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5日星期四

胡思乱想



/张永修

我奇怪人为什么会失眠。不要胡思乱想不就可以睡了吗?

因为躺下不久我就睡着,即使临睡前喝了浓茶或咖啡,我还是容易入眠,不知失眠之苦。

一直到有了年纪,我依然躺下就能睡,让很多饱受失眠之苦的人羡慕。不过,不那么好彩的事出现了,我开始半夜要起床夜尿;半夜一两点还好,可以倒回去睡,若凌晨三点过后醒来,就有故事说了,时间就硬要跟我玩耐力游戏,不由分说的按下计时键,滴答滴答要看我今天有多能耐,客厅的挂钟不忘每半小时鸣钟提醒,我的确的确越来越精神,耳朵及时扭开连续剧的主题曲,脑海重播着影片剧情。竹帘映在墙上的天光暧昧不明,淡忘的童年往事忽然清晰起来,然后想起公司里的人事,明天待完成的工作。有时闪现灵光诗句,酝酿中的小说人物开始对话,醒来前的梦境是一篇推理小说的开头……,沧海桑田之后我还是眼晶晶地像路灯那样亮着,还是投降认输不玩了,告诉自己快快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接着用呼吸法、按摩穴道法催眠,记忆和感官却越来越清晰。昨天信用卡到期忘了还卡数,厨房的酱油没有了那天办货忘了买;平躺时总感觉枕头特别硬,侧睡则压到肩膀痛;室内气温时冷时热,窗外冷气机滴水,楼上的男人小便拉抽水马桶,发出噪音的摩哆被蜂群追赶似的飞驰而过,夜行的货车在收费站泄愤般鸣响喇叭,教堂的早祷声前呼后应的响起,不知哪家邻居鼕鼕鼕的舂起辣椒,枕边人翻了身又沉沉打鼾,我却始终难再入睡。今天我是否破了记录?

瑜伽练习结束前最后一式大体式(Shavasana),就是平躺在地,双手在身旁自然摊开,双腿自然伸展。这是瑜伽最轻松的招式,却不简单。一般导师会让学员自由休息以恢复体力,我有个导师会教导学员冥想,或放空不想东西。想东西好办,只要跟着指示做,把注意力放到四肢、胸腹、心头,到头顶三尺之处,想像光柱。不想呢,就点算鼻息,呼,吸,呼,吸,然后放空(不想任何东西)。说放空容易,有的学员就打起呼噜了,怎么我脑海里就涌现上课前的种种,公司里或家里的事务?

是不是写作的人脑筋特别会想东西?

小学三年级吧,读到一篇寓言,说一个女孩顶着一桶牛奶到市场卖,不小心把牛奶摔倒地上的故事。这故事有不同的结局和诠释,我这里不谈。当年华文老师讲述这故事的情景我记忆犹新,他说女孩顶着牛奶胡思乱想,想牛奶卖了买鸡蛋,鸡蛋孵成小鸡,小鸡长大变母鸡,母鸡又孵出很多鸡蛋,很多鸡蛋变成很多母鸡,她用母鸡换母牛,母牛又生小牛,小牛长大成母牛,母牛产很多牛奶,有人要买母牛,她大力摇头说不卖,头上的牛奶就摔了下来。

老师说女孩胡思乱想,脑筋从一样东西想到另一样东西,叫联想,把联想的事串起来,就有故事。书本里的故事就记载着作者的幻想。作者把虚无缥缈的东西写出来,简单的事可以变得精彩动人。这故事启发了我的想像空间,引发了我对故事书的兴趣,并尝试记录一个个童年的梦幻。

既然睡不着,是否该起来编故事了?

11/11/2020初稿
5/3/2021定稿
15/4/2021刊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459665.html

2021年4月12日星期一

梅淑贞: 明炉火起、明炉火灭



【 明炉火起】

终年炉火旺盛的红龟之家
鲜艳炙热的柴炭
有若熊熊不息的烈焰横流
长日大开方便后门
妈妈们手拿擒来取火种烧饭
成了早晚例必奉行的仪式

年岁渐长
其实亦不过八九
我已学得手执焦黑生铁火钳
诚惶诚恐嗫嚅于大烘炉前
挟起燃烧高逾华氏千度的红炭头
(该比让书本焚身的热度高出许多)
堆叠入锈迹斑斑铁皮小勺内
心惊胆震步步为营折返

但那红炉火炬
怎地终日烧得如斯强盛
精壮的赤膊中年男子
人唤阿美 酡红了棱角分明双颊
汗珠布满眉峰额头
不住添炭翻柴
恍似一尊鎏金菩萨
以明炉火焰
普渡右舍左邻
统称三姑六婆的众生




【 明炉火灭】

卅余年后
重临红龟之家
木门不知何年起改髹天蓝
却老早剥落斑驳
已非昔日厚重漆黑嵌有闪闪铜环
两旁窗棂数抹俏丽鹅黄
同样红消翠减芳华尽褪
门楣上曾置黑底金字横匾
书曰“清河”,藉以昭告
那是张家最为显赫的名号

故宅大门似掩未掩
透过缝隙往内窥望
深院里厅外厅一片狼藉
曾经繁衍十余口的大家族
风过无痕荡然不存
唯背后的天井透入几丝天光
墙上的蛛丝悄然暗结
满地的灰飞烟灭
以死寂般的沉默
无语昭示早已人去楼空的无数年月

2021年4月1日星期四

《前朝今朝》作者梅淑贞简介



1949年出生于槟榔屿,祖籍广东台山。1974年毕业于吉隆坡拉曼学院商学系,任会计师。除了写诗,也写小说、散文和翻译。八十年代以笔名明珠、张媚儿在《蕉风》、《学报》等刊物发表翻译与诗作。曾于1983、1984年先后获得大马华人文化协会所颁发的小说奖和散文奖。1983至1985年任《蕉风月刊》主编。著有:诗集《梅诗集》;散文集《人间集》;与牧羚奴合译马来诗人拉笛夫诗集《湄公河》;合集《犀牛散文选》等。

最新著作《前朝今朝》,列为枫林文丛13,2021年4月由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出版

关于“我城旧事”系列



/梅淑贞(照片摄影:假牙)

零五年出版一部石破天惊的《我的青春小鸟》假牙,今年五月底返马(其实应称双马,即祖国马来西亚和甘榜马六甲)探亲,我见机不可失,便邀他抽出四天时间,去我念兹在兹的槟城老城区拍照。这次重回旧地,已经相隔六年,只见满目疮痍,处处断壁颓垣,本来已经零落残破的只有更显零落残破。假牙所拍黑白照片仍未冲洗,将来会另有用途,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此行之前,我已根据回忆中的乔治市旧城区写了一批长短句,收在这里的是其中浮光掠影部分。生平从无文学抱负,亦从未订下写作计划,但这次我立意为我城造像,趁记忆里的往昔尚未消退之前。这里记述大部分是数年前印象,当时虽隐然觉得大势已去,唯仍未完全绝望;这次重临故居旧校,已经彻底洞明“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沉痛,一切一切,已经回天乏术。经此“人面不知何处去”一游,全然明白人生从无回头的机会,只能惘然地回忆从前的天台月色,时中分校前的雨树覆盖下点点粉红,哈青学校后院的凤凰木嫣红灿烂与旧关仔角海上的粼粼波光。

 长短句中所述景物与人物皆有所本,并非挟持一张自己颁发给自己的“诗人礼申”便无的放矢胡说八道。今次此前朝遗民重回史超域巷,那条曾经如此可亲可爱的历史长巷,如今却败落得这般可惊可畏。

 〈明炉火起〉与〈明炉火灭〉这两首的题目,灵感当然是来自“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我其实只有哀矜,毫无幸灾乐祸看热闹之意。根本也没有任何热闹可看,几年前回去拍照那次,“明炉之家”重门深锁,留下—点隙缝可望进屋子里面。当年已让我大感震惊,一处曾经人口鼎盛风光无限的威名远播红龟之家,何以破落颓败至此,竟比荒冢野坟还要荒凉。故人早已不在,远在千禧年之前据知已黯然长逝。但他们的孩子,楼梯一般的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我童年的玩伴,他们如今散落何方?

 〈明炉火起〉里名唤阿美的中年男子,是家族生意的继承人,他也姓张,喜欢与同姓连名字亦相近的我妈开玩笑,说他们是一对兄妹。其父张顺和,是德高望重很老很老的老人家,自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已老态龙钟。红龟店就以张顺和为名,我们一提到隔壁,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张顺和”什么什么的。张老先生百年归老风光大葬那天,整条史超域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将〈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这第十四回下半回的热闹排场全盘照抄。我最记得面目素来狰狞让我视为红粉骷髅的房东太太,眼泪鼻涕齐下口中不停Adoi!Adoi!嚎叫的哭丧演出。当年约七八岁的我,也觉得她哭得过度出位。娘惹是奇特的人种混合,她们连哀嚎都以马来口音发声。

  回去史超域巷凭吊之前,刚看到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即左边角头那间老屋不久前迎来一位名叫“祝融”的火神大驾光临,整座大门烧毁,二楼上面的屋瓦也尽失,有说不出的苍凉,比“屋漏偏逢连夜雨”还要苦不堪言。这屋里曾住了个黄头发的女人,她的名字,我听起来是“阿 C”,其实应该是“阿丝”才对。但由于她一头赭黄头发,我认定她与红毛人的ABC有关,自小便牢牢将她与阿C挂勾。上次回来,阿C的旧居还住着房客,后面天台晾了两三件衬衣,五脚基停了一驾电单车,其实当年已十分破落。

  今次重临,除了一切更加不忍卒睹外,还惊讶看到我家旧居连着右邻三间房子,都以高逾十尺的蓝色锌板封盖毗连的五脚基,不知有作用。因此我连看一看以前旧家的机会也没有了,只有更添怅惘。五脚基的欢乐长廊,供我们这些孩子玩跳房子、斗玻璃弹珠、踢毽子而从不担心被车撞到被掠夺拐带的童年乐园,早在很多年前便已消逝。

  近黄昏时刻,载着曲线玲珑头发烫成最流行波浪型小姐们的  三轮叮叮当当呼啸而过。我们模糊知道这些姐姐们是做什么的,还怪艳羡她们,一个个都穿着剪裁合身的花样旗袍,矜贵地斜坐并起双脚,与看得发呆的小毛头打个浮光掠影的照面。那些年有一首红牌点唱曲名为〈三轮车上的小姐〉,仿佛是为我城的三轮车红牌阿姑度身打造。有一女同学的姐姐也是红牌阿姑,她家住在南华医院街,我们上去玩,见到其姐亦心无芥蒂,其实也不清楚阿姑的工作性质。

  我的史超域巷旧居天井有一座四方池,整屋的男女老幼都从那水池汲水洗衣和冲凉。我酷爱趴着天台的围栏俯望天井,因那里经常都很热闹。若是无人的话,一潭墨绿的池水也很好看,因可以反照到自己的尊容。小时候我喜欢照镜,觉得很够瞧,而水池便是最大也最天然的镜子。但一到夜晚,我便不敢望进水池,怕得什么似的。

哈青学校就在我家后面,只隔了一条小巷。除了最小的弟弟之外,我和大弟弟都没有趁近水楼台的方便在哈青上学。不过哈青只收男生,是典型的教会学校。我们都不知道哈青(Hutchings)是何方神圣,只知是红毛学堂,于是小弟弟便惨变为二毛子,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写得缺撇缺划。从天台远望哈青,只见那边热闹得很。白衣白裤的小小读书郎,让我觉得人间美好充满希望。谁知道突然有一个早晨,我们就永远告别了斯巷斯居,从此不再回来。我还怀念哈青校园后方种植的一排凤凰木,大概还有孔雀木,众小友常在树下拾红豆当作斗豆工具。 

  〈纹身男子〉和〈石头纪事〉是唯二与史超域巷无关的长短句,两首都是依事直写,并无借了诗人礼申招摇。到了今天,我通常都活在回忆里,那是取之不尽的生命遗产。

 23-09-2007

两间母校,我记得

/梅淑贞(照片摄影:假牙)

许是出于近乡情怯,自从小六毕业后,便不再踏足位于当年名叫红毛路(Northam Road)的时中分校。即便如此,这座雄伟高耸的巨宅,从此便进入我的梦魂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亳无预感地出现,而且都是同样的梦境——那道黑暗且极度狭窄的内侧回旋木梯,比《迷魂记》那座梯还要迂回曲折,还要眩晕惊险。并且宿命般,在每一次梦里,宽度仅够一人通行的回旋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就像任何与楼梯有关的梦境那样。 

由于此夺魄惊魂的窄梯建于内侧,陈干逸的《槟城素描书》里的水彩画没可能画公仔画出肠来,但房子正门停车间后那道引向二楼的木梯,却一阶阶清晰无比的勾画展现。我怔怔的以指尖按抚那些梯级,仿佛听见自己在六一和六二那两年,每天上学兴冲冲蹬上蹬下木梯的吱呀声。通常我都会到得早,然后便快手快脚冲往二楼的阅报室,翻看当天的《光华》和《星槟》两报。报纸以重甸甸的木架夹住,平摊在桌上翻看也不会散乱。通过看报,我在小五时已认识“忧郁症”这个名词,并且立即对号入座,认定自己得了忧郁症。 

整个求学阶段,我在时中分校的时间,只占了约九分之一,但那老房子或许有些什么灵异魅力,因此成了魂萦终生的旧梦。前几年有财团要在大宅后部建造高近十层的骨灰塔,简直是匪夷所思,见利忘义之辈什么事都敢做。幸亏反对声浪此起彼落,连我这样无财无势的前时中旧人都加入一把嘴,送上份秀才人情。大概官与商见势头不对,此事便不了了之。但从此也不见有任何修复工程,根据出版于零一年的素描书资料,当年的建筑已岌岌可危(dangerously dilapidated)。近况如何,就与史超域巷的旧居相同,只能隔空为其焦虑,徒然长叹。至于另一间亦只待过两年的母校,境况则好得多,因得到官方与私人资助加以恢复原貌。其实我在美以美男校上学那两年,并不知道一到休息时间便人头涌涌的破落食堂,在将近两百年前,曾是槟榔屿开发者莱特的私邸。如此具有历史价值的辉煌建筑,我们那些盘据长木桌椅狼吞虎咽的学生哥和学生妹,却全然昏昏噩噩不知。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生奇怪,为何当时的老师从未提起。

或许自中一起便在那里升学的男学生可能知晓,可我们这些从尼姑庵转来的玉女兵团,对美以美男校的过去完全一无所知,只晓得学校曾先后出了两名陈氏兄弟成为汤姆斯杯国手,所以 Methodist Boys′School(MBS)也让我们戏称为 MethodistBadminton School。六九或七零年,我的两名同学作了智慧与美貌并重的示范,分别赢得乜乜和物物美后荣衔,大家索性改叫MBS为Methodist Beauty School。离开美以美多年后,才知道那间福建面和清汤面都蛮难吃的食堂,竟然还有个 Suffolk House 这般威风凛凛的名宇。Suffolk(邵福)原来是莱特的出生地,成为南洋州府的一州之首后,依然“身在匈奴心在汉”,以自己的故乡作为宅名。

那间老旧食堂的身世之谜真相大白后,我的回忆,从此便像潮水般汹涌不息。我记得,六九年从美国派来作交流的年轻老师,曾老实不客气的问他,是否来了就不必去越南当炮灰;也记得,第二年的端午节,有位从圣乔治女校转来的同学,在大口大口吃着她妈妈裹的粽子时,表示不明白,为什么每年那一天,要吃这种黏嗒嗒的东西。 

 04-01-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