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8日星期三

与“铁娘子”珍贵访谈录

添加本文作者(左)与陈秀英今年2月时的珍贵访谈照。(摄影:谢德煜)图片说明

张鹏程

与“铁娘子”陈秀英(陈凯希夫人)有过数面之缘。很多时候,她都是以“贤内助”的身分依偎在夫君身边,仅有在必要之时才会站出来说话。
有幸在今年农历佳节前夕,与她一对一、面对面进行了一次格外生动有趣的专访。我想,那应该也是她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媒体的专访吧! 

甫步入陈家大宅,并没想象中的雄伟,也不见任何的名贵古董。陈老太当时的穿着更是略显“随性”,显然不紧张记者已光临其府邸。向陈老太打了一声招呼,并说明“来历”后,总算换来了她的一抹微笑。
不忍打断陈老太观赏“欢喜台”乡土剧,只好静坐在一旁等候佳音。此时,随身的摄记大哥仍在陈家大厅四处游走,冀能寻觅一处景观美、效果好的采访地点。
良久,行动不便的陈老太终于提嗓唤来了两位女佣,并疑惑地望着我:“我是不是要换一件漂亮衣服?前几天,我出席晚宴时穿的那一件可以么?如果不行,我还有另一件没穿过的。”
会心一笑,仅回了一句“都okey”,并静坐在某角落期待陈老太的精彩演说!

今年2月刊于〈南洋副刊〉的“最深入”专访版面。

“工整式”的爱情故事
纵然,当时已年过82岁的陈老太身体有些抱恙,但说起话来仍是铿锵有力、收放自如!每次道起小孩(陈景岗)此刻的成就,她更是毫不避讳给予赞赏;诉说起当年自己的“铁窗”经历时,更是落落大方,毫无隐瞒。
贵为“凤凰友好联谊会”主席,陈老太的“拥趸群”自然不比夫君来得少!走过风风雨雨,陈老太似乎更是把眼前的一切看得云淡风轻。谈起为人处事之道、生意之道,她亦有自己的一番独特见解。惟,谈及“爱情”,她的回答却略显“工整”。
“我年轻时,跟凯希隶属于同一政党(马来亚劳工党),因为我俩信仰相同,所以我们很快就走在一起了!当然,他被扣留,我同样也被扣留!可是,我被关了1年后就被放了出来,他却被关了整整8年!为了生计,先被放出来的我就与几位同志一起合股搞了一间养鸡农场,直到他被放了出来之后,我们就与一群党员在巴生组成了公司,以售卖中国货来解决大家的温饱……”
当然,这并不是笔者所期许的“爱情”故事,由陈老太娓娓道来更是一点也不“凄美”,更别说“震撼”了!

“诚信”待人,攸关重要!
但总有一句让人念不忘的,“我们能有今天,确实离不开‘诚信’二字!感谢大家对我们的信任;感谢,海鸥全体同仁对我们的不离不弃呀!”
口口声声的感谢,皆出自于她真心。如今,铁娘子走了,留下的仅是一众崇拜她、仰慕她、追随她多年的“拥趸群”。

(商余,28/6/2017)

2017年6月27日星期二

许多人经历过的时代 ——《可口的饥饿》读后感

林言【文学观点】

怀着激荡的心情,我细读着海凡的《可口的饥饿》,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那是一个我们许多人经历过的时代,自己却只是绕边走,躲开严酷的挑战,抑制升华的激情,然后,徒呼敬佩和惋惜。

题材不重复

海凡是以自己十多年的亲身经历为创作的源泉,生动地叙述了马共突击队活动于马来半岛热带雨林里的各种遭遇,也朴实地歌颂了雨林战士的坚强生命力。
收集在本书的11个故事,题材不重复:有战斗的惊险,有叫人心酸的战友受伤和死亡的经过,有对战友生活本领的精彩描绘,还有不失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
海凡已是一位很有学养的小说作者,晓得怎样摘取森林生活里的许多小故事来刻划人物性格,其中写他们寻找食物和对待食物的态度,尤其深刻和触动人心。作者似乎是带着乐观以至乐天的态度,描绘着森林儿女对改善饮食的热烈期待,那却也是最叫读者感到心酸的一刻。作者笔下轻松,我读得惊心动魄。饥饿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又能有怎样的体会?
我写的这篇读后感,想通过介绍其中3篇作品,谈谈对本书的印象,包括对作者的殷切期待。
本书的压轴作品〈可口的饥饿〉,说的是作者与外号“可口”的战友的温馨故事。
1970年代,作者入队前暂时被安排住在吉隆坡的半山芭,与原本不认识的可口,一起在建筑工地做木工。两个年轻小伙子,食量特大,一次要吃8碗炸猪肠粥。然而,他们不久进入森林后,等待他们的首先就是饮食方面的严酷考验。
一年多后,他们在突击队里重逢,可口消瘦多了。就在那晚的欢迎会上,每人分得一杯美禄,一小块木薯粉熬制的糕饼,已是一流的享受。他们平时的主食,是一种称为“石猪肝”的野薯,味道苦涩。
“我们先浅啜了一口美禄,好像蜜蜂吮吸着花蜜的甘醇,在嘴里稍稍搅绕一圈才咽下去。然后郑重端着那块糕饼咬了一口。
      “他把最后一小块糕饼屑塞进嘴里,舌尖微吐,从嘴角沿着唇边灵巧一兜,把糕饼屑都卷回口里去。”
又一年后,他们重逢。可口从森林采集来大量红毛丹,因为原本埋在土里的粮食给狗熊挖出来吃光了,只好靠野果充饥。
这些红毛丹的果肉不脱壳,可口索性连核给吞了。他吃多了,红毛丹核把肠道堵住,几天不能排便,作为卫生员的作者最后只好为他挖肛门,夹出的红毛丹核83颗。
上级传来好消息,队伍获准开到抗英初期遗弃的马来甘榜,那里能采集到大量水果包括榴梿,还可炸鱼制作咸鱼和鱼干,甚至打一两头大象做肉干。大伙儿听到这个“老鼠掉进米缸里”的消息,自然情绪高涨,热血沸腾。
就在他们总动员采集和制作食物,估计这次丰收能解决大半年队伍食物问题的欢腾时刻,军警突然前来围堵,直升机猛烈轰炸,很多同志送了性命。
终于,他们走出森林,又来到20年前相会的半山芭,喝着少糖的黑咖啡,突然想起那块木薯糕:不经过饥饿,吃不出美味。
海凡就是这样喃喃讲着森林里的小故事,那么平凡,毫不夸张,却是那么揪心。

森林生活的真实画面

在〈山雨〉里,我品尝到森林生活的另一种况味:少了和谐与温馨,多了冷漠甚至带点无情。海凡写了这篇文章,究竟具有多大的普遍性?
森林里突然下起大雨,在芭场劳动的同志们连忙作好防雨准备,突然发现单独一人在老芭场锄草的冬花还没回来躲雨。
有人担心,这个娇嫩的女同志待多一会儿就过不了河,她看见大水会晕。
心急的队长发起唠叨了:“那就更应该早点收工嘛!这样死板,又不是三岁小孩。”
有人往火里添柴了:“芭场这长命工有得做呢,贪那两锄头草,落下河去怎么办?”
“上回也在芭场,病了又不听劝,死硬要下,结果呢,让人背回来了。”
“是我说呢,这不是添麻烦。”
然后,有人埋怨冬花力气小,吃得慢,出发总叫人等。……
冬花没那么急着赶回营地,她想趁着雨时下时停的间歇多锄点野草。终于,她察觉雨越下越大,来到呼啸的急流前,还是提起涉水渡河的勇气。幸好满腹牢骚的队长及时赶到,直喊:等我!等我!
这段生活场景何其熟悉!职场上甚至团体生活里,不也有这类人物和反应?
我感觉海凡笔下还是留情的。他在附录里记下的〈我看见的陈平〉,便有这么一个感慨:从我亲身的经历,我实实在在感受到陈平的温暖,这是他留给我的深刻的印象。进而使我感到疑惑,为什么在游击生涯中,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领导?
作者在森林里的见闻或许还不够广阔?或许他就只在那一两支小队伍里移动?
当然,海凡也作了解释:森林里的领导,长期面对严酷斗争,集体利益,生死存亡压倒一切,对个别战士的款款温情,便被挤压得没有多少位置。
我有个推想:虽然森林里的战士,都具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壮志,也随时作好牺牲的准备,但是,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一样有情感有欲念,有优点有缺点,有不同的性格,有不一样的生活经历,因此,〈山雨〉里所描绘的同志关系,一点不叫人意外,反而显得真实。他们在克服私心杂念后的表现也就更有说服力。
我期待,作者在敢于直面残酷的人生时,也敢于全面抒写森林生活的真实画面。

对藏粮的盼望落空

《可口的饥饿》,是一部艺术技巧成熟的小说集,文字和结构都有水准,特别是对森林景物的描绘和人物的对话,语言精炼,性格鲜明。从小说结构来看,作者也尝试一些变化,有的以第一人称,有的直接当故事写,都一样感人。
我比较失望的一篇小说是〈藏粮〉。本来藏粮的内容最新鲜,说的是他们“解甲归田”的经历,领导一方面要战士挑起最后一项森林任务,把十多年前埋藏的大批粮食起回,一方面协助联络上亲友的战士回故园重新生活。
战士进入昔日熟悉的森林后,很快就传来挖出藏粮的消息。故事里的两名主角也感到激动,急着趋前一看究竟——那出土的藏粮,怎么被辨认?多年后重见天日,又是一番什么光景?
可是,作者竟然就此打住,没了下文。我们对藏粮的盼望就此给抹杀了。
原来作者的兴趣,是要描绘两个新加坡战士终于联系上家人的情节。不过,两个家庭隐藏多年的希望,竟然都寄托在老庙祝身上,两家人都抽到上上签。
〈藏粮〉让我的美好期待都落空了。
海凡应该重写藏粮,补充这段珍贵史实,另一方面应花更多篇幅,谱写战士们后半生的经历。

(南洋文艺,27/6/2017)

魔术光

黎美君【诗】
(拉曼大学大专文学奖-新诗组评审奖作品)

镜头里反射你的光。
我从灯丝里拉出一滴水,给它灌溉施肥待它绽放必
制成书签赠予你。
睁开眼睛目睹银河化成沙,飞蛾扑火我扑霜,火车未入站可泪水早已在心头聚成海洋。
我用昼夜拼出你的颜色 然鸟语不常在,谁随我一起绮丽 又随我坠落在叶脉中。
花园响着歌谣 为银雨弹奏,小孩随之旋转, 旋转 把千百年的吐息换成一颗果实 把花香
装进瓶子里带走 当沉淀在棱镜的城市升起 便是你我相遇之时。
光谱和倒影一起在漩涡流浪。
我用昼夜拼出你的颜色 耳边的轻声细语依旧,莫比乌斯带是我的脚印
脚印是我的誓言 在晚霞里从未消逝,海浪操纵着时间 把记忆写在船帆
把语言编织成色彩斑斓的沙,让死去的鲸鱼再次翱翔 让死去的人们再次
沐浴在永恒的时间。
我从记忆卡里抽出子弹,其实它能够贯穿齿轮,待最后的寒冷离去,
时间停摆 世界的心跳重新设定 才能用双手迎接这一刻缥缈,金色潮水在鸣鼓。
这就是
我一直在等的。

(南洋文艺,27/6/2017)

解救 普通人

吴庆福【诗】

拖着沉重的步履
我走进你精心
设下的圣殿
神啊!我向你顶礼
向你祷告向你忏悔
我是沉溺于欲海
无法自拔的
普通人

(南洋文艺,27/6/2017)

节奏: 《行行》的步履——非跳不可

邢诒旺作品

黄琦旺【文学观点】

陈世骧先生训“之”这个人的“脚步”来对照诗中的律度,认为这是姿态和节奏的“自然音节”。台大教授郑毓瑜〈从“姿”到“之”——由力动往复诠释陈世骧的诗说〉一文将这个观念比之于现代诗人林庚的节奏论,说这样的脚步是一种“欲擒故纵”:

分了行不免要停止一下,这便是“擒”,也便是“节”;可是虽然停止,却似乎没有完,我们还不能不再读下去,这便是“纵”,也便是“奏”。“节”字的本义是“止”是“制”,“奏”字的本义是“进”是“走”。我们明明是要“进”要“走”,却偏要“制止”一下,这样便产生一种自然的姿势,那便是非跳不可。

无独有偶,读诒旺的〈交际舞〉,他写道:

为了不跌倒,我不断/踏出下一步/有时前进,有时后退/有时团团转。(2017:49)

《行行》这样的观念,无意中与传统诗学一脉下来的自由诗的精神不谋而合:郑毓瑜教授认为陈世骧从英译〈文赋〉,论“ 姿”、“诗”、“ 兴”,乃至于论“时”,都借助“之”非跳不可的脚步节奏复合以完成身体动力——“欲进又止”、“欲停而动”、“以蓄待发”、“以断续连”,来唤醒字里行间相反相成的游旋姿态——从语词本身来看,郑教授直接以中文复合性对偶词的惯性解说“之”的动力表现, 认为这正是陈世骧所诠译的〈文赋〉当中,最核心的创作体验与体现。陈世骧认为“上意识的选择意义,却受着下意识的支配”:人感于时引发情动,起兴而发声,因内里情的满溢使人“坐立不安”,产生非跳不可欲进又止的姿态,这又牵制了人的“唇吻发声”,构成了词语和身体互动的语境:“进/退”,“蓄/发”,“断/续”,“顺/逆”,“正/负”,“是/否”,“阴/阳”等等复合性对偶的诗句。诒旺显然有此体验:

行行:英语格律诗有音步(Foot),新月派提及戴着脚镣跳舞,对我而言,写诗时的遣词、断句、分行、谋篇、调度、修整……运作起来,真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苦辛与情趣:语言如舞,文字似步。
心跳,血流,脏腑肢体各司其职,一个身体不就像一支舞蹈团体?当写作因为长期经营而逐渐形成体系,这写作也隐然有器官的循环:从具体的文字召唤抽像的言说,让抽像的意念有了具体的记载。文字的视觉与语言的听觉交错,拿捏出明明无形又仿佛有血有肉的形像世界。(2017:207-208)

早在2012年的《副词》开始,诒旺对虚词作了反复的思考,也是这个时期,他用手机绘了透明舞者的千姿百态(可以说是小裸人的前身),几乎是刻印出诗人在语词以外的真身。《行行》更是从词语最小的步履按序列:一行、二行、三行……序列方式排比、跳跃、回旋,自行构起“欲行亦止”,“欲擒故纵”的连续舞步,从中生发个别的呼吸(虚词)、脉搏(副词)、姿态(动词)、精神(形容词)、形态(名词),进而开始构句连章,架构起音节(思想)、旋律(情感)乃至于舞姿(行为)——那这些小跃步则是关键步履——透明的小裸人灵巧的神态穿插其中,仿佛《行行》诗里大量的复合对偶词/句,人与词语互融,显示了特殊的魅力。〈开心〉说的正是这样的姿/语/词的愉悦,如同修辞的拟物拟人却又不仅仅是模仿而是化身:

当我合掌说:啊,门,啊,门/我是尝试把关起的打开:有这么开/这么开/这么开哦 //当我拍掌,像没有上锁的门/被风吹得乒乒乓乓/我是怕我先睡了,至少让你/有门可进

读者在这样的引导下,很容易觉察到,简单的进止跳跃的身姿与词语的“交际舞” 由单调的对偶句复合到繁复缭乱的对偶复合修辞,像单一的动作到多变的舞姿:比如诗句 “坐着是一种逃离”,“在盼望中睡着”,“遮掩才能显现”,“诸般呐喊都很寂静”,“醒着的梦游者”,“离去是怎样等同出发”,“不是认错只是没有认对”,“脱下比穿上难”,“当你的恨/深得像爱”,“用疤痕安抚”,“一个喋喋不休的哑巴”,“你往空气看见自己的不见”,“本来是希望/有了方向才走//后来是走了,才有方向感”,“可是我已经裸露得近乎透明了/近乎可以穿透一切我想碰触的”……等等,乃至于用议论:“为什么:真形像偏偏像是无形的形像,而模仿的形像偏偏像是我作为存在的形像所能够触及的形像:被建构,被放置,被替代,被销毁?”
因此,回到陈世骧说的诗是“示意”的,不传递任何意思,“示意”不在词句的散骈疏艳,而在姿态;不在文义,而在意像。诒旺以情动造句,主在显露出朗诵和舞动律度,而不是词语的意思,亦不避开散体,而突显他对诗语言律度的高度醒觉。

(南洋文艺,27/6/2017)

2017年6月26日星期一

亚瑟王传奇:另有其书,文本互涉

有关“特洛瓦之柯瑞廷”的书籍。



张锦忠【共沸志】

马罗里的叙说者岔开一笔,引述一本“法文版的原书”,也替他的叙事增添了“文本互涉性 ”,让他的文本跟书中的文本对话,而那本“法文版的原书”则成为他的互文。

话说在汤玛士·马罗里(Thomas Malory)的《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里头,英格兰王伍瑟·潘龙(Uther Pendragon)死后,群雄并起,人人野心勃勃,英格兰遂进入多事之秋。于是“道高有德”的国师墨林(Merlin)出马,让坎特贝里总主教请各路人马、贩夫走卒在圣诞节一块到伦敦某大教堂望弥撒。

是否为圣保禄大教堂
写到这里,马罗里的叙说者岔开叙事,插入一句:这座“伦敦大教堂”,究竟“是否为圣保禄大教堂,法文版的原书可没有记载”。这句话颇耐人寻味,究竟是叙说者“旁白”,还是他的“内心独白”?更耐人寻味的是那本“法文版的原书”究竟是什么书?
在马罗里的时代(15世纪上半叶)之前,法国游吟诗人“特洛瓦之柯瑞廷” (Chrétien de Troyes) 的亚瑟王传奇早在12世纪末就已风行欧洲。骑士蓝斯洛、王后桂妮薇、骑士乙温、骑士帕斯华、圣杯等故事都是骑士文学的“法国本事”重要内容。差不多同一个时候,长居英格兰的“法兰西之玛丽”的作品中也不乏骑士的故事。可见亚瑟王传说在那300年间已是欧洲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自成一个文学传统。马罗里借这个法国传统来表示自己的故事其来有自,同时也诚如《亚瑟王之死》的台湾中译者苏其康所说,“增添自己故事的权威性”。

增添“文本互涉性 ”
马罗里的叙说者岔开一笔,引述一本“法文版的原书”,也替他的叙事增添了“文本互涉性 ”,让他的文本跟书中的文本对话,而那本“法文版的原书”则成为他的互文。〈圣爵的故事〉更是如此,副题干脆直接说明:“从法文本摘取而来,此文本记录了人世间最真实最神圣的故事。”喜欢亚瑟王传奇的读者都知道,柯瑞廷的最后一篇传奇故事就叫〈圣爵的故事〉。马罗里说他的故事“从法文本摘取而来”,是说翻译自柯瑞廷的〈圣爵的故事〉的意思吗?显然不是的。
事实上,这种文本互涉性,也见诸柯瑞廷的作品。例如在〈骑士克里杰〉 (“Cligès”) 开头叙说者说道:“我要讲给各位看倌听的故事,来自我们在波维耶(Beauvais)的圣伯多禄大教堂图书室看到的一本书”。值得注意的是,叙说者“我”既是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同时也以第一人称复数“我们”叙述。“我们”乃“我”和“他”的合体。而“他”,就是“写〈艾瑞克与艾妮〉(“Erec and Enide”)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名字是“特洛瓦之柯瑞思廷”。
换句话说,“我”是在转述“特洛瓦之柯瑞思廷”所讲的故事;“特洛瓦之柯瑞思廷”则是特洛瓦之柯瑞廷的替身。而〈骑士克里杰〉的叙说者指出他说明〈骑士克里杰〉的故事另有出处,则旨在证明故事不是他瞎掰的,而且“这样会更容易令人采信”。
马罗里的叙说者引述的法文版原书,柯瑞廷的叙说者在圣伯多禄大教堂图书室看的书,究竟是否真有其书,大概也已不可考了。

(商余,24/6/2017)

活在书店的时代

游枝【游目四顾】

书店,在近几百年的文明进步历程中,扮演着知识传播的重要角色。
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就称为“明天”吧,书店可能埋入历史,书店的命运,免不了成为文明的遗物,最多在生活中成了点缀,甚至多数人不知道书店是什么。
我活在书店的时代,受过书店的恩惠,可以说没有书店就没有今天读书人的我这一代。
脑袋里,还鲜明的活现出5个半世纪之前德国人古登堡他制成了印刷机,使书本不再用人工抄写,可以高速印刷,然后大量的书籍以符合多数人的负担,促进了知识的传播和智慧的启发。
没想到1955年的一年里,有两个美国人同年诞生,一个叫比尔盖兹,一个叫乔布斯,他们不是相识的朋友,却同在1975年创造了电脑网络这种新技术。电脑成为人们爱不释手的宠物,本来受宠的书本失宠了,书的功用被电脑取代,书店就走上了消失的途径。

感激德利书局
少年时代,老家芙蓉,当时还叫利华律的短街,有间德利书局,经营人是吴家兄弟,善待对书本饥渴的学生,尤其像我这么超贫家庭的孩子,买不起想买的书,在几位吴老板的默许下,学生自由翻阅书局里的书,翻阅却不买,在60年前的旧时代,几乎所有的书店都不会允许。在这家善意满满的书店里,我读过许多有助我往后半个多世纪文笔耕耘的好书,读完李广田的《花潮》,读过何其芳的《迟暮的花》,也读了日本文豪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和阿拉伯诗人季伯伦的诗集。
我这一代,没有书店,根本不可能聚集知识和启发智慧。直到今日,我仍然视书店为知识的宝库。每次路过芙蓉,再怎么匆忙赶路,也不忘探望利华律,对一家允许我翻阅书本的老书店还有一份感激。
本来,有个消息,令我和对书店有爱的人兴奋了好久,说台湾的诚品书店会在我们这里开店。
前一阵子,报道说至少近期内诚品不会来,虽然没说永远不来了,也怕是很久的将来都见不到诚品的到来。

自信与勇气
很多人去台湾,都一定去一家或多家台湾书店留个大半天,然后买一批早已拟好采购单的书,很多时候,却从丰富的书架上发现到自己喜爱的书本。
有人旅游台湾,其中最大的目的是喜爱上台湾的书店。自由的环境,书架上陈列着的书,有跟政府对立的书类,也陈列着政治上跟台湾对立的国家的书籍,在广阔的华文世界里,只有台湾这个小海岛有这份自信与勇气,让人自由安心的从书店挑选自己喜欢的书本。
台湾的书店,为台湾作出外交贡献,人们把台湾买回来的书当手信礼物送给亲戚朋友,真有意思!

(商余,23/6/2017)

立马翻找万卷书


徐持庆【悼念李锦宗】

      大马文坛,笔底倩君留史料,
      山阳悼诔,笺中唯我覓前盟。

今天(6月20日)我在网上私讯李锦宗夫人林玉蓉:“玉蓉:你好。从网上阅知锦宗身体欠适,甚感不安。我远在美国,无法趋府探望,请你代我向锦宗致意问候,祝福他早日康复,谢谢!深深祝福!”
怎料6个小时之后,玉容以私讯传覆:“以沉重的心情宣布,锦宗已于6月19日晚上9点53分往生.... ”
接到玉蓉的讣告消息,心情凝重,黯然神伤,内心有一股莫名的悲痛。
我认识锦宗时,是他风华正茂的17岁。今天他70岁,我送走了这位彼此常念着的友人。
1964年,那时锦宗17岁,我长他7年,当年我们同到槟城海滨参加蕉风出版社主办的“海滨文艺营”活动。那时我们虽是初相识,却因文艺之鍊绾在一起,谈得格外投缘。7天的海滨文艺营结束后,我们还不时函牍往还。很多次他自隆返北马,途经怡保时,多約我相叙。一次还跟姚拓同到我家,恳姚老为我书写对联。
锦宗是马华文学史料的工作者。他在马华文学史料的收藏、整理、评述及编纂上默默耕耘了几十年,从不言倦,也从不言悔。马华文坛,对“李锦宗”3个字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这个“殊遇”,在大马亦只有要李锦宗才能达致、才配享有!
前两年我与文友去八打灵探望锦宗,只见锦宗在居室之内珍藏了超过万卷的书、报、杂志。我问锦宗,你收藏这么多资料,当需要用到参考时,是如何去寻找的呢?当时玉蓉却抢着答道:“我家的扫帚放在那里他不知道,可是只要你说出那一本书的书名,他马上会找出来交给你的。”当时我们一行文友都给锦宗出难题,要锦宗从书堆里找这找那,锦宗都能立马翻出我们所要的给我们看。神呵!
锦宗曾告诉我,希望把多年的研究结集成书,但这需要一笔相当经费,于是拟就了一份具体计划书向某文化机构要求赞助,对方明知锦宗的研究成果很有价值,但该机构竟然以锦宗不具学位资格而加以拒绝!呜呼,如此的文化机构竟不理解锦宗的研究成果远比学位与金钱的价值来得更高、更高吗?
锦宗,大马文坛将会铭记着你,将会以你为荣。愿你一路好走!
(寄自美国德州)

(商余,24/6/2017)

施舍是 最宽敞的世界

苏清强【悼念李锦宗】

开始于青春正茂的年轻
你一身栽进文字的魔罩里
要从文人遗留的足迹中
寻觅生命更大的空间

你利用业余的所有时光
在主流的园林外
寻踪探迹
从怯怯图存的草木花叶中
梳理出足以壮大的脉络
剪贴成血迹斑斑的佐证
推开一条衔接外间佳景的路

在歌舞喧闹的繁嚣外
你一灯如镜孤寂地涉猎
你无怨无悔
把半个世纪多的年华
消磨在越攀越高的纸山上
投入逆势而起的熊熊烈火中
淬砺成一根文坛的傲骨
要为这天地辟出一方空间

你是书城围堵下的豪强
情愿一生牛马文坛
也不屑域外金碧的景诱

当你疲惫地走出
你已不在乎割舍荣华后
积累成疾的那些阵痛
你只系念惊涛骇浪中的江山
谁来延续这民族风骨

你把大体留给医学院
把大批史料留给文坛
当你从浩瀚的纸山书海里走出
当你从人间的舞台退隐
你让世人恍然惊见
施舍是最宽敞的世界
施舍是最大公无言的爱

(2017年6月21日)

(商余,24/6/2017)

藏了哪些珍宝?


作者与李锦宗(右)合影。
杜忠全【悼念李锦宗】

早在还是报刊文艺读者的年代,就知道李锦宗前辈的大名了。那时一年一度的特备年刊借文字回顾过往一年各领域的大小事件,马华文坛的这一块,总印上“李锦宗”3个大字。没有太多的评述,但事无巨细,一一罗列,看似账本,如今回看,那是马华文学的备忘录了。
李锦宗是马华文坛史料的代号,近在国内的,如是研究或编辑工作所需,一旦需要核查或征求相关年代的资料,总会想起他。远在国外而前来搜集文学史料,见了他,也会收获满满而去:那些散佚在时间里的文字,哪怕是一张纸,到了他手里,都珍而藏之;说往事如烟,在他那里,却能找到对应的时间证物。“如果李锦宗都没有,那就几乎没得找了!”文坛中人是这么说的。
锦宗前辈究竟藏了哪些珍宝?他是怎么藏的?多年以后,却是多年以前,那时文坛刚传出前辈患癌休养的消息。因政欣南下都门看望老友,碰巧那年头我也在八打灵寓居,一问才知道,原来就相隔一个地铁站了,于是应约前去,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拜访前辈。到坐落在花园住宅区里一个双层排屋单位的李家,当时留下的脸书文字是:“马华文学史料家李锦宗住家,屋外是砌高如墙的旧报,客厅和走廊都是新书旧籍堆积如山,楼上和工作间的就不说咯。拍下存证照时,政欣说:以此为鉴。”
什么叫“坐拥书城”?人在锦宗前辈的家,登时就明白了。但是,政欣向病中的老友寻开心的“以此为鉴”,却反映了事实:他一个人做了整个文坛该建构机制来做的文献保存工作,奉献的不只是文学生命(如为投入史料搜罗与整理而放弃了个人创作的文学初衷),还有一整个的生活空间!
更尤其是,这满屋子的书报刊物,除了少部分是文友间的交换与馈赠,绝大部分都是自己掏腰包买来的!倘若不是有心人,谁能将这一重责担在身上,独力且无怨无悔地埋首去做?这之外,还应该看到,最难得的是,他数十年的生活伴侣,对此也是全心支持,进而成就了数十年来马华文坛的“李锦宗传奇”,“难得”二字,显然分量还轻了些!
锦宗前辈走了,回看脸书,我的目光停留在政欣的“以此为鉴”上头:祈愿前辈走好的同时,也不希望还有第二个人继续如此的苦差,这,不应该是一个人的事啊!
(20/6/2017完稿)

(商余,24/6/2017)

2017年6月23日星期五

资料乱中有序

李锦宗抱病签名送书给作者。(陈秋山/照片提供)


【悼念李锦宗】 陈秋山

走入文学资料的宝库:2017年6月16日我去探望病中的李锦宗,一进入大门,看去,一大堆的旧报纸堆满车房,高过了人头。进入屋内,便是一条小小的甬道,两旁都是书籍、杂志、箱头和盒子,还有一座书橱,叠得紊乱,却很有次序。这是他的家,也是马华文学资料的宝库。这些“文物”,我不知锦宗兄花了多少心血,收集了几多年,纸資都发黄了,有些近乎深褐色。
这些都是马华文学资料的宝藏,只有李锦宗这位有心人,拥有这种耐心和毅力,去完成文学史料的收集。这些资料都是“宝”,都需要好好珍藏和保护。希望后者可以用上。锦宗收藏的资料是“乱中有序”,难怪林玉蓉(李太),告诉我们:这些“东西”我不敢乱乱动,免得牵一发动全身。李锦宗为友很真诚,收集在电脑的资料,他开给我审修,“你看你的资料对不对?”他抱病还痛苦的坐起来签名送书给我,我们不忍看他如灯光渐渐熄灭的样子。
李锦宗走了,马华文学史料的工作,又将落在谁的身上?

认同及鼓励的力量

【悼念李锦宗】 邢诒旺

李锦宗先生在6/10/2009发表的一篇文学资料整理中曾经认同过我的诗集。我们总是难以预料一句认同及鼓励会给对方多大力量,有时那力量要很久以后才被察觉。我们怕认同别人,有时是怕对方傲慢,怕自讨没趣,怕以脸贴屁股。什么人会不怕呢?有信心的人不怕,有胆识的人不怕,有爱的人不怕。李先生的认同及鼓励就这样在心灵某处一直支持着我。我怀念李先生。
(参阅:李锦宗〈近十年来的马华文学书籍〉[之四]。http://freesor.blogspot.my/2012/03/904.html)

凭一己力量工作


【悼念李锦宗】 吴鑫霖

李锦宗过世了。(6月20日)早上得知消息一阵黯然。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与玉蓉姐到马六甲做大选的采访工作。他特地到培风中学来找我,想要搜集我的个人文学创作的资料。我们在图书馆聊了大概一两个小时,那次之后,一直到自己上到吉隆坡《中国报》工作,才又在作家协会的会议上,听玉蓉姐谈起锦宗的近况。
锦宗做的马华文学资料汇编和整理以及书写,是自己独创的,几乎所有的资源全凭自己的毅力、努力和财力进行。锦宗除了写史,他更积极倾其全力,为求证、为真实而写下马华文学的种种事情。他这般的精神,在他走后大概也无人会接替他做这样的事情。有时想想,在文学这条路上,总要有一些不惜一切,奉献自己来做傻事的人。

(商余,23/6/2017)

雪隆潮籍作家

李锦宗(1947-2017)

李锦宗遗作

(前言:此稿是锦宗在病榻上念,我替他打成的。他要完成这篇稿,因为张树林给他带来一本书,他发现关于潮籍作家方面的资料有遗漏和错误,他觉得必须纠正。他现在没有胃口吃东西,人越来越虚弱了,也不能坐起来打稿。玉蓉17/6/2017)

雪隆潮州会馆几年前拨出巨款,与华社研究中心共同推行“雪隆潮州人研究计划”,由詹缘端、徐威雄和童敏薇联合执笔,写成《海滨潮乡:雪隆潮州人研究》,把雪隆潮州人过去在各领域的历史记录下来。雪隆潮州会馆会长吴俊标在〈序一〉中指出:“目的是要保留及收集潮州同乡当初在雪隆区的开埠历史,不让这些点滴跟着时间一起流失。”
分5类
《海滨潮乡》在缺乏现成资料的情况下,终于在大约3年的时间内出版成书。由此可见,这种开创性的工作,的确不容易。因此,各领域出现沧海遗珠的缺憾是所难免。在雪隆潮籍作家方面,也有这种情况出现。本书整理出来的雪隆潮籍作家、报人和学者大约有24人,这显示执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极度缺乏。
雪隆潮籍作家大约可以分为5类人士,第一,南来作家,例如方修和张荃等人。方修生于广东潮安,1938年随母南来巴生和父亲团聚,1940年到吉隆坡,做过商行学徒,《新国民日报》校对兼见习记者。1942年日军南侵马来亚半岛,与友人南下新加坡,加入星华文化界战时工作团开办的文化青年干部训练班,接受有关抗日的文化宣传工作训练。1945年返回吉隆坡,担任吉隆坡《民声报》外勤记者。1946年担任《中华晚报》记者。过后,先后在柔佛、廖内群岛、新加坡等地担任小学教师。1951年2月,受聘为新加坡《星洲日报》任新闻编辑,后来成为新加坡公民,在新加坡去世。
张荃,广东揭阳人,7岁跟随外祖父游学京沪。在之江大学(浙江大学前身)国文系毕业后,受聘于浙江甬江女子中学。曾任母校之江大学和厦门大学讲师。1946年赴台,先后应聘为台湾大学和师范大学副教授。1951年随夫陈恺南来,先后任教于麻坡中化中学、怡保霹雳女中、吉隆坡尊孔中学和马大中文系。因患溶血病在吉隆坡逝世。
第二类在雪隆地区土生土长者,例如叶健一、重山和许书芹。第三类是为了求学或工作而曾经短期居住在雪隆区,当中在学业完成后回去各自州属发展的有:林燕河、小黑、方昂、菲尔、林颉轹等人,而因为工作曾经短期在雪隆区居住者有:林惠洲、王涛等。
第四类是,在雪隆区完成大学教育后留下来工作并落地生根,他们包括陈应德、许友彬、孙彦庄、张惠思、刘树佳、叶宁等。还有大批从其他州到雪隆区谋生而定居下来者,例如钟松发、吴维凉、萧雨然、采多、陈雪风、吴志超、黄泽荣、张木钦、张树林、谦君、林清福、林雪乐、慧适、叶逢仪、庄延波、蓝天蝎、连铜、李锦宗、秦海凡、方路、陈小梅、承尘、冬竹、刘艺婉、商晚筠、鱼简、许友庄、李宗舜、张昭敏、淡灵等等。
第五类是长期或短期居留在雪隆地区,后来因为工作、学业或其他原因而移居国外或其他地方的作家,例如杨白杨、王涛、忧草、郑良树、郑辉、方成、辛桑、辛鸥、辛汉光、辛金顺、灵缤儿、张锦忠、丘庭芳等。

资料勘误
在《海滨侨乡》一书中所列出的24位雪隆潮籍作家、报人和学者中,叶啸并非潮籍而是闽籍作家。在印尼出生的黄纪达只能说是支持报业的商人。许博义也不应列为潮籍作家,他只曾学习翻译几篇马来小说。洪松坚和锺启章也只是名噪一时的报人,而林放早年从事文艺创作,后来也投入报人的行列。

(商余,23/6/2017)

2017年6月22日星期四

到新几内亚窝一窝

李宣春【铁厨柔情】

你初初去新几内亚时,你说那里很靠近纽西兰、澳洲,你拼个几年或许就可以带我们去走走了。但这愿景像泡沫一样,后来消失了。

每当觉得生活快过不下去 的时候,我总会想找找看新几内亚那里有没有头路。我的想法始终单纯得粗莽,到接近南半球的亚热带国度窝个几年,狠狠捞一笔,有钱就可以有更多的自由,有钱就有资本实现从来只是夸夸而谈的梦想。庸俗得可以,又何妨?从没打算当个高尚的人。

读文科的能做什么?
如果你知道了我也想往新几内亚去,会是什么反应呢?我想了好久,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赞同反对,反对赞同,这是我的问题,已经没有理由再丢回给你呢。那是你去过的国度,5年6年,有没有更久呢?久得你都学会当地的土话。我却记得你说过在新加坡机场转机的际遇,你说明明遇到机场人员长着华人样,你和他们说中文,他们却坚持和你说英文。你说不懂得英文,在那个场景里,就没人愿意理会你。你用这个来当例子,要求少年时期的我求学要上进。后来,我的确做到了。我把尊严维护的好好的,可跟着就发现在人的制度里面,流转在权力之间,那层层隐身的阶级划分像牢笼一样地存在着。你几乎脱离不开,只能绷紧神经,全神贯注地玩权力游戏。如何身段保持优雅,攻防进退有致,而不失修为格调?良善温暖有时,世故冰冷有时。
记得好几年前,遇到从那里回来的同学。他们已经不像你当初那样是去山林里从事伐木活动,我那同学有一点学历,去那里当会计。对,相对山林里的活儿,留在办公室里处理账目应对数字,是应该舒服多了。久未碰面,交识也不深。忽然约出来吃饭聊新几内亚,大概是被认为要占什么便宜的。席间同学问,像你这样读文科毕业的,去到那里能做什么呢?当下心虚不已,的确机械不行,查帐不行,木桐什么也不懂,啊去处理人事行政工作总可以吧?同学语带保留,那样的公司需要一点关系、一点人际、一点手腕,绝非贸然说进就进,说来就来。
你初初去新几内亚时,你说那里很靠近纽西兰、澳洲,你拼个几年或许就可以带我们去走走了。但这愿景像泡沫一样,后来消失了。说来,我们一家由始至终都没有一起去旅行呢!家庭,对你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是负累吗?是我们牵绊了你,而你典当了你渴想的自由吗?

对新几内亚认识更多
这些年,我对新几内亚的认识更多了。财团到那里伐木,影响了原住民的生活;政治不稳定,局势诡异多变;非政府组织进驻,开始为贫困族群推动扶贫工作;但那里也有旅游景点,有人去潜水。
最近,又听说有财团要找人过去新几内亚发展,做房屋建设、餐饮、农业等等。我说把我的履历表交过去看看吧,如果我是适合的人选,或许可以谈谈。但也不勉强,随缘。都活到这年纪了,还懂得怎样打理自己的。如果这回真的去成了,我是不是还能在那里找到你当初活过的痕迹?

(商余,22/6/2017)

猫事

李忆莙【驻足红尘】

答应女儿让她养一只猫,也不全无条件的。首先,她必须承担猫儿的起居饮食,更重要的是清理沙盘里的大小便,确保家里没有异味。女儿都是一一允诺。

之一
终于抵受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答应她养一只猫,是心软于她的爱猫如命;每见有猫影一闪,也不管是在沟渠旁、汽车的底下,甚至是在垃圾堆里,都不顾一切追随而去。有幸能将猫儿寻着,又倘若是温顺的,便立即抱在怀里,对它一往情深深到底。每见此情此景,都不由一阵心软,心想,也罢,不就是一只猫吗,那就养吧!
答应女儿让她养一只猫,也不全无条件的。首先,她必须承担猫儿的起居饮食,更重要的是清理沙盘里的大小便,确保家里没有异味。女儿都是一一允诺。于是,一只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小猫便从防止虐畜协会那里给领回来。

床上晒太阳
那是一只褐黄色的猫,两耳和背部有着一圈圈大小不一的螺旋纹,谈不上出众,却也是漂亮的,而且非常活泼、可爱。小猫一进门,立即赢得全家人的欢心。
我喜欢它的清贵,有那么一点点的傲气与矜持。而女儿更是洋洋得意,她是看准我不会反悔,猫则意识到它地位之稳当,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在家里为所欲为。一会跳上沙发睡觉,一会在地毯上嬉戏。我的睡房朝东,太阳一出,它即老不客气地跃上我的床上晒太阳。除此,只要它高兴,随时跃上柜台上,在那些脆弱无比的瓷器之间钻来钻去表演杂技。更让我心跳一百的是跳上阳台铁栏杆上的一瞬,那高瞻远瞩状有如走钢索;它当然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可怜我为它捏了一把冷汗!
在我心灵饱受折磨的同时,也观察了猫咪与主人之间的感情交流,发现在它碧绿的眼眸里,常泛一种比青花瓷器更柔和的光,像一潭静美的湖水。在如此辰光之中,我渐有所悟:猫比人忠诚专一,是因为人生的拥有是多方多面的,猫则不然,主人是它的所有。
一个爱猫的女孩与一只用情极专的猫,看她俩相依相伴,款款情深,其实也装点了我几许的辰光,在漫漫的长日里……

之二
日子飞逝,现在它已是一只老猫,终日无精打采的,老蜷缩着身子在睡觉。光是白天,睡着的时间总比醒着长。睡醒了,换个姿势,再睡。老,并不仅仅是年龄,而是它那慢得无精打采的举止使我心酸——才多少时日啊,我几乎看尽了它的一生。每当有人走近,甚至跨过它的身体,它也没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阵悲凉。走近时便不由地把脚步放轻,是不忍惊动。

不知不觉老去
我从小看着它长大,然后就老了。而这个过程是如何过去了的呢?是在不知不觉中吗?回想来起来,一切仿佛有如昨天。我记得它小时候的活泼与可爱,年轻时的风光与风騒;雄猫为它争风吃醋,然后厮打、相互抓咬、皮绽肉开,一地毛血!而它,以个观望的姿势回头看一下便回到屋里去,让群雄们隔着铁栅守候,谁也没敢越雷池一步。也许,是深恐招其白眼吧。
而今它老了,青春不再,铁栅外面已经没有了倾慕的守候。偶见它静静地蹲在楼梯间往外看,那种形单只影的落寞,是那么地让我愀心——雄猫们已不是当年的那批了,即使其中有一只是当年的猫,亦没有了当年的心境,这都是不必奇怪的。忽然想到一个词;青春小鸟,有点莫名其妙。

(商余,21/6/2017)

岛上来了Grab Car 和Uber

小黑【半张桌面】
Grab 和 Uber 来了,大家的工作态度也改变了。车厢内的种族关系也融洽许多。

自从槟榔屿岛上来了Grab Car 和Uber,不但是我们家的地方人文知识增进不少。宗教与种族如何和谐相处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此在我们家,若要下坡购物逛街,驾车的那个人一定开口建议,“叫Grab Car 或者 Uber!”  驾车的人再也不必在槟榔屿这个小岛上寻找一位难求的泊车空间。假日在购物热点找个泊车位,有时候你要在泊车间兜上好几圈。找不到位置,有些勇敢的青年只好将车子与消防铨并列,到回来,还得附上不菲的罚款来解套被上锁的车轮子。事实上,搭乘Grab Car或者Uber的费用比起泊车费还要便宜,为何要付出多余的款额呢?
槟榔屿是一个弹丸小岛,从东北角的旅店群落到西南一隅的机场,不过20多公里,开起车来,却要一个多小时。以前乘搭飞机,需要一个人开车载送,两个人去,一个人回,多么浪费人力物力。如今打个电话,一辆Grab或者Uber就在眼前。轻松无比。有一天从机场回到家,司机竟然说:“今天周年纪念,免费!”

勤劳工作酬劳高
Grab或者Uber的司机聊天的劲可大了。最近几次,我都上了马来司机的车子。有一位告诉我,他是峇六拜的马来武术silat师父,星期五、六、日都会出门做司机。我问他一天驾驶多少公里?他说,300。老天!不累吗?原来他早上8点出门,中午回家吃午餐,一点左右再出门。5点回家祈祷、休息。8点祈祷完毕,又再出门。一直到晚上11点左右回家。他这么勤力,一个月收入有多少?他也不避忌,告诉我3000、4000令吉是没有问题的。
      另一位胖子司机告诉我,他每天放工,就开Grab,星期一至五。我是护士呀,你知道吗?我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当part time?钱不够用呀!政府不是有照顾吗?他说,不要说了。大选我会回去哥打巴鲁投票。你是回教党?他点头。到时候我只要出示车票收据,就可以向“月亮”拿到150令吉。他突然说:uncle 国语不赖呀。我是吉打人呀。我说。我发觉,自从Grab 的出现,我家成员的国语都进步不少。Grab 和 Uber 来了,大家的工作态度也改变了。车厢内的种族关系也融洽许多。

种族融洽相安无事
有一位40岁左右的青年司机说:“你们这里,早期是澳洲空军的基地呢。”难怪很久以前,朋友告诉我这一带的Dalat 中学及Upland 中学多数是澳洲人的孩子。他告诉我,我居住的公寓边上的几排半独立别墅都是租给澳洲军官的。他们的办公处就在今天的 Precint 10旁边的空地上,当年是古典的建筑物呀。我问:“那你们住哪里?”他回答我:“丹绒道光旧路王祖土的杂货店旁边。”那是一条马来渔夫与华人杂处的地方。旁边还有一座星云法师曾经莅访的香山寺呢。我在星云法师的笔记中读过。对面还矗立一座马来教师回教堂,虽然对望,却相安无事。

(商余,14/6/2017)

像微风穿过梧桐

翁菀君【完熟人生】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莫,从声音和口条作为起点去认识一名演员,还是头一遭。

都几岁人了,我依然像少女时代一样,一日将尽的时刻就窝在沙发上看日剧。而剧中那些永远绽放的貌美、阳光,似乎是我们正在慢慢失去的永恒的青春。无论现实多残酷,岁月多不饶人,像微风穿过梧桐一样的美好岁月,总是叫人缅怀。而花美男那样的形体,一代接续一代,直到你的头发斑白肌肉松弛,青春的想像却依然不老,于是你沉浸在流逝已久的向往之中,暂且忘了现实的残酷与险峻。
然而,花美男指涉的只是表面的华美。比起清秀脸蛋和阳光笑容、扎实的脑袋与美好的价值观,也许才能构成真正迷人的元素。如何分辨?一个人的智慧与美好价值会转化为气质,而这种具有温度的深隧,就让美男子与真正迷人的男性区分开来。而我相信,一个人的思维将引领他前往更深远的地方,在那里,微风拂动,绿草蓝天,一扇通往童话的大门径自开启。

演出林奕华的《水浒传》
而我曾遇见那美丽的景象,在遥远的台湾。念硕士期间,我开始着迷于一个名叫小莫的剧场演员。记得第一次买票入场,坐在两厅院戏剧厅远远的后方,从三楼的距离往舞台中央眺望,根本看不清楚演员的脸。那是林奕华执导的《水浒传》,集合张孝全等9名男演员,宣传海报上裸露上半身的健美躯体一字排开。虽然那不一是买票入场唯一理由,却也无法不被视为吸引法则之一。当然那时我不懂张孝全,也不曾想像台湾少女如何为他着迷,况且从我的位置看去,舞台上人影如蚁,根本无法辨识那些全然陌生的脸孔与身体。
只是彼时却有一把声音,像微风穿过梧桐抵达我的耳蜗,以沉稳内敛的力道瞬间抓住我的注意。台上几个演员在走位、对话,我循着他们的表演寻找声音的线索。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莫,从声音和口条作为起点去认识一名演员,还是头一遭。戏散后我翻开表演册子,再次确认他的名字。那时我才仔细看他的脸,白皙清新的脸蛋,不是让人一见便爱上的俊美程度,却隐约有种无法言说的气质。仿佛那些自他口中说出的对白,还有另一个深厚的故事藏在心中;仿佛在那毫不矫情的眼神底下,有另一种未曾经过叙述的执着情感。

无底深渊自转
记得某次我在暗黑的实验剧场中,看灯光聚焦在小莫身上,看他不停旋转,仿佛脚下有个无底深渊,只要他一再地自转,晦涩的湖面便由混浊过渡至清明。然后,我流下泪水,决定以后更会好好迷恋这个演员,直到他变质(若可能的话)。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剧场看小莫的演出。尔后几年,有时在大银幕看见小莫,始终觉得他无可替代。他的魅力与清澈的双眼、明亮的外在无关,而是他一入戏,就进入自转状态,旁人如我亦随之抵达心底的湖泊,再经历一次暗黑,直到繁花明媚。

(商余,7/6/2017)

我的人生富有

游枝【游目四顾】

记得当我躺在手术台上那一刻,子侄们正在为我需要的一笔医疗费奔走,一位童年时代的玩伴,已经为我解决了金钱的问题。

以金钱衡量人生,我是个穷人。
年纪是退休之后20多年的老龄了,还背着不少未还得清的钱财拖欠。为清除拖欠,为沉重的医疗开支和生活费用,仍得劳碌涂写。
对自己的人生,我还有另一面的评价准则,是人情。
尽管在打骂责怪的环境中成长,那种委屈与痛苦,进入老境之后依然恶梦连连。那是传统封建家教的残留,没得埋怨也不是家中长辈的自身过失。
因贫困失学失意的少年时代,兄长只不过是建筑工人,却节食省用,又不求偿还的支持我完成大学教育,是我得到的最有助,又最温馨的亲情关照。
从少年时代到今天的老境,友情是最大的生活支持。
人生若要作一次结账,钱财是一无所有了,自觉活在有情的环境中,我的人生富有。

总有希望和出路
我自己的经历,就是一项证明,机会永远是存在的,再艰难的时代,总有希望和出路。
父亲陪我到21岁那年就走了,他留下一句话,说希望我多读几年书。我在中学之后当了几年兼职记者和建筑工人,得到一位长者代我办理去台湾读大学的手续。当年父亲的遗言,哥哥说他会兑现。那时,台湾求学每月最省要用50块钱马币,是哥哥月入的六分一,有他的承担,我读完大学。
父亲的心愿,善心人的牵引,台湾开着的升学大门,又有哥哥的全力支持,原本不可能上大学的我,完成了大学教育,又因为有台湾高等教育的基础,后来我两度留学。从环境中找寻、同时掌握每一个小小的机会,很多本来不太可能实现的目标就变得可能了。
扪心自问,几十年长的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交了一群知心朋友。
少年时代,燃点煤油灯一同做功课的学友成了后来漫长岁月互相关怀照应的知己。
职业场上,又结交了多位诚心相待的朋友,甚至越过了国界,都有坦然相对的知交。

得到多,付出少
记得当我躺在手术台上那一刻,子侄们正在为我需要的一笔医疗费奔走,一位童年时代的玩伴,已经为我解决了金钱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说多谢,他说,别挂在心上,不然就不叫友情了。
此刻,整理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发现自己在亲情友情中享尽幸福的同时,只有内疚惭愧。
每一个人生阶段,每遇挫折,都在亲情友情的庇护下,平安的走了过来,我得到的多,付出是相对的少。
有亲情,有友情,坎坷的数十年,好幸福,好美。

(商余,9/6/2017)

广西人与玲珑仔

锺夏田【满庭芳】

说起广西人,大马有两个集中地,一个是霹雳州的玲珑,另一个是彭亨州的文冬,包括而连突,而南来大马的桂籍人,以容县为多。

“风雅颂雅集”,这次品尝的是芜野刚从杭州带回来的花雕。诗人李楠兴不知怎样,说广西也产这种酒,在旁边服务的饭店老板,这时加把嘴,说他是广西佬,保证广西确有产这种酒。我说:“唉呀,李楠兴也是广西人。”于是两个老西马上热络的以乡音话乡情。店家说:“你是文冬西还是玲珑西?”诗人答:“文冬西。”店家说:“我是玲珑西。”这时轮到我惊叫了:“哇塞,我也是玲珑仔!”

多以种烟为业
显然,这个雅集,出现的不是王勃说的“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而是真正的“他乡遇故知”了。
说起广西人,大马有两个集中地,一个是霹雳州的玲珑,另一个是彭亨州的文冬,包括而连突,而南来大马的桂籍人,以容县为多。玲珑的广西人,一个时期多以种烟为业;文冬和而连突的广西人,以何业维生,我不清楚,但诗人李楠兴的尊翁世代打铁,却是知道的。容县靠近广东,广东人很早就下南洋谋生,容县人应该是受到广东人的影响。
我虽不是在玲珑出生,但我的家庭在玲珑住了20多年,也算是老玲珑了。店家老板是亚育加拉人,亚育加拉(未搬新村前称“大曲”)、巴登古鲁(大平)和古打淡板,是玲珑的三大华人新村,黄家泉黄家定兄弟,就是古打淡板人,而新发现百万年的古人类遗址,也在古打淡板附近。我的童时玩伴,很多是广西小子。玲珑的稻田和橡胶山,我们一起捉打架鱼和拾橡胶籽,不知掉了多少脚毛。
在玲珑时,最悠闲的事,是晚饭后的“踏车小唱”。那年,我在广东会馆当座办,吃了晚饭,便骑着脚车到海泉茶室,然后和一个海南仔,一个广西仔,加我这个广东仔,3个人轻快的踏着脚车朝北边的一座公路桥驰去。桥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常有一群一群的白鱼,在水草上游来游去。白鱼个头有手掌般大,在晚霞映照下,闪着透亮的光,很是美丽。奇怪的是,这种鱼竟没人吃。

黄河口出金句
讲到广西人,给人的印象是勤劳淳朴,语言接近广东话而有变音。以前马来亚广播电台有一个节目叫《四喜临门》,是方言谐剧,艺员黄河操广西话(一说是高州话)参演,两男两女4个宝贝配合无间,颇对一般民众的口味,收听率很高。黄阿河除了一句“乱棍打死猪八怪”(豆角炒猪肉),成为街头巷尾的口头禅之外,他的金句“上山毛力,落山毛碧力”(老爷车上山没力,下山煞车不灵),也风行一时,成为朋友间互相调侃的玩笑话。
在玲珑,我那个时代的广西人,相比其他籍贯,是较为贫穷的,一般上也是儿女成群,所以要勤俭持家,才能过日子;当然也有富裕的。我认识一个广西老妇,叫金妈。金妈平时种地,虽然日子不是很好,但懂一点跌打之类的土医术,有人跌倒或扭伤,都会给她看看。我离开玲珑时,她已是50开外,恐早已西去。
今天经济发展了,玲珑广西人日子相信也扭转了。不仅是大马,在遥远的母国祖地,广西的发展也是惊人的。南宁,这个响亮的广西名片,不仅是中国西南的大门,也是东盟商贸进军中国的重要桥头堡。但玲珑毕竟是小地方,商机有限,机会也有限,容纳不了众多的年轻才俊。所以,到大地方求发展的玲珑人,每年都不缺。

(商余,17/6/2017)

2017年6月20日星期二

3个女人的故事


琼瑶(左)、张爱玲(右上)、萧红
赖国芳 【漫话人间】

70年代,我们在小镇里情窦初开,看很多琼瑶电影。她的男主角成熟稳重、谦和儒雅,女主角美丽温婉、善解人意。男女在追求爱情时饱经磨难,至死无悔;爱情纯粹、执着,不带任何功利性。多年后,新世纪少年人追捧《暮光·Twilight》,里头吸血鬼、人狼、和小镇女生的爱情,便是不计后果,忠贞不渝。琼瑶女士如今年过70,本色不改,面对失智的丈夫,她说:请最后一个才忘了我。

对生命的憧憬没太早破灭
幸好年轻时没读懂张爱玲,对生命的憧憬没太早破灭。当年读《色、戒》,被斑斓壮阔的文字挡驾,至许鞍华拍《倾城之恋》才稍窥天机。40岁后阅《金锁记》,仍看不透七巧对儿女何以狠毒至此。后闻“报复”二字,对照几位尚未跟世界和好的老人,恍然骇笑:原来亲情和爱情也可算计。柳原和流苏,算尽机关而压制情欲,待互取所需,柳原把调皮话留给旁的女人听,流苏反倒庆幸他完全把她當成自家人。敦凤嫌米先生不体面,连头带脸光光的像个馒头,“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然而,为了生活,两人还是千疮百孔的相爱着。张小姐23岁已写得出《留情》,成精太早,到了老年,华丽的袍子上便只能爬满虱子。
而今读萧红的《呼兰河传》,颇觉苍凉。曾被鲁迅誉为民国第一才女的萧红,30出头就因肺病去世。茅盾说:她对生活曾寄以美好希望但又屡次幻灭,有远大的计划却又因生活悒悒不能振作,发觉生命即将结束,而一切无从补救,“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萧红描写东北的同乡,本性善良,却因贫苦和愚昧,接二连三做出坏事。人们生病了,请大神来乱跳乱颠,病治不好,乩童照样收取供奉。大神的词调混合鼓声,唱得“满天星光,满屋月光”,好像“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童年/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最后,她问: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琼瑶天真烂漫,张爱玲精明世故,萧红在风霜中不失悲悯。中间那一段,人生总也难免,只别在里头耽搁太久就是了。

(商余,3/6/2017)

律度 ——从自由诗谈创作的愉悦: 从无限的观点来看一尺之棰的简练

邢诒旺作品

黄琦旺【文学观点】

       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锦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文赋》(尝试求得虚无之像,从无声中敲打出音乐。小篇章存有深长之意,寸心能吐出大道;越在言外之意越广大,越被抑制的思想越深入。)
     
中文诗从古典诗到自由诗,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音尺或律度的铺排(在律度的用心上可以说古诗和现代诗是一致的)。律度是音阶,写诗如谱曲,那是语文的“音乐”。音乐有休止符,诗一样。这一切都是时间的行迹或者姿态,一行一行完成以显现一个空间/意境。自由诗在语词上看起来比古典诗词简单,究其实它挑战语言的律度,口语的音尺急促缓和多变,比用平仄和字数限制的格律复杂多了。语言的律度不是一种形式化,语言的气度缓急调和正是词语表现个别姿态的重心,它让词语脱除意思而产生诗意(陈世骧先生说那是一种示意(poetic signification),那是区别韵文(诗的语言)和散文(意义的语言)的关键点。我们略读以下这一首〈散文化之必要〉:

当舞被姿态凝结/诗被修辞所学/爱被经验拿捏//就像花用身体/把泥土的颜色转化/又把泥土的颜色归还//泥土不是花的堕落//散文化也不是诗的降格   (2017:134)

我曾在分享诗人游川和傅承得的短诗时引法国诗人马拉美〈诗的危机〉说:当我说“一朵花!我的声音铭刻的每一个形式,指的不是一般已知的或绽放在花圃里观赏的花,而是像音乐那样响起的,一朵文字里馨香的花,不会出现在任何花圃!”(“I say: a flower! And, out of the oblivion where my voice casts every contour, insofar as it is something other than the known bloom, there arises, musically, the very idea in its mellowness; in other words, what is absent from every bouquet.”)他这个纯诗的概念,和陈世骧的诗的“示意”异曲同工,透露诗(情志 :I say)乐(声音: musically)舞(动作:arises)的密切。这样的情动让诗显露出朗诵和舞动律度,而不是把重点放在词语的意思。诗之有别于散文,不在词句的散骈疏艳,恰恰在诗是一种示意、是意象,不在词语的文义。如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所谓摄影的定格和构图,词语作为形式/定格/构图,除了“知(识)面”(Studium),更重要是引导我们看到“刺点”(Punctum)的细节。一般上,在“知(识)面”上我们对古诗有刻板观念,尤其偏执于宋词元曲的婉约,却忘了这些古典诗词也都不表意而多表情态意境;换个疏淡质朴近口语的词语一样有诗人要表现的情态意境/刺点(比如: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难道能不是好诗吗?)一首诗,若能从词语让人看到一花朵的馨香,必也能教人从花色看到泥土。诒旺《行行》对此是有自觉的,他因此强调笔走简练,启动言外之意。

说是坚持,也不至于强求,生产的过程算是顺畅的,仿佛已经启动且热身足够的引擎,转入人生的半途,不图短程的狂飙,想走久一点的路。时间、性格与观念使然,画与诗都笔走简练,打个比方,希望它们简练如按钮,一经启动阅读,能有言外之意。(2017:210-211)

这里有诒旺作为诗人的坚持和对细节的挑剔,他要的不是说出什么——不是构词造句叙述一件事情,而是把所叙述事件的表情姿态示意出来,表现的是才情的逻辑、美的逻辑,不是思想的逻辑。要表现的诗意是不着痕迹的——〈内在风〉:

走在风中/化作书法:/我的身体是不断消失的笔划//一种内在的启动/使你不再服从外在的季候/风(2017:135)

诗须借词语声东击西,如舞蹈借喜怒哀乐的行为表情来声东击西,暗示行为表情之间蕴藏的真意——一种“呐喊与喉咙”之间的空洞:

我从你的身体看见自己的空洞/就像一声呐喊/渴望回到喉咙(2017:35)

声东击西是一种相对性,笔走简练实际上是把事物的相对性表现在有限(词语)与无限(诗意)上,因此诗〈那个〉表示:“诸般呐喊都很寂静 /我们都知道那个 /说不出来的 /答案。”(2017:47)因此,读者会看到小裸人除了带着吉他,还“长”了一对大耳朵翅膀:如影随形,有无相间。
相对性说明一尺之棰,是有限的;但它的分割是无限的:今天取其一半,即二分之一,明天再取一半的一半,即四分之一,如此分下去,从理论上讲,总有一半留下。留下“万世不竭”的空间。无限分割的相对性诗原理,尝试处理虚妄的词语不能避免的假像,只能求得相对的真相。就此〈Say a Little Prayer〉: 小到像最初,/就没有更大的了。 /大成若缺,/又一无所缺。(2017:158)


(南洋文艺,20/6/2017)

以精简创造丰富 ——读黎紫书《余生》

黎紫书《余生》(大马有人版)

陈芳明【文学观点】

黎紫书似乎是刻意转身,背对着大时代、大人格。她所注视的世界,是小时代、小人格。具体而言,她比较在意芸芸众生的小世界。或许不是张爱玲所说的“小奸小坏”,而是生活里微不足道的爱恨情仇。

黎紫书对小说的精省艺术一直特别着迷。她在2006年出版了《简写》之后,使读者感到非常惊艳。她不贪图大篇幅、大格局的故事,也不追求太强烈、太鲜明的主题,而是从寻常生活中撷取片段场景,带出深刻的人性。黎紫书称之为“微型小说”,在浓缩的故事里体会人生之复杂。
最早接触这种微型小说,是在2009年她出版的《简写》。那时并不知道这本小说集的企图,读过之后,颇觉惊艳。原来她在最短的篇幅里,可以施展纵深的人生探索。这是她有一对自己进行某种艺术的实验。当华文文学的作者开始耽溺于长篇小说的创作之际,她选择背道而驰,去经营渺小宇宙的微观技巧。在其他作家偏爱目光如炬的书写时,她单独采取目光如豆的角度,挖掘我们轻易忽视的生命小碎片。
精省,曾经是1960年代台湾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书写倾向。以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为主要代表作者,在构筑小说故事时,尽量把多余或残余的文字削掉,让故事可以更精炼,更结实。王文兴说,他有意对文字“横征暴敛”。他们那个世代所经营的文字艺术,很大程度是受到新批评手法的影响。以最小的格局反映一个庞大的时代。如果说那是一种文字炼金术,亦不为过。但是,他们所向往的精省,是为了关照他们流离失所的心境,故事篇幅并未缩短,而是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样的精省,与黎紫书所营造的“微型小说”,其实有天壤之别。
黎紫书似乎是刻意转身,背对着大时代、大人格。她所注视的世界,是小时代、小人格。具体而言,她比较在意芸芸众生的小世界。或许不是张爱玲所说的“小奸小坏”,而是生活里微不足道的爱恨情仇。收在这本《余生》的作品,让我们感到讶异之处,便是她多么留意生活里稍纵即逝的小人物、小事件、小冲突。
阅读之际,才让我们发现许多擦肩而过的街坊邻居是如何认真生活。如果不是仔细谛听,如果不是身处其间,我们可能误以为那些只是蝇营狗苟的人物。即使是社会底层的生活者,也都有属于他们的尊严、体面与无可侵犯的人格。我们可能自视甚高,其实太多的小人物也一样自视甚高。
这正是微型小说最迷人之处,书中故事带着我们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走过狭窄的街道小巷,让我们真实嗅闻到民间五味杂陈的气息。那才是人生,那才是残酷的现实。黎紫书写的可能不是小说,她仿佛是携带着摄影机为我们做实况转播,而且相当精准。对别人而言,那可能只是走马看花,但黎紫书却放慢脚步,把最幽微的勾心斗角呈现在眼前。因此,她所命名的微型小说,并非在强调篇幅短小精悍,而在于彰显人生实在有太多的面向,绝非长篇小说完全可以照顾。
黎紫书《余生》(中国花城版)

营造微型小说时,作者采取的手法大约可以用“去芜存菁”来概括。她刻意不去描述人物的五官表情,也避开追究故事的前因后果。似乎在故事中间截取一个片段,而专注于人物的内在世界,集中在情绪波动,或是心情得失。那好像是素描,简单几笔勾勒出来,创造出余韵无穷的想像。因此,所谓精省,并非放弃酿造气氛,或是放弃人物性格。恰恰相反,黎紫书在氛围的掌握上极为讲究,人物个性也是非常动人。基本上,每位人物都有各自的名字,却不一定把每位出场者都一一交代清楚。而是让故事本身的叙述,最后让读者了然于心。
小说的第一篇〈我在〉,精确地点出寻常人物的历史焦虑症。历史书上的一张照片,如果向右边稍稍移动一公分,故事主角的爷爷与父亲就出现历史现场。可以向朋友骄傲夸说,我爷爷在照片里,坐在他肩头的是父亲。那么简短的故事,却道出寻常百姓的某种虚荣心。照片上多一个人物或少一个人物,完全并不影响历史的走向。但是,对市井小民来说,不幸在历史现场缺席,毕竟是人间憾事。这样的遗憾,只因为图片的裁剪,竟成终生遗憾。
又如〈窗帘〉的故事,可以解读的尺度就很大。只因对面搬来一位美女,因为没有窗帘就被指控是在偷窥。只好请人挂起窗帘。不久以后,美女搬走了,换了一对同志情人住进来,窗帘的主人反而被控诉是在歧视。人生中有太多的善意与恶意,往往只在分寸之间。同样的场景,放在不同的情境,就有天壤之别。
这是黎紫书的细微观察,在最精省的文字里,容许读者看见丰富的人生百态。只要不慎,就很有可能落入琐碎的窠臼。她在恰当段落勇于切断,使故事多了一些留白。那些空白处,也正是让读者介入各自的想象。不要铺张,不要夸大,而是使故事行其所当行,止于其所不可不止。生命里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缘由,它要怎么开始,又要怎么结束,几乎不是当事人所能决定。例如〈暗巷〉,一位受到公开表扬的优良教师,获得难得的一张奖状。对于长官他必须毕恭毕敬,却无法否定他教书的成就。拿着奖状骑车回家,经过暗巷时,竟然遭到过去的问题学生埋伏暗杀。染血的奖状,却为他的一生道尽了一切。
短小故事容纳了人生百态,有太多情节不是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所能照顾。黎紫书创造这样微型的形式,恰好可以让生命里太多的残余或多余得到容身之处。她的文字干净、透明、简约,每个故事都很饱满,也很准确,很少出现过犹不及的缺漏。有时让读者发出会心微笑,有时则带来淡淡的悲伤。读完她的作品,仿佛心灵得到适时的抚慰。从最早读过她的《简写》,8年已经过去,才察觉她对这样的形式并未放弃。掩卷之余,我好像又再次与家乡的许多人物不期而遇。她写的是马华文学,因为都是描述华人的故事,竟让我有重逢故人的错觉。

(南洋文艺,20/7/2017)

截句_下

辛金顺【诗】

17
“小楼清浅过流云,梦不来时睡不勤。
  犹记当年书里字,晓风吹去各纷纭。”

时间垂下腰身,探问所有出走的字
却只听到诗走远了的声音

18
手机来电,铃声穿入梦境,催醒
一只迷失在梦里的羊

周五、周六、周日排队离开后
远方有小学生的呼喊,幽微而飘渺

19
常在镜子里与自己照面,却读出
深渊,在镜子的背面
幻象和真实,空与色
之间,欲望不断开出魔魅的花朵

20
以灵魂视讯的,终归以灵魂
应答,肉身蜕化
在你的面前,我仍是那
未经人世的男孩

21
我总是与自己相见,在街口转弯的
地方,在厨房,在马桶上
在电脑的桌前,在睡床,在梦里
匆匆,擦身而过,不说再见

22
电动火车被凌晨的雾吞没,你挥手
树也在风里挥手
无人纪录的旅程,长长短短,都是
匆匆,你留在背后的行色


23
我们都行走如石,滚落一些青苔
留下嘲笑的命运
在荊棘和火的面前,努力跨过
自己的阴影

24
脱下衣服,脱下了眼、耳、鼻、舌、身
脱下了你,脱下所有的词语
只留一只猫
在梦里酣睡

25
用诗隐姓埋名,并在一行又
一行句子的田野间耕读

雨天时就把风云收藏在肺部
等三月播种,一地的惊雷

26
微讯小小,两只蝴蝶飞上天
天也不见了

只见你的容颜,藏着野鸳鸯
一只在心上,一只在房间

27
Bukit Bintang街头马来歌手唱:Hujan turun
kehati,membasahi cinta ku seribu hari
琴弦拨动燕子起飞
星星摇落,吉隆坡的天空夜一样的黑

28
牙痛,岁月被蛀蚀成一个大洞
腐朽而
易烂,只听见风声,正从
磷骨内出走

29
植物的青藤攀上黑夜梯子,光
低下头颅沉思:

“向上或向下,深藏于爱的,都是
一种无法拒绝的生活”

30
我听到雨声开花,在时间的池面
那些走远的,以及来到
淡薄,近于破碎,近于空无,近于
诗,恍惚而零落

(下)


(南洋文艺,20/7/2017)

2017年6月18日星期日

愈伸愈远的竹子

庄若【庄若】

后来竹子生得愈来愈多,愈长愈高了。本来生长在篱笆旁边,慢慢也伸长到楼上的露台来。我们是相当喜欢的,一来可以遮挡阳光,二来意境悠美。

跟员工Bobo一起看食谱,Bobo说:“洋蓟(Artichoke)的味道像竹笋。”我笑说:“你也发觉了?”洋蓟本地卖得很贵,一颗10多20令吉,样子像“红毛荔枝”而且剥掉外层,只吃里面小小的内核。
说起竹笋,想起的是在美嘉园居住时,门口生长的一丛竹。下过雨的早晨,明显可见竹笋竞相冒出头来。这是“生长的痕迹”。看到自然是高兴的。那也的确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竹子是搬进来时已经有的。可能原本的租户常有整理吧?所以也不觉得怎样大丛。说老实话,我不太整理庭院,庭院里的草长得连自己也受不了时,才叫路过的刈草童处理一下。我养的猫儿喜欢钻到草里玩,像野鹿在草原里跳上蹿下。爱伟曾经据此画过一幅画,名之《夜之精灵》。粉紫幽蓝的夜晚,猫儿半抽象地飞跃。
有时透过楼下的落地长窗,可以看见竹丛之中,篱笆旁边,有松鼠出没。在八打灵卫星市,看见野生动物,自然是欢喜的。

邻居动私刑
后来竹子生得愈来愈多,愈长愈高了。本来生长在篱笆旁边,慢慢也伸长到楼上的露台来。我们是相当喜欢的,一来可以遮挡阳光,二来意境悠美。有时午睡醒来,露台微风轻拂,只见阳光筛过竹叶透进房里,竹子沙沙作响。不管是视、听,还是心灵,都觉得异常的美好。那是至死不渝,一生不会忘记的一幕。
可是邻人不是这么想,尤其左边的邻居,开始埋怨落在他们庭院的叶子。开始时,他们只是砍掉伸过去他们那边的枝枝叶叶。有一个下午,我们从外面回来,竟然发现庭院里的竹子,给人砍掉一大半。哦,连我庭院里的植物,也要干涉呀?不过,我虽然觉得“隐私”给侵犯了,也不至于跑到邻居那边去吵架。只是默默地把残枝破竹收拾一下,搬到路边,任由市政局处理。

小竹修成篱笆
那大概是90年代尾的事情了。所以记得,是因为把这丛竹的故事,写成一首诗〈松鼠〉还得了“花踪”首奖。既然是参赛的诗,多少要有一点意思,我就取了陶渊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典故。在我的想像里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个“篱”,应该是竹篱。在小时候,我住在武吉峇拉,马路对面的小草坡,是殖民地时期的政府公务员住宅,篱笆也就是细细的小竹。这样的篱笆,好像如今已经不流行了。小时更远的一个空地上,也生长着一大丛黄竹。黄竹是坚轫的,我们小朋友时常偷偷去砍几支(有人种的),拿来当鱼竽钓鱼。也有“专业”的马来钓鱼郎,骑着脚踏车,竖起一大枝十多尺高的黄竹,到田里钓鱼。
此时想起这些,愈想愈远了。

(商余,15/6/2017)

芒果王的身世

芒王果实一颗可重达4、5公斤。

冰谷【人生风景】

芒王树身比牛奶罐略粗,哈芝说树龄只有3年多,是印尼棉兰亲戚带过来的,吃后就把种子种在屋旁。

芒果属热带/亚热带水果,适应性特强,所以容易栽种;但是病虫害繁多,从树干、树根、叶子到果实,都要定期施喷农药控制,才有收获。
芒果种类繁多,全世界有一千多种芒果,以印度出产最多,年产量占世界超过40%。同时印度也是世界最早出现芒果的国家,4000多年前已经有芒果生长,那时期许多人仍住在石洞里呢!
在各种水果中,芒果也是很奇特的果类,果实外表色彩缤纷,红黄紫绿青白,没有其他水果比它们更多姿彩。除了外表,果形与大小的变化也叫人五目眩迷,形状有长、偏、楕圆、混圆、钩状;大小体重也令人惊讶,小芒果状如鸡蛋,只有200、300克重,大的重达4、5公斤,把果王榴槤压下去。
说到果重与个体,原本由印度出产的椰子芒(也叫人头芒)称霸,在沃土中栽培,雨量充足的环境下生长的椰子芒可重达3公斤,核偏肉黄圆鼓鼓的果肉,一个切下来足够全家分享。椰子芒果实虽大,可惜产量偏底,每枝果蒂只结实一颗,一棵果树零零星星地挂着10多20个芒果,所以鲜少农家作商业化栽培。

芒果巨无霸
椰子芒的重量风骚了几千年,于70年代被另一种“芒王”取代了。这种一个重达5公斤的巨无霸,到今天依然傲视群芒,站稳芒王的宝座。它的出现,曾经引起农业界的垂注,但是直到今天,芒王的身世还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原产地。
70年代初期,正逢我国种芒果树的盛世,家家前庭后院都被芒果树婆娑的影子占据。有关芒果的讯息,非常惹人注目。有一天,报纸新闻出现峨占不叻(Guar Chempedak)甘榜的哈芝种出巨形的芒果——沉沉地垂挂在枝条上,图文并茂,令人唾涎三尺!
这个报道,惊动了附近的农友,更引起我和同事的好奇。那时我在吉中的园丘任职,峨埠距离园丘不到10公里。所以读到新闻后几天,我们就专程驱车去找芒王了。
芒王树身比牛奶罐略粗,哈芝说树龄只有3年多,是印尼棉兰亲戚带过来的,吃后就把种子种在屋旁。他说这是第一次结果,报纸刊登后,每天都有很多人前来参观和争买果实。树枝上仍有好几个诱人的青果,但早已给人订购了,每个卖30元,大家还争着要,真是僧多粥少。

驳枝繁殖收成快
“我只想买一段有苞芽的枝条。”知道购买芒王无望了,要求其次,买枝条回去驳枝繁殖,比用种子培养更快有收成。哈芝爽快答应了。驳芽(Budded) 是树木繁殖的新技术,橡胶树的迅速繁殖就是靠芽接法。那段芒王枝条让我们接活三棵果苗,不到半年,我们竟然有芒王秧苗出售了,两、三年后芒王成了北马家知户晓的芒果名牌。
我去过几次印尼,没见到芒王的踪影。所以有关它的身世还是个谜。

(商余,8/6/2017)

2017年6月14日星期三

王者之剑

亚瑟王的故事改编成电影。

张锦忠【共沸志】

神话与圣经之外,欧洲中世纪传奇(romance)也是西洋文学的基本功,值得下工夫学习。

读西洋文学的人刚入门时,多半要花点时间读希腊罗马神话与圣经故事(尤其是旧约),咸认为那是西方文学文化的基石。我们胸中如有点希罗神话与圣经知识,读西方文学作品、观赏西洋艺术时,遇到各种象征与典故,自能举一反三。
神话与圣经之外,欧洲中世纪传奇(romance)也是西洋文学的基本功,值得下工夫学习。其实,传奇有时也纳入众神的午后故事之列,例如魏戈(James Weigel)那本“克力伏扎记”版《神话》(Mythology)即辟有专章导读“亚瑟王传说”(Arthurian legend)。

中世纪传奇
“中世纪传奇”或“中古传奇”也称骑士文学(chivalric romance),并非专指亚瑟王传说,本事源头来自多方。亚瑟王传说属于“不列颠本事”(Matter of Britain)一脉,大家熟悉的石中剑、湖中剑、魔法师梅林、亚瑟王与圆桌骑士、追寻圣爵等人物与事迹即来自这个故事群。
中古时期以来,这些故事一再以不同的面貌流传。骑士的世界形成一个“江湖”——他们在道上行侠仗义,策马入林,过关斩将,英雄救美,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武较量,以武艺一决生死,这其实颇貌似我们的武侠小说里头的世界,难怪刘若愚(James J Y Liu)教授那本论侠义的书英文书名就叫《The Chinese Knight-Errant》。
骑士总是在路上,在林中,在城堡里,可以说是一个在不同空间移动的群体,路途、森林、城堡、客栈、教堂等空间符号成为了叙事的模题(motif)。而时间的标志则来自季节与基督教的节日。这在《甲温与绿骑侠》(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里头尤其明显。
不过,“亚瑟王传说”总要有个说故事的开端。尽管亚瑟的故事属于稗官野史类,类史书如“曼蒙甫之乔菲里”的《不列颠帝王史》中早有记载亚瑟其王其事,文学创作类中则应属汤玛士·马罗里(Thomas Malory)的《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最为知名。
马罗里的书开头即点出亚瑟的贵族血统——他是康沃尔的丁德基公爵夫人(“美丽的伊格蕾”)与英格兰王伍瑟·潘龙(Uther Pendragon)幻身的公爵交欢后怀胎所生,一出生即由国师梅林交由艾克拓爵士(Sir Ector)抚养。后潘龙王崩,麾下强人个个想称王,英格兰遂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
于是国师又出马,请坎特贝里总主教来维持局面,在圣诞节请众贵族到伦敦某大教堂聚会祈祷。众人在弥撒之后但见教堂墓园里有块大石,石中插了把利剑,剑身有字,说谁能拔出剑来谁就是全英格兰的真命天子。当然人人跃跃欲试,可是从圣诞节到元旦,皆无人拔得出石中剑来。
新年到了,艾克拓爵士跟儿子凯爵士(Sir Kay)、少年亚瑟来到比武竞技的校场,凯发觉自己竟没带剑来,于是央求亚瑟回家取剑。亚瑟回家发觉无人在家,为了让兄长有剑可用,灵机一动,就到教堂墓园去拔剑。一拔之下,就从石块把剑抽出来了。

苏其康教授中译
当然,没有人会服气。于是又把剑插会石块,可是到了五旬节还是没人拔得出来。最后亚瑟在众爵爷与寻常百姓面前轻易拔出, 终于被众人拥立为王。
那把石中剑,就是号称“王者之剑”的“埃石卡利铂”(Excalibur)。
2017年,马罗里的《亚瑟王之死》终于有了出自台湾中古文学专家苏其康教授手笔的全本中译(联经出版)。

(商余,10/6/2017)

法语课


苏菲【异乡游志】

学习新语言会让人变回一个小孩,回到牙牙学语的时刻,笨拙地发声,以致可笑。都怪新学的单字和语法太过生疏了,无法黏附在记忆之中。常常,脑海中用另一种语言想好的句子,转去新学的语言时,在脑袋中来来回回转换却总不俐落,而张口无言。
去年秋天,我开始上法语课。刚开始学习法语时,我常感觉自己的脑袋短路,总卡在不知名的地方,无法成句。只能每次笨拙得问同学,“你好吗?”然后互相回答,“是的,我很好”。或者说,“一般”。老师每天上课时总会逐个学生询问,“你好吗?”回答“好”的话,就可免掉老师的继续追问;若回答,“一般”或“不好”时,就得咿咿呀呀地向老师解释今天为何不佳。
久而久之,就习惯地向老师诉说上课那天过得好不好,仿佛有了个倾诉的对象,尽管词汇不足,说得不连贯,老师总是耐心地给予我们需要的词汇,或纠正我们的语法。虽然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个小孩,但老师不吝啬地给予我们词汇的教学方式,舒缓了“成了小孩”的无力感。
或许是这样,我上课的时候总笑得很多,也并非讥笑,而是觉得自己可以舒坦且自在,又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愉快之感;自己原来可以像个小孩那样,从犯错中学习,放下自我。学习因而变得愉悦。
然后,我就跟过去喜欢看法国电影的自己联系上了。回想起来,看法国电影竟然是上一世那么久远的事了。以前看电影时,听不懂悦耳的腔调,如今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感觉竟是如此奇妙。复发现,其实法语对我来说并非全新的语言,至少音调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重看法国电影
为了学习聆听,我重看了一些以前自己喜欢的电影,如《天使愛美麗》和蓝白红三部曲中的《红》,尝试从角色对白中听到自己认识的字,意外发现自己还听懂了一些简单的对白。因课本的介绍而开始喜欢阅读法国诗人Jacques Prévert的诗。他的诗简单易懂,却意境深远,我从诗的美学习到了更多。
然后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开始将所见的事物或话语,在脑海中自动转换成法语,虽然仍不俐落,有些什么总算黏附在脑内的褶皱中。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夏宇在〈乘喷射机离去〉中的诗句:“沮丧的中国女子散步回来  坐在窗前练习法文会话:这是一匹马呢  或这是一顶草帽?”我忽然明白了。

(商余,7/6/2017)

2017年6月12日星期一

诗歌的市场经济学

修车厂所见

——阅读陈冠中《城市主义者的经济学》有感

温绮雯【诗/摄影】


(1)
首先搞好进口替代
以本土替换入口优势的爱情零件
不用国际品牌划分的感情分工
完全没有绝对明显的比较优势
出产可以达到互助互利互爱的创新
的语言入诗后
提高发展正途

(2)
考古意义的必须
诗歌存在于经于典
分裂衍生并配合爱人与观众需求
才有诗词与歌词的市场供应
还要考量爱情的成长速度
才可能改善市场经济的价值

(3)
诗歌最大荒谬大概不以质而以量作为
利益经济体
货币以个体不同的爱人颜面作为面值
爱情汇率不一一统一
这无疑对一些市场有利一些市场则无
的最忌发展
最终市场经济不前
诗歌付出惨痛代价

(南洋文艺,13/6/2017)

黑白照和老爷车

李宗舜【诗】

昔时老爷车很现代
那间旧厝以及年少轻狂的
长裤和相片一直黑白
一起和瞬间留影
走进时光隧道
在记忆的密码
储存一百年
填补那充满彩色的脑袋

代步的脚踏车
在它们群集的部落格
悄悄留言:我们心仪的
轮子碾压过马路
速度比我们还快的
和我们一样陈旧的锈铁
锤不扁的
老爷车

(南洋文艺,13/6/2017)

为时尚早

冼文光【诗】
 
那些于诗歌、传统与宗教方面皆有
“标准答案”的问题,我很是着迷。
随布谷鸟研究麻雀的啄食行为:我想过
一种仅仅运作思想而不生儿育女的生活;
草履虫提供了最好的范例,我心驰神往。
“若时间以倒退的方式进行,我或要一个。”

那些诊断诗意的复杂手段亦使我迷醉。
当代诗人登高呼喝:此一种软件
的自我复制有其“鬼胎”的含义。
尽管“自我复制”极度乏味
借光学技术,能预料肉眼所见
最美的“诗之形体”?

收集白蚁样本
含量如此稀薄;
于诗人之像雕塑的问题
各持己见;纵剁下一微米厚的大脑
切片,亦无效;惟有细胞的性质相同
你我方向才一致:不想最终徒劳无功。

 ——为时尚早

(南洋文艺,13/5/2017)

截句_上

辛金顺【诗】

1.
钟声清亮穿过十字架,来到
烛光的火焰上
摇曳,而坠落成了一地
粉身碎骨的静谧

2.
每颗远方的星,都是我
遗落在
黑夜里,不断寻找自己的
眼睛

3.
梦在梦顶上舞蹈,踢踏
踢踏,把梦
踢进另一个梦里而忘了
自己的身体

4.
大雨回来的时候,我已离开
你潮湿的心房,只留下
一只啄木鸟,啄出了一声声:
“痛、痛、痛”

5.
寺里的小沙弥,晾干了云
捡起树下的荫影
放走一河的水声然后
睡成了一句短短的经文

6.
隐喻的背面还是隐喻
你说语言吗?
月光舔过的一些话
都恋爱去了

7.
路过曾经的路过
你的回望成了我
回望的你
我们相遇在同一个记忆的眸里

8.
为每一天见到清晨的阳光
祷告,生的喜悦
在每一片飘落的叶子阴影下颤栗
爱,以及死亡的威胁

9.
在时光中回望,蜉蝣的世界
安静的在薄翅上,飞
与停,醒和睡
瞬间穿越了大千的湮灭

10.
从音节的罅隙,交换破裂
一枚哀伤的词
紧紧钉入了黑夜,最深
最深的孤绝

11.
池塘的鱼,忘了江海
波浪,以及汹涌的日月

而豢养的宇宙,小而
至小,成为逍遥的辽阔

12.
终端机的后门,脑波连接
脑波,寻找

孤独的寂寞

13.
紧抓泥土的根,孕育火焰
在深黑的夜
提炼梦
和梦里光影离乱的世界

14.
拈熄黄昏,灯火就在心中亮起
楼中的窗口
鬼魅的心事擎起白旗,摇落
一夜失眠的心

15.
从一页诗册里苏醒,被擦拭
的词句
亮如光朵,走出纸面
照亮了自我

16.
日光长了,测量出人形的影子
倾斜于午后四点零八分
的树下,生活、等待、老去和
病,终将一一抵达……

(上)

(南洋文艺,13/6/2017)

深夜无人公路上的天使/ 西风的话

深夜无人公路上的天使
周天派【诗】

有时,想象自己是深夜无人公路上的一辆巴士。

许多已逝的喜爱作家、艺术家、传道者,无明确目的地畅游于理想大道上。

歌舞有时,沉默有时。

然而,并不细想过久。内在的理性引擎叮嘱自己:远程路途终会耗尽油,需以稳定工作换取不竭的燃料,汰换其他零件配备等。纵然妥协,折冲,平衡的心路漫漫。

偶尔惦念沿途生息寂灭的事,更常挥别这些念头不去追想。

兴许在未来某处停靠。彼受祝福的时光,将有一身披黄色雨衣的纯净孩子上车。此前,我们默默期盼,相信,继续寻常日子的航行。

等待深夜无人公路上,发光的天使临到。


西风的话
周天派【诗】

小男孩独自在游乐园玩。

愈荡愈高,愈荡愈兴奋……,望着他快把自己完全荡飞出去的濒危快感神情,旁观的我丝毫不担心孩子会受伤,由衷赞叹于那份无畏,欢悦与自由。

“西风!你都不怕吗?”稍远处一妇女蓦然向孩子喊道。

原来他是西风啊,难怪如此勇敢。

温煦的太阳默默下山后,我亦转身离去。

途中忆起少时的事,踢踏踢踢踏,不觉已到家了。

(南洋文艺,13/6/2017)

在一尺之棰上飞舞 ——读邢诒旺《行行》的舞乐诗学

邢诒旺诗集《行行》

黄琦旺【文学观点】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陆机《文赋》
The forms of things differ in a myriad ways, for them there is no common messure.——陈世骧英译《文赋· Literature as Light Against Darkness》


出了8本诗集的邢诒旺,尝试过十四行、长诗、短诗、散文诗。他告诉我们:
我所期许的或者不是“文以归类”的“文类”,而是“文有体态”的“文体”,以风格驱动语言,然后告诉文学我写了什么,而不敢等待文学来裁定我要写什么。不能等,没有时间等。(2017:210)
文字在时间中进行,目的地是空间,从“进行”到“目的地”之间创作本身从“虚”到“实”会经历无数重变数,不会有既定的准则在等着诗人去完成。在变数中踉踉跄跄,创作与语言自成各种体态 。正是如此,阅读邢诒旺的诗切确感觉到的原来不是形式,而更是他在自我生命不同阶段,不同时空,不同认知和各种历练中“与时/诗” 骈进,摸索拿捏出来的语言能力所呈现的美丽姿态。
于此,2017年诒旺《行行》这一本单纯白底黑字的诗集,就很不简单。统合贯穿了诗人的语文历练,从一行开始到十多行,诒旺在在的完成了自身创作发现的“体态”,呈现出个别的时空。难能的是这个过程中词语被反复书写,熟练得足以放开而仅以线条写出诗的愉悦形态。
这本诗集有两个强项,延续且突破了诗语言序列:其一,《行行》不仅仅是创作,同时也是一本诗学,里面包含了诗人语言美的概念,诗的骈偶或悖论概念;其二,它在中文抒情诗的传统上,维持并尝试还原诗语言的“身体”力学。
诗的“力学”是五四白话诗抽取自传统诗意的美学——让语言还原其能动回旋的身心姿态,以“音节”和“节奏”体现语言的思索脉率。这里,不止歌舞乐融会,更使词语释放为个别的体态,把语言和文字、音律和线条还原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朴质。这个基本的“诗言志”,在现代诗很容易被忽视而被认为是老土无新意,究其实却是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的原点。
学者陈世骧先生(1912-1971)曾著文〈中国诗字之原始观念试论〉,仔细从字源、心理和人类学的观察中断定这种“自然音节”实际上发自人内在情感牵制的“行动”,手之舞足之蹈,欲进犹止,因放任而节制,断断续续一步一步完成诗的原态。的确,诗绝不仅仅是文类——语言的时间和文字的空间,从最短的词语自行建构个别的呼吸(虚词)、脉搏(副词)、姿态(动词)、精神(形容词)、形态(名词),进而开始构句连章,架构起音节(思想)、旋律(情感)乃至于舞姿(行为)——五四以迄,闻一多、戴望舒、朱光潜早明白生理的节奏牵制情感引致了语言的情动,词语成诗替代并装置/转喻了人的情衷:正如此诗集中〈有血有肉〉告诉读者的——
我不是假装飞翔的/蝴蝶:我只是/有血有肉         (2017:42)

我在《行行》的结构形式之间看到跟陈世骧谈“诗字”颇一致的诗学意念。请看〈节奏〉一诗:
节奏即奏节: /节制的演奏, /演奏的节制。 (2017:147)

这样的意念懂得的不多,将之实践并成为体系的更难找到:我首先读到的是康明思(E. E. Cummings 1894-1962)、然后是王润华《内外集》,然后是陈黎、再来是木心有意为之的短诗“演绎”,接下来就是诒旺《行行》之前的短诗体系。而这一次《行行》的表现很不一样,不单只用线条绘出诗意,如果从自由诗来看,《行行》大量的对偶悖句以及回旋反复的词句所呈现的姿势,几乎用这本诗集重申诗语言的形态和表现的特质,直击在诗集中透露诗技艺的禁忌,以诗之“短”作了一次快意、透明/裸裎的全程马拉松。

(南洋文艺,13/6/2017)

心似双丝网 中有千千结

无始以来的心结里,藏着莫名的孤独与悲伤,伴随着对爱深切而无望的渴求。(高玉梅/摄影)

高玉梅【听音观心】

如今琼瑶秉着对丈夫的爱与尊重,宁愿让他安乐死,高举爱的旗帜时亦为同遭遇的病患家属发声,获得众多新老读者的支持赞叹。

最近,琼瑶因丈夫久病不癒应否让他插鼻胃管的事,与丈夫的子女在脸书与媒体上掀起千重浪,才知道陪伴我们长大的琼瑶原来已快80了。向来行事书写作风都相当不同凡响的她,在脸书撰长文回忆与丈夫曲折的感情、婚姻,以及他失智后护理十多年的往事,一贯琼式文采,甚至被呛杜撰对白。她虽常被人诟病矫情造作,不得不佩服的是,在一般人称已经“七老八十”的年纪,她依然可像青年男女般谈情说爱,对心中的爱与痛毫不掩饰。
通常上了年纪仍为情所困的男女会被揶揄,“都多大岁数了,还相信爱情,真是太不现实!”似乎爱情只限年轻人专有。而琼瑶这位“爱情教母”,跟她笔下的男女主角一样,誓言要一辈子和每一个细胞都坚信爱情,勇往直前,至死不渝。如今她秉着对丈夫的爱与尊重,宁愿让他安乐死,高举爱的旗帜时亦为同遭遇的病患家属发声,获得众多新老读者的支持赞叹。
读着这些消息,脑海不免浮现多部琼瑶小说书名。此时正好也读了一篇解释人类星芒体和习性反应的文章,节译一小段如下:

充满悲痛感的晶球

人的习性反应(梵文samskara)通常源自过去的情绪创伤。举例说一婴孩痛了饿了而大声哭泣,渴望母亲的慰藉,但母亲许久仍不来呵护安慰,婴孩感觉受创被遗弃,哭声愈加惨烈悲痛,这样持续惨烈哭泣持续时间长了,他的星芒体有个部分就像结晶一样地凝固成结,形成一个充满悲痛感的晶球。婴孩悲痛情绪强度越大,越会形成晶球。这时即使母亲赶来拥抱它,却已是太迟,晶球已然形成,它能把强烈痛感暂缓,但同时婴孩与母亲的亲密连接感觉也变得较为模糊钝化。直到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生,隐藏在晶球里的情绪又释放,使晶球更扩大,以致小孩长大后甚至到老死,都一生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悲伤感相伴随;他深刻渴望着爱,却同时承受着会再被遗弃或伤害的恐惧与悲痛。

读至此,遂想起琼瑶的《心有千千结》。我读过的琼瑶小说不多,即使曾读过《心有千千结》,其故事情节也已全忘记,却仍然记得那首电影主题曲和尤雅悠悠的歌声。正好翻阅到中国古诗词,读《千秋岁》词:“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对照《心有千千结》歌词:“海难枯,情难灭,与君既相逢,何忍轻离别。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纵有千千结。意绵绵,情切切,柔肠几万缕,化作同心结”。

人生犹如小说

我既称不上是琼瑶迷,也谈不上爱情的虔诚信徒,但琼式对白,书中一些古诗词,以及女主角声泪俱下的画面,却依稀留有印象,像烙印,像一缕情绪在心中的结晶。一生执着于情的琼瑶,每一部小说永远以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爱与痛为主题。没想她在晚年争取丈夫安乐死的事件上,也未脱离这种爱与痛的惨烈挣扎。与丈夫婚前苦恋多年,后来也精彩风光多年,却在古稀之年,再上演一幕声泪俱下。她的人生犹如小说,也像一部黄金档言情剧。只是啊,几十年的执念,数十载的坚持,却也让人联想,这或许亦是婴孩惨烈痛哭了太久却哭不到妈妈来呵护,而在心深深处悄悄结晶的许多情意结,都只是习性反应,只是samskara啊!

(商余,31/5/2017)

2017年6月5日星期一

那棵树的叶子 开始转黄时

奈波尔

张锦忠【共沸志】
62岁、单身的理查·史东先生,每天刮胡子时都在观察房子后方校园内那棵树,树叶枝干的枯荣彰显了时间流逝与季节消长。

奈波尔的中、短篇集《岛上的旗帜》中有个 〈圣诞故事〉,小说写到后半篇已是一个“退休故事”。圣诞节很快就过去了,小说家意犹未尽,于是在1963年的长篇《史东先生与他的骑士伙伴》(叶佳怡译,时报出版)里头大书特书这个中老年危机题材。
不过,《史东先生与他的骑士伙伴》首先是篇“戏拟”(parody)之作。小说以中世纪传奇故事亚瑟王与圆桌武士为戏拟对象(小说中设有圆桌晚宴,也有一把石中剑“艾克斯柯之剑”,“史东”就是“石头”的意思)。
62岁、单身的理查·史东先生在艾克斯柯公司工作了30多年,已届退休之龄,每天刮胡子时都在观察房子后方校园内那棵树,树叶枝干的枯荣彰显了时间流逝与季节消长,“帮助他确认时光从未断裂”,“光阴仍在流动、经验仍在累积,过去也愈来愈漫长”。后来,在那棵树冒出新芽的春天,他娶了圣诞节前几天在大学老友记汤林森家晚宴认识的中年女子玛格丽特。
不过,时光连续流动也是吊诡的现象: 他离退休的日子日近。而在这个焦虑不安的时候,“史东先生与他的骑士伙伴”的新方案应时而生,年轻的专业经理人温珀成为他的工作伙伴 ,以执行这个退休人员拜访退休人员的关怀计划。史东先生的“骑士伙伴计划”颇为成功,人生再度攀上高峰,温珀也成为他的骑士伙伴。

小说家眼中的帝国缩影
但是“飞逝光阴快速侵蚀他的人生”,时光无法留住,树叶开始转黄,不久两人关系生变,史东在公司的职位渐渐无足轻重,小说结束时,生活的幸存者史东先生走在伦敦街上,挤上109号公车,回到空荡荡的家,上楼,在书房等玛格丽特回来。
《史东先生与他的骑士伙伴》是奈波尔的“英国小说”;史东先生俨然是来自殖民地的30岁小说家眼中的帝国缩影。时光飞逝,长日将尽,帝国也只能在暮色中“看着流动的沙丘掩涌进来”(马华诗人沙禽的句子)。

滑稽讽刺写实熔于一炉
1957年到1967那10年正是奈波尔小说写作生涯的第一阶段。《史东先生与他的骑士伙伴》、《岛上的旗帜》都可归入这阶段的作品。这些文本熔滑稽、讽刺与写实于一炉,属于19世纪英国小说的“讽刺写实”(satirical realism)传统,难怪当年《神秘推拿师》出版后就有书评家说奈波尔的角色像狄更斯的人物般生动。诙谐故事固然有其娱人之处,不过,读者如在会心一笑之余,多思考一下作者毫不留情地嘲笑的对象的生存处境,应该也会有所领悟。就像史东先生一样——是的,“环绕他的世界曾经崩塌,但他活下来了”。
2002年,出版社将《史东先生与他的骑士伙伴》、《岛上的旗帜》跟《艾薇拉投票记》合成一集,题为《夜班警卫的事件簿及其他诙谐小说》(The Night Watchman's Occurrence Book and Other Comic Inventions)重新发行。2017年,这些诙谐小说也有了中译本。

(商余,13/5/2017)

纵情《星期六》

 锺夏田【满庭芳】

《星期六》只卖3毛钱,算算一个月要多花1块2毛,这将使原已捉襟见肘的“经济”更形恶化。

文友草风,常在脸书上载他的藏书,种类繁多,新旧兼备;有些书店还有销售,有些则是绝版书。有一次,他上载了好几本数十年前新加坡《南洋商报》出版的《星期六》周刊,这勾起了我一些回忆。
我想那时我是念高中一吧。我这个人喜欢读课外书,当年报纸才两毛钱一份,我每月虽只有10块钱零用,却勇敢的挪出6块订一份报纸,省吃俭用,也觉身心愉快。有一个星期六,派报的朋友拿着一叠刊物向我推销,一看是《星期六》,只卖3毛钱,算算一个月要多花1块2毛,这将使原已捉襟见肘的“经济”更形恶化。也罢,先看一个月吧,如确实不好看,才断掉不迟。
《星期六》虽只是薄薄的一本,倒也包罗万象,看头不小。比如历史、人物、掌故、外国风情和各种小品,可谓琳琅满目,知识艺术兼容。尤其是每期都刊用不少本地作者的小说、诗歌和散文作品,对我吸引力很大。很多作者,如杰伦、孟沙、端木虹、忧草等,都成了以后我编文艺版时的作者群。至于韦晕、李辉英、姚紫等资深作家,更是印象深刻。

年轻人精神食粮
从此,《星期六》成为我每周必读的刊物,一直延续到高中三。后来,《星期六》从16开本转型为32开本,小型化后,编排更为活泼多样。可以说,《星期六》是那年代许多年轻人的精神食粮,也培养了不少的本地作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星期六》也不例外,但它什么时候停刊,我不知道,因为我已到外地升学了。
回来后,在老家的书架,发现了无数本的、大大小小的《星期六》,这是我当年的心头爱,现在则像充满了怜爱的情人,抚摩着一件一件的小精品。可惜这些曾经的宝物,几经搬迁,已不知所终了。
谈到刊物,还有一个难以磨灭的记忆,那就是我在香港机场,丢弃了一批无价的期刊。当年在宝岛,我仍延续爱买书刊的习惯,回程时行囊中除了一些专书之外,还有数十本包括《自由中国》、《文星》、《民主评论》等的各类杂志。松山机场放行,但启德机场挡住,说超重太多,要加付运费。我那时实在太穷了,只好选了几本《文星》做纪念,其余的就弃在机场,留待有缘人。
这几本幸存者的下场也不是很好。有一次我带着它们去拜访《通报》的文艺版编辑叶君,他一见就爱不释手,说好说歹,硬用一本重光葵著的《昭和的动乱》换去了。我记得,这几本《文星》,有李敖出道时写的几篇轰动台湾文坛的文章。所谓初生之犊不怕虎,那些被点名批判的老学究,的确惊出一身冷汗。

“收买旧报纸”得益
进入职场的头几年,爱买书刊的老毛病仍不时发作,综合性刊物如《明报》、《南北极》、《七十年代》等 ,还有一些文史掌故型的杂志如《传记文学》、《大成》、《大人》等,都在搜买之列。70年代刚好是文革后期,还适逢香港动乱,香港出的刊物,左右派大混战,战情壮烈。记得写言情小说的俊人,办了一个专骂老共的《万人杂志》,用“万人杰”笔名,每期向大陆政要和大陆政局开炮。现在来看,虽是蜉蝣撼树,却也种下了反港的DNA。这些少说也有200本的刊物,多次搬家,都送给了“收买旧报纸”。

(商余,3/6/2017)

布拉格 黄金小巷22号


卡夫卡故居:黄金小巷22号

文戈【日子河流】
 一批又一批游客围观22号争着拍照,等了很久才逮着一个空档拍了一张。大家冲着卡夫卡而来,不知多少人读过他的书?

在东欧旅行时,最期待布拉格这一站。看到行程上有黄金小巷这一项目,非常兴奋。虽说游东欧不完全是冲着布拉格而去,但是到了布拉格你能不到黄金小巷走一遭吗?
我们在黄金小巷逗留的时间其实很短,而且属”自由活动“项目。布拉格城堡区是著名的景区,黄金小巷就在城堡区附近。我们先花4个钟头游览城堡,满脑子装满布拉格历史掌故之后,走在石板路上就有点浮浮沉沉了。导游说,接下来黄金小巷大家随便看,半个钟头以后他在出口等我们。
在异国看建筑赏风景有时也嚼一下人家的历史。如今查资料方便,各花入各眼,旅行人可以走马看花,也可以像《孤独星球》编辑群那样观察入微做报告文学。俺如今周游列国漫不经心,好看的就多看一眼,错过的随它去。这短短的黄金小巷倒是个好故事,要说一下。

《乡村医生》在此完成
16世纪末布拉格城堡建成后,国王鲁道夫二世(Rudolph II)派24名射箭手日夜站岗保护城堡。巷子里的小屋就是射箭手的营房。后因长年无战事,取消站岗撤了射手,营房空置多年失修破落。小巷一度成为贫民窟,吸引江湖炼金师集聚于此,巷子被取名“炼金士街”(捷克语Zlatá ulicka),应该就是黄金小巷的由来。1831年某天某炼金师因炼金炉爆炸而死,其他炼金术士相继离开,小巷才回复昔日的宁静。卡夫卡搬进22号的时候,已经是1916年了。
为了写作,作家必须孤独,小巷提供了孤寂的环境。卡夫卡《乡村医生》中的许多故事就是在此完成的。有人说文艺青年不能不读卡夫卡,其实卡夫卡的作品不好读。我手上还留着1969年出版的《审判》译本(新潮文库29),故事情节早已忘记,只记得小说主角K最后死于荒谬的现实与孤独交迫之境。这本书是1925年,卡夫卡死后一年才出版的。

布拉格黄金小巷

被消费或被记忆
走进黄金小巷宛如闯入小人国。五颜六色的低矮商店颇有喜感,进门下意识要矮身跨入。开放给游客浏览的十多间小屋各司其职,有卖纪念品如锡制书签和木制玩具,也有各种手工艺品如手工皂、彩绘玻璃、精油等。一批又一批游客围观22号争着拍照,等了很久才逮着一个空档拍了一张。大家冲着卡夫卡而来,不知多少人读过他的书?22号如今是卡夫卡作品专卖店,里头有些旧家具器物和摆设。小屋楼顶就是当年射手站岗之处,可以俯瞰布拉格老城区,也能看到挤满游客的查理士桥以及粼光闪闪的伏尔塔瓦河。河上的波光我想与卡夫卡当年所看到的没两样吧?
我们沿着坡道缓缓走在卡夫卡当年每天必经之路,突然有种穿越之感。石板路如今每日默默承受着世界各地游客的踩踏。算算卡夫卡去世已经90多年了,他活着的时候恐怕没想到他住过一年多的小屋有一天会成为布拉格的旅游景点。不管是被消费或被记忆,这大概就是出名的结果吧?

(商余,2/6/2017)

神山传奇

陈明发【组诗】

1烟火师

烟火这行当,身世说不清
勉强形容,医师比较贴近我心

歉收的季节,人们遗忘田园
仇恨与纵欲足够他们遁地升天
万户千家的春花灿烂秋寒里
我治愈每个人的每一种心愿
我任意挥挥棒,乡人都鼓掌
最平庸的魔术师也能大河开道
再丑怪的秃女也秀发扬起风情似浪
失恋溃散的男女随街抱个人
从此就幸福美满地久天长

大家卖田卖女贡献每一分真情
买下货郎箩里的空罐空瓶
我圆熟转个身收拾好药物布幕,乘云远行
乡人张大嘴巴和眼睛,不久又雀跃欢呼
不管怎么样,大家见过了神明



2屠狗辈

右膝盖盯紧狗的左后腿
左手牢牢抓着它的右前脚
另一只手握刀没半分唠叨
一                              划
从喉部到阳具深浅恰恰好
一抹血如沸水洒在汗脸手臂
那就行了,当一个
屠狗辈

一部书也不是天生的
故事说了从前也要交代现在
就像屠狗的起手式往往是
发疯流血狂奔的狗
以及少年的发呆流汗颤抖
老练轻快的出手
已然很久以后

在山巅水上飘逸行走的诗
不比屠狗简单也不比屠狗难
苦的是狗死后要安息
韵律诞生时人心有所归依


3 猪笼草

当苏禄海盗的残兵倒在泥滩抽搐
我从高高的树冠上俯视如一千盏灯笼
只有摇头,入夜以后若无其事熄光养眸

当天朝上国的兵卒遗骸葬入黄土
我匍匐过腐叶砂石朽木如一万只酒壶
一分分,温柔的渗入他们的肉身白骨

肤色与腔调诠释不了
大大小小的一场场战祸
这山头,主人家永远是我

当呻吟挣扎在焦岸边
脸庞贴近我的杯,摇晃中看见
远方女子的唇,有嘴形没声音
我也没有酒,只有命运
和他们一样的虫虫蚁蚁

更不堪的,窟窿掘在胸膛
像极了我狩猎的陷阱
可谁也不愿趋前窥望
为了洞底有一颗哀伤的心

依然残喘的,挨着树头坐
喷落草叶的咳血
从碧绿流向赤褐
在颈项偏下一边那一刻
终于干瘠如墨


4 答案

他转身的那一会
她捧着他的杯,害怕
那温度再也唤不回

杯口挽留他的唇印
渗杂茶味与兰香的吻
渐渐从腮颈消音
她闻到山雨欲来的寂静

雷光劈下那一会,没收
他离去的河口

她想把自己酿成一坛酒
年年丰收节也好追究
异土男儿真的吗不信天长地久

可她弄不清酒祷的方法
神山上的祖祖辈辈或能告诉她
答案,像一圈圈涟漪
眼睛离不开波心,一朵荷花

树海秘径的聆听,阵阵
山韵,离不开低洼和峻岭
是真的,守候的话语
从来不理云或雨

(南洋文艺,6/6/2017)

分野

游以飘【诗】

零碎的词语沿着碗口兜圈子
话分两边说,尤其在八月,九月
况且还有十月
收获,与不收获
碗里幽深如久远的井,废弃的渊
外面,生活薄如凉风

谷种的散播
春有春分,秋有秋分
融合炎荒前
杂糅一番
先来捣碎一船瓷器,一盘槟榔
一山橡胶木

说要有光,也就有了暗
一盏如豆的灯下是你
四面如海的阴翳收纳你的影子,与分身
以及无数的他
唠叨别来的无恙,与微恙
那些脱序的,言外之意的,故事
饱含饿的意味

57是蹊跷的斜度
何况63以倾城之势构筑一处居所
左右皆偏锋
渣滓洒落堂口
城外,春草蔓延到天边
龙蛇混迹

只有时间知道那些不能逾越的界限
刀片那样的月光
在没有星星的暗角
准备翻墙

季候风瓢泼大雨
烹煮一锅小鲜,如沸腾一江湖
屋里有鬼
野外有久藏的诗

(南洋文艺,6/6/2017)

牙签

周若鹏【诗】

树是前身的事
已把自己
锯开
切细
打磨
参天的梦
且放飞去
我整齐地住在
小小的盒子里

每日呼吸食物
剩余的口气
剔除缝隙间
生活的残渣
任务是一根
一根地自毁
没有不快乐
也没有快乐

偶尔会梦见自己
是神像前的签筒
沙沙地摇晃
晃出上上签
或是下下签
还我一段签文
好说明这一路
如何走到这里

而前因已是前身的事
在这小小盒子里
也有为食客
存在的意义
有时也只得
让自己相信

(南洋文艺,6/6/2017)

父亲

谢双发【诗】

如雕塑的沉思,高僧在入定
那灵魂,仿佛隐藏于
幽深的白昼和黑夜之间
不能自拔,那么遥远
却是一口氧气的距离
在呼和吸之间切割
绝食和进食之间犹豫
痛苦和解脱之间游荡
我期待是一道光
极速窜入,你的眼瞳深处
以镜子的亮光
告诉你清晨已经来临
你在惯坐的躺椅上
已经卧成了一阵风

当曙光刺破了夜
光穿透了玻璃窗
夜留宿成影子
房子里就荒凉成墓园的小山丘
那是道别的午后,在太阳底下
竖立在你脚底的石碑
平静如往昔,苍白的脸

(南洋文艺,6/6/2017)

马盛辉【诗】

你一直走一直走
你永远都不知道
你停下来
你自己
就是一条路
更确切地说
你只是一条路

(南洋文艺,6/6/2017)

如双



无花【诗/摄影】

(筷子) 相遇的机率能有多高
(日月) 见光的共枕需穿越多少夜晚
(比翼) 左耳拒绝听信右边传来的私语
(影子) 来回推敲彼此过于静默的心墙
(彩虹) 如果都坚持套在左方
(足迹) 请告诉我如何不隐身于黑暗
(两意) 多长的守望方能看清爱情的实相
(枕头) 时光迂缓迁徒的印记
(戒子) 一起做过无数彩色的梦想
(翅膀) 没有方向的飞行不称之翱翔
(耳朵) 终身不愿着陆的奢望
(泪痕) 一辈子成双的存在


(南洋文艺,6/6/2017)

诗教会我的事

许裕全【诗】

我善于无谓的生产
在时间里缓慢挪步,命名
即兴的想像
杜撰每一个早晨风和日丽
又在绝望中把幸福虚掷掉

我在消逝
却发现诗。在我生命里
消逝得更快
那些偶得的句子如闪电
都是幸运
但我不常被闪电打到
像花开一遍
不结果就枯萎
我从花径下走过并记住了那香味
有一些记忆在身体里死去
又活来

只能这样

我承认是被诗遗弃的一颗种籽
不开花也不结果

闲时一页句读
胜过熬夜煮一锅糊掉的尸体
我褪尽颜色很久了
我知道

也只能这样
洗落铅华气之后
有墨香着身就好

(南洋文艺,6/6/2017)

谈失望

邢诒旺【诗/画】

对着失望生气
就好像对着气球吹气
越吹越大。吹爆了,失望
就从有形的失望
化作无形的失望

如果失望会说话
它大概会说:你以为
我很想让人失望?
我很想成为失望?
你生下我,却想丟下我不管吗?
你是重男轻女那样,重视希望,轻视我吗?
你以为我很想被你
生出来?

好了,如果你的失望对你感到失望
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失望
因为你的失望对你很诚实
如果失望对着你欢笑
不是更可怕吗?

常常和失望见面
比许多亲人更常见面
难免有时候
会像对亲人随意生气那样
生气了

当你对着失望咆哮: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那么你和失望
究竟亲密到了何种程度?

如果亲密到了这种程度
还是无法喜欢和体谅
那也是很无奈的,但不出奇
许多关系都这样

如果能够不对失望感到失望
失望也许就有希望
不必成为失望
了吧?

但是又何必希望你的失望
不成为失望(这样的希望
往往会让你
更失望)当你的失望
只是希望你拍拍肩膀(如果实在不能拥抱)
说:好吧,你就是你,我的失望
你也有你,不可磨灭的地方
让我们一起看看
接下来会怎样

(南洋文艺,6/6/2017)

二十余年成一梦

庄若【椰子物语】

当年并未见着因病未克出席的冰心女士,只见到她的女儿吴青教授。吴教授跟我说,我那篇散文所以得奖,是因为汪曾褀先生的推荐。

1996年发生了一件瘀事。我和爱伟想从北海坐火车到曼谷,人到了北海爱伟的家,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护照。
幸好我们有同屋,也幸好有好朋友杜迎明。我就打电话给他们,同屋开门让杜迎明进去,他再用一张无用的胶卡撬开房门,照我的指示从房内抽屉里取出护照,以快邮寄给我们。

获“冰心散文奖”优胜奖

我们去曼谷,是领取我获得的“冰心散文奖”第一届散文奖——优胜奖。名字那么长,其实须要一点解释:这个冰心奖第一届是办散文,第二届就不是了(好像是小说)。2000年之后,中国又设立了“真正的”冰心散文奖,一直举办至今。当年那个奖是“世界福州联合会”主办,就算是在曼谷,颁奖人是张晓卿先生。我一生中得过的文学奖(另外是“花踪”诗项目一个首奖,两个优胜奖),颁奖人都是张晓卿,这是巧合。
因为等护照,所以我们迟了一天到曼谷,错过了第一天的节目。第二天才入住安排好的酒店。当晚就举办了颁奖典礼。可惜的是,当年并未见着因病未克出席的冰心女士,只见到她的女儿吴青教授。吴教授跟我说,我那篇散文所以得奖,是因为汪曾褀先生(如今也已故了)的推荐。
我翻开得奖作品一看,其他得奖人,分别都是移居新加坡、香港、加拿大及中国本土的中国人,写的都是国仇家恨,大时代;我写的那篇散文,题目是〈两只啄木鸟〉,写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基杜克理希那穆提和个人的爱情与忧郁。真是承蒙汪曾褀先生看得起呵。

大马火车比泰国的响

那个时期,是我对“散文”这个题材,最雄心壮志的时候。
如今想起更多的是我和爱伟乘坐火车到曼谷的愉快经验:我还记得,火车还在国境的时候,驰行时隆隆巨响,崎岖不平,火车食堂的伙食也很差(跟嘛嘛档相去不远),可是一越过泰国边境,声音竟然低了下来。火车也没那么巅簸了(可见火车是否走得顺畅,跟枕木的质素大有关系)。有服务员来到座位,询问点食,有便宜美味的汤炎或青咖喱。像飞机餐一样,放下前面座位的餐板,就可以舒服地食用。
其实火车外的风景已经改变,因我们进入泰国不久就入夜,暂未察觉。我们订的是卧席,未睡之前,随意在火车内来回走动,或坐下来与其他乘客聊天。那时我们生平第一次遇见一位奥地利老先生,跟他聊《音乐之声》什么的,也很愉快。
凌晨睡醒,即将到达曼谷时。窗外掠过的,是美丽的水田、荷花。不再是马来西亚习见的橡胶和油棕;感觉自然新鲜且兴奋。
突然20年就这样过去了:20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那个时候的我们,是那样的年轻呵。

(商余,1/6/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