥毫即得5首,费时不过35分钟——。”

笔战致副刊休刊

这5首诗刻划写5个不同命运的风尘女郎,现抄录其中一首〈她的名字叫珍德拉〉,全诗10行,如下:

最后。我从裂开的化妆镜中
惊见一具棕色女体吐火
熊熊的说话:那年
年方十二 我四肢被张开
绑在床上,彻夜哭出来的血腥
便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我喻之为蛇的女子最终私奔
最终被卖落风尘:现在
从错误,我不言悔——
怪异的女体她叫珍德拉

从这首诗作看出,文龙落笔相当大胆,他撇开世俗,任何题材都可毫无忌惮地入诗。70年代年轻气胜时他曾经写过一首〈卫生棉〉的诗,在当地副刊刊出,牵动了一场激烈的笔战,惊动沙华文坛,因双方坚持不下,最终迫使该副刊休刊以平息战火。
个性颇为自负﹑喜欢独来独往的陈文龙,来自贫穷家庭,1949年4月22日诞生于沙巴的小镇那辖拿笃(Dahat Datu),念完小学便去当学徒。文龙幼年就喜欢阅读,尤其爱看文艺作品,13岁之龄即拿笔习文,1962年写下的处女作,竟是一首五言诗。过后他虽然崇尚现代诗,兼写杂文和短篇小说,但在整整30多年的创作生涯里,他依然没有放弃过对古诗的探索。

“拿笃青年文艺协会”发起人

陈文龙早期在拿笃非常热心于文学活动,与窗小亚同为“拿笃青年文艺协会”发起人,主编过的文艺刊物有〈新潮〉﹑〈文艺钟〉和〈潮讯〉等。他投稿常用的笔名有:陈不名、八公等。遗憾的是,文龙投下了满腔热忱从事文艺写作,却只出版过《廿人行》﹑《繁星集》两本合集,而且收录的都是散文,他平生最擅长且创作最多的新诗却没有收集成册,使到有意研究文龙诗作的人士带来不便,也因此诗坛上知道他的人不多。记忆中,旅居沙巴多年的唐林曾写过一篇长文评论文龙的诗,刊于星洲日报的〈文艺春秋〉,肯定文龙的诗作。
上述两本合集,均由麦秀主导的犀牛出版社出版,列为“大马文丛”,是文龙通过归雁交由槟城的犀牛印刷兼行销。《廿人行》的附题为〈沙巴青年创作集〉,收录了20名年轻作者的作品,文龙的两篇散文是〈昨夜心声〉和〈鸥飞高处〉。他在〈鸥〉的开头这样写道:“船启航了许久,坐在船头;托着下巴,凝视着蓝蓝的海水,出神地。此次出海,不在旅行,而是为了工作,为了赚取日薪。虽然数目不大,但总比在街上游荡好得多了。”这是文龙走出小学校门,投入社会争取温饱的心情描述。
文龙在拿笃打过几份工,都不顺利,生活相当潦倒,直到他离开拿笃移居山打根,投入报界,他的工作才能才受到肯定,生活也开始稳定下来。他在山打根不仅工作顺利,更踏上人生最完美的旅途,找到他终身的伴侣,结婚生子。所以,有“小香港”之称的山打根,可说是文龙的福地,住下来便不曾离开过。
(陈文龙篇之二)

(商余,2/6/2016)

2016年6月12日星期日

山水、泉石、残砾 ——陈瑞献的印石景观

陈瑞献纸刻:〈山水〉

张锦忠【共沸志】


陈瑞献自从1968年“发明”纸刻以来,即常以黑白世界呈现其内观冥想的“暗夜的艺术”,淋漓尽致地发挥隐象法之技,让有无虚实在黑白之间自行辩证。


除了〈石乃久坐之人〉之外,在陈瑞咸的幼石路径之“印石景观”,尚有以下3枚:

陈瑞献印:〈山水〉

(一)〈山水〉

——开启知觉之窗,选一视野,坐好,观山观海。山在四面茫茫白水处,波在边界拍岸。波动,石不动。远山坐定似无情,近水波动若有情。有无之间的辩证,天若有情天亦老,正是物在天地间之现象。留白处为“无”,洽洽彰显了“有”的无边无限。人应当如此观看,也应当如此观看山看水。同样是观物之动静,陈瑞献另有以〈山水〉为题的纸刻作品。
陈瑞献自从1968年“发明”纸刻以来,即常以黑白世界呈现其内观冥想的“暗夜的艺术”,淋漓尽致地发挥隐象法(anamorphosis)之技,让有无虚实在黑白之间自行辩证,作品在报刊出现,展出之余也结集成《陈瑞献纸刻》出版。有趣的是,纸刻〈山水〉与印石〈石乃久坐之人〉 不无神似之处。纸刻〈山水〉之异山奇石有“底座”,颇似雕塑;以山水观之,其中竖立的巨石在斑驳白底荡动,有如炯争流于海,动感十足,与印石〈山水〉或〈石乃久坐之人〉的久静成对比,也令人想起英格兰威尔特郡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巨石阵那座充满造化奥秘的石柱林。

陈瑞献印:〈泉咽危石〉

(二)〈泉咽危石〉

——水流过石间则为泉,流至空白处为为石;水在石地为泉,石在水处为危石,泉石一动一静,易位之后, 泉(“泉咽”)隐石(“危石”)乃见,反之亦然,太极之道尽在其中。泉石在不同空间互观,青山看我或我看青山,端视主体位置而定。〈泉咽危石〉是陈瑞献在印石方寸地进行的移景/易景法,已见其造庭之意/艺。相较于〈石乃久坐之人〉,陈瑞献此印刻的其实是“空间”。
潘正镭当年读〈泉咽危石〉,证之于陈瑞献的小说〈内空之旅〉,引述了〈内〉文的这句话:“像在波浪的相互推动激荡上,了知水性的平静一样,苦乐、人我、是非、好丑,动乱万千的流转,了无差别的平等寂静”。陈瑞献不同媒体的文本,相互指涉性甚强,他频频穿越《拉奥孔》的“诗与画的边界”,来去自如,此仅为一例。岁月流转,夕阳几度,山河如其所是地静静湲湲变象易位。


陈瑞献印:〈残砾〉

(三)〈残砾〉
——“残砾”二字,皆形声,到了陈瑞献刀下,皆碎裂为磥磥砾石,有若巨石剩余物,钜细形状不一,藏景于空白之间,乃至它就是空白,就是“无”,就是“道”。静观之下,“残砾”隐象于有形之物,有如预言历史总已是片片破瓦残砾,留待读史的人自行重构。 戴文治题诗云:

冥想者问:
若宇宙不存在
为何
破山裂石成碎粒?

这显然是一道修辞反问。道生万物,物质不灭,一石一宇宙,纵残砾也是天行健的产物。
特理凡(Roland Drivon) 在谈陈瑞献印的论文〈煤匠之佛道〉(1980)中,即提到〈石乃久坐之人〉: “巨石凝立于沙海之上,令人想起日本花园或英国的Stonehenge史前石柱群。……禅坐者经验空无之后,退入石林而硬化如石”。其实,如前所述,依我的观察,纸刻〈山水〉较诸篆刻〈石乃久坐之人〉更近似巨石阵,篆刻〈山水〉也比〈石乃久坐之人〉更有日本花园韵味。

(商余,28/5/2016)

天地无垠无涯——陈瑞献的静观诗学

龙安寺石庭


张锦忠【共沸志】

1979年5月释昙昕法师与6位弟子,带了6颗佛舍利子赴日;其中一位弟子即陈瑞献。

1980年5月,陈瑞献撰〈华严觉受:晚春旅日记〉一文,记1979年5月释昙昕法师与6位弟子,带了6颗佛舍利子赴日;其中一位弟子即陈瑞献。昙昕法师一行访日的目的地是京都妙心寺丛,他在欢迎茶会致辞中说:“寺本境内的一檐一树一石,均与时俱老,且都涂上历史的芬芳”。昙昕法师所说的,乃观者对(观)物与时间性的体会。妙心寺丛有以石庭闻名于世的古寺(建于1450年)龙安寺。
石庭之岩石的配置与结构独特:5x1、3x2、2x2,共15块石,合为5群石组,散置于一大片白砂地上。陈瑞献观龙安寺石庭,用的是“缩心成一点再放大至空蒙的观法”,他写道:

陈瑞献纸刻《造庭》


“人真是不大不小,天地有界线又无边,毫不含糊的跟着幼砂的波纹游入内,从推拥着石堆的苔绿植物的浪花冒出头,复化为石,最后才由这些春润夏旺秋瘦冬白头、但永愿一动也不动的死硬结体袅袅散入空中,我们把心思拣回来的那一刹那,这个石庭又已经历了一场物来则现物去则灭的经验。”

在完美中有缺陷

故在陈瑞献的观想中,石乃久坐之人,游入幼砂纹道入走迷宫,天地悠悠,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复化为石”,刹那即永恒。但白砂尤似白茫茫大海,钜石如岛屿,海面寂静,有风初起,故波纹兴。陈瑞献后来作纸刻《造庭》, 以“暗夜的艺术”化白茫海面为夜境,波纹流转,观者午夜弋航,静静航过诸岛,但见海上生明月(“月光刚推向全圆的那一刹那”,陈瑞献写道)。
《造庭 》画面仅现一组及两个半组,那是因为观者的肉眼视野的局限:“不论你选择哪个角度,……都无法把全部十五块石尽收眼底。每个角度都是一个死角。在完美中有缺陷”,当年龙安寺的主持木下玄隆禅师说。对陈瑞献而言,解决这个空间的“完美中有缺陷”的方法是时间。纸刻《造庭》钩描出无数水平线般的横向线纹,形成了视觉的流动,而流动的视野不会停驻在画面这一组及两个半组的石群;内空静观无垠无涯,没有死角。另一方面,明月的运动到了“圆月上寒山”的高度,天地尽收“眼”底,值此,天地人已合而为一。



静观诗学观想冥思

陈瑞献的静观诗学以观想冥思,既观物又内观,故观物内观皆内空之旅,跨油画、胶彩、水墨、纸刻、金石、小说、诗、散文等多元媒体。他的静观之道有二“原型”:一为“鸟声婉啭”,一为“圆月上寒山”。借此二静观方法,陈瑞献穷究内空,超越外物的表象,在诗境与艺境呈现他的内空心象,例如“鸟声婉啭”,化为内心刻石,即成“鸟鸣串珠”,观者经由此径进入诗境,“煤匠”亦縁此道创作鸟章。

(商余,11/6/2016)

2016年6月9日星期四

当年美术学院上课

练葵芳【转山】

因为每天一放学就去做工,我和学院同学基本上完全没有建立到交情,也从没参与过他们任何的联谊活动,最遗憾的,包括下午的陶艺课,做陶啊,我都没学过。

从小到大,我喜欢认为自己有美术天分,因为我喜欢写字,能写文章跟能画画,好像很是同一码子事,所以中学毕业以后,没人供我继续念书,辛辛苦苦半工读,也要上一上美术学院才甘愿。
结果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半工读的岁月,一早上课,中午一点半放学,立刻小跑步飞奔到以前的耀汉商场开档,卖棉花糖,看档看到晚上11点,坐巴士回到家,午夜了,很累,还得做功课,做到凌晨3、4点,胡乱睡一下,6点多起床,又上学了。
日日如此,月薪120大元。
30年前的薪水。
要知道,学美术,除了天分,技巧的努力锻炼是绝不可少的,肯努力,即使没有惊人的什么细胞,老老实实画点东西,总没问题,当时仗着年轻,认真了半年之后有点要垮要垮的,功课渐渐做不了了,上课也无法专心,坚持了一年多,大崩溃,哭了一天,决定放弃,将这件事收在心里,视为人生的一大失败。
我令自己失望了。
也因为每天一放学就去做工,我和学院同学基本上完全没有建立到交情,也从没参与过他们任何的联谊活动,最遗憾的,包括下午的陶艺课,做陶啊,我都没学过。

感觉重重受挫

我在美术学院,好像没学到过什么,没训练出什么技巧,没搞清楚美术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起步上,自我感觉重重受挫而已。
转眼30年过去了。
这次回到马来西亚,心血来潮,忽然决定下马六甲探望一对夫妻,他们是我美术学院的同学,30年没见面,只于近期通过面子书联系,贸贸然,我去了。
同学已是陶艺家了。

老同学教做陶

时光仿佛倒流,彼此之间,依旧柔软柔软的,可以连结,我认得你的单纯,你也认得我的无辜,在安静的马六甲,我被老同学温柔的招待着,至夜深,他们教我做陶。
30年前连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是否存在的遗憾,无缝连接。
说不出我心中的感慨、感恩。
竟然可以这样,人与人之间。
也不是没有改变,谁能真的不变?我们都老了,经历了忧伤,遭受过挫折,也尝到过甜美的幸福滋味,不知所措过,万分笃定过,冥顽不灵过,无为顺流过。但是老同学相见,彼此愿意记得当初的真,愿意回到初心相待,我真的老了,不想用“美”这个字来形容。就不形容吧,就这样。

(商余,1/6/2016)

威北华 文艺创作集缘起

《威北华文艺创作集》张景云主编有人出版

张景云【反刍烟霞】

我带来威北华的3本创作集,50年代原版的《流星》、《春耕》和《黎明前的行脚》。我最在意的是让今天和后世的文学读者们有机会在精神上亲炙这位让人感觉可亲的作家。

这部《威北华文艺创作集》编印的缘起,应该追溯到2012年的一场马华现代诗学术研讨会,那是由金宝拉曼大学中华研究中心所举办,为期两天,我出席了首日的会议并受邀担任第一场演讲的主持人兼回应。首位主讲人王润华教授的讲题就是以威北华为对象:〈倒流的诗河:威北华流亡与废墟的书写〉,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篇研究威北华文学业绩的“作家研究”论文,写得相当全面而又有心得,我的回应是无可增益的,只是谈了些细节问题,实在有愧于出席者。

3本50年代创作集

然而我还是有备而来的,我带来了几年前向槟城老友蔡木昌借来的威北华的3本创作集,50年代原版的《流星》、《春耕》和《黎明前的行脚》。我利用作为主持人兼回应者的特权,向在座的有人出版社的诗友们强力推荐,希望他们能编印一部集这3个集子为一卷的创作集,意义当然是多重的,我最在意的是让今天和后世的文学读者们有机会在精神上亲炙这位让人感觉可亲的作家。茶叙时间,曾翎龙、杨嘉仁、方路他们找到我,我把那3本书交给他们,其他的都不必说了。
木昌这3本书,我是于此前4年往槟城参加韩江同学常年新春聚餐时,顺便跟他索借来,那年3月我有一篇随笔专谈:〈旧书中的前尘影事〉,寄给《商余》发表(2008年3月11/12日)。奥维尔(G. Orwell)说,即使写时政文章也要设法把本身的经历写进去,在他是以自己作为时代的见证,我辈小人物不敢奢言时代,现在把自己的琐事形诸文字,犹如走路时踢一踢小砂石,不过是在窒息的生涯里穷开心而已。关于那3本小书,我是这样开始说的:
飞抵槟城那一天是华人天公诞,入住酒店已是午后3时半,只匆匆到莲花河一间老咖啡店喝了一杯热茶就折返酒店。傍晚木昌到酒店来会我,他说我们从前帮衬过的新街头巴刹旁边的那间菜馆宜香,这天徇俗休业,我们信步走去,在日本街将就走进一间湫隘的小菜馆;这店头跟紧邻的咖啡店没什么两样,店里一半空间给木板楼梯占去,另一边只摆放大约5台桌椅,我俩就在临街的一张坐下。
在酒店前我已留意到木昌手上拎着一个薄薄的塑胶袋,我们点了3菜1汤,和一壶菊堡,茶端上来了,趁桌上半闲的话头空档,木昌把袋子递给我。我早已猜测到袋子里可能是什么东西(原因容后再表),虽说如此,把里头那3本陈旧得纸页将近散脱的小书抽出来,我眼前还是感觉一亮,欢喜得心花怒放。过去这些年,每回到槟城见到木昌,谈起书的话题,我都不忘提醒他整理家里的藏书,自己用不到了,找个社团捐出去也好,他这就会谈到我们的老友司徒家捐书给某团体时如何被冷待的负气话。木昌一生都在岛上生活,居所安定,所以年轻时买来的书,只要没被蠹鱼蛀掉,今天还可以找得到,让我这个半生萍踪无定的人羡慕不已。

回过头来的人向往的人生

初认识木昌,是60年代初在中路尚德中学当教务员时,他在高中部念书,是从韩江转过来的(高中同学中还有一位林水檺,今天在拉曼大学任中文系系主任);因为他喜好读文学书,偶尔会聚在一起,我介绍他看姚紫、苗秀、威北华等马华作家,这是他以前没接触过的,我们的交往就这样环绕着马华文艺作品开始。求学时代他就开始当他老子炒粿条的帮手,离校后进入新街头巴刹附近鱼行打工,后来有个时期在一家酒厂当经理,时常得跟监督酒税的官员周旋,感觉烦不胜烦,最后还是做回老本行,在父亲去世后领回旧摊址,重又挥动炒粿条的锅铲。微末的营生,平凡的日子,这是一个回过头来的人向往的人生。
吃了晚饭,我们走下新街再转入卖菜街,在牛干冬路口左折,这排店铺有几间酒廊,其中一间是一对母女经营的,为母者是木昌老邻居;我们在五脚基骑楼下临街而坐,在华灯下隔着花草暗香和摇晃的人影,在市声中有一口没一口的喝啤酒。
回到酒店,我把书物摆在桌上,移身到玻璃窗边。这次来槟,柜台小姐配给我对市景的房间,这时正值午夜,窗外大大小小的啪声此起彼伏,酒店旁的巷弄有人燃放烟花,五彩光绺仿佛就落在我窗前,极目南眺,从五条路填海地公寓直到日落洞,也都有小簇小簇的烟花,在墨色的穹苍底下无声的绽放。

(商余,8/6/2016)

2016年6月6日星期一

黄远雄【诗】回到最初点/真相/防腐七十年

回到最初点
黄远雄【诗】

最终由死亡带我上路
像鲑鱼,逆着时间走回最初
泛潮的洞穴,耳听迎面燥热的
风,不断与逆向的身体冷语言碰撞磨擦
挤出无尽的辩驳与絮叨
的火花,让今生的起伏
在无尽的时间反潮中
与宿命论奕搏;最终
过去式的良朋损友
在途中一一涌现
面目清晰,且格外
珍惜再度拥有欢聚的机会

我会小心翼翼,竭尽所能
暗藏某时段片刻记忆的背影,
俟至下一趟
喝饮孟婆汤,越渡奈何桥后
在重回的上流必经之河域两侧
某静卧不受干扰的
鹅卵石与鹅卵石之间的
隙罅内,凭借单薄依稀的记忆
似曾相识的眼缘和体温,与自己的
前世会见,借以警惕自己
下辈子,不得再重蹈覆辙
若要走得更五湖四海,坦荡
惟有读书
别无捷径


真相
黄远雄【诗】

以华丽巨资筑构的真实
比起日前寄寓的岩磋
更岌岌可危

一只长年穷猿奔林
的寄居蟹,
我惟一庆幸的是
刚走完一匣子年后
迈向七十之前
有机会向卑微,不断变形以迎合
未来趋势发展
的阿米巴
虫,问道

面对扭曲,误读
甚至无谓的排斥
学习阿米巴虫如何以一绽
无以名状的微笑,荡荡
坦坦的平常心
豁达,游走于于三界之外
五行之中的行情板上,洞悉看似,
不动如磐的数据,一团外观和谐
其实格局内部早已溃
不成军

真相之可解或不
全然取决于
起心动念的一刹那


防腐七十年
黄远雄【诗】

假设注射我体内的防腐剂
一如我所愿
的年限是七十年,此刻我正好
走完一匣子又六年,如果
我过去对阳寿要求的是长度
那么这最后四年我有所必要
放弃过去俯瞰式,不惜无限放大
周边的坑坑洞洞,更专注于修复
以往不曾留意
生活隙罅间的人情世故
以慢活
以低空贴地浏览的姿态

虽然仅剩短短一小截,
如果我还在写诗,让你发现
我的诗一直耽溺在七十年代
狂飙式激情氛围而无视
2015年后体内的日渐萎靡
全然漠视
我步伐蹒跚,情过境迁的
事实,在在凸显我荒谬虚假得像
一枚即将逾期,外观依然呈现完美光鲜
的罐头,内部某食品可能
充斥着过量的禁药违品
请立刻排斥
拒绝享用

(南洋文艺,7/6/2016)

论黄远雄诗选(2008-2014年)的诗作

死亡,以及一些存在的声音
辛金顺【文学观点】

     
到了晚期的诗作,远雄却以另一种诗性延异的隐喻系统,展现了生命的另一种面貌。那是历经种种生活顿挫、病痛生死、岁月沧桑后的敘事,是一段漫长过程中,诗人内心情感结构和诗性表达方式的重大变化。



黄远雄(1950-)写诗将近50年。著有《致时间书》(1996)与《等待一棵无花果树》(2007)。而出版于2014年的《诗在途中》,则是其诗作精选辑,乃诗人汇录了1967年至2013年的佳作,共99首,编成自选集。诗人自选诗作,大致之意,不外通过筛选以精粹化个人的作品,展示自我意识和诗艺成长,以及总结某个阶段的创作成果,其中自也具有回顾与告别的姿势,或一种向过去自己致敬的方式。选集中的诗,有68首来自已出版的两本诗集,惟另31首,则是2007年之后的“新作”,之前未辑合成册,而直接的选入选集中,由此可以窥见诗人对这些诗作的重视;另一方面,亦可看出其近年来的创作不辍,以及创思依旧的难能可贵。
而这些占了诗选集三分之一的“新作”,其实仍然延续着远雄以生活入诗的创作理念,即通过抒情自我(lyric I),探入事物与生命存有的言说之中,不断从生活经验和主体认知上出发,以更缜密的思绪,让诗的语言穿过个人生命,去撩拨存在的遮蔽,以期敞开现象世界的某种意义。而这些作品有异于远雄早期付诸于以气使才,以意驭象,并趋向雄浑(sublime)之作的宏大声响,如“带着狂涛回去╱大鸦那种森林的隙罅”(〈息羽〉),或企图“以狂飙的声音”,“展示自己铁蒺藜的粗犷”(〈独步〉),以及呈现出“年轻时,叛逆的火焰╱可以燃烧意志化成╱一种傲然的钢╱呵!我就是那阵狂飙╱雪亮的刀╱可以砍断我风尘的胳膊╱割我霜露的头颅╱惟不能断我的天涯路”(〈歌〉)那样时以层递结构的词句去推动那充满着气势、激情、决绝、傲骨与豪迈的主体情绪和生命言说。
然而到了晚期的诗作,远雄却以另一种诗性延异的隐喻系统,展现了生命的另一种面貌。那是历经种种生活顿挫、病痛生死、岁月沧桑后的敘事,是一段漫长过程中,诗人内心情感结构和诗性表达方式的重大变化。因此在这方面,实可当做远雄于诗歌创作演绎史的一分存有档案。
在这31首诗中,远雄固然不忘以诗意的目光介入周遭生活和社会现象的各种情态,由此表达出其对现实生存的关怀和忧虑。这种介入,有其存在环境的贴身亲临,也自有其道德力量的表述。尤其在现实诗学的脉络指向上,“介入”,几乎可以说是成了现实道德的美学认知,或一种广义式政治存有的自我展示方式。它最大的功能,不是面对自己,而是面向群众,以期取得众人的共鸣与回响,并企求产生社会(政治)的改革力量。
但远雄诗中的“介入”,却不尽然是政治属性的表述,而是存在感知在惘惘威胁下的发声,一种形而上的忧患和精神困扰所衍生的诗性言说。 如〈从今天开始〉一诗,诗人在诗中大量堆叠着“巡侦”、“梦魇”、“蛇豕”、“鹰隼”、“猎物”、“野畜”、“丛林”、“忧患”等词汇,以呈现出周围治安不靖,危机重重的存在意识。
同样的,在〈出门〉的诗里,也呈显了“尖柄的伞”、“防狼的喷液器”等妇女出门的心理不安全感,以及“大鹏阴骘张翅╱盘踞,俯瞰聚集游行”、“湿霉菌”、“瘴疠烟雾”和“鼠疫”等政治思想控制和人为灾害的控诉。这些诗作的社会性意向相当明显,但却也是诗人存在经验的存在话语,或此时此地一种现身情态的表现。这样的诗作,自非一般鼓动式的“介入”能加以概括,而是诗人明晰自我界域中的存有,以及存有之以为存有呈现其本身存在意识的一种方式。故身处阴郁社会生活框架之下,诗末才会有“朝往阳光最灿烂的╱方向走,朝往人气麇聚╱的方向走”之说,这也是诗人面向自我生命的一分祈求,或存在的语词。
类似这样的诗,尚有〈公园执法者〉、〈社区警卫〉、〈伤害〉和〈土拨鼠〉等,但这些诗,却不是远雄这时期写得最杰出的作品,因为远雄并无意于通过现实诗学拓展其诗作流向,亦无复往昔那份张扬主体情性的激昂,不再是“风沙中走动的树”,或以匆匆行色,企图“寻觅每一片灿烂的灯火”(〈尘埃未了〉),而是逐渐沉淀和宁定于生命的自我灵视,尤其在面对老年与死亡的逼迫之下,其诗作开始探向存有的自我辩证,在时间流域里,审视了自我“在世”的意向图式。
〈人在途中〉可以被视为其在这方面书写的代表作。这首刻录时间╱年岁之诗,深刻的敘述了诗人60岁时那分存在意识的临现感,或如传统诗学所谓的“当下兴起,振响于无声”的瞬间感知意念——一种在世的自我呈现:“我年届六十╱已无法预设太多承诺╱除了写写诗╱调侃自己”,因此诗人在耳顺之年的生命意向,只能回归到写写诗的自我遣怀内里去。在此,命定的时限,与青年时期“要叫命运改道”(〈行色〉╱〈尘埃未了〉),并昂志走向广大的世界,无疑形成了强烈的生命辩证图像。而类此海德格式的“在世被拋入性”之命定存在,使得在途中之诗╱人,产生了一分诗性的感染力量。惟远雄写来,举重若轻,诗句明朗却内涵幽深,并以层层展示结构的诗学方式,由“行将临莅但将永远不会╱兑现的等待”→“我总感觉自己还在旅途上╱享受上苍御准的配额”→“我乐于适得其所”,最后淡定的揭示了“我人还在╱还在╱行将抵达旅途中”的人生终点命向。这份对生命自我凝视的情态,无疑是旷达与开朗的。而诗中存有的体现,永远都在路途之上,故人与生命的对话,才能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成其为动人的诗章。
(上)

(南洋文艺,7/6/2016)

6月诗人节特辑: 黄远雄专号1

早遇或错过的“机缘”
黄远雄近照,许通元摄影

文学Q&A
张永修【问】黄远雄【答】

Q 您在大马出版的诗集《诗在途中》,能以《走动的树》在台湾面市,对您来说意义在哪里?
A 最大意义是让我知道我的诗倒底能走出多远,至少让我感受到,这些年来写诗,心理上仿佛得到重大的回馈和补偿,让我这一生无憾。能有如此重大的机缘,我要借这里感谢有人出版社的总编辑曾翎龙先生的大力推荐和鼓励,要感谢台湾宝瓶文化出版社之社长兼总编辑朱亚君小姐的厚爱,愿意砸钱无条件在台湾为我出版一册诗选。

Q 您写诗多年,碰过怎样的瓶颈?
A 一般情形是题材我不缺乏,这方面我有点自信。通常我的困扰都是来自文字驾驭、不知如何表达、如何处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瓶颈”?一首诗初稿的雏型可以很快在脑海内组合,我可以一字不漏地在键盘上打出来,不过要形成一首诗时,可能需要一段好久的时间沉淀,我惟有尽收在文字匣内。因为我相信世间万物之中有一样东西叫作“机缘”,不同的人或物,冥冥之中都有其早遇或错过的机会,收藏在文字匣的文字堆也是如此,惟不一定最早驻进的会按秩序先后释放出来。每件初稿都必须等待它们各自的机缘出现。可能在某日某地发生某事件,或什么的,突然让我想起某段我曾拥有的文字时,我才会打开我的文字匣让它重见天日,再重新经过瘦身整理后,才逐渐成形。

Q 以写诗近50年的经验总结,怎样才不愧称为诗人?
A 我的看法很简单,一般上,凡是写过几首好诗的人,不论其年龄大小老幼,不论其创作期长短,我都乐敬他为诗人。

Q 您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A 往后接下来应该是放松心情,在还没有找到真正想写诗的感觉之前。每件物品都有它的年限。一枝写了50年诗的笔,也该显得有点老气迟钝了,再也没有过去那般尖锐的看法,我想那是很自然的现象,我倒淡然置之,尤其一个像我经过耳顺之年后的人,活到这把年纪,其实也没必要再与自己过意不去。
我为人处事一向很懒散,对未来,从来没有订下所谓的目标或计划。不过我有个好处,凡是我认为该做的,我都会去坚持,不轻言放弃。所以,无论未来环境如何变化,我当然还会继续写下去。像以上所说的,如果我还无法找到写诗的感觉,我也不勉强自己,我可以暂时不写诗,我希望可以重拾散文的笔。毕竟不是所有的题材,都适合用诗来表达!

《走动的树》

黄远雄简介:
笔名另有左手人。
1950年生于哥打峇鲁,
祖籍海南文昌。
目前定居新山乌鲁地南。

著作:
《左手人诗稿》1980
《致时间书》1996
《等待一棵无花果树》2007
《诗在途中》2014
《走动的树》2015
《诗在途中》


(南洋文艺,7/6/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