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8日星期一

祭念唐珉_上

——波暖月明君且去
陈蝶【散文】

唐珉遗照(照片提供/陈蝶)


唐珉呵,上一次我从古晋把研磨好的擂茶汤料用快邮寄到沙登大学岭组屋给你,已经是1998或之前的陈年旧事了。我于1999年调职回到吉隆坡,一年后得你介绍我买到你A座对楼,B座的单位,当时我们约好,等我住进去后,谁煮了什么,往对楼直线望去同样是四楼的厨房露台仿效泰山喊下“哦依哦”,两人就可以分享食物了(两座楼相隔约100米)。可是我2001年搬进之后,我们却至今都没有一起煮过一次擂茶,连两人互相到对方居处用餐都没有!这就是人生的悖论之一,自己以为会是顺着逻辑跑的事情,往往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细想,咱们是怎样交恶的呢?

当然,交恶这个字眼是不适合用在你身上的,肇事者必然是那个对方。认识你的时候是几时,我真记不起了,只记得你与我都顶着个妹妹头,两人都个性温顺,谈话文雅,笔耕不辍,被部分写作界人士称为才女……,可是唐珉,时间过去了,真的。多年之后,你还是文雅低调,不多话甚至不太说话。而我呢,嘿,根本就与恭顺亲王打对台,现在的我不但少恭少顺,声音的分贝超高,还经常王婆骂鸡,出语不凡(原句是“王婆拜神不见了鸡”)……

从一个外来者,当初我进驻到组屋区,因为有个好友在此,因为上班往返布城方便,也因为弟媳娘家就在新村。我们窗台换个方向望出去,有林、有鸟、有空旷,这个半城乡,是个安家的地方。我曾载着你去逛布城,也到过你老家原址,现在一兄一弟各拥一座楼房的共用天台,去看你在那里种的青菜。大家族保护着的你,却还是喜欢独居,这点,我能理解。我还意识到,你是如何愉快欢喜地独居,家里连一个时钟都没有的自在!搬去之前,有次没戴表的我拜访你后问下时间,你有点腼腆地表示家里不但没有时钟、手表,更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还一面难为情地说要去隔壁家问问现在什么钟点。那当下,我张大了嘴,不能置信,我说不必问时间啦,时候不早,该告辞了!天哪,那可不是等闲的寒酸,那是世外高人!在极简主义还不怎样普及的时候,你就身体力行了!我虽然不是那种睡觉都要戴着手表的人,却佩服一个不把时间放在眼里的生活家,你说,感到夜深就熄灯,天亮就起床,而我在跟你同样面积617方尺的小家居然挂了两面壁钟,没超过20令吉的那种,它们一个快10分钟,一个慢两个字,一紧一松地调度着我的作息。

千禧年过后某天我下班回来,望过去,发现你露台的盆种植物都一夜之间失踪了,后门呈关闭状态,打电话没接。如此一连几天,你那时没用手机,我忍不住想些负面的事情,之前可没听说你有什么出门计划。上去 A 座四楼你大门口,紧闭的大门门板上贴着熟悉的3个字:满风楼,呵月下听风声,敲门都不应,邻居都摇头不知情。次日我去沙登大街你哥家打听,你侄儿却说不知道你踪迹。十多天后,露台看过去,你后门终于打开了,盆栽植物又摆了出来,灯也亮了!没办法哦依哦,急惊风般打电话过去问怎么回事。你却慢郎中地说:“嗯……他们临时告知作家团出访中国,有个空位,我就去了,来不及通知你……”

“哦,”我是那么答你的。虽然2004之前,我还没去过神州,也知道去中国不是两天内马上装了包包就能出行,需要申请入境证不是吗?你真没时间通知我吗?你不是才风风火火地帮我一前一后扛着一捆二十多米长的胶席子吃力地爬上四楼吗?这是根据你家镶木图案的胶席子而听从你劝告购买的,我还接受你建议请人把窗户上的百叶窗拆除而换上整片暗色玻璃窗,然后再安装凉棚与铁龙。你还一再叮嘱下次上来粉刷天花板与墙壁时一定要通知你来帮忙!然而我体恤你纤纤瘦躯如何折腾于这些粗活,因此每天自吉隆坡下班后来到大学岭的新家都不让你知道。像贼人一样在自己的屋里活动,不开房间与厨房的灯,是不要让你发现。
我们相互爱护体恤的诸般印证,难道不足以让你告诉我即将出门远行的美事吗?

等到我正式搬进来后想给你一个体贴的“我独自完成,不惊动你”的讨赞时,你递了两个22 x 29公分镜框镶着的干叶子组图给我,说道:“我买不起贵重物品送你入伙,这是取之自然的现成之物,希望你喜欢。”我双手接过,却感受到你些微的冷漠。我心虚地发现自己的善意隐瞒并没有获得你的共鸣。

呵呵是我的隐瞒在先,才导致了你的回报在后吗?是你的热情协助遭我拒绝而使你决定不再坦诚相待吗?当时我可没那么理性,却感到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为你担了那些天的心,承了那些天的乱,产生了疑虑,挨过了瞎猜,你竟然无恙地归来,安全地出现,如常地言语,悠然地丢来一句叫我悲怒交攻,使我颜面扫地怎样能够释怀的话!天哪领袖 H,诗人W、小说L、散文Y、海岛T、和美丽C都没有告诉我还有一个空位可以参加中国访问团,他们只顾念独自蜗居小楼的你,可无视经常在他们眼前活动的我啊。深谙宠辱不惊,内心暗喜的你才不敢渲染之,因此才发生背着我出门的事吧?

你看这个江湖,你都不必行行走走,就轻易获得了礼遇,我还有少表演流星大步吗?人缘好坏立马就看出来了!当然后来我知道了是上述其中一位特别推荐你参加的。我是个心眼特多的人,最爱研究别人心理,事情的发展,可谓精彩绝伦,当中包括了文人之间相重、相轻、角力、较劲,以及作家人品与文品差天隔地的惊吓,这些议程一直环绕着你我发生!而你,老是从容淡定地与角儿们来往,你到底是知还是不知,你是否其实知道而故意装作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而想知道啊……

毕竟我也具有一定程度的调整功夫和不动声色的表情,吃这么大,如果还没有经历一些五雷轰顶的人生经验,怎得圆满?如是你我又恢复了交情,我日记里还清楚地记录:“8/6/2002,弄擂茶,送茶料到唐家,获知某生(从略)……那些城府幽深者,不惹为妙……”
      日记里记录你名字的还有1999年12月25日那天,我还未曾觅得新家,在吉隆坡载了好友叶玉昭上大学岭去看你,如果物以类聚真有其事,你读了我1999年9月份发表的散文〈南方的风,寄去初夏的信〉,认为玉昭是个期待交往的朋友,咱们3个女生还愉快地处了一个白天!而玉昭已经于2008年因不敌癌症去世了。犹记我们在你居所听你娓娓陈述自己过去如何在几尺几步之遥,人与音响组合的距离聆听李斯特和巴哈的古典音乐所享受到的不同效果,你童趣天真地调侃自己“豪宅”所限,还认真站起来移步到大门口弯腰做一个打听的动作,哇塞那个讲究,那个乐活……

你我虽然同住在一个社区,生活模式却大大不同,你像一个小隐,一般深居简出,喜爱在早午晚不同的时段轮流坐在三面景观各异的窗口用餐,饱看屋外苍翠。而我退休前的人生,一段话概括:“如果不是在家,就是在办事处,没在办事处,就是在往办事处的路上。”这句话的前身,是把办事处换回咖啡馆,原来是很小资的享乐派,而正是我这种看似牢笼工作狂的日子,把你惹怒了!有次你用阿姐的声调说:为什么做人要那么苦干,你有必要把所有时间都用去办公吗?我不知怎么词穷了,答不上来。其实你不懂,我大半生时间,都是在享用公家的方便而获得无数的资讯啊!虽然职责方面有些避免不了的繁文缛节令人厌烦难受,大多数时间,我都处在私心窃喜中,不为外人道!既然你不理解,我亦觉得多解释更添没趣,加上一些理念实行的差异,如,我会打赏扛煤气上来的外劳,而你认为店家应该付他,甚至为了不用煤气而改用电饭煲煮菜,我知道后又逞强说这哪里有锅气嘛!瞬间交谈变化为沉默,而沉默是一种具有杀伤力的语言。就这样,就这样我们渐行渐远……

唐珉所赠送亲自制作的干叶组图。(照片提供/陈蝶)


      既为邻里,我们总会碰头是不是,不知打何时开始,我在露台看到你在树林边的步道上晨运散步,会下意识地把身躯缩回厨房……一个星期没碰到面,好像舒了口气!然而所谓才女并非神仙能够避开民生,肉身还需走向人间烟火。所以在周末礼拜小区菜市的路上,在夜市的人流中,在摊档与摊档之间,或在打包经济饭的餐室里,你我硬是碰上了!避无可避咋办呢,匆匆交会,凉凉问候,谨慎应对,欲说还休……。有次步行10分钟来买菜肴的你买好了正要离开“前成餐室”,鬼使神差开车从布城下班的我正巧泊了车走到店前,因为只有这家有卖经济饭菜晚餐,而天雨也忙来看热闹。我赶紧开口:唐珉别走,下雨了,等我打包好载你回去!不料你低低地说,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独居久之,你自己都承认,讲话开始口吃了,然后没带雨伞的你拎着一包饭菜在微雨中疾走而去,我看着你不足50公斤的身躯背影,百感交集……

这两个同样执拗的女子,你们这是干嘛呀?我们小区有4座楼,一共480个单位,可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咱们两个还是薄有名气的马华女作家。2003年9月中有天在小区路上,黑白羊儿又有缘地在独木桥上面对面,两人都客气地停下脚步,礼貌地寻找话题……。有了,两人不约而同提起编辑H因病去世的新闻(此事13/9/2003我日记亦有记录:中午得知 HJ 往生,夜,吊唁)!而在福报的诠释上,咱们却坚持各自的表述,这么一个生死命题中涵盖是否应该敬畏、听命、不忿还是怀疑的表述立场,你我竟然又是对立的!

查看日记,在2004年5月30日那日,我如此写:“……送一盒斋料 TM,主动行为总能扭转乾坤。”这TM 就是你了,我长期书写日记,为怕隐私外泄,我把很多人名都用英文字母代替,可惜后来有些字母自己也想不起是谁。此事过后,乾坤果有扭转,这只友情的骆驼,能不能坚定站立下去,我相信两人都避免发生什么最后的稻草……

你的大义凛然规劝并没有使我多留在家,你是桃源人而我身在魏晋,同时你也是唐宋女,笔名唐珉,又叫宋瑜。你这个诗歌小说散文三面手没什么人知道你能看懂日文的《伊豆舞娘》!你一如既往地上进又低调。而我安定下来之后,歌赋文艺旅游犹如脱缰之马。

然后我发现少了与你交会的日子,我像一只兽群里的领头,渐渐主导了自己的地域,4座楼宇的周边,哪里有苦叻心、哪里有桑树、哪里有洛神果和甘蔗能让我任采的,我都可以随心地拿取。当我的社区人脉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的时候,你却淡出了,告诉我要回到新村陪伴身体不适的三姐,然后就经年了……。然后在2008年,我当了小区公寓管理员,直到现在。你搬离后,并没留下联络号码,我是个边做边学的管理员,从发展商接手管理事务并没严厉实行利息惩罚滞缴管理费的业主,直到2011年才发现你与外甥的单位管理费拖欠了年余。下下之策便是写了张措辞不客气的字条塞进满风楼门板与地板的空隙里面去。如此敲锣打鼓,引来了你回答的纸条,同样塞到了我的门缝里,你的道歉和大度令我惭愧……

因为有了距离,我们又再交心,其实你三姐家就在新村沙登华小一校的山坡下一条马路,我时常到亲戚家都经过那里,却还是维持我们感到自在的交友美学。我们理解距离对大家都好。这些年,我有一些朋友变成拒绝来往户了,甚至包括你的好友!埋怨别人,不如承认自己越来越难相处吧。我们都一样独身,都已经练就了一套独身者,独身的女人,独身的老年女人独有的人生法门。你有次在电话中聊到心灵归宿,说,如果65岁不死,就要去出家!我们都经验到身边的细软需要越来越精简了,因为一个人,不想把身外之物让家属去头疼。所以我两年前把300本书籍请朋友用罗里送到沙登新村国民中学图书馆去了。文学 K知道后声声可惜,我大声说,我有的书你们都有,你们有的书我可没有,你能把罗里开来我家取书就给你们啊!唐珉你看,温文儒雅于我何其遥远,抱歉,我觉得痛快,我听我的心了!
(上)

(南洋文艺,29/11/2016)

诗的最初仪式_下

——读赖殖康诗集《过客书》

辛金顺【文学观点】

除此,〈卖冰老翁〉一诗也是属于现实书写。殖康从现实面切入,刻划出了卖冰老人的生活场景,描述了底下阶层人物奉守工作于一生的默默无闻:“与烈日抗衡了/半个多世纪的年华/从雄壮到佝偻/从乌发至华发”以及“而今/残破的屋瓦仍挺立/在热风中透凉”,诗写的是老人,是去去无声的岁月,是人世茫茫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庶民生活小史。诗中没有(动态)现实主义诗学的批判意识,也没有揭露或挖掘社会的丑恶,不若白居易写〈卖炭翁〉那样,对极权压榨、剥削和掠夺人民的现象加以抨击;或像一般现实诗学,以主观情感,企图介入社会,进而企图改变现实。其诗,只是客观的让诗靠近现实,关怀某个生活层面的现象,是属于“静态现实”的书写,即以平实纪录,加上一点个人的抒怀,描绘了一个现实人生的切面。这样的现实书写,只提供伦理人情的依据,因此,若想从诗中寻找反讽与抵抗的精神特质,可能会大失所望。
但如果说殖康的诗,缺少批判精神,也不尽然。他写〈马来西亚想像之三色奶茶〉对一马(Satu Malaysia)政策的讽刺,以土著深色椰糖为主、参杂次要的奶精和红茶,加上大量外移而入的冰块,阐述一马政策以马来族群做为国族主义理念的虚妄和荒谬性,不论形式与内容,在其个人的诗作中,可谓独树一帜。如:

饮用方法:
1. 饮用时请大力搅拌/以体验马来西亚式的一马三色奶茶。
(你会发现搅拌均勻后的单一色泽,暗藏三层味觉体验)

散文式的语言,和诗句的排列秩序,隐匿了诗的符码,或许有人会视之为后现代诗的表征方式(但后现代理论太过被滥用了),然而在意义的指向上,它却是明确而揭显的,并非一般的游戏之作。大致上,其现实意义大于形式的演出,更何况,类此诗之形式表现,在焦桐的《完全壮阳食谱》许多诗作中,已然使尽了,所以也不算是实验性之作。唯就在地现实的政治批判上,此诗仍然是有其可取之处的。
一如德希达(Jacques Derrida)所指出的,创作如果不是为了揭显,则创作之意义何在?因为存在早已开始,创作只是为了去揭开那存有的意义而已(《书写与差异》p.19)。殖康的诗,在某方面而言,是具有其揭示性和观照性的。从早期诗作中对自我存在的孤单,对恋情的倾述,以及后来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对政治意识的揭露等,都具有其诗意的延伸与开展;就词藻方面,也因应着题材的不同,从典雅慢慢走向比较平实的质地。毕竟,华丽与典雅的辞格,并非诗的首要,只有具有生命力的现代语言,才能把诗的现代精神与内涵表现出来。而从殖康这本诗集中前后期诗作的变化,以及诗语言的转折,大致上可以窥见他其实在这方面,应该也是有其自觉的认知吧?
殖康闲余也写武侠小说。写武侠小说需要奇想,不然在情节上则就无法吸引读者追看下去。同样的,写诗也需要奇想,需要节奏,需要技艺的翻转,所谓诗到狠处方生奇,诗之道,即在其中矣。我不知道殖康未来的诗路会怎么走,但做为马华诗作者的新一辈,我想,创作意识中与前辈们应该要有所隔离,或翻弄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才会比较有意义,也才会比较好玩。因此,这也是我对他在新诗创作上,一个小小的期待了。
殖康算是我的学生,但我没教过他。可是因为毕业论文指导学生钟念伦的关系,所以对他稍有了解。后来他毕业时,曾经想来担任我研究计画的助理工作,惟我考虑当时四周狼虎对我耽耽以待,免得他牵扯进来,因此也就拒绝了。但在心理上,仍是觉得有所亏欠。希望,他的诗能越走越远,慢慢走成自己独立的王国。
(下)

(南洋文艺,29/11/2016)

2016年11月27日星期日

天字第一号

锺夏田【满庭芳】

《天字第一号》片的前身是舞台剧《野玫瑰》,当时的电影导演屠光启,观看后觉得很有电影魅力,决定拍成电影。

白光、邓丽君都与“情报”沾上边,忽然想起中国抗战胜利后,曾一度兴起间谍或曰特务电影的热潮,而这股热潮,如没记错,是由《天字第一号》首其端。其后,《长江一号》、《重庆一号》、《扬子江风云》等等的、旨在描写英勇的中国军民,从各方面抗击日本侵略者的间谍片,便在中国海峡两岸大行其道。

屠光启兴起谍片风潮

讲到《天字第一号》,当然不能不提它的创造者和主演者。《天》片的前身是舞台剧《野玫瑰》,当时的电影导演屠光启,观看后觉得很有电影魅力,决定拍成电影。在他慧眼之下,发掘了当时在上海滩拍过几部电影、不红不黑的欧阳莎菲,给她演女主角“天字第一号”,欧阳莎菲不但从此红遍全国,片子还大大旺台,接着一股跟风潮涌起,使到屠光启被尊称为中国间谍片的鼻祖。
然而《天》片能大大旺台,也是相当合理的结果。第一,那时刚刚抗战胜利,大家还浸淫在胜利的氛围中,这样的电影,当然容易激起观众的情绪。第二,这出电影的内容,有国仇、有家恨;有爱情的缠绵、有夺爱的斗争。总之,这些情节交织在一起,其令人为之倾倒,是理所当然的。而其能造成一股跟风热,就不在话下了。
颇为令人意外的,这股特务潮到了70、80年代还在激荡。还记得洪金宝曾拍过一部稿笑的《富贵列车》,各方人马争夺国宝,竟然在一个车厢里挤集了从长江1号到长江30多号,显然是借特务来制造笑料。在国外,007占士邦电影一出,马上领了数十年的特务片风骚。这个系列的作品,有美女、有俊男、有香艳、有打斗,也有各种新奇的科技道具,确是令人赏心悦目,无怪能既赢口碑,也赢票房。
但西方间谍片的经典之作,却是1942年拍摄与上映的《北非谍影》(Casablanca)。这部由麦可寇蒂斯导演,亨弗莱鲍嘉、英格丽褒曼等人主演的片子,讲述的是在二次世界大战,北非小镇一间咖啡馆发生的故事。这间咖啡馆龙蛇混杂,既有盟军的情报人员出入,也有德军特务刺探军情,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尔虞我诈,斗个你死我活。
影片的主轴,是一段三角恋。咖啡馆老板在欧陆邂逅了一个女子,产生了感情,相约在某日某时在某地会合,逃出德军控制区,但男方苦等女方不来。不意不久女方与另一男子也出现在北非小镇,原来女方本有丈夫,在战事中失联,以为丧生了,却戏剧性的在相约逃亡之日重逢,辗转来到北非。
下来就是戏肉。盟军与德军北非决战在即,许多人都要逃离险地,但通行证不多,恰巧鲍嘉手握两张,本欲与爱人一同远走高飞,但女方不舍丈夫,鲍嘉几经内心痛苦挣扎,最后让爱把通行证转赠,成全两人,剧便告终。

获奥斯卡数个大奖

此片内容,其实与《天字第一号》大同小异,但拍出的效果不同,当然有各方面的原因。《北非谍影》是急就章,在很短的时间拍竣,却成为经典电影之一,应属神来之笔。电影界对它的定评是“看似令人心碎的爱情电影,实则是一部宣扬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电影”。片子1944年荣获奥斯卡数个大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奖等。

(商余,26/11/2016)

恩師,走好!

 许文荣  【悼念郑良树】

郑良树老师(照片提供/许文荣)

在料峭春寒的金陵那年
好不容易我瞥见了窗外的蓝天
一阵阵暖和沁入内心
一如你和蔼的声音
一如你温雅的容颜

我曾经以那座山为终点
一次严重的伤害曾经让我自弃
在南方的边缘
是你用学术的厚度与深度
漂起那块下沉的孤木

你不辞劳苦为我打点
从推荐函到安排弹性的时间空间
一个未曾在我梦中出现的古都
如今竟置身其中
每一天在吞吐吸纳紫金山的灵秀

你从不稀罕水果鲜花
我愿以谨记教诲来表达对你的感念
“知识的池塘最忌一潭淤塞”
你焚毁一生的生命日夜开凿源头活水
演绎了一位生命导师的风范
捍卫了一名纯粹学术人的尊严

(商余,26/11/2016)

2016年11月25日星期五

泥泞的人生旅途

冰谷【人生风景】

退休后居城,原以为从此即可过得安逸,告别泥泞的时光。却经不起贪恋购买了一小片荒地,开辟成为油棕园。

身为农业的种植人,工作上每天都接触泥土是很自然的事,手脚沾泥自不能免,意外时遭泥迹飞吻也不足奇。我在沙巴丛林开荒期间,老总爱戏称那些进入园里只看报告的园主为“办公厅种植人”(office planter),语含讥刺,却十分恰当。
我出生在乡野胶林,住木梁茅屋,地面是泥地,从厅堂到卧室而至灶房,没有方寸洋灰地。那年代村童多数赤身跣足,就这样拉着鼻涕室内屋外野性十足到处游荡,却每天嘻哈乐此不倦。

7岁穿新鞋

无忧无虑、不懂世故,那是幼年最快乐的时光。稍长,母亲叫我跟她到橡胶林做助手。出发前,母亲拿出一双新鞋子,“胶林里多芒刺,穿上鞋子安全。”她说。我的脚板第一次与泥土隔绝,仿佛有些儿不舍呢!
那年我7岁。7岁就踩跶胶林泥径走上人生旅途,先体验生活而后接触书本,这是那年代乡野孩童的普遍宿命。凌晨3、4点钟我们就出发了,母亲头上顶着一盏煤油灯走在前面,荧荧如豆的光晕引领我们进入更深邃的园林,一路都是荊草凄迷的泥径。
这样荒僻的胶林泥径,脚下的鞋子难免沾黏烂泥,尤其雨季来临,连下几天豪雨,胶林里处处泥泞,愈走感觉两脚愈沉重。若遇这种情况母子俩就得找根树枝,坐下来以枯枝撬去黏土,让鞋底的条纹重现,减轻脚下的重量。有时由摸黑出门到中午割完胶树,得重复几次为鞋子清除泥迹,除了延迟也干扰我们的工作程序。
喜欢泥沙,是孩童的自然天性。没想当我走出校门,踏入社会熔炉的时候,接触泥土的时间更多。我投入沙巴的丛林之际,可可的市价萎蘼不振,公司连年亏蚀,不得已转型改种油棕,派我去管理一个50英亩的棕苗场。
开辟棕苗场的土地首要靠近水源,把树木枯枝、丘陵土堆一律剷平,将肥沃的层土(top soil)打堆以备用。苗圃最繁重的工作是塑胶袋入土,20、30万个黑袋要赶工,遇到新手示范了再示范,有时还不能满意;不是进土不足就是袋子底部不平,排成行东歪西倒,惨不忍睹!

泥迹透入指甲

盛土入袋的工作看似简单,实际大有窍门,要将黑袋翻转后才进土,这样装满泥土的袋子平底而混圆,排列时齐整直立。示范时难免五指沾泥,甚至泥迹透入指甲,得费一番清洗指缝,始脱污还原呢!
退休后居城,原以为从此即可过得安逸,告别泥泞的时光。却经不起贪恋购买了一小片荒地,开辟成为油棕园,又重复回到泥泞不堪的红土路,因为沿途拥有地皆为小园主,缺乏共识与修桥筑路的正常开销,以至沿途除了泥泞,还有窟窿,还有水滩,一路蜿蜒至目的地,车身溅满泥浆,回程总得找个地方冲涮一番,才可让四个轮子滚入家门。
看来我的人生旅途,由始至终都无法避开泥泞。想来,这也是我的人生宿命。

(商余,24/11/2016)

郑良树老师——中文系永远的招牌

潘碧华【风雨人生】

中文系办公室门口,“马来亚大学中文系”8个字为郑良树老师所书。(照片提供/潘碧华)

2016年11月19日,一早出门,准备先去八打灵晶冠酒店参加“晋江经济文化国际论坛”,然后再到南方大学的“世界华文文学高峰会议”,妹妹追出来提醒我,去新山不要忘记去探望郑良树老师啊。郑老师一向爱护他所教过的学生,经常送字画鼓励。最近家里又找到郑老师写给我们的二幅字画。想起老师那些年来的殷切关怀,作为学生,我的确应该去看看老师。
郑老师在70、80年代在马大中文系执教,我在大学3年都上过郑老师的课。记忆中的老师讲课讲得很细,《庄子》内篇讲了一年都没讲完,可是印象深刻,如今还可以想起当年老师上课的表情,仍然记得他舒缓有致的声音,说《逍遥游》北海那只大鹏鸟,“大得很,至于大——到么地步呢?”我仿佛还可以想起他强调“大——”时候的神情。
1988年,我大三,上课上了半个学期,老师就到香港中文大学去了,一去又是15年。1997年我重回到马大中文系当讲师后的第二年,郑老师介绍我到香港中文大学参加香港文学研讨会,那时听说郑老师已经可以用粤语讲课,只觉得惊骇莫名。
2003年郑老师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之后,受邀到当时的南方学院,当中曾回到马大担任客座教授一个时期,许多学生都获得郑老师的字画。其中最珍贵的是那时写下的“马来亚大学中文系”8个字,自然而然成为系的招牌,就挂在上楼即可看到的地方。众多系友、访客,在此招牌下留影时,我们必然自豪地介绍说:这是郑良树老师的字,郑老师曾在这里17年。
2005年我博士毕业回国,郑老师也寄来一幅画,现在挂在我的办公室。题曰:



“高中时余向往至中国大陆深造,梦寐就读北京大学。惟时局所限,转往台湾大学。台大以承继北大自居,师长皆来自北大,然终以无法进读北大为一憾事。今中马开禁,门生多往大陆深造,颇能赓续余意,甚感快慰。就中潘碧华女隶最先抢攻北大,且得最高学历而归。壮志凌云,完成余昔日未达之意愿,最得我心,因写更上层楼以勉之。千禧年开五中秋后郑良树写贺”

过去几次我到南方大学,都想起郑老师,然有愧于自己成就不大,三番几次裹足不前,没敢去见老师。这次南下停留的时间较长,或许正是时候去探望老师。谁知就在前往新山的路途中,一打开手机就接到来自南方的短讯:郑老师于11点20分与世长辞了。原本的探望变成了去送别,我看着短讯,只觉造化弄人。
如今想起老师写给我的字,更感觉老师当年对我的勉励之情,而我毕竟辜负了他的期望。坐在灵堂前,与郑老师的的两个孙子折纸元宝,一边闲聊小说。最小的男孩就读中学二年级,最喜欢的是《左传》和《史记》,还有金庸武侠小说,我竟也和他聊了半天。
下午5点,天空的云层压得很低,或许今晚有雨。我想,从今以后,我们只能从郑老师的字画去缅怀他亲切温和的音容笑貌了。

(商余,25/11/2016)

2016年11月22日星期二

乔治市,未了

杜忠全


杜忠全著《乔治市卷帙》大将出版社


我不禁想起早几年与老槟城谢清祥的隔代对谈。不是,那时节的谈话,基本上我是他的听众,而这前后延续了近10年的谈话,大致是以他为主,我只约略提问或提示自己想知道哪方面的内容,就任他拼凑出整大段的生活旧忆来。

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当年第一次离家赴外留学,一个学期的异地生活好不容易挨了过去——那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当时直觉得如此!秋尽冬来,然后是异乡游子赶在隆冬时节飞回赤道边缘的家乡,从四下无所不在的冷空气又回到动不动就逼出一身汗的家乡了,内心竟莫名地兴奋不已。无他,在北回归线以北的城冻冷了一整个冬日,几乎都快忘了热汗淋漓的快感,而在身临故土之际,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能不倍感亲切,能不让回乡的人深为感动?到家了,卸下沉重的行李,一转身就忙不迭地就找个借口,然后沿熟悉的路径溜出门,到住家附近的寻常街区买点儿小东西了。
经过一段时日的寤寐惦念之后,远方思念而不见的景致一霎时回到眼前的一刻,内心竟有一股掩不住的冲动,想一眼就把经久不见的每一个角落都给细瞧一通,看自己不在的那么些时日,它们究竟有了哪些变化。东看西瞧,然后很快地发现,嘿,眼前一切“竟然”不曾变样,人们贩水运浆的生活没啥两般,柴米盐油的日子也如昔,乡音未改,时光,似也暂停在自己离开的那一刻,仿佛专等自己回来,再继续往前轮转……。念头纷飞之后,回过神来一转念,只觉得好笑:自己不就去土怀乡了一个短时日,能让一个老地头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自己主观的时间转得太慢,所以觉得日子隔得老长老长,怕自己错过了参与一些什么样的变化,故而想多了一些?
然而,也在那转瞬间念头纷飞而回过神之后,才察觉自己对生长的土地之眷恋;在随后几年的离乡岁月里,对念乡的常态,也就找到自我宽解的基点。

10年谈话记录整理成文

这10来年着意写一座岛甚至是一座城,并且陆续结集了一本又一书的书之后,一个朋友语带促狭地说,你还真“啰嗦”得可以,不过是一座蕞尔小岛,写了几本书还没完没了,几时有个完结呢?
恐怕没得完结的。不假思索,我当即回说!
眼下是个人的第8本槟城书了,我不禁想起早几年与老槟城谢清祥的隔代对谈。不是,那时节的谈话,基本上我是他的听众,而这前后延续了近10年的谈话,大致是以他为主,我只约略提问或提示自己想知道哪方面的内容,就任他拼凑出整大段的生活旧忆来。那样的谈话存为记录,原无意整理成文,后来却酌取一二,先是按笔录与自己的记忆来堆叠成文,稍后也调用了少量的录音档,是为个人槟城书写之始,也是前后两本《老槟城·老生活》的缘起了。
那近10年所累积的谈话记录与录音,如都按之整理成文,恐怕就不只两本,但究竟会有多少,自己也没个底。早前原以为,将《山水槟城》结集成册之后,再要有个人的槟城书,就得回头翻寻这些旧存的谈话记录,不想却能将未经结集的槟城文字集合成《乔治市卷帙》一册,说来也是个意外了。

世遗双城文字合作

“乔治市卷帙”原为前些年在大马《普门》杂志的双月专栏,与马六甲的《麻六甲档案》一起以“世遗双城”双专栏的形式出现。说起来,自2008年7月7日,乔治市与马六甲一起以“马六甲海峡的历史名城”之名携手入列世遗榜单之后,这海峡两端的两座世遗港市,一直都是各自为政,规划世遗古迹或庆祝入遗纪念日等等,都各行其是,互不联系的。2013年开始的“世遗双城”双专栏,算是槟甲双城某种形式的“合作”了!“乔治市卷帙”之名,是呼应当时碧清写马六甲的“麻六甲档案”。这双月专栏,后来延伸了多一年,由同样是媒体人出身的谢仲洋上阵写古城。即令如是,也只輯得区区12篇乔治市之文了。然而,就是这份量不多的“乔治市卷帙”,让自己萌意再结集一本槟城书,因此有了这以《乔治市卷帙》为名的书。
开始被约写“乔治市卷帙”,自是与入遗有关的。2008年入遗之初,大家都在世遗光环的兴头上,而到了第5个年头的2013年着手写“乔治市卷帙”之际,入遗的效应已逐渐发酵,世遗城古迹与文化的议题更陆续浮现,并且引起相当的关注与讨论,关于入列世遗城这一档事儿,人们当有了更深切的体会。这些年来世遗效应发酵过程中的议题与讨论,当然也是无可争议的“乔治市卷帙”之一,基于事过境未迁,因此也予以辑入了。

(商余,23/11/2016)

去英国听梁静茹

练葵芳【转山】

练葵芳(左)与梁静茹走在伦敦街头。(照片提供/练葵芳)

马修一直说,你应该去见你的女朋友们,去享受友情,去看看伦敦,去吃一些英国传统难吃的食物……

我要去英国了。
去看梁静茹的演唱会——我从来没有正式出席过梁静茹的演唱会。和马修商量的时候,我是倾向不去的,因为搬家和装修房子需要用到钱,我很自然就认为,每一分钱都应该用在房子上,从法国南部飞伦敦,机票百多欧元,我住朋友家,出入交通费、餐饮费,加起来一小笔,我不好意思在马修经济压力很大的节骨眼上,再要他出钱给我一个人去玩。
好像不够义气,没有和他同捞同煲一镬熟。
很古老客家女性的思路。
马修则一直说,你应该去见你的女朋友们,去享受友情,去看看伦敦,去吃一些英国传统难吃的食物……
(法国人血液里传承的记忆,真的,跟英国人有仇,英法百年战争不是白打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在音乐圈子的女朋友们,都有名字,有财富,有宏大的气场氛围。许多年过去,我经历了人生的起伏,精神的溃散,重新振作,人模人样站起来的时候已经50岁,打开衣橱,并没有一件可以出席隆重场合的衣服,搭配的鞋子也没有,就球鞋。
就这样去。临时买好衣服好鞋子出席场合,花费太大,会大过我整个旅程的开销。就以我真实的状态去英国,从里到外,老老实实,不假装自己有比较好,也不假装有比较差。
想吃小店的fish and chips,还有最想念,英国古老酒吧的孤独。

(商余,2/11/2016)

2016年11月21日星期一

诗的最初仪式 ——读赖殖康诗集《过客书》

辛金顺【文学观点】

赖殖康诗集《过客书》有人出版

而必然的,在创作上,只有让诗的视域往外拓展,才能将诗的生命壮大,尤其让诗探入生活里,探向现实中,使诗产生了更宽广的吐纳腹地。

殖康要出诗集了。27岁,出版第一本诗集,具有非常大的象征意义。

在他的文学生命史上,这本诗集的出版,是一分诗性的召唤,让诗言主体,有了一个可以安居的家。以后的诗作,从第一本诗集出发,也将会有所依据,或有着更能辨识诗人身分的根源与流脉。易言之,诗人未来的诗作,其之关怀面向、想象力、感受力,以及语言姿态的更张与变异,大致上,将会由此延伸为其诗作的意向图式,而呈现出属于自己未来创作的意识与视野,甚至风格的炼就。

(虽然古人常有“毁/悔其少作”的懊恼之事,如汉代杨修,明代徐桢卿,清代的黄仲则等等,总希望铅华少作,尽归丝竹,过眼而忘。尤其在抵达某个年龄之后,许多人再回首年轻时所写的作品,或欲选入自选集里的时刻,常有欲删之而后快之感。毕竟,创作的视域期待,会因年龄和人生经验的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要求了。但对于第一本书,或第一本诗集,就作者/诗人的创作意义上而言,仍然具有碑志般的重要。)

而殖康在大学时才开始创作新诗,起步不算迟,但也不算早。又因念中文系,所以在诗的语言上,难免会沾染上以雅驯为主的一套诗歌语言系统,那属于文白交杂、简练、凝聚,并具有书面语法的思维结构。这是一般源自修读文言和古典诗词的涵养薰发,一种“文”体的表现,但语言结构却趋向稳定特质的语言表述。大抵上被古典文学训练过的人,笔下文字,几乎难逃于此一语言的声情笼罩。

因此综观殖康诗集里的诗,到处可以见到如此典雅的句子:“千丝护着缠绵/万缕疼着缱绻/抚摸着你的鬓发/我的甜言”(〈单人床〉)、“也该有一双玉手/拂我,以蔽月之柔/助我阖那双疲倦的眼/让这个夜晚短些/让梦的世界长些”(〈独坐〉),或“暗夜染你成禁地/淌血的湿流过干土/抚拭泪流之魂那游荡/静守一整个空地”(〈纪念碑〉)等等,那更遑论“华发”、“伊人”、“断弦”、“跫音”、“年华”、“思兹”等词,遍布诗句之中。因此如果说,语言思维决定着诗作的内在意向,或指涉,则类此辞格所涵蕴的情感,却是内敛且含蓄,适合用以抒情的诗意呈现,以及揭示官能的秘语。

而在文学现象中,语言与意义势必构成一体。形式也往往从属于内涵。是以抒情的书写,自有一套语系做为内心独白的音质,以去呈现心境和兴发感动之意。因此,做为一种朝向内在世界道路的语言,美典语言所形成的抒情表现,主要还是以“情”做为主要内容。抒情自我在诗中的呼呐,实际上也离不开这份生命的欲望追索,语言投射出来的内涵,涵泳着诗言主体当时的存在情感、心志和景象了。殖康在诗里习用的语言,刚好在这方面可以做为其情感最好的陈述。

大致上,在殖康的这本诗集里,辑部一“离家”的大部分书写基调,离不开个人的情感状态中孤单、寂寞、思念、萧索、沉郁的感伤抒发。在陌异之地,孑然独处的存在空间,最能感受到人情变化的冷暖,也最能影响身体的感知状态。如古诗中,“人情”与“时物”,总是在时流推移里,令人兴发感怀,或伤春悲秋。不论羁旅者、闺中妇,或士行客,不时流荡于孤寂的情感欲望边缘,忧思或忧情,尽皆通过心灵情绪倾述,呈现出当时生命的一份存在感知。因此,外在的景物,时常会扰动内在的情绪,如风掀起水的波纹,而形成了诗中的“抒情直观”。

殖康曾经浸习于这些古典诗词,加上离家独处,作客他方,故书写这方面的愁思与感怀,隐然可以窥见古典诗词对其诗作的影响。是以从〈独坐〉、〈候点〉、〈冷衣〉、〈离家〉等诗,大致上可以见出其诗作中的抒情脉络,具有美典的想象与观照。一如在〈单人床〉一诗中,他颇为巧妙的将双人房与单人床进行对照,由此衬托出个人的孤单与心理的寂寥。而原本该有的两人体温,最后却只剩下了一个抱枕,空虚的“听见棉花,默默/冷断了发丝/没收了甜言”。类此闺怨的变调、孤寂的独白、情感的失落,几乎贯串于其早期(“离家”辑部)许多诗作中。如〈不晓得〉因隔绝所引发的思念,〈墓边人〉的死亡守候,〈摘星〉里的记忆别离等,充斥着“分离”的处境和“孤独”的情怀。这样的情感表述,最常见于闺怨诗体。殖康在“城中人”辑部中有一首诗〈渚——读闺怨诗有感〉颇能在这方面做一注解:

她记得那个夜晚/思念被剪成两张对立的/椅子,而谈话在云端/呼吸在对话框隐匿
她以日历包扎伤口/删除温存/却被不时闪烁的路灯提醒/今日已是昨日的拷贝/笔记本阖着/抽屉一拉开便有心碎

感伤的独白叙事,呈现出人物的感官知觉和情感姿态:等待、守候和思念成为诗中的抒情结构,亦展示了守望中芳华虚度的寂寞感。所以殖康在大学时期所写的诗作,具有移情的作用,即从阅读诗词的感官情绪,不论心理和生理的,都被调动到私我的生活秘语中来,而潜隐成了他那时期的生命言说。

及至“过客书”此一辑部,或许因为脱离了狭小的校园生活,进入社会工作,人生经验和视野也逐渐开阔,关怀面日广,因此创作的面向也不再只是往私我的情感内挖掘,而是有了更大的关注点,题材也比较多面化。而必然的,在创作上,只有让诗的视域往外拓展,才能将诗的生命壮大,尤其让诗探入生活里,探向现实中,使诗产生了更宽广的吐纳腹地。
所以在采访线上的工作,以及后来参与爱心慈善机构,到偏远穷乡支援和救济的活动经验等,无疑打开了殖康在诗歌创作的眼界。在这方面,我比较喜欢的其中的一首诗:〈在柬埔寨卖咖啡的小女孩〉,可以说是殖康此一诗集的代表作之一。诗中以烹煮咖啡的动作与过程,生动地描绘出柬埔寨小女孩的身世。诗句简朴可感,相当形象化的衬托出女孩背后柬埔寨穷困的剪影:

她把晒过的手往风里招/让路经的旅客知道,手落处/有一片绿洲……
她眼珠圆大得能装下整个地球/却无法追踪/父母于小小国度内踏过的黄土/当转角有暗影掠过/咖啡壶中那雾气便自她眼底罩出/一丝迅即滑落水底/名叫团圆的蒸气……

诗从现实进入,也从现实出来,笔法精简得如摄影器,不但记录了影像,同时也纪录了一个时代与生活的实况。在此,“咖啡”作为资本主义的象征,与旅客的消费,共构了一个商业场景,由此,也反衬出小女孩处于贫困中,失学和流离的处境。柬埔寨的贫穷与刚开发,更隐藏在小女孩的背影之后,从诗句的淡定里幽隐地慢慢流泻了出来。而诗,也因有着此一关怀的视角,无疑变得更有力量。
(上)

(南洋文艺,22/11/2016)

午餐的茶水间

张玮栩【诗】

便当盒里
软弱的芥蓝
趴在干巴巴的白米粒上
经过微波炉三分钟加热

“叮!”

爱情
成熟了。

(南洋文艺,22/11/2016)

经纬

陈伟哲【诗】

上帝制造条码
铺在你体内的地球
公转慢慢折射
时间的隐喻

生命忽然被切成
无数存在和位置
分开遥远
捉迷藏愈来愈好玩

一个人时,没有星光
的眼睛微微荒凉
无意打了哈欠
地图仿佛缺氧而睡意
渐浓形成水雾挡雨
你已经一年没有淋雨

你说撑伞无需导航
失踪费解
今天就是眼前的居所
独居,因世界
只有你的

(南洋文艺,22/11/2016)

寻找大黄_3

——漫谈《方路诗选I》阅读感受及略探其诗歌的“第六元素”

邢诒旺【文学观点】

●〈杀狗队〉(1992)
八月天,杀狗队把一架吉普车摇摇晃晃的开进乡下,扬起满天尘土,杀狗队队员每人肩扛一把猎枪,一捆套绳,戴着弯弯斜斜的鸭舌帽,巡逻。乡下的狗,哪有人得空到镇局领张牌证的,杀狗队进了乡,着了疯,有狗就追捕,圈套,硬拉到河堤野地草草枪毙。
杀狗队是在闯进屋搜捕时,在后房拖走大黄的,那时,一般求饶,却像煽火,把杀狗队的杀兴弄得更旺,拉到河岸一口古井旁的野竹林下两枪打死,流的血还涂了一地枯黄的竹叶,八月的一场雨后才洗净过来。
此后到我长大前,我都一直憎恨着那些戴鸭舌帽的杀狗队。

按:〈杀狗队〉叙述了大黄之死,行文有散文的纪实感、小说的戏剧性,语言的节制更是属于诗的洁净。杀狗队是马来西亚政治情境的缩影。严厉的执法人员,在“我”的眼中充满疯狂和偏执,闯进屋子把狗拖走射杀,已经不是为了减少野狗,而是要执行“处决无牌狗”的指令,连家犬也不例外。表面看是法律不近人情的残酷,实则马来西亚华人大概都看得出,这是以杀狗队执法人员来影射马来政权对狗(养狗者多为华人)的负面情绪和偏执,属于文化、族群、权力上的敌对意识。
然而这是属于成人的观点,在“我”的儿童认知中,大黄无异于一个被陌生大人(社会条规的前身)所毁灭的亲属(被毁灭的感情)。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饿〉的小狗是被塞进袋子,死亡毕竟未暴露眼前),远早于亲人的死亡,某种意义上,甚至近似血祭或割礼(Circumcision,切割男性包皮的古老宗教仪式,有洁净、辨识、归类等等意涵)。
大黄的形体被毁坏,意味着某种可见的东西从此消失,剩下“有像无体”的记忆,从此被反复播映,仿佛惊悚片或噩梦,并且开始变形幻化,成为心灵和意识的特殊形态。也许,一个小孩的“诗眼”(从前只见实体,如今可见虚像),是被这场血祭/割礼所硬生生打开的。
如果按照《方路诗选I》的发表时序来阅读,我们可以根据这首诗,武断而诗意地说:大黄死后,方路的世界才开始下雨。大黄和雨的关系,当可如是观。借用英文谚语,方路的雨是Raining fish and dogs。大黄从一头狗、一个亲属、进而在孩子的心中升华成一个意象(有意味的形象),在多年以后,终于落实在方路的诗中,像一场神秘的雨,一段诗中的回忆。而方路语言清晰、结构踏实、对象明确的童年叙述,似乎也随着大黄之死而突然告一段落。继而代之的,是趋向朦胧的叙述(表面看是抒情化,实则还是叙述,只是变得隐晦了)、迂回的语句、超现实的意象。其中固然有方路对诗歌的技艺、价值、目的等层面的追求乃至规划,但我私下觉得:大黄并没有在很远很高很华丽的所在(或所谓生活在他方)。它在方路心中,是不假他求的。真正的写实,一定是象征,不假他求。
而“我”对大黄之死的求饶无效/无法施救,人的孩子面对死的命运,大概也是忏悔书写的另一伏线。

●〈狗〉(1993)
祖母死后,我梦到她还讲了一个未完的故事:村头那条土狗走过晚天野堤,在河岸啃着那些遭扬弃的骷髅,斜山对面艳红的落日,从远方地平线绕了火圈的形状,逐渐向土狗移近,最后把狗儿烧成一棵秃树……

按:〈狗〉是大黄意象的转折点。首先是名字的消隐,特定的大黄化作泛称的狗。其次,狗的描写从写实化作想象(如果我不用魔幻这个容易产生误导和遐想的词)。再者,“我”的童年特征开始淡化,“未完的故事”也开始和狗保持疏离。
写作手法上,我们可以看到大黄意象的“变形记”:动物(狗)被自然(太阳)烧成植物(秃树,秃树另外有诗,此处就不讨论)。大黄的实体被“火化”了,化作幽灵般的存在(或不存在,某种缺失),甚至随时幻化变形。大黄的身分从孩提的守护者变成食尸者(Scavenger),暗含顽强的存活意志,也带有生态洁净者、甚至死亡使者(乃至冤魂、守灵者等等)的繁复意味。这里头,存在着庞大的茫然无助感,以及类似悔恨的氛围。
编排策略上,方路为何把最早发表的“大黄三部曲”(1992)放在第三卷〈电话亭〉(要打电话给谁)?为何把变形转折的〈狗〉(1993)放在第四卷〈白餐布〉(是什么样的宴席)?为何把“最初的时序”切割,分散书中?都是耐人寻味的。我们甚至可以去思考其美感(技艺、诗学等)、智识(心理学、人类学等)、道德(价值观、伦理观等)等层面。至少我是认为,大黄含有如此丰富的内涵。生活是在他方吗?我不知道。在我设想中:生命不可欺,不假他求。

●〈打铁店〉(1996)
……
几只野狗在店外蹓跶
捡到红红的舌烫伤了头

师傅说   不要让时间在火炉里
纳闷除非风箱自己愿意冷却。

按:〈打铁店〉的题目已经暗示我们,写诗的方路越来越重视打铁所象征的技艺,他的诗中也出现越来越多对大师、师傅、长者的仰望(甚至有〈一个卑微的仰望者〉的自我剖析)。这种仰望视角,是对人生“完整境界”的追求,其前瞻仰望的背面,是对过往的回顾与弥补。这份向往完整的意识,可散见于“永远找不到完整的我了”(页284)、“未完整的安息文/在羊水中入眠”(页286)、“在黎明前找到软骨隐藏大宅/和一个完整夜色”(页353)等诗句。
野狗在这首诗中是被烫伤的(而且是复数的),不担任主角,但不容忽视。方路的造句也故意违反语法,是技艺的实验,例如:“捡到红红的舌烫伤了头“(这到底要怎么读啊,方路兄)。他也开始取法欧美哲理诗传统,进行抽象的思考,例如:“不要让时间在火炉里”。这一类哲理诗意,是相当冷硬的技艺,背后连带着浩瀚的知识脉络。就像打铁,在锻造器具之前,还得获取原料。而原料的获取,又牵涉开采、提炼乃至贸易等繁复的过程。有了这些,还要练就打铁的功夫,以及对器具的品质、美感等的鉴识能力。当然,如果略过这些,我们还是可以打铁的,毕竟像“时间”这一类抽象而意味深远的词,已经是既有的原料。而方路的诗情,或许就是那火炉。
(3,待续)

(南洋文艺,22/11/2016)

李安纳·柯翰

张锦忠【共沸志】

You got away, I never once heard you say
I need you, I don't need you
I need you, I don't need you
And all of that jiving around
——Leonard Cohen (1934-2016)

我忘了哪一年返马,庄若彼时改版《椰子屋》成旧《蕉风》(《儿童乐园》?)那种正方形开本,“重来”出了两期,准备出下一期,要我写李安纳·柯翰。那些年,我手边的柯翰书,就是一本泛黄的企鹅版《李安纳·柯翰诗选:1956-1968》,大一时在台北中山北路的金山书店买的诗集,与两本1970年代中我初抵吉隆坡时,忘了是苏丹街还是谐街印度旧书摊买的小说。后来小说也散佚了。
庄若拿了一本柯翰的书给我。那是《陌生人音乐:诗词选》(Stranger Music: Selected Poems and Songs),影印本,黑色精装封面,书的主人是郑达馨。庄若说让我带回台湾写。那本诗词选在我家书柜摆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大约是庄若来信催稿了,我拿出书来,在灯下翻阅,写了篇书话。然后,许多年过去了,那原该是最后一期的《椰子屋》并没有出来。更多年后,庄若准备复刊《椰子屋》,但他也不记得我曾经给过他这篇稿了,我忘了那篇柯翰稿写些什么,于是给他写了篇回忆台湾新电影的稿。

从加拿大带回柯翰作品

若干年后,有一回返马,我带了郑达馨那本柯翰诗词选,专程去椰子屋还给庄若,彼时椰子屋已搬到八打灵了。那几年我常在夏天去加拿大西岸温哥华岛的域多利市,城中的书店颇多柯翰的书 。2007年初春,我在岛上小住约半载后返台时,就买了《陌生人音乐》,那时《长望之书》(Book of Longing)刚出版,只有精装本,毫不犹豫的买下,也顺便重买了那两本小说。仿佛带回柯翰的书就能把北国岛上的秋冬记忆带回亚热带的南方岛屿,不过柯翰是来自加拿大大陆东部的诗人,他在满地可出生、上学。
那不是我第一次给《椰子屋》写柯翰。1985年夏天,我回到吉隆坡,庄若、韵儿、陈放任他们正在搞“椰子屋系列”。那一阵子柯翰、卜狄伦、布鲁斯·郭本都有新唱片出来,柯翰的是《各种姿势》(Various Positions;其实应该叫《千种风情》)。那是我离开台北之前,在西门町买的录音带,里头佳作篇篇,包括后来成为名曲的《哈利路亚》与《舞到爱的尽头》,而我则颇喜《重回你身边》与《夜临》,于是写了篇歌者笔记给《椰子屋系列4:爱情童话》。

说话甜蜜的男人

那些年反覆聆听的其实是《李安纳·柯翰精选专辑》。录音带听了很多年,后来卡带坏了,买了DVD。《苏珊》、《俏西旅馆》、《著名蓝色雨衣》等名曲尽在里头。女儿小时候睡前要听歌,她都说要听苏珊唱的歌,因为她听到的都是“苏珊带你到她河边的住处,……苏珊……”,就以为歌者名叫苏珊。
苏珊是个寻常的名字,却因柯翰诗歌而流传。玛丽安是另一个因柯翰诗歌而留名的女子。柯翰有首题目就叫〈诗〉的小诗,首节写道:
我听说有个男人
话说得如此甜蜜动听
他只要开口呼唤她们的名字
她们就为他折服

我听说柯翰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尤其是在他哀伤地唱着So long Marianne……的时候。

(商余,19/11/2016)

英校飘带

文戈【日子河流】

去年底千多名医学系毕业生因英语能力不佳放弃医职,各界哗然。柔州苏丹殿下多次针对国人的英语水平提出看法,可见已经刻不容缓。

近来关于英语和复办英校的话题又沸腾起来了。追踪报道遥想当年,不免又陷入难以言说的英校生情结。犹记得最初从华小转英中时的纠结与郁悒,刻骨铭心。当时转变过程之艰辛,初见成效后的悲喜交集,今日回想起来竟然有种凄凉的美感。很多晦暗情事经过时间的淘洗,好像就会缓缓露出缤纷的衬里。

歧视华教持续

马来亚独立前后政治动荡,教育状况非常复杂。50年代生人适逢殖民地语言政策之淫威,大举投入英校怀抱。马来亚能够脱离英殖民地统治而独立,原是一件额手称庆的好事。但英殖民地时代遗留下来的英校与英政府对华文教育的歧视没有消失,华校生自然感受深刻。
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当时除了英中还有独立中学。民办的独中收学费,政府学校则是免费的。老爸养家已经捉襟见肘,自然能省则省。我们家就只我哥得天独厚上独中,从我开始及后来的弟妹全上英中,顺理成章成为英校生。
我们虽和英小毕业生同校,但是楚河汉界分得清楚,精神状态和物质构成明显有异。从英小来的同学英语讲得噼里啪啦,我们华校生一开口就是钝口拙腮期期艾艾的。每次讲输了,就以他们不懂中文之事实回敬。其实我们都是制度下的白老鼠,没啥可争的,竟然就闹闹嚷嚷许多年。当时不管学生、老师或教育官员,对制度都是无能为力的。一纸下来要你干啥就干啥,现在也一样。
所幸学校有正式的华文课。若非当年坚持上华文课也没有今天,对华文老师永存感激。我们也成立华文学会,懵懵懂懂办一份叫作《艺苑》的文艺刊物,担任主编。大家踊跃投稿,字写得好的同学用蜡纸誊写。大伙用油印机一张张印刷、装订,出版后欣喜若狂。想起此事心情依旧激荡沸腾。然而多年以后,我们慢慢变成英校生,也开始噼里啪啦讲英语了。

英语水平每况愈下

70年代英中改制,政府教育体系中就没有英校生了。马国英语水平多年来每况愈下,众所周知。去年底千多名医学系毕业生因英语能力不佳放弃医职,各界哗然。柔州苏丹殿下多次针对国人的英语水平提出看法,可见已经刻不容缓。当苏丹提出必须实行英文源流的单源教育,才能加强国民英语能力并与国际接轨之时,我想很多人心头都砰砰乱跳。民间诸多臆测与想象,我也在想,会复办政府英校吗?教育媒介语关乎国家教育政策,非同小可。吾非政策专家不敢多言,只能以老英校生的老花眼追逐英语的历史飘带。对很多人来说,英校是他们恒久之爱,衣带渐宽终不悔。英语长久地如幽灵般在我们的教育氛围中若隐若现。
走笔至此,想到今年文学诺奖得主卜狄伦名曲《答案在风中飘荡》,借用歌词概念,我国的英校情状好像也在风中,飘荡。

(商余,18/11/2016)

2016年11月17日星期四

但愿人长久

庄若【椰子物语】

“人长久”位于半山芭,空间很大,除了容得下一个舞台,室内还有小桥流水。我是在那里认识了关德辉(当年他在“人长久”打工,画漫画)。

“激荡工作坊”(后来激“盪”改成激“荡”,算是文字廿多年约定俗成的变化吧?本来我还坚持激“盪”,如今大家都用简体,有草无皿了。)成立之后,不久陈强华就回去大山脚(没任教职之前,开了一家“十分冰果室”)。郭褀佳是第二任总干事,不过后来也辞职去了新加坡工作。第三任总干事,就是如今“激荡”诸子名正言顺称为“老大”的张映坤(事隔多年,我还是想“捉字虱”。“总干事”这种名衔真是“太台湾”了。还是“老大”实在。)

“老大”率众南征北讨

激荡,就是靠“老大”率众南征北讨,到处去做表演,拉拢各地“闻风起义”的创作团体,才得以壮大的。
而我,在激荡创立不久,就辞掉激荡的理事职位。我喜欢听歌,不过对音乐一窍不通,留在理事组织有点尴尬(虽然后来也不乏不谙乐理的理事。例如加爱。)那时的《椰子屋》也有我忙的。所以陈强华提出辞职时,我也同时退出了。
退出理事,不等于退出激荡,除了我们的《椰子屋》仍然紧随报道,宣传激荡这个组织以外(当年《椰子屋》读者近万,托大一句,我认为《椰子屋》当年在推动“本地创作”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我也差不多每个星期都坐摩哆去“人长久茶坊”,欣赏激荡的演出。
“人长久”位于半山芭,空间很大,除了容得下一个舞台,室内还有小桥流水。我是在那里认识了关德辉(当年他在“人长久”打工,画漫画)。第一次听王威胜技惊四座的处子演出(好像当年才18岁)。陈温发离国赴美,到美国学电影前夕,我除了在217路嘛嘛档跟他争执了一个通宵(为了电影呵),还在“人长久”听他第一次演唱《用马来西亚的天气来说爱你》。有一晚(忘了名字是“就在今夜”什么的)摇滚演唱会,热血沸腾,还有那些跨年演唱会——台上台下,所识的朋友,每个人的故事,到今天都可以另立篇章,只不过“当时已惘然”,再提也没什么用。

大本营在SS2

有个时期“激荡”大本营位于八打灵SS2,离美嘉园的“椰子屋”只差一个十字路口。“椰子屋”是28号迷你巴士终站对面,“激荡”则是12号迷你巴士终站背面。后来的激荡老大林泰宪、林若隐、加爱、陈文贵(这位来“搭台的”,不是“激荡”成员)都住在那里。我有时会跑过去,他们有时会跑过来。那个时候的“激荡”出版过《就在今夜,拥抱明天》的新马合作创作专辑(如果不提胡禄丰这个名字可能他会骂我)。还有一两卷激荡本身的卡带。我也忘了是在哪一卷由我写“序”,把自己古怪的字体逐字抄在卡带内页。
也就是在“人长久”的演唱会我认识了“调色盘”(有一位杜袖殷,是《椰子屋》旧识),张盛德、叶友弟等人,那是“另类”的故事了。

(商余,17/11/2016)

2016年11月15日星期二

老伯尿尿

 刘放【散文】

那天为赴约得乘坐巴士到聚会地点。上巴士去,通常都会捡个排在前面的乐龄保留座。只剩下一个,靠走道边的,是机会也是缘分。因为思乡族,不像我们望明月的,都捧着手机,常不择位而坐。
车开行不久,忽然觉得我的裤裆,好像有点湿漉漉的。我便往车顶上查看,是否冷气机出气口点滴到天明。因为座位是靠近巴士入口,经常开关会把热气引进与车内的冷气相混而产生水珠。却没见到水迹。算了,索性就把本来置放在左腿上的背包,转放在那被弄湿裤裆上,好遮羞也可防被弄得更湿。
没多久,有上车的搭客想要坐在我前面刚空下的位子。他未上座却先往下看,看完却往前走,不要那位子了。很自然的我也弯身往走道看去。那里是有一小淌水,那大概是先前在那里停了一下的小孩,等不及,无意撒下的。它也无色、无味,没大碍。
我就快要到站了,按下下车铃后,便提起背包站了起来。突然觉得裤裆处好像更湿了。说时迟,那时快,坐在隔位的女士给我打个招呼,说道:“老伯伯,你尿尿了!你今天大概忘了穿尿布。你不必急着下车,我会跟司机先生说你是尿失禁,老人常有的毛病,没事的,他不会骂你的!”
我那时已开步走向出口处。不过那女士的话还没说完:“老伯伯,我是在一乐龄中心工作的,看过很多老年人尿失禁,就地解决的。院里的同事也习以为常,无所谓的,你回来坐吧。我要到中心去上班,还有不过两个站就到达了,我们一起下车,到中心去清理清理。也顺便参观一下,那边还有住院医师,他会帮你……。”这时我已在刷卡正要下车了,没料到她已赶到我的背后,还伸出手来牵我的手臂。我回她一句感谢的话便踏出巴士了。
走在聚会地点的路上,我想起一则看来的笑话。话说一年级的孙女一踏进家门看到妈妈,便迫不及待地问妈妈:“老师发了一张填表,我不懂其中一项有关‘性’……”妈妈听了,便紧张兮兮地把她女儿拉进房间去,连忙说:“在外头,你千万不要让男孩子拥抱你……。你月经来后会怀孕生小孩的……。”小孙女听得莫名其妙的说:“我起先以为‘性别’那栏只填男或女。有同学说,我最好先问问妈妈,因为她妈妈说现在还有不男不女的……。”那位好心的老人院义工,不就有点像那妈妈,反应过敏?……
不过,再回头想一想,真的有点不对劲:水从哪里来?报上偶尔报道过中国游客让小孩在公车上撒尿的。不过,那趟车好像没小孩。对了,可能是坐在我后面那两位老人,是了,该是她们,尿水都往走道流到我这边。这怎么是我呢?
快要到达约好的地点,先和朋友见面后再思索好了。见面时第一句他们就问:“你带来了名贵的普洱茶了吗?我们已引项而待!”还没有完全坐下,我就把在巴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听后仰天哈哈大笑后曰:“所指我们还差不多,我们一小时内小解一次,而你是从头到尾4个钟头都不上厕所的!可能是那女士自己尿尿,嫁祸于你!”说的也是,在重要的宴会上,不慎放了个响屁的人,多会往他傍边的宾客带着微笑地点个头。意下在暗示:“不碍事”。
我又想若该女士是名学者或作家,她也许就会讽刺地说:“不知道哪家老人院偷跑出来的。他还什么随心所欲不越规的?在公共场所搞到湖泊满地,臭气熏天,还一走了之呢!简直无法无天!”幸好是名社工,天佑社工!
叹茶时间到了。我伸手进背包拟把500公升的保温水壶拿出来。天啊,怎么里面湿漉漉的?把水壶拿出来一看,原来那瓶盖没完全盖好,难道我裤裆及巴士上的水是普洱茶?老人院,好心的义工,老伯伯尿尿。

(南洋文艺,15/11/2016)

木都的白胡子_下

邱伟扬【小说】

4.
木都后来被送进医院。病房是粉红色的。木都的胡子显得更加白皙,他去探访木都,医院的地面都油亮亮的,看起来很不真实。他的确有点怀疑一切的真实性。他想起那些可笑的梦,木都不断长长的胡子,还有,一整片灰白。
他打开沉重的门,里面有许多隔帘。阳光透过斜面的窗户射进来,着色在木都脸上,微微发亮。木都呆滞地望着窗外,他的妻子睡在角落的椅子上。木都没有发现他,他的耳朵包上了一大片白色物。他敲敲门,木都没回应,他走到木都面前,木都依然望着外面。似乎固定在一个遥远的时空里了,空气宁静得像结了冰。木都暗色的皮肤衬着医院绿色的诊服,他的双脚被盖在毛毯下,头上光光的,胡子在泄漏进来的阳光下发亮。
他在房内稍微走动,接着坐在梳妆台边,简陋的梳妆台上方有一个小柜,里面放了一台电视。电视机播放着一个清谈节目,音量却调得很小。他四处寻找遥控器,遥控器连接在木都病床后的一个长形多功能箱子。他小心翼翼地绕过病床,然后取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一段时间以后,他走到床头。木都已经睡着了。木都的胡子很白皙,白得不像是人类身上会长出来的,像一幅细腻的工笔画、像拍打在沙滩上的海浪泡沫、像山河间的急流。他不禁怀疑,木都年纪到底多大,以至于他的胡子能如此苍白?他伸手去摸摸那一丝丝、带卷,紧密地黏在一起相互依靠的胡须。手仿佛沉了下去。苍白的胡子似乎有了意识,却又很无机的、流沙般的吸附着他的手。它们要吞噬他。此刻他看见一片白茫茫浩瀚的海洋,他双膝着地跪在水平面上,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沉入水平面底下。他隐隐约约从一丝丝的涟漪下瞥见自己缓缓下沉的手。那只手像是很无助似的,但却任由着巨大的力量将自己拖曳到水底。
一个发颤,他的胳膊已经在水底了。他的脸贴着水面。闭上眼,听得见在深奥的水底古老的鱼互相叫嚷,一阵阵的,细柔的声响。

5.
接着几天,都是阿米尔代班。因为早、夜班都由阿米尔担任,每当他经过保安亭,都看见阿米尔脸上盖着黑色的摩托外套,双脚高举靠在桌面上,瘫在塑料椅中沉睡着。或者将双手端正地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眼神惨灰地注视着百叶窗外头来往的车辆。阿米尔眼袋下垂,眼窝呈深黑,使原本就深邃的双眼更为空洞。双颊瘦削得下颌突起,像个被掏空的,藏于某座古墓里尘封的颅骨。
早晨,他将车子驶出花园,阿米尔站在保安亭外吸烟。他向阿米尔招招手,阿米尔也勉强地对他笑了笑。阿米尔拉开栅栏,让他通过。当他的车子离开了保安亭一段距离以后,他往后视镜瞥去。阿米尔站在路中央,精瘦的身影在黯淡的晨曦中逐渐消逝。
不久之后,保安公司便遣了另一个小伙子来职夜班。阿米尔也就回归到原本的职位上,虽然已经深邃的眼窝似乎再也恢复不了从前精神些的模样。阿米尔还是带着一副惨淡瘦削的身躯,拖曳着脚踝在保安亭里工作。邻里的妇女都质疑阿米尔的能耐,说这样一个保安干得了事吗?前阵子那个印裔胡须老都被砍掉耳朵了。他听着,一边把晾干的衣都收到屋子里面去。
新来的小伙子年纪轻轻的,精神抖擞,坐在保安亭里翘着腿。他傍晚走过的时候小伙子都向他招招手。他也点头致意。看着那新保安刮得干净的脸颊,他忽然想起木都的胡子。那种不可思议的颜色,白得像云、像冰、像棉花、像纱。他甚至有点怀念那胡须,他想,那可能是一种对于颜色的眷恋。可能在这一生中,他从没看过如此纯净无暇的白。虽然白得不像自然的产物,但似乎,最纯洁的事物都是不自然的。

6.
木都回来那天,阳光像一片片从天而降的玻璃碎片。木都又骑着他的雅马哈摩托车,停在芒果树下。他几乎认不出木都了,木都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他驾车经过时,看见木都站在摩托车旁,迟疑了一下,然后木都冲他笑。眼睛眯成一条线,暗沉的肤色将皱纹挤到一块。
木都的白胡子没了。他已经对那颜色失去了印象,到底是何种白色?木都的胡子是如何的白?
(下)

(南洋文艺,15/11/2016)

教室

陈奕进【诗】

课堂上我们设置一套属于监狱的理想
安静如搁浅不久的鱼,挣扎
却被迫服从作者不明的条规
苦守没有结果的秩序
听。权力的潜台词自厚重的教科书里
全盘托出:爱只是钞票之外的义务
而未来的世界承诺我们更有价值的目标
比如把一间宽敞的豪宅买来盛装卑微的自己
或在时速110的高速公路上驾驶一辆过度压抑的跑车
老师手上苍老的鞭子无力把谁打得更远
马车已随单程的时光走失
我们始终会在某个定点意识到唐突的自由
然后忘掉口中常抱怨的刑期
仿佛不曾出席
那段编上学号数算日子的青春

(南洋文艺,15/11/2016)

我靠着你毛的身体

马尼尼为【诗】

我靠着你毛的身体
我收集的诗写好了
你用过的浴巾披在门板上
我有变更强大在这别人的家里
这别人的世界里
因为你身上有那些软软的毛
我们给自己找了几件旧衣服
我们忘记大部分的事情
你先不要走
说下去

(南洋文艺,15/11/2016)

寻找大黄_2

邢诒旺【文学观点】

(三)寻找大黄

诗的实况如何,还是得由诗来印证。要了解大黄意象在方路诗中的意义,最实在的方法还是读方路的诗。且让我们顺着其发表时序,来走一趟“寻找大黄”的回头之旅。
由于大黄在方路早期作品中相当吃重,而且诗本身也美,我认为有必要引用全文,以窥全黄。随着大黄在较后作品的隐身,我将只抽取“大黄意象”现身的片段,来观察其在相关诗作中的意味,以及在整体脉络中的演化。为了集中焦点,我将侧重于分析大黄意象的可能意涵,视情况辅之以语言策略、布局结构、意象关联等方面的赏析。

●〈童年的伤口〉(1992)
大黄蹲坐门槛上,舔着我足踝长泡伤口的时候,几乎是一心一意,合着眼的。它把粗湿的舌根抹过了长泡的脓水,伤口就清新多了,于是,我托着下巴,想屋前的红毛丹树,爬满了蚂蚁。
有时,大黄在伤口上舔着出了神,把嘴堵在伤口上吮吸,咬嘴起来,弄疼了,我把脚跟使劲抽起来,往它脑袋推去,它就回过神,诧异的斜看我,怯怯的重新舔着伤口,渐渐,再把眼皮合下。
童年的许多伤口,几乎都是在大黄粗湿的舌根下舔愈的。

按:根据《方路诗选I 》,〈童年的伤口〉可说是大黄意象的初现。如果我们把诗中的童年视为方路写作的主体,把伤口视为其写作的命题,那么大黄就是与这个主体的命题产生直接关系(舔舐)的一个对象(或运作)。大黄对于“伤口命题”的起初作用是治疗和陪伴,而这份治疗又隐喻其社会背景:乡村孩子,天生天养天医,没有钱使用药物。这份童年的伤口(生命起初的伤痛)与身体相关,可能是为了采红毛丹而被蚂蚁咬伤,从而也带有童年在玩乐中受伤的轻盈感,甚至是童蒙式的自由与存在感。
大黄的舔舐,除了是动物天生的疗伤方式,其部分动机其实是享受伤口的美味,相对于恻隐之心,毋宁是本能/兽性,这就对于写作的动机有深层的对照和启示:当“大黄舔舐伤口”隐喻着“作者以写作来处理伤痛”(请想像作者的笔是大黄的舌头,握笔的手是大黄的嘴唇),它有可能过于一心一意地陶醉(从舔舐到吮吸)而产生反效果,使主体更疼。而大黄作为一种“本能/兽性”,并无法衡量何谓适度的舔舐,只有等到“我”(主体)因为疼痛而加以制止,才会稍微停顿,然后周而复始。换句话说,作者在写作时,是含有几个层面的:自我(小孩),命题(伤口),动机(治疗或享受),本能(大黄)。如果自我的警觉低于本能的操作,就会变成陶醉于舔舐伤口,甚至越疗越伤。这一份“治疗伤口或享受伤口”的矛盾,方路显然是自觉的,我们稍后可以透过〈时间的祈祷者〉印证。
不难感受到,大黄在这首诗中,带有爱、守护和陪伴的单纯意味,衬托出一种人类存在的孤寂感。

●〈饿〉(1992)
小时候,隆着肚的大黄在后屋的柴房产落了几头小狗,不久,母亲听到柴房传来唔唔的嗷叫声,打开房门,在木堆里正蠕动着几只幼狗,全身覆着一把嫩毛,眼睛裂成一线缝,摆着头在找母狗的奶。不久,小狗溜出了房,在前厅后厨闯着闹玩,母亲沉郁了几天,最后把小狗塞进大纸袋,捆好叫我骑老爸的脚踏车上街丟弃,说丟在庙口那家咖啡店后的垃圾场。回家的路上,惦着几头弃狗,想着大黄和母亲同样沉郁的眼神,我的眼角在风吹下不禁潮湿起来。
小时候,家里贫穷,把小狗养下,可要一同挨饿的。

按:在〈饿〉这首诗,大黄有了母性的象征意味,“我”也与“小狗”有了对应的孩子身分及移情感受。这首诗至少有两层伤痛,一是“饿”(贫穷),一是“弃”(否决与被否决)。为了解决饿的伤痛,而做出弃的动作,其中的愧疚与无奈,也可能是方路“忏悔书写”中的一道隐情。母亲沉郁的眼神,隐然让“我”感受到爱的另一个层面:在爱与生存之间,人会面对抉择,而这份抉择经常是残酷的。爱与生存,是“好与好”之间的抉择,而相对于孟子的“生与义”,前者显然更贴近一般穷困人家的情境。如果容许我进一步推演,“我丟弃小狗”其实是暗含着“我丟弃自我”的成长创伤。
这首诗的高明之处是少用形容词,直接让场景、事物和动作来带出深层的意味。“把小狗塞进大纸袋,捆好”的“塞”与“捆”就用得极为精准有力,“塞”有力度和速度,“捆”字甚至暗藏杀气,带出生活残酷的窒息感。把小狗丟在咖啡店后(对应饿的主题)的垃圾场(对应弃的主题),甚至可以延伸想像:没有把小狗送给别人养,会不会是因为大家都一样贫穷呢(社会情境)。庙口、咖啡店、垃圾场,既是写实,也是象征,这是方路取景的成功,根本不必多余的修辞加以粉饰或神秘化。有效的写实就会形成象征,再多的朦胧也未必是诗意。此外,“不久”这个词的两次运用也颇见匠心,兼顾了时间的跳接与散文诗的韵律感。
可以想像,“我”对大黄感到愧疚,也体会到小狗们被丟弃的感受:感同身受(Empathy)。末段乍看仿佛多余的解说,其实也不妨视为成长后的“我”,对现实与记忆做出理性判断,自我开脱。大黄与母亲那无助却坚毅的眼神叠影,更是不容忽视的深刻意象。

(2,待续)

(南洋文艺,15/11/2016)

2016年11月12日星期六

谁先发现美洲?

锺夏田【满庭芳】

马南村《燕山夜话》的3篇文章只有一个主旨,就是中国人慧深最先到访美洲,比哥伦布足足早了1000年。

这好像是在开玩笑。历史书不是明明记载着,美洲是哥伦布发现的吗?还有什么疑问呢?不错,历史早有“定论”,但历史这码事,在各个不同的年代,都有人试图提出新的看法,姑不论这些看法站不站得住脚,都会引起人们莫大的兴趣。
早在本千禧年初,有一个英国人,自称是英军的潜艇艇长,向外宣称他拥有证据,能证明郑和舰队曾到过美洲,可惜过后没有下文,不知他所谓的证据,究竟是什么。但历史有记载,郑和舰队曾到过非洲,那么从好望角绕去美洲,在理论上也不是讲不通。况且,墨西哥沿岸发现的一些疑是石碇石鼓之类的东西,还饶有中国风,只是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证明郑和舰队最早完成这项壮举吧了。
其实也未必真的是证据找不出来,因为西方也有学术霸权。我们刚在里约奥运见识了体育霸权行径,西方在各领域行使霸权,毫不足怪。既然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讲了几百年,这已是白色人种的骄傲与禁脔,黄皮肤要来“捣乱”,当然是碍难奉陪。

比哥伦布早1000年

近翻藏书,发现马南村的《燕山夜话》,有3篇文章谈论谁先发现美洲这个问题。马南村就是邓拓,3篇文章只有一个主旨,就是中国人慧深最先到访美洲,比哥伦布足足早了1000年。邓拓的考据发现,在公元5世纪,中国一个佛教徒“曾沿着阿留申群岛和阿拉斯加,到达了墨西哥等地。”这话也不是白说的,它的后续发展是,“在墨西哥秘鲁的一些古遗迹,发现了与中国一样的佛像”。而这个所谓的佛教徒,就是慧深和尚。
邓拓根据的古籍之一,是唐代姚思廉编撰的《梁书》。该书其中有一段说:“扶桑国者,齐永元元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上多扶桑木,故以为名……”。从文章来看,这段话有两个疑问,其一是扶桑是哪个国家;其二是慧深是哪国人?
一向来,我们都称日本为扶桑,但邓拓认为这是有问题的。《梁书》写得明明白白,扶桑是在大汉国之东二万余里,而日本距离大汉不及千里,况且,在中国的古书,不论是《山海经》还是《梁书》、《南史》等,都无例外的称日本为“倭国”,明朝时更有“倭寇”一说。可见,古书上的扶桑绝不是日本。而在古代墨西哥,到处都是扶桑木(亦即“龙舌兰”),在距离上也符合古书所言,邓拓因而断定,慧深是从墨西哥,而非从日本来。
其次,《梁书》一句“其国有沙门慧深”,在文意上似乎慧深是扶桑国籍的和尚。邓拓广征博引,从朝代更替、个人行止,确定慧深诚然是从扶桑来,却无疑是中国和尚。事实是,扶桑远在万里之处,慧深离开中土(应是去传教)凡40年才回归,也反证其路途遥远。

法国学者看法相同

邓拓此说并不是独创。其实,早在1761年,法国学者金勒,就根据《梁书》提出相同看法,1872年另一学者威宁,也持同一主张。1901年,美国加州大学教授弗雷尔,也发表论文力挺此说。不过这种声音似乎太小了,小到不成气候。但话往回说,单靠古书也难以昭大信,还必须在墨西哥秘鲁等地,发掘更多古物证据。所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段历史疑案,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商余,12/11/2016)

2016年11月11日星期五

和琼瑶阿姨和解

高玉梅【听音观心】  文字与摄影

爱情小说也许脱离现实,却能带领你探究幽暗黄曲折的心灵小径。高玉梅摄影


小时候,生活并非每天幸福快乐,家人会吵架,妈妈会打我,读小学也很有压力。但记忆中自己一直是个开心的小孩,却在上初中后,“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我曾经强烈埋怨,这是因为我13岁接触到琼瑶小说的后果。犹记得当年邻家一位新嫁来的年轻媳妇借了很多爱情小给我们,姐妹们看得不亦乐乎。我读的第一本琼瑶小说是《莬丝花》。那时连"莬丝"两个字都不会念,故事内容现已全无印象,但之后也一连读了好多本,从早读到晚,废寝忘食。说来,我看琼瑶小说的年纪也只是从13岁到16岁左右,并非大量,可是呵,“破坏已然造成”。比如我对爱情观很负面悲观,很可能都是被这些小说薰陶出来的。

果子离为琼瑶平反

众所周知,琼瑶的小说和电影总被讥为脱离现实,肉麻可笑。我对自己少女时期抱着她的小说哭的事从不敢张扬,偶而也颇感羞愧。近日,网络上读到作家果子离写的文章:〈谁说琼瑶小说脱离现实?〉,令我挺欣慰的。该文章并非替琼瑶小说平反,但却帮助我看清了琼瑶小说创作的现实脉络,尤其她早期的《窗外》、《在水一方》、《船》、《碧云天》等等,都取材自她本身的感情生活,原来都是经过渲染和美化的“半虚构自传”。
绿草苍苍,时光荏苒。今天琼瑶已成了琼瑶阿姨,而当年在昏黄灯光下捧着《一帘幽梦》初尝爱情痛彻心扉泪流满襟的初中女生,说已升级阿姨,我竟才恍然:啊,既然曾经喜欢琼瑶,为何不敢大胆说出来?

把内心隐藏的引导了出来

是啊,是接纳自己,看清自己和琼瑶小说暧昧关系的时候了。其实,家里姐姐多,我很早就接触到琼瑶的《船》,小学已会唱《月满西楼》,但12岁以前的我,对琼瑶小说中的爱情还未产生兴趣。那,上初中后,快乐的小女孩为何就突然变得多愁善感,神情落寞,眼神迷糊了呢?自然就是进入青春期,情窦初开,心里头有着能与小说相应的情结/情愫/情怀,才开始被那些曲折纠结悲痛惨烈的故事深深吸引。加上那时又喜欢文学,爱上唯美浪漫的古诗词,更让我陷入凄美悲剧的意境不可自拔。所以,不能说是琼瑶小说把我教坏,只能说,在适当的时间和情境之下,琼瑶把我内心隐藏着的东西引导了出来。
所以,过后遇过的什么初恋单恋暗恋苦恋生死恋,荡气回肠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误会、嫉妒、猜忌、错过,那些互相折磨、不可理喻、苦苦纠缠、撕裂心肺、黯然神伤,以及那些自己脑海里想像出来的泪眼无言的表情,说到底,不过全都是自己一些无限延伸的内心独白。
所以,琼瑶写她的半虚构自传小说,我读时却同场加映了许多场自导自演的内心戏码。我可不能怪阿姨怎么尽写些病态扭曲的爱情故事,错误演示了不健康的爱情,实在是我把内心感情的缺口和心灵幽暗面,都投射到小说里。
有趣的是,自琼瑶以后,我还未遇到另一位写爱情影响我更深的作家,始终是琼瑶的烙印最深。多年以后,我终于决定走出琼瑶,跨越琼瑶,并感谢这些故事让我藏在心中阴暗角落的情愫,可以见到光线,希望那些少女的眼泪没有白流。

(商余,9/11/2016)

与猪同眠

游嵎荏 【YEW游天地】

游嵎荏摄影


前几年到越南西北部的沙坝(Sapa)去旅行。我和朋友们决定以背包形式的到他乡山谷民宿去体会几晚。
从河内往越南西北走,展开一趟夜间漫长,但舒适的火车旅程。隔天早上到了火车站的老街(Lao Cai) 后, 再转塔迷你巴士或吉普車,一个多小时左右的路程,就这样,把我们带到了处于海拔1650米,北面紧接云南交接处的沙坝小镇。县城对面,便可以蒙蒙胧胧的看见海拔3400米,越南最高峰番西拜山脉(Fansipan)。
19世纪以来,沙坝一直被法国殖民者当避暑山庄,所以她依然保留着浓郁的法国建筑风情,让我霎时间感觉如身处于欧洲。这里主要人口是黑衣苗族(Hmongb Dlob),占全县总人口的51%左右。这让欧洲殖民色彩与少数民族文化交相辉映,构成了独一无二的越式情调。
但,由于我们不想住在镇上,向往住进少数民族的家里,感受到当地的文化。所以决定找来当地村民带路,走进山区,住进村民家里,与他们共度几天。
黑苗村距离沙坝小镇约 10 公里,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苗族村落。此地交通不便,我们选择步行,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去。一路上都被村落里的云雾与广阔的梯田美景围绕着。
沙坝也被称为有四季的地方,它有春天的早晨,像夏天的中午,秋天的黄昏,而晚上似冬天。我们翻山越岭了数公里路,回头一看,站在群山中才体会到“已过万重山”是什么感觉。 从H'mong 村、Tavan村,再从 Giang Ta Chai村,到 Ban Ho 村。 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沙坝的“客家人”。

物物交换市集

这里苗族村民们都有自己的田地,作为耕种稻米与玉蜀黍。然而除了金钱,家禽就是他们不二的财产。这些财产往往是作为物物交换用途的。好比以3只猪来换你帮我塔建屋子等等。所以村民们都养了许多牛、鸡与猪只。每逢周末还设有以物换物的传统市集。
一天,来到了Ban Ho 苗族村的一个民宿家里,一个用竹子盖的双层楼房子。楼下一部分是用来给家禽们住,而我们就睡在猪房的楼上。突然想起老爸曾经描述他小时后与猪只玩耍时的画面。心理总是想着,与猪同眠,什么感觉?会否很难入眠,是否很有味道或会很吵等。然而,或许太累,不知不觉的,不知猪吵我们,还是我们吵猪,大家共度了一个类似冬天的美好夜晚。

(商余,15/10/2016)

大学先修班琐忆

文戈【日子河流】

峇株英中,现在是国中了。文戈/照片提供
2012年教育部取消了先修一年级和二年级制,改成三学期制。先改制度后改制服,然后瘦身。

看到新闻,才知道我国大学先修班学生无需穿校服上学了。查证资料,原来2015年已经实行。一说是为了挽回中六生流失的局势,以自由服饰吸引中学毕业生选读先修班。什么?引起我注意的另一则相关消息是先修班的“瘦身”计划。教育局要将学生人数低于20的先修班与他校合并,类似的合并早已在某州实行了。

先修班“瘦身”

先修班如今竟然需要“瘦身”了!真是新鲜事。我念先修班时蔽镇峇株仅有一间中学提供先修班课程。天猛公依布拉欣女中当年尚无先修班,必须移师峇株高级英中。峇株郊区与邻镇的学生都得到此念先修班,因此我们班上有永平和居銮的同学。峇株英中是男校,全校从预备班到中五清一色男生。先修班的女生是稀有珍禽,昂首走在校园里常被小男生盯着看。如今依布拉欣女中已有先修班,近来在澳洲扬名的博士生蓝舒洁就是依布拉欣女中的。学妹,好样的!
扯远了,回来说先修班。
当时我们只有两班,都是理科班。科系选择有限,非文即理,不像今日文理之外尚有商科会计工程电脑等。70年代政府中学有华校生和英校生,华校生必须多念一年预备班。之后同年级的华校生年长一岁,与英校生相比我们未免有点老气横秋。

一试定江山

我念先修班的过程有点曲折。当时升学概由教育局分配,我莫名其妙被分配到芙蓉的乔治五世中学,收到通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猜想是那间学校学生不够,我去充数。听说乔治五世是好学校,但是老爸没能力供我在外州住读,当然这出戏就没唱成。40多年以后想想,假若当年念成乔治五世恐怕本人历史就得改写。后来千辛万苦申请调回峇株,错过几个月的课一直到考试都没补上,糊里糊涂也就念完了。
大家都知道大马正规教育要数大学先修班最难念。理科班选读数理化生物4门课加上英文普通试卷。两年课程严格说只有一年半,念一大堆书,然后就魔鬼式一次过考高级剑桥文凭(HSC)。这就好像古代的乡试,一试定江山。成绩好可入读本地大学,考不好有钱可以放洋,没钱那就没辙,进社会大学吧。
2012年教育部取消了先修一年级和二年级制,改成三学期制。先改制度后改制服,然后瘦身。
近年来大马中学生升学渠道日益多元,私立学院越来越多。先修班难念难考,选择念先修班的学生自然越来越少。但是家境贫窘的学生依然会选择先修班,这磨人的课程是学子们一大劫数。生死存亡,就此一举。回头看,其实过得去未必康庄大道,过不去也未必死路一条。其中还有变数,因人而异,天机不可泄漏。
某年在峇株小逗留,重访峇株英中,现在是国中了。记忆中的白色正门竟然髹上鹅黄漆。草场边缘那几棵相思树竟然还在,地上有疏疏落落的红豆。上过课的教室和建筑矗立如旧。临走回眸一望,几十年岁月隐入树叶的斑驳隙间去了。

(商余,11/11/2016)

2016年11月7日星期一

高跟鞋

马盛辉【诗】

你的高跟鞋
刚好斜斜
像张躺椅
让我变得小小
躺进去
斜斜地歇歇
在你脚板的
余温中
写写
谢谢

(南洋文艺,8/11/2016)

木都的白胡子

邱伟扬【小说】

1.
他觉得木都的胡子实在太白了。怎么那么白?
凌晨6点钟,他把车子驶到保安厅,闸门锁着。保安厅没开灯,空洞异常。起初他以为木都上厕所去了,后来他搅下车窗,看见保安厅内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像是……脸,或者是胡子。原来是木都。木都和他雪白的胡子走出来,帮他拉开栏杆。他冲木都笑,可能街灯太昏黄,看不见,木都头也不回地走回保安厅,亮了他的灯,看着前方。他迟疑地盯着木都3秒钟,接着踩了油门把车开走。
开车的时候他的眼睛不听使唤地瞄向后视镜,脑海漂流的是木都的白胡子,填满了整座海。漂荡在海面上的胡子被海浪翻动。
星期天,早班的阿米尔摊在塑料椅上呼呼大睡,风扇从左到右旋转,偶尔停下。阿米尔一定梦见他在海里游泳。水很清凉。阿米尔游得不亦乐乎,水涨过他的鼻孔,他转身,上下浮动。接着就摔了下来。阿米尔在地上,东张西望,狼狈的爬了起来。接着阿米尔看见他了,看见他怔怔地站着,穿着一件浅荧绿色的衬衫,看着自己从地上爬起。阿米尔傻笑着拂去漂白制服上的灰尘。坐回椅子上。他匆忙走过。天空沉着,随时就要塌下来。他不时望向天上,云朵互相挤靠,暧昧的团聚在一起,揉捻,摩擦,轰隆。
回到家中雨真的下了起来,一滴一滴的,接着下得大了,越来越大。他打开一盏落地灯,关上窗户,看了出去,一辆辆的车子驶过。沙发上,他打开一本周刊,想起木都的白胡子全飘浮在海上,他煞是觉得有趣,爬到橱柜边,掏出一张纸,想着想着以粗略的线条画了下来。他左看右看,怎么也体现不出想象中的想象。纸张夹在周刊里。他窝睡在沙发上。雨水哗啦啦冲过沟渠。

2.
木都6点钟来轮班,雨依然下着。木都把他的摩托停在芒果树下,慢条斯理地走入保安厅。阿米尔见木都来了,雨依旧下着,他没说什么,继续坐在椅子上。木都的衣服湿透了,他用双手拧干衣角,白色的胡子垂坠着。木都搓了搓脸颊,不断摇晃的胡子越长越长,他依旧拧着他的衣角。阿米尔注意到这点,站了起来,拿起剪刀开始修剪木都的胡子,两个人安静的在雨中做着无意识的奇特行为。阿米尔越剪,木都的胡子越长,直到满地都是白色一片,木都的脸上不断涌出大量的胡须,像巨大的维多利亚瀑布,不断流动,挤出保安厅,流入雨中。他便醒了过来。
雨停了,他拉开窗帘,地上湿。打开大门,他走到街上,保安厅前面一大团白色的东西,有水从一丝丝的白之中流出来。视线摇摇晃晃,接近倾斜,他跪在地上,盯着前方。白色的海洋。水涨过他的鼻孔,他闭上眼睛,便醒了过来。
一整天他坐在客厅的大理石地面,对着外面,不断想象胡须与海洋、木都、阿米尔。太阳渐渐没入绿色的大地,他的手折着纸张,虽然不清楚在折什么。时间是那么的迅速,可是时间毕竟没有速度。他对猫说。他梦见了一座巨大的,白色的山峦,山脚直接沉入海洋,海洋漂浮着许多胡子的尸体。整个梦境依然灰白惨淡,看起来真没生气,接着镜头忽然间转到木都身上,木都的摩托,还有不断长长的胡子。


3.
发生时,他还在办公室里,冷气的戛磨中。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坐在后面的办公小姐有点不耐烦,用鞋跟不断敲击地面。嗒嗒嗒嗒,万颗子弹掉落,犹如棉花袭击地上的人,温柔得令人惊悚。
下午6点30分他开车回家,当车子转入保安厅时,木都不在,路面上只剩下一滩滩红色。他打开车门走下车,踩入白与灰交杂的景物中,紧靠在芒果树下的摩托车堆满了腐溃的果实。许多人站在街上,像是讨论着某些事情,他们紧靠在一起,围在木都的摩托车四周。他尽可能的挤进人群中,把自己塞到了前面。木都的双脚微微显露,平躺于路面。
(上)

(南洋文艺,8/11/2016)

寻找大黄 ——漫谈《方路诗选I》阅读感受及略探其诗歌的“第六元素”

邢诒旺【文学观点】

《方路诗选I》
综观《方路诗选I》140首诗,我找到14首有狗出现的诗,占十分之一,不可谓少。从时序看,有8首发表于20世纪90年代,显然“大黄/狗”是方路早期作品所重视的对象;另6首皆发表于21世纪的头一个10年,大黄在此已经退隐,化身为一般的野狗。而从2011年至今,大黄更是不见踪影,方路诗中的狗究竟去了哪儿?为了确认情况,我在谷歌搜寻“方路的狗”,讶然发现他近期的奈米小说系列就出现好几首以狗为题目的作品。

(一)聆听之始

作者将作品结集出版时,往往会整理出一个总体上的架构,除了回顾写作的历程,更能促成风格的自觉。风格的促成,正是作者结集出版的一个重要意义。比起零散或随兴地阅读,当我们耐着性子,完整地把一本诗集读过至少一遍,里头的诗很可能会像卡通片中的合体金刚,发出结构地、系统地、包含感情、思想、技艺等层面的讯息或能量。由此而言,把作品结集出版也可以是一种创作,有其形式、内容、情感、对象、时间等考量,而并非简单地把作品放在一起。
我说要耐着性子,因为一以贯之地读完整本诗集,其实并不那么容易。首先,读者除了阅读个别作品,还得思考作品之间的关联,有些作品之间看似无关,却有着内在的呼应——有些呼应,可能连作者也没发现——需要读者费时、费神、费力地加以对照整理。这样的阅读岂止不是休闲怡情,简直是做牛做马了。其次,由于常用隐喻、婉曲、借代、省文等暗示性较高的修辞,诗歌的阅读往往也难在发掘其言外之意(英语说Between The Lines),以及辨别鉴定其诗句的可能意涵(曾经有人说,诗有七种朦胧,这份朦胧,既是读诗的趣味,却也是某种难关)。单篇诗歌的阅读已经不容易了,堪称“首首皆辛苦”,何况啃完一整本?
话说回来,阅读的目的之一,不也是为了自由。进入诗集的天地,我们可以漫步一小段,也可以走遍各个角落,各取所需,随意随喜。细读一本诗集,其实是挺折腾的,经常要划线写笔记,前瞻后顾。愿意如此阅读,只能说是对诗有所执着吧。按方路与我谈话时的说法:这是我们的课业。
方路于2016年出版《方路诗选I 》,总结其20年的诗歌成果。诗选注明为第一集,表示含有展望未来的意义及魄力。我在7月蒙方路赠送此书,零散读了几首诗以后,觉得有必要从集子的整体来阅读,才能略尽我作为一个写诗者的读诗诚意。9月,花了4天专注捧读,从沙发到卧床,从饭桌到厕所,从日到夜。我目前是辞职读书,如果身在职场,恐怕就难以这样了。
方路在赠书上题字:“诗是讲授日和月的通书”,颇有诗人是(创造或诠释通书的)通灵者的意味。我信耶稣,当然也信圣灵,所谓讲授,有时不过是对真理的应和,更多时候只是对存在的感受或想像,写诗者若真要以个人的见识作为人类的通书,恐怕还是“僭越”了。所以我猜想,方路理想中的诗歌,不只是个人存在的产物,它对应真理,通往人类某种共同的处境,连诗人本身也将是这首诗的读者。而日月作为受造之物,读诗也就不妨是聆听日和月的倾诉,雨和鱼的迂回,偶尔插嘴回应,就成了另一首诗,或读诗札记。

(二)大黄

      陈大为先生替方路诗选写的序文〈原声雨的音轨分析——论方路诗歌的灰暗抒情与苦难叙事〉,对阅读方路诗歌颇有帮助。序中提到方路的苦难书写“可以归纳出5个发展成熟的核心元素:(劳苦的)父亲、(亡故的)母亲、(上吊的)二哥、(象征的)雨、(歧义的)蛇。”
这5项核心元素中,前三者是方路的亲属(关怀对象),与其生命和写作动机息息相关。后二者是诗人的“形象思维”,雨和蛇曾经给诗人留下难忘的印象或经验,并与诗人某些特定的情意结合,成为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象征物(Symbol)。
陈大为把这5项元素视为方路“苦难叙事”及“灰暗抒情”的核心,我依此说法去思考和感受,发现雨和蛇都是偏冷的意象。而在阅读《方路诗选I》时,我发现其中还有一个与苦难相关的意象,多次出现。这个意象本来是“偏暖色系”的,其原型乃是方路的一个童年伙伴,而这伙伴在某一次事件中被残酷地毁灭了,从此也蒙上“灰暗”的色调,在方路的写作中化作一道幽灵似的存在,经常是一闪而过,却又饶有深意。这个“第六元素”,是大黄。

大黄是方路童年养的一头狗(我们先不必深究现实中是否真的有大黄这头狗,可以直接把它视为一种“文学中的真实”,侧重的是方路怎样写,以及写得怎样)。方路甚至为它写过“大黄三部曲”:〈童年的伤口〉、〈饿〉以及〈杀狗队〉,记录了他与大黄之间的亲密关系。大黄的死,甚至意味着方路的某个童年破口,对于写作者来说,具有必须面对及处理的意义。
综观《方路诗选I》140首诗,我找到14首有狗出现的诗,占十分之一,不可谓少。包括上述“大黄三部曲”,兹按其发表时序罗列如下:〈童年的伤口〉(1992)、〈饿〉(1992)、〈杀狗队〉(1992)、〈狗〉(1993)、〈打铁店〉(1996)、〈时间的祈祷者〉(1997)、〈PJ Old Town〉(1997)、〈茨厂街习作·其II〉(1998)、〈母音阶〉(2001)、〈Saddam Hussein生擒记〉(2003)、〈父亲的晚年〉(2007)、〈亡母宣言〉(2007)、〈店铺之书〉(2009)、〈父亲的晚年像一尾远方蛇·其II与IV〉(2010)。
14首诗当中,有7首以狗作为主意象或描写对象, 其中一首带有转折意味的诗更直接以〈狗〉为题。从时序看,有8首发表于20世纪90年代,显然“大黄/狗”(狗的意象以下皆称之“大黄意象”)是方路早期作品所重视的对象;另6首皆发表于21世纪的头一个10年,大黄在此已经退隐,化身为一般的野狗。而从2011年至今,大黄更是不见踪影,方路诗中的狗究竟去了哪儿?为了确认情况,我在谷歌搜寻“方路的狗”,讶然发现他近期的奈米小说系列就出现好几首以狗为题目的作品。
方路的散文和小说向来有诗化的倾向,大黄意象作为方路“苦难叙事”的导路犬,从诗过渡到其小说,并不出奇。况且大黄意象从一开始就是以散文诗形式来呈现的,印证了陈大为所揭示的:散文诗作为方路叙事语言的实验。 而大黄竟又是这个实验的早期主角(如果不说是原型)。
由此可见,大黄对方路而言,是象征一个可以“在无言中倾诉”的对象,具有亲密的信任感,也是方路叙事、抒情、让现实(或记忆)铺展呈现的某种媒介:写实的媒介。其向导作用,有点像但丁《神曲》中的维吉尔(Virgil),或《爱丽丝漫游幻境》中的兔子(哦,想像方路Cosplay,化作大胡子爱丽丝)。依此而言,它已经含有超然的意味:大黄究竟是不是狗?可圈可点。就感情的诚实来说,它必须是:因为朋友不可欺,心灵更不可欺。就诗的灵视(Vision)来说,它不只是,更无法是:大黄的肉身已死,它活在方路的心中。借用英文谚语:大黄,是小方路最好的朋友。
相应陈大为所揭示的五大元素,大黄意象隐然具有5者重叠的因素,甚至类似桥梁的互通作用:它既是方路的关怀对象,也是方路的形象思维。它能够避开“人”的沉重,又比一般的“物”亲密。它虽然灰冷,却有偏暖的底色。它是一种“之间”(In between),是相当难但也相当宝贵的文学对象。甚至,它可能是方路本身所说的“忏悔书写”的一个契机和钥匙。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解读和鉴赏。方路的写作是现在进行式的,作为读者,我们只须静静期待那将来的作品带来何等的惊喜。我在此只是就过去论过去,就诗论诗,甚愿罗列有关作品以共同欣赏大黄意象的美感。
(1,待续)

(南洋文艺,8/11/2016)

敬献特蕾莎修女

刘谛【诗】


(一)
一九九七年秋
我曾会您于长江三峡

仰望罢神女宁伫
正低徊于她可曾有心?
蓦然地
但觉混黄长江恍是恒河
卑贱的生命如泥似土,仆继浮沉
峡景宛汝慈颜
两颊如削
脸容绉蕴千岩叠嶂
云雾如霭含悲
修女啊!
一抹蓝天如您头上巾带
俯瞰浊水如斯
您又何忍安息主怀?

心非心
您的心又何曾衰竭?
相非相
炮车上灵柩内的已然非您!
八十七载的心相
永恒的光华
照亮的
又岂止是贫中之至贫!
您   已融入
天地山河
亿万人的灵台。

(二)
二零一六年秋
您获教廷封圣

十九载的物换星移
峡景虽已非
蓝天仍如旧
既已非心、无相
不曾生灭
又何曾增减?

诺贝尔奖、真福、圣人
名可名,非常名
修女啊!
您所示现的慈悲
好雨春风
早已流转大千,润物无声

并不只如梦幻
亦非泡影!

(1997年秋曾悼特蕾莎修女于长江三峡;2016年9月4日,修女获天主教教廷封圣。特跨越宗教,修此诗敬献。)

(南洋文艺,8/11/2016)

废墟

薇达【若徙于他】
塔瓦兰格遗址/薇达摄影


在十字路口等了近一小时,行经几台电单车,吹起尘土。没有站牌候车亭,我开始怀疑那些打包票巴士绝对会停经此处的邻里有多靠谱。就在我快放弃时,一台老旧的巴士姗姗出现。付了5000瓜拉尼币,一路停停走走抵达塔瓦兰格的瓜拉尼耶稣会传教区遗址。

耶稣会传教区

略述瓜拉尼耶稣会传教区的历史背景。公元17到18世纪,来自欧洲各国的耶稣会传教士纷纷进入阿根廷热带雨林,传播福音,并为给当地原住民瓜拉尼人进行文明教育,改变瓜拉尼人一夫多妻制等文化习性。他们聚集起不同支派的瓜拉尼人,建立社区。社区主要设施有住所(一家庭一房间),工作室(木雕及纺织)、植物园(种植传教士及访客所食用的香料蔬果)、教堂、学堂(当时只有男子有权接受教育)、墓园、监狱、牧场,及独身女子之居(让孤女、丈夫出任务而落单之已婚妇人、单身女性、寡妇居住)。传教士教导瓜拉尼人听说读写,种植纺织雕刻工艺,传授他们来自西方的绘画音乐。据历史记载,瓜拉尼人最喜欢的部分是来自西方的歌曲及乐器。
一旦进入传教区,瓜拉尼人就得听从传教士的吩咐及指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改信天主,虔做弥散。历史也记载爱好自由的瓜拉尼人,受不了这般周而复始的生活型态,常常整个支派逃回雨林,但也常因饥饿或受敌攻击而回返社区。
瓜拉尼耶稣会传教区主要分布在阿根廷北部,巴拉圭及巴西等,社区内居住人口从4000到8000人不等。对此,后世甚至实行当下产生诸多争议,认为只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式理想主义。尔后战争频起世界政局危急,各国纷纷把传教士招回。随着传教士离去,瓜拉尼人开始分崩离析;加上葡萄牙及周边部落不断入侵,传教区最终被废弃。

逃过被摧毁的命运

塔瓦兰格遗址因深藏丛林里,逃过被彻底摧毁的命运,保存得非常完善,经过小幅度修整后更几近无瑕,是所有我到过的废墟中最齐整的一个。烈日当空,我穿越坚厚石墙,手抚过上头的坑洞。入口处地图标示某处为某处,从石墙里残留的痕迹,古罗马托斯卡纳柱、祭坛、圣碑、雕刻等,可隐约看出也不难想像昔日面貌。
我在草地上坐下,想像有月的夜有人轻轻吟唱一首瓜拉尼歌谣。遗址外有嘈杂引擎声飞驰而过,大声播放时下正红的雷鬼舞曲。
在遗址外招了一辆嘟嘟车。司机说他不载客到关口,把我放在一个他保证巴士一定会停经的破旧候车亭,嚣然而去。
一个小时之后。
我望着空荡荡的公路。距离我必须从巴拉圭离境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半。

(商余,4/11/2016)

2016年11月6日星期日

激荡往事

庄若【椰子物语】
29年前,林金城在台湾念书,假期从台湾回来,他的好朋友陈强华想为他做一个“个人演唱会”。林金城说不,他更希望大家的演唱会。

听说《另类音乐人》电台访问与25年演唱会,张盛德都曾提起我。我想问,他有提起林金城吗?《另类》第二张专辑,林金城帮了不少忙。“激荡”更是因他而起的。
我的确是《另类音乐人》第一辑的开团元老,不过现在想先按次序,谈谈“激荡工作坊”。我去到“激荡”脸书一看,原来“陈氏书院激荡之夜”已经是1987年,29年前的往事了。“激荡”脸书公开的成员名单里,漏了我的名字,可能主事人不认为我跟“激荡”有什么关系吧?

因林金城而起

29年前,林金城在台湾念书,假期从台湾回来,他的好朋友陈强华想为他做一个“个人演唱会”。林金城说不,他更希望大家的演唱会。乃拉了在“紫藤茶坊”认识的“仙人掌”组员(后来我把叶南方介绍给“仙人掌”)及当年在马大念书的林若隐、程可欣,一起做一个“激荡本地创作歌曲发表会”——名字那么长,因为“激荡”是林金城在台湾做过的一个演唱会,于他有纪念价值。
“本地创作”,则是我和林金城一起想出来的名字。不想做“校园歌曲”那么划地自限,也不想做“马谣”——名字太难听了。而且,大伙儿唱的不只是民谣,“仙人掌”成员喜欢蓝调,陈强华喜欢摇滚。
记得当年我写了一个文案:指“本地创作”无须学台湾,从零开始,不妨踏在他们甚至西洋歌曲的肩膀上,3、4、5起跳。

文人做的演唱会

我怎会加入筹组“激荡之夜”?因为演唱会要找“筹办组织”,陈强华找了《蕉风》(当年他编辑《蕉风》诗版),不成,在《蕉风》任职编辑的伍梅彩(同时是编《椰子屋》的韵儿)找到我。《椰子屋》也没筹办演唱会的能力。他又找与中华大会堂有点关系的陈雪风先生。本来想用大会堂,不成,辗转换到了“陈氏书院”。我知道有这样的活动,怎会错过参予机会?“激荡”筹组大本营,位于17区,王祖安与郭褀佳租住的一间双层排屋。因此这两位也加入筹组。我记得大家还写了一首“会歌”(词主要是我写的)后来在演唱会上大合唱。陈强华还写了一首词《蓝色潜水艇》,给林若隐作曲,一意要摇滚。
包括陈雪风、我、韵儿、陈强华、林金城、林若隐、程可欣、王祖安与郭褀佳,“激荡之夜”可说是“文人们做的演唱会”。当晚演出成功,吸引了张映坤林意善哥儿俩、从北马赴下来的陈绍安等等。演唱会完成之后,大家很兴奋,留在“紫藤”彻夜不眠。我心血来潮跟林金城说:“不如我来做个倡议吧?”他点点头,我就站出来。建议大家不要让这个演出止于一夜,不妨做个组织推动“本地创作”。于是过了一个星期,大家开会组成了“激荡工作坊”,第一任总干事是陈强华,第二任郭褀佳。

(商余,3/11/2016)

卜狄伦,在咆哮的 山风里的无调之歌

张锦忠【共沸志】

江玲著《无调之歌》(照片提供/张锦忠)
     1972年9月号的《皇冠杂志》刊出江玲长达6万字的小说〈无调之歌〉,小说中不仅引述卜狄伦的歌,角色也取名“狄伦”,向歌者致意之情不在话下。

1970年代初台湾的《皇冠杂志》改版发行东南亚版,编印颇见用心。新版杂志除了琼瑶小说外,其他名家作品不少,其中,余光中介绍摇滚民歌的系列散文〈听,这一窝夜莺〉,分期刊出,图文并茂,比后来收入《听听那冷雨》里头只见文字的版本好看得多。〈听,这一窝夜莺〉没专写卜狄伦,但论琼拜斯与朱迪·柯玲丝及60年代的美国民歌运动,怎么可能不提到狄伦?于是,狄伦在“夜莺”系列与在写“孟加拉音乐会”的〈苦雨就要下降〉里头频频现身。

江玲以小说致意

余光中的那一窝夜莺原本要写6人,后来不知何故只写了两只夜莺,而他说“久拟撰写的巴布·狄伦(编按:本报译卜狄伦)的评论才是真正的考验”的狄伦论也没有下文,殊为可惜。倒是1972年9月号的《皇冠杂志》刊出江玲长达6万字的小说〈无调之歌〉,小说中不仅引述卜狄伦的歌,角色也取名“狄伦”,向歌者致意之情不在话下。
依60年代台湾文学的说法,〈无调之歌〉是一篇“留学生文学”。小说写某美国大学英语系台湾留学生何容容,嫁了家世良好的丈夫叶全中半年后,在山风与狼嚎的夜晚回想3年多来的前尘往事,思考自己生命的意义与主体性。
话说某日,还在当英美文学研究生的容容因指导教授不让她论文写沙白罗(Saul Bellow)而顿感挫折愤怒,于是哭着跑到墓园沉淀心情,劝慰她的美国男孩狄伦让她动了情。这时夕阳西下,墓园下的公路疾驰而过的车飘来卜狄伦的歌声:“趁早随夜走开, 我不是你要的人,/我心里每一方寸都是石头/……/你说你在寻找/摔跤时扶你一把的人,/……/──然而我不是那种人,/不,不,不,/我可不是你在寻找的人!”歌声飘逝后,叙述者写道:“狄伦突然一把松开她。棕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夕阳兵刃样的反光”。
那首歌,正是卜狄伦1964年写给前女友苏夕·罗多洛(Suze Rotolo)的《宝宝,那可不是我》(《It Ain't Me Babe》)。〈无调之歌〉里的狄伦尽管情不自禁对容容表白,却是那个“趁早随夜走开”的人;他不甘心牺牲自己的自由。3年半后,在一个山风咆哮的夜晚她才似非而是地领悟:“人要甘心牺牲自己的自由才能获得真正无止境,不叫自己厌憎的自由”。

别想太多,没事的

〈无调之歌〉里还有另一首卜狄伦的歌。有一回狄伦约容容去夜店一游,像味吉尔带但丁游地府一般。容容在幽黑里听某个瘦瘦的歌手苦涩地唱起卜狄伦1965年的〈一如滚石〉(《Like A Rolling Stone》;小说里译为〈滚石之歌〉):“你进最好的学校又怎样?/现在那知识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可没有人教你如何在街上讨生活,/现在你也得自己设法度日。/……/那滋味如何?/嘎?独立谋生,/无家可归,无人顾问,/一如滚石的滋味又如何?”歌声骤停后,“容容看见一团团从尸布中解禁出来的尸体……”。
每个人身上都有不能摆脱的枷锁与束缚,像那层裹尸布,“非得借酒意不敢撕开”。那也是卜狄伦的“滚石启示录”《一如滚石》给容容的启悟。
领悟了之后呢?“闷声不响的直奔山下”的容容说她只要“做个不为人调遣的小兵”。卜狄伦呢,他会说“不过别想太多,没事的”(But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商余,5/11/2016)

尺寸

游以飘【诗】

时间的刻度
短的,一截雨丝,从屋檐坠落
长的就像一米阳光
尺寸不全然为你,或为我量身定制
是否独家,由回家的燕子裁夺
庭院的深浅,蚯蚓最能摸底
至于往事可数如书,或无数如尘
记忆入木三分
抒情也仅仅三分

剩余的七分
流浪为不规则的歌行
分散成无格律的诗句,不断交错
彼此撞击,一较轻重
一寸长,强于整个黑夜的掩袭
一寸短,险于日间的一线之差
拿捏词语,揉捻光纤,翻卷为海
涌你上千尺高的浪尖
推我落万丈深的风口

若果欲求十分
刻舟求剑,剑沉埋在辽阔的春草
与夏花之间,花点心思
探测节气与时令的长度,以及幅度
秋风下追逐一群麋鹿与羚羊
直到一场冬雪粗暴地落下
落在尺牍里
家书,战帖,以及更多的电邮

无边扩大的方寸里
咫尺的我,天涯的你
差额是双城记
总数是东北季候风加西南季候风
河川水纹逐渐凝固,江湖也是
案头木纹荡漾,晃动,蜿蜒
最后年轮到底还是包括一切
无所遗漏地圈选了,你我

(南洋文艺,1/11/2016)

寄照片/海带绿豆糖水

寄照片
许通元【极限篇】

你脸书寄来一年前的照片,里边的你笑得灿烂。他马上以脸书电话功能联系你,对方没接听。时隔两分钟,你再打去。对方还是没反应。他改用手机打你号码。在10分钟后,对方还是没接。你半个小时后,忍不住再打电话。有人接应。你开心的说:终于接听了。对方回应说,电话主人一个小时前发生意外,现在在手术室里抢救……


海带绿豆糖水
许通元【极限篇】

你真的寄来陈皮海带绿豆糖水的图片,在那天跟你提及香港其中意外的收获后。那时,脚走到酸疼,突然发现甜品档口,还有左边的童玩档口,有人在放着小飞机。我开始怀念起来,询问:怎样,香港这神奇组合的甜品好喝?
你在脸书打着:陈皮的味道很香。海带基本没味道,但会增加粘稠度,和绿豆配起来很好喝。
突然,我舌尖感觉到绿豆与海带的香气,感觉很美好,回了你一句:确实没什么腥味,完美的配搭。

(南洋文艺,1/11/2016)

贺年卡/安静/野味

贺年卡
红尾箭【极限篇】

他心血来潮想给好友们寄上农历新年贺卡,于是兴致勃勃地奔走了商店和邮局。回家后看着桌上那些精挑细选的贺年卡,他突然变得心神不安,十指也因为他的急躁而抖动。他左顾右望,不耐烦地找着:那该死的键盘去了哪儿?

安静
红尾箭【极限篇】
         
课室静得不寻常,甚至有点诡异,连身后学生的呼吸声也如此清晰。平时这班学生都不把他这个临教放在眼中,放肆捣乱,常累得他想放弃教育这个梦想。但,今天的反常让他大感意外。他瞄了一下,才发现校长正站在走廊。他偷偷笑了,原来狐假虎威有时还真不错。

野味
红尾箭【极限篇】
         
我得适应四周龌龊及拥挤的环境,并提防同类相残。我控制食量不让自己显得强健,但又不至于弱得被欺负。我常把自己隐藏在监牢的一隅,我不想看到外边的世界,那儿没有仁慈。以后来了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垂涎三尺地指着瘦黑的我说:“老板,我要这只,多加姜和花椒。”

(南洋文艺,1/11/2016)

漂浮的岛上古镇 ——蒙圣米歇尔

夏绍华【散文】

蒙圣米歇尔/夏绍华摄影

去年和妻子远游欧洲两个星期,行程游览了几个特选的旅游据点,返国之后叫我最无法忘怀的就是蒙圣米歇尔(Le Mont Saint Michel)。

蒙圣米歇尔是法国第一个被纳入联合国遗产名单之内的地点,也是继巴黎铁塔与罗浮宫,第三个最多旅客到访的景点。她是一座面积很小的山坡岛,座落在法国西北部的一个海湾上,古代涨潮时四周环海,只能渡船过去;等到退潮才可以步行抵达小岛。现在为了方便游客随时游览,在海岸上建了涨潮时也淹没不了的公路,改善了基建设施,切埋灭了她的独特之地。
从巴黎前往蒙圣米歇尔没有直通火车,所以只好先从Montparnasse 火车站搭TGV快速火车抵达名叫Rennes的小镇,在那边再乘搭巴士直接抵达离蒙圣米歇尔大约500米的车站。一路上可观赏法国郊区的田野风光。由于11月的初冬才刚刚开始,有些地方仍然流露深秋的氛围,许多树木的叶子还没凋尽,呈现一片紫红的秋色。当巴士开始逼近目的地时,某段路途地势较高,可从高处遥望远处的海岸。当天天气晴朗,干净的金色阳光从云层泻射出来,照耀在海面上一座外形近乎三角形的小岛,那座小岛就是蒙圣米歇尔。

当巴士停在车站时,不远处就可看见我们下榻的Mercure酒店,所以拖着行李,走不到5分钟的路便抵达了。这个离蒙圣米歇尔大约500米的地区除了Mercure酒店,就只有另外三、四家旅馆和一间便利商店,下榻这几间旅馆的游客可以免费乘搭来往蒙圣米歇尔的载送巴士,大约15分钟一趟,不然也可以慢慢步行到蒙圣米歇尔去。
询问了一下旅馆的前台,其实整座蒙圣米歇尔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岛,城堡内建有住宅,教堂以及矗立在山坡最高处的隐修院,所有的建筑物沿着山坡建立直到顶峰。城堡是没有关闭的,这是因为有人在里边居住,而且进入城堡是免费的,除了修道院得付费参观。
当载送巴士缓缓行驶在海上的公路时,你可以感觉整座城堡也同时缓缓向你飘移,5分钟过后便抵达终点。站在城堡下观望,整座城堡就是一座小岛,四周建有高耸的围墙,古时候预防敌人侵袭,据说涨潮时海水就升至外墙边沿,只留下小岛后半部的一片小丛林。当时树叶都转褐色了,有些也几乎凋尽,在冷风中颤抖飘摇,显尽萧瑟之意。
走进城门就看见随着山坡而上的石头走道,窄小的道路两旁都是古老的建筑物,只有三四层的高度,集密地连建在一起。这些古代的住宅现在都改装成商店或民宿旅馆,听说一晚的租金都不便宜,比城堡外的三、四星酒店还要贵,只是住宿在城堡内的感受可能是另一种全新的体验吧。走过一排排售卖纪念品的商店和餐馆,我们便来到隐修院的入口,买了门票便进入参观。这座历尽岁月洗礼的建筑物显露一种沧桑的英伟与巍峨,她经历了好几个时代的变迁更动,毁坏与重建,多种身分与用途,曾经是宫殿、大教堂,甚至牢狱,最后成了今日旅客向往的景点,一座可称得上是法国境内最神奇的隐修寺。

由于这座建筑物经过好几代的领袖改建、重建与增建,所以她混合了各种当代风格,从建筑物的某部分可窥探巴洛克(Baroque)、歌德(Gothic)与拜占庭(Byzantium)色彩的设计风格,这就解释了为何整座隐修寺看起来凌乱无序,外围像城堡宫殿,中心像大教堂,而且没有任何部分是两侧对称的。最瑰伟绝伦的部分要数隐修寺中央的尖塔群,为了巩固用途,尖塔之间都以横梁(称为“飞梁”)衔接互相支持。有些横梁上建立梯级,这些梯级的围槛都雕刻精密的图案结构,据说是由一名沦为监狱犯的16世纪雕刻家长期在高空中所雕建的,最终他从建筑平台跃下自尽,真的是可歌可泣。

踏入隐修寺内,里边设有迎客厅、礼堂、梯级、更多梯级、一些禁止进入的房间、宽敞的礼拜教堂、巨大的圆形柱子、拱形的通口处、高长的玻璃窗口,涌入如注的光线;也有许多通风洞,大小各异,最特别的是设置在某一层的3个大通风洞,现在以玻璃封住以免行人失足坠楼,但从这里可远眺附近的海湾地势与景致,靠近站立还会引发稍微的高处晕眩症!有时走出户外,圆塔和高峻的城墙现入眼帘,一座座尖塔在面前升起;还有就是露天平台,从那儿可欣赏远处的景色;就在接近顶端那层,我们来到一座空中花园,由于是冬季,所以只看见青青草地,花丛都枯萎了。
就在我们爬到最高一层时,冬季善变的天气突然间风起云涌,远在天边的一角已经猛泻大雨,强烈的刮风吹得无法打伞,然而另外一边阳光却依旧照射。狂风就这样吹袭了一阵,眼看就快倾泻的雨却没下,只是撒过一场零零散散的雨珠,接着雨停风静,周遭又恢复了傍晚的凝寂。一日游的旅客多已经离开,留下来的多数是在城堡内或附近住宿的游客,大家都悠闲地四处散步,我们也一样,雨下不成了,也没赶着回去,就这样的继续享受冬季的黄昏,拍摄不怎么完美的暮色,直到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才走到下层的商店街道。
夜如冰丝钩结成的网缓缓降落,尽管已经彻底覆罩整座城堡,一看腕表其实还未到6点,我们继续浏览一些手信与纪念品,也顺便看一下餐馆招贴的菜单。这里主要的当地菜肴是薄饼(pancake),几乎都出现在每一张我们看过的菜单,薄饼不是问题,问题是由于冬季,很多餐馆都没营业,有一两家得等到7点半才开门,最后我们决定回到旅馆附近寻食。
就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猝然听到一阵强烈的雨声,仿佛溅落地上的不是雨珠而是小石头,仔细一看遍地布满如玻璃弹珠般大小的冰块,原来是下冰雹,这一生中还是第一次碰见冰雹,在法国的西北部,在这幽密又巍梧的城堡中。
隔天我和妻子摸黑出去看日出。由于这是第一次在欧洲的冬季看日出,时间可能拿捏失准,等了将近1小时,东边依然静悄悄的,8点过后才稍微看见微弱如丝的亮光,很慢很慢地在天边蠕动,破晓竟是8点过后才开始,我们俩在寒风中已经冷冻得双手发抖,只是接下来的天色转变却成为这一生中看过的最漂亮的日出。
可能是冬季的原因,这里的日出看不到太阳,但是天边的颜色变化却是叫人惊讶不已,它没有光芒万丈的刺眼亮度,但是层层分明的色泽在眼前以瑰丽的姿态上映,一片漆黑渐渐淡化成靛蓝,天际的涯线上开始发白,先是一抹微黄的色彩,然后它逐渐加深加深,接着橙红的颜色汨汨地渲染上来,侵蚀黑夜的深蓝天空;晨光的亮度随着时间增强,四周的灰暗一分一寸被柔软的光线吞噬,远处的蒙圣米歇尔开始漏出轮廓,东边天空呈露的粉红混着橙黄的色度继续加剧,不远处的几颗光秃秃的大树站立的这种恰似彩色盘混调出来的曦光中,构成一幅虚实难分的梦幻绘图。
我和妻子站在远处默默遥望日出中美丽的蒙圣米歇尔城堡,两人久久无法言语。

(南洋文艺,1/11/2016)

我相信

周天派【诗】

我相信孩子
都有梦想
   
我相信天空
善于留白
     
我相信海洋
遍布孤岛
   
我相信金属
也会疲劳
   
我相信美丽
未曾消失
         
我相信雨天
适合歌唱
     
我相信诗歌
就是太阳
       
我相信渺小
创造伟大
       
我相信病者
真的病了
       
我相信睡眠
世界绵延
         
我相信死亡
并非阻断
       
我相信星辰
遥遥思念
         
我相信有爱
才有我们
       
我相信我们
拥有明天

(南洋文艺,25/10/2016)

陪睡/压力

陪睡
红尾箭【极限篇】
         
纵使工作让他极疲累,但他坚持每晚陪孩子睡觉。有时一个故事尚未说完,他已先进入梦乡。多年后,孩子的一幅画作得奖。画里头是一位父亲靠在床边安详地睡着,他手中依然捉住未读完的故事书;而床上的小孩则静静地望着父亲。这作品取名:陪睡天使。


压力
红尾箭【极限篇】

他从未感觉如此难受。那无形的压力有如梦魇般对他纠缠不休,使他经常失眠,对生活失去活力。最终,他去见了心理医生。他放松躺下,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口中喃喃:“医生,我不会回答孩子小学的作业习题啊,怎么办?……”

(南洋文艺,25/10/2016)

等待——在马大听育陶朗诵〈放空〉,兼致林金城

刘育龙【诗】

旅途合影,右4为林金城。照片提供/刘育龙

明天我將再出發
柳暗花明到雲南
                     (罗智成〈徐霞客〉)

当生活的轮子蜿蜒前行
一路重复积累、抖落
尘土和倦意
人生的巴士走到半途
你突然说
这一路颠簸振荡
要下车透一透气
还来不及跟我们挥手
你已经坠入沉沉的梦乡

我们在等待
等待你回来
没有你的有人小组
似乎总少了个焦点
育陶继续为路边出现的宝可梦不断抛球
俊麟一边抽着烟斗
一边和健文高声辩论文学传承的大课题
方路的单反相机
静静捕捉时间流动的光影
嘉仁和方肯向我和若涛绘声绘影
那位健谈的老朋友的传奇故事
独坐角落的翎龙默然不语   眉头紧皱
是在为你的下一本书的封面
而在伤脑筋吗?

少了你的友人圈子
总少了一点逍遥和自在
马大和马大医院
中间只隔了一林绿意
育陶的朗诵声量再大些
也许就传到你的窗边
睡着和醒来
中间只隔了
薄薄的一片未知
牵挂和祈望
中间却夹着
一座太平洋的
温暖、深邃的回忆

我们还在巴士上等待
等待你上来
再出发往我们的龙坡邦前进
一起继续编织
我们待续的


2016年10月20日定稿

(南洋文艺,25/10/2016)

Kopi O Gao

黄锦树 专栏【小杂感】

    纯就文学而言,金顺散文的精品应是辑二〈鳖迹〉、〈燕子〉、〈母音〉、〈破碎的话语〉、〈吉兰丹/人〉那几篇写于2006至2008年间的,其时金顺已过了40岁,哀乐中年,大半辈子过去了。那些都是博论难产期间的作品——也许作为其博论的象征替代。


 邻居的小童用吉兰丹土话跟我们交谈
     Magi是来,gi mano是去哪里,balek umoh是回家
     ——辛金顺〈语言术〉

标题这组罗马拼音是从辛金顺散文〈回乡偶书〉中复制下来的,Kopi O在50年代的马华小说中常写成羔杯乌,但那闽南语“Gao”(厚)深浓的口语意趣还是出不来。那是我辈味觉的乡愁,和榴梿同属“不足为外人道”者也。

辛金顺出道甚早,我在高中时就经常读到他在华文报上大篇幅的余光中体散文(如着名的〈夜征〉),那时他的笔名叫辛吟松。他留台得晚,屡得文学大奖也是近年的事,对马华文坛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比我们(我、怡雯、大为)晚一世代(如果依大为的“登场世代论”),其实生于1963的辛金顺还比我大4岁,但也不能说他是“大器晚成”,那不过是时差造成的错觉。

辛金顺和何国忠、林幸谦同年,小祝家华、庄华兴1岁,长林建国、方路(李成友)1岁,属于一个特殊的世代,为六字辈前段班文青。部分作者的少作曾见于张永修主编的《成长中的六字辈》(朋友,1986)——1965年生的潘碧华也以“化拾”的笔名被收录了两篇散文。除何国忠生于居銮之外,都是中北马人,初高中时,正值天狼星诗社由盛转衰,文学启蒙很可能受其外围团体的活动影响。

另一方面,在他们童年时发生了五一三事件,成长于毫不保留的偏袒马来族群的新经济政策如火如荼推行的“马哈迪时代”的前期;马哈迪打压政治异己毫不手软,内安法令下的逮捕时有所闻,政治的黑手时时伸进华校,华教风雨飘摇;而种族固打制更直接冲击了这些年轻人的“上升之路”。华人加速被边缘化,身历其境,难免悲愤。大学不易选到理想的科系,虽出身国中教育系统(独中才是留台的标准生产线),有的因此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选择留台 。
文学体裁方面,他们多选择散文或诗;彼此间的题材多有重叠,文章的语汇与腔调时或有相似处。对家国的关切、“感时忧族”、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祝家华、何国忠、林幸谦、潘碧华等,年轻时都写过不少感时忧国的散文。

潘碧华出版于1989年,多篇涉及马大中文系及华文处境的《传火人》(泽吟书坊)就有相当的代表性,傅承得在为其写的长序里就引到辛吟松的〈夜征〉,对其文字经营颇致赞誉;祝家华《熙攘在人间》(十方出版社,1992)里就收了不少相近的悲愤之文(甚至有篇就题为〈江山有待〉,辛金顺的第一本散文集书名),以致温任平在为该书写的序里,把祝的“孤愤之情”上溯至他自己、温瑞安、何启良、方昂、傅承得等的诗或散文,勾勒出一个精神系谱。共同的时代经验铸就相类的情感表达 ,辛金顺的早期写作离不开这悲情的谱系。

林幸谦多年前的一段话或足以概括那一代文青的心声:
      “忧患的年代,只有以笔代口,狂歌当哭,才能在铿锵之声中将自己摇醒。而诗文,无疑也就成了一种洗涤心灵创伤的最好药方。 ”

同侪写作者中,精神气质和他最为接近的,可能是已被香港当局接受为香港作家的林幸谦。2006年辛金顺有万字长文〈破碎的话语〉(也是他的散文代表作之一),《月光照不回的路》的后记就题做〈碎片〉;《家国小幻》首篇〈尘光流离的碎语〉,而林幸谦的第一本散文集《狂欢与破碎——边陲人生与颠覆书写》(三民书局,1995)就高举破碎,好像都喜欢高举破碎。但其实他们的中文都不破碎,林幸谦好为瑰丽,金顺则或流畅平易,或故做委蛇摆荡。相较之下,辛金顺的文字没走向狂欢一途,没那么张扬高亢,没那么自伤自怜,也没那么强的文化民族主义气味——不惑之年后的写作尤其如此,早年的文字实验不见了,文字变得较平淡,但依然保留强烈的抒情意味。

辛金顺1992年9月赴台,2011年9月返马,期间完成从大学到博士(2009)的3个学位。他留台前后也将近20年,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1992年赴台,足足比我晚了6年,彼时我已在淡江攻读硕士学位。我和他其实不熟,留台期间我们不曾有任何互动,一直到2003年,我们在埔里办的那场“重写马华文学史研讨会”邀请他来参与讨论。1992年,辛金顺29岁了,一般我们念完中学赴台是19岁(学制的关系,比台生多耗近一年),意谓他多花了10年在半岛漂泊 ,经历比我们都坎坷得多。2009他取得博士学位时,已46岁了,也都比我们晚了十多年(一般都是35岁前取得)。因无节制的胡乱创设博士班,近年台湾高等教育环境变坏,新科博士要在大学里找到正式教职已经很困难了。返乡求职,也将面对华社固有的政治文化。
虽然比华校生少6年的华文教育,同样念中文系,但金顺其实比我们这些出自身独中的人更像是“读中文系的人”。譬如他还写旧体诗,习书法,诗文里表现的情感结构也更接近传统文人。

《家国之幻》收录的24篇散文,2/3写于留台的19年间,最早的写于1993,最晚的是写于2013。而其中的10篇曾收于《月光照不回的路》,包含了第二辑“赶路者”、第三辑“如梦令”各5篇,而第一辑“风雨笺”较多返马后所著。金顺的散文写的其实很多是我们留台人熟悉的题材——我们也都各自反覆写过的,关于那少年时代的故乡,风雨江山,那老去、甚至故去的家人;留学、生活于此间的点点滴滴。换言之,我们的经验结构有相似性:少时都想远行(〈逃亡〉:“从小我就梦想着要离家出走,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二十来岁离家远行,故乡的长辈老去,去日儿童皆长大,即便返乡也成了异乡人,如此种种。而乡愁,像Kopi O Gao那样不足为外人道。即便已喝不习惯(那加玉米下去大火炒成焦黑的咖啡粉其实不太健康),也很怀念那味道。我们都略谙数种方言,马来语或精熟或半生不熟,说的华语带着易辨识的热带腔调——有的字经常念错、写别字,和中华民国的“国语”格格不入,常被“台语”和故乡闽南语的差异卡住,更别说“侨生”这民国冷战遗产给我们的身分戳记,和口音一样甩不掉。

差别在于表达上的,金顺比较习惯把小小的细节细细展开,像仔细的擦拭一株盆栽的每一片叶子的正方面,那要比一般的叙述花上三倍至五倍的篇幅,以致情感滞留,时现郁闷,如〈尘光流离的碎语〉之类的作品,也比较接近杨牧体。纯就文学而言,金顺散文的精品应是辑二〈鳖迹〉、〈燕子〉、〈母音〉、〈破碎的话语〉、〈吉兰丹/人〉那几篇写于2006至2008年间的,其时金顺已过了40岁,哀乐中年,大半辈子过去了。那些都是博论难产期间的作品——也许作为其博论的象征替代。

虽然我们一样来自多方言的杂语背景,但吉兰丹毕竟和中南马不同,那是马来人人口居绝对多数的州,有它自己的土语(马来西亚的马来语以南方,柔佛的马来语为主 ),那成了离乡的吉兰丹人身分认同的标志。也就是说,中年以后的辛金顺,偶然发现父亲偶然落脚的吉兰丹对于写作的他其实是个礼物,可以让他开展出不同于侪辈的地方色彩。譬如诗里的〈吉兰丹图志〉、〈记忆书册〉(《记忆书册》)与及反覆在写的家族史,如〈家族照相簿〉(《记忆书册》)、及带入当下政治的〈我的家庭〉(2016/7-8月,《南洋商报·南洋文艺》)。另一方面,金顺的大量写作,确实多投注于家国, 如果把〈家国之幻〉视为写作的隐喻,而不止是对身分的思考,可以看到作者明确区隔了两个不同的层次。一是:
“年少时,守在家园之中,赤道边缘的土地风雨,马来半岛的历史记忆,几乎成了我生命的根柢。……那时,我是那样的笃信着,我在这里出生,学习与成长的地方,是一个可以托付性命,成家、老死的国土;一个以身分证,以及国籍护照做为此生依据的地界。”(〈家国之幻〉)

那既是马华文学本地特色的信念依据,也是所有本土论或本质论者攻击离乡者的绝对立足点,但那并非无条件的,移民的标记如胎记,不管你是第几代,那依据的是另一种本质主义逻辑——“有位马来部长在茅草行动发生前曾大声呼吁:如果不高兴住在这里,可以回去你们的中国啊!”(〈吉兰丹/人〉)因此:
“去国20年后,再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但觉风雨依旧摇荡,那被围在四方疆界中的国土,却已在我心中,逐渐去疆界化了。我知道,在这土地之外,还有更宽广的世界,可以让自己去寻找,另外一种生命的根柢,或另外一种存在的追寻。”(〈家国之幻〉)

有了双乡经验之后,再回头,就会更意识到“家国之幻”,那以前以为是磐石一般牢固的,不过如镜花水月。但那“更宽广的世界”究竟在哪里呢?对“马华文学”而言非常困难,对“散文”这文类而言也很难,对我们都很难——家国之幻是个大考验。虽然我们都知道有美式咖啡、意式咖啡等等,但马华文学也几乎是Kopi O,或者Teh Tarik、 Teh Si、Teh O。

(南洋文艺,25/10/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