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9日星期二

漂流书店

谢明成【散文】

我轻轻稳住身子,从书店的一个角落抬起头。

扑来一阵闪光,仿佛来自甲板上的目眩降临,在等到眼睛适应,才发觉外边的阳光升至了另个角度,一痕一痕透过百叶窗照到这边来,让原本灰蒙的角落现了形。两爿高及天花板的白色书柜夹成寻常90度的偏狭,我踏进书店,就径自往这站,然后低头掏出背包里的书。一本正在读的、在途中读完的、已经读完却固定拣着其中一两段落、篇章反覆读的书。一本不管怎样都会在某个决定性的时刻变成上一本的书。于是为了下一本书而走进书店的人很多,当然我很奇怪,我总带着上一本书走进每一间书店,就像那是一滴水融入了海,然后尽头慢慢让出自己。

那是来台后的第一个暑假。“阔叶林”里没人,一些细微声响便因为空荡而被放大,然而实际空间并不大。一入门,左右两张平桌整齐摆放最新出版的书籍,一个正面的矮柜则与右边贴墙的大柜一般陈列已经分类好的旧著,皆属西方文学与理论著作。往左深入,是两面台湾经典。记得初次光临的我上下拣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书名,暗喜得像个游戏中的男孩,然后一位作家又一位作家的悉数人生便仿佛在男孩眼前的天空下,延伸出径与路,拐个弯,村上春树的蓝光酒吧走出了一位川端小说中的少年,苍白于自以为是的爱情,徒劳与不悔显得像口中咀嚼至无味的塑胶糖,柳枝般的走姿却拖着一场雪走到暮春的海岸。沙滩支起的木杆上晒着一张渔网,风里尽是能在舌面上融化的盐分,脚边是不知进退的白浪,而少年在更斜的斜影中走出了年纪,他想:更远方的作家会不会在那里虚构出这片看似不远处的狭窄的海湾?

最里边是另一个侧着身的矮柜,专放诗集,终于我伸手抽出一本。杨牧,《涉事》,第一首,〈却坐〉,最后三句明示着:“……他的椅子空在/那里,不安定的阳光/长期晒着”。就是这样找到了这个角落。一双长时间熬夜的眼睛充满血丝,触强光便疼,角落的暗度正好,均匀的附着在铅字上,一字一字下去,吸吐间蒙上一抹不轻不重的沉默,镇定的表情、放松的肩膀,坦然沿着边缘,没有结束也没有永远地独白。

这本小说是跟着我飘洋过来的。小说的开头即是结局:一对耄耋老者,相隔41年又43天再见面。将军一生守着城堡,犹如兄弟一般的康拉德则绕过东半球的热带地区,20世纪初的热带地区,蛮荒、原始,燠热得连体温都升高34度,滚烫的血液使人显得杀气腾腾,你控制不住的不只是思绪,还包括你的血管,如今回到零经度的伦敦,回到这座城堡,将军相信着康拉德终有一天会回来,至少在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进入时间。”康拉德说这是他离开后所能抵达之迷,而将军则说君主政体是在他的体内逐步瓦解与终结。我抬起头,又马上闭眼睛,不过那一瞬光已在眼底滋滋烧了起来,书页上的字被打亮,认出是〈却坐〉的头二句,“屋子里有一种秋叶/燃烧的气味,像往年”,然后我睁开眼睛,跳到小说最后几页,那是将军的妻子、康拉德的情人———克莉斯汀娜的黄色天鹅绒皮日记,焰火熔掉了蓝蜡封印、吞去笔迹,“然后是一个个字母、纸、本子,全部化为灰烬,就像那只曾经写下它们的手”,读到这里,眼底又滋滋作响,这次是因泪水而浇熄的声音。

门开,我急急擦泪,我差点忘记这是一间书店。朋友见我就问:“好了吗?”我点头,小说收进背包,跟着他走出书店。老板还没回来,在对面餐厅喝咖啡、聊天,门上贴张纸条,大字写:结账请到对面叫老板。老板也挑落地窗边的位子坐,见人从书店出来不走而观望,便起身走出来,问:“结账吗?”“嗯。”到了第二个暑假,老板知道了我的姓名,也知道我写作,以为我会去东华,我说,不,到暨大。老板一脸惊讶说,不好毕业。我笑笑带过,提着书走了。买了什么书,当然记不得了。回程择校园外围的步道走回男宿。两旁高耸大树搭成自然的遮荫,11、12月开花,却提早让空气中有酸酸的气味,黑板树,果实成熟爆裂,褐毛伞状的种子便随风飘来落地,乳汁可制塑胶糖却有毒,上网一查,非原生种,1943年日治时期从南亚引进台湾。
1943年,一个明确的年份。为何?发生了什么特定的事以此座标?搜索标一按。仅仅为了作行道树之用?按至十几页,关键字重复,事件像投入大海的石子,下一秒远远看去,海面波动如昔,但那是一个明确的年份。

我的,家人的出生年份;5次入学和4次毕业的年份,其他细想起来竟付之石头间的水流,流向明确,却实在令人措手不及,朋友说:“好了吗?”我才想及:什么东西好了吗?我并不像一些朋友会待在书店里将一整本书看完,我通常翻开正文第一页,读两三段,然后再翻到中间,再读两三段,就决定买不买。买了在车上读,或家中午间阳光大好,或晚上躺到床上去,有时读到深夜方罢休,有时至一半便倒头睡去。灯没关。无关书好不好。书好,便查看版权页上的出版年月日,然后上网查寻作者相关著作、有否中译与出版社,思前想后地考虑再读哪一本。我也喜欢作者在单篇文章后面标明写作的年月日,这能让我有脉络地想像其文风的走向与转变,而年表我亦细读,几年入学、毕业,出版、得奖、被翻译,更细密的具家庭状况、交友关系、流派团体,自一个地方移居另一个地方。从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这座岛屿自1949年,国民党迁台便成了离岛,亚细亚的孤儿的啼哭声暗哑至解严的1987年,一度信仰的反攻或许更早像泡沫般破灭,回不去了就落地组织新家庭、生养儿女,那一张片刻静下来的脸就露出哀伤的神情,妻子以为没有源头,丈夫不便开口,如今回去、不回去即是生死盟约。人坟入秋,爱恨严冬,访团春暖启程,积了分量比41年又43天不少的泪水润湿了干瘪的故土。那带着乡间口音离家的老者,我遇见而少言,就怕收拾不了那满月新光引渡来的汹汹潮涨,潮憩时,生根的草纷纷踮起脚趾,将整座岛屿举起来朔望远方分不清是日出或日落的金光。


那是等待的时间。台北地下室书店之一,日光灯搭黑漆墙壁,糊不上物体的光游移却紧紧收缩成一团气体星球,人在里面待久了,就像口中之核在要吐不吐之间。不远处的一对男女,长发女翻开一本书,问单边耳环男:“如果在孤岛上,你只能选一种动物来陪你,你会选……”我在一旁,低眼看字却不在意上逗留,那语气坚定如一条轨道。我忍不住一瞥,那瞬间无声的静处竟是一块无法丈量的外太空,以何物作为刻度?

手掌、步伐,眼与眼?又如何换算成远与近?耳环男背着长发女仰头望着上边一个角落,比我手上诗集的诗人更像诗人;长发女把书放回架上,转头就走,直到楼梯口,半个转身,耳环男才追上去。两颗前后紧紧跟随的流星。气层中燃烧。

我时不时会想:他们还在写诗吗?葡萄海上的我们,贴诗、论诗,时而冷静,时而面红耳赤,那是网络诗论坛中后期,大概两年后我升学来台,多数人已如成熟的葡萄落入果汁般的大海,时间是高速旋转的果汁机,半透明汁液入喉,竟比现实更酸而皱眉,尔后一眨眼一个弯口一下子我们就走失了彼此的身影。我没有笔名,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还在写诗。还在把椅子坐热,等待自己写出一首无悔的诗。云朵、天空与湛蓝皆无悔。

我把自己携带的诗集再一次收进背包里,走上地面,“唐山”附近于“诚品”四楼的“若水堂”,旁边的“联经”,往前的二楼“书林”,然后绕回另一间地下室书店“山外”。

“山外”入口处还有一家二手书店。色彩斑驳的整幅门面,有引鹿入花丛的诱惑情调,可我记得,玻璃门常是关着的,店名我也记不住。接着我会搭捷运到市政府站,一号出口出去,过一条马路,星巴克旁的小门进去是两层楼的“上海书店”。主要是我收刮大陆最新出版的翻译短篇小说的基地,得先上官网查齐书目,然后火眼金睛地在里面第二个书架上慢看快取,一般书架上没有,再向店员确认落空,我亦不订书,索性让等待遥遥无期,尤其在千层般的出版浪潮中,我的不坚持仿佛是我的坚持。但时隔3、4个月或更久之后,书一上架,我马上通过电邮或请台北的朋友走一趟,硬是要弄到手。这在考验什么呢?我把新书塞进和塑胶袋包着的脏衣裤未干毛巾的背包空间里,手上再一、两袋,十几公斤在矮小身子上脚跨大步赶搭回埔里的国光客运。

上研究所后,台北行的目的,首要是一场场研讨会,而那些书店,我在抵达头天闲逛,临走前下手,3天行程,匆匆来去,只留镜子里两条肩带爆血点点的勒痕。那次则为了参加颁奖礼。往花莲的苏花公路上,车体临崖前进、转弯,同坐的诗人聊起诗和梦,这下我显得安静地应答;更多的空隙间我看见木架和半颓的公路边缘、未炸开山洞前的弯路,目测下几乎只够前轮带着悬空的后车厢过湾,然后是一弧海湾,其怀中是一座宫崎骏式的生锈工厂。所见之铁皮锈黄,坚固与脆弱在感觉中仿佛取决于一根指头。去碰就得承受粉化于无形。颁奖礼举办在面海的一间禅寺里,得奖者都得上台朗诵一首自己的诗,我静止地完成,然后下台;我不敢回望,因为千万只蜜蜂在吸食了充满恨意的花蜜之后正癫狂地攻击后头那一整面灰色天空。

风很大很大,山雨欲来似的。那是颁奖礼之前,我们几个年轻诗人围在临海处一座小小游乐园的铁丝网后面,突然有人起意,带头绕到右边深径,想穿过及腰莽草,走到游乐园前的巨大堤垛上,我尾随,没有人想要走进游乐园,但我想。漆色脱落、塑造拙劣的水泥大玩偶、美人鱼、断了鼻子的皮诺丘,还有一些溜滑梯之类的玩乐设备,种种已经被野草布置成另一块生态。

而谁的童年在这里藏着快乐与不快乐?事发于一本字典。那时21岁,和葡萄海诗友互敲MSN,互贴满意之作,突然来一句:“你还是回去读字典吧。”愣住了一会儿,然后对方敲来几个问号后,马上回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可眼泪大把大把落,小小哭出声,好在同住的友人都回房睡了。再来更早,那本字典是像圣诞节礼物出现在书桌上,抑或是父母其一拎着我去买的,我全不复记忆。仅仅记得我嫌重,用刀片将字典切成等份的一半,然后带去学校。事情发生了,就这样发生了。老师在黑板写上一个字,我们查出汉语拼音,隔壁女同学没带字典却被抽问到,站起来,抢过我的字典,不一会儿就大哭了起来,说:“字典查不到这个字,查不到这个字……”

哭声淹没了两张桌子中间的那条白色粉笔线,而那听起来与自己无关的寂寞,便像一块用旧的海绵被留了下来。或许我们根本察觉不到什么被留下来了,摆荡于之间的流质,总在斜影更斜斜至某处压出的支流上溯回从之。


重回“阔叶林”,铁拉门竟紧锁。大字贴:搬迁至对面。我背着沉沉背包入新店,老板两手沾满白面粉,见我便羞涩地笑,说:“中年创业。”“书在楼上。”又回头对付披萨饼皮。二楼阳光大好,我找不回那个角落了。我把那本小说拿出来,《余烬》的第一个折角,页码28,铅笔括弧一小行:“是的,或许是因为旅程的缘故”。我成了一个不及格、不值得同情之人,我的回望在更远的一个角落里得到了回应,看着你的双眼,我发现回忆全困在里面,透明玻璃屋,书架、地上满满是书,新与旧从肉眼上得不到准确的年份,我知道当月球和地球连成一条直线以后,涨潮遂退,夹带走搁浅在游乐场里的这间玻璃屋,然后自体漂流,我坐在里面,阳光落在这里,字停在这里,我没有把手收回去,只是一种留住渐渐成形,些些过去,云,些些过去,石岸,些些过去,在红橙蓝绿的生生死死里,我轻轻稳住身子,从一个角落抬起头再一次惊觉这是一间布满刮痕的书店。

(南洋文艺,2014年4月29、5月6日)

2014年4月22日星期二

柴薪

贺淑芳【散文】

镇上华人的屋子毗连成排,大门朝向人工运河。河与屋子之间还隔着一条石子路,人们在河边栽种蔬菜和鲜花。那大概是镇上最美的事物了。

我家的阿奶(“奶”字客家发音nei,祖母)就在石子路上劈柴。

虽然当时很多人的家里都有炉灶,只有我们家这么做。也许他们都在厨房里安静地处理,家庭主妇们窝在炉灶后边,把小小的木柴劈得更细。早晨7点多,我阿奶一脚踩住凳子下方的脚踏,背对着她种的桑树,往大块的木柴劈斧头。

看到的人都要对我爸说,老钢啊,你老母那么老了,你还让她拿斧头———。我忘了他怎么回应。

木柴总是搁在一张凳子上。如果是瘦长木条,她就锯短它。如果是大块的木头,她就让它立着用斧头劈开。她这样做已经几十年了,非常熟练,劈至将近尾端,剩下的就用手剥开,就像剥水果一样。

我们也曾经尝试着用手去抓那木头———觅准时机、在斧头劈下的前一刻冒险出手。

走开,她喊。斩掉你的手指我不管。

我比较胆小,我妹妹是比较不怕死的人。

我们轮流抱着劈好的柴薪送到灶底下。

不知阿奶跑进木板厂里时,是怎么跟人家讨木柴的。每天早上我们看着她的身影没入板厂的大门,当她再度出现时,长长的木条在她背后弯弯地垂下,她就那样提着这些木柴,警惕地看着左右两边的来车过马路。你会奇怪她怎有力气这样来来回回,每次4、5条或5、6片地扛着,她很老了,头发全白。她长得高瘦且鼻粱高耸,老了也不驼背,挺直背椎走路,不过我们没人像她。她的存在跟我们家的屋子一样,跟镇上显得异常。她的床搭在厅里靠墙的地方,底下是一箱箱的汽水瓶,我常伏在她的硬木板床上看书,因为那里最亮。她白天若要睡午觉就另外找个阴凉的地方铺草席,她的床白天被孙子们的书包和作业霸占了。她午后洗完澡,坐在草席上,两腿张开,小腿从长筒黑绵布裤伸出来,偶而也撩起袖子,我们就可以玩她小腿和上臂垂下的肌肉。这么奇怪的,我们说。那腿和手臂垂下薄薄软软的肉,摇起来就跟香蕉叶一样。于是她就笑,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腿。

因为我老了嘛,她说。

她就这样成为整间屋子里,那个最不同的人,只有她的身体才这么老。她连名字都很特别,叫田格娘。她是从中国(梅县)那里来的。

从不曾穿过唐衫以外的服装,每件都是她自己裁的,长及臀,袖子过肘。有一阵子,我分不出她的睡衣和其他衣装有何不同,因为全都是唐衫装,剪裁得一模一样。数十年来同一尺寸。

她发髻梳在脑后,就连睡午觉也不解开,她早晨在石子路上砍材时,亦一丝不苟。饶是如此,邻居的小孩仍说她是个白发魔女。她洗头后,披头散发的样子实在骇人,五官清瞿,但满脸都是皱纹,坐在五脚基的藤椅上,一手摇扇子吹拂那头白得发黄的长发,一言不发,好像在看着隔壁米较的种种动静。

那些下午,隔壁米较辗谷的机器哄哄地响很久,有个输送带把米谷一包包地送上罗哩。各种杂音嗡嗡膨胀如气泡,浮荡在午后折散的光里,屋子就像停在闷郁的海面上。栏杆后边是马来人种的灌木丛与香蕉树,碎光泊泊地原地晃动。我在两张椅子之间缠橡筋,重复了不下数百次的原地跳动。

很难想象怎么离开那个地方,到远方生活。

我不懂她是怎么来的,问了很多次都不得要领,也不知她是先嫁了才来,还是祖父(阿答ta轻音)要娶老婆才找她过来。我家的房子是很旧的。他们来之前,据说就已经有亲戚长辈(祖父母的叔叔伯伯婶婶)在这里住着。他们一来就做裁缝。

那些我们用来打扫蜘蛛网、长长的鬼爪状的超长扫把、以及随便用木板钉在墙壁上拜拜先祖的神台,很久以前就在了。屋里到了深夜就有些听起来很神秘的声音,常常弄得我毛骨悚然。在应付初中三全国考试的时候熬夜,经常听见旁边的藤椅有点细碎响。我伏在父亲裁衣的柜台上,不敢抬眼看对面玻璃的倒影。不管是上厕所,还是摸黑上楼时,心里总有点凉凉的。父亲把原来晕黄的灯泡换成一盏幽蓝的灯管,那之后屋子看起来更可怕了。

楼梯口旁边有一面镜子,它钉在一块木板上。有好几次我努力看进镜子,发现没什么异样时就觉得好像克服了什么,但下次熄灯后经过时,又会再度感到害怕。很久以前,邻居小孩来到我家,跟我说,你们家里死过人。是的,我怎知道没有呢。它看来那么旧。
死去的亲人,照片贴了满墙。

隔壁的小孩来到我家,说我家的柱子都是森林砍下来的,很多柱子都看得见树纹,以及一凸一凸的树干节眼。它们很瘦,你不知道它们怎样挺得住房子。除非是因为房子很轻,都是铁皮锌板,更久以前还曾是竹藤编织的薄墙。不知为何黑黑的墙。

厨房没有烟囱,屋顶很高,被熏得黑乎乎的。波浪状的锌板屋檐透进一缕缕的光。处处都是洞隙。

煮饭时,整个灶炉变得很烫。灶炉壁内烧得一片金黄劈啪。菜锅或水壶一压下,火舌就立刻蹿开,变得很细,像撕碎的纸,没有形状,任意吐缩。每个灶口看起来就是像个小山洞,偶而会溅出点点火星,旋即飞逝。那时候家里有3个女人在煮饭。我不会煮,我和妹妹们只要负责清洗。
灶下的柴堆里有个铁夹子,用来夹火炭。熄灭后炉灶里都是白白的灰,我表姐教我拿硬海绵沾点灰,就可以用来擦洗黑黑的锅底。

自来猫爬过很高很高的横梁溜进溜出。

下午从天井投过来的光滩。厨房四壁犹如水缸晃动。

那时期的菜色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忘记了。

劈柴的人是阿奶,煮菜的人如果不是她,就是姑妈,不然母亲就自己来。当姑姑和婆婆收拾行李去哪个亲戚家度假时,我妈就得自己煮,那时她的脾气就会暴躁起来。

她会讲一些话让人听了很伤心。当她愤怒时,会踩木屐响亮地冲过来。孩子也许是一堵围困母亲的墙。不知为何家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会把她讲的话当真,其他妹妹们不会。我曾试图想,也许对大部分人来说,吐出来的语言并非如实地传递事物。它其实是像火,或像水那样的一种喷发。时间过去以后,它就消逝了。其实并不会在任何物质上留痕迹。就像有些人认为,桌子的尽头,并不是桌子的尽头,而只是某种木质颜色走到了尽头一样;而白墙的尽头,也并不是墙壁的尽头,只是某种色彩的颗粒终告结束而已。

母亲的负担太累,她也只是想发泄,她对于自己出口的话其实并不认真,当她说,你很丑的时候,并不真的认为你很丑。当她说,我讨厌你时,也不是真的讨厌你。说不爱时并不真的不爱,语言出口时并不按照字义,它只是一种像敲击一样的声响,只是说的人必须泄出这淤泥一样的空气,那原有的空气给海水蚀过,挤压得她受不了。

我吸收她,久了以后,那就变成我里头的洞洞。她老的时候,其实有比较快乐了。她喜欢听孩子们讲笑话,当孩子们在新年里赌博时,她也会凑着笑着一起讲,高兴地笑。但我后来写她的时候,都是那些洞洞。

也许以下所写的,都已经不是她了。

她如果看到,一定会说,你小时候身体弱,我还买很贵的奶粉给你吃。大约小学三年级时我写过一篇文章,说她不爱我,因为我长得丑。我的一个亲戚从床上找到了,念给她听,她就这么说我。

我知道我和妹妹对她的看法很不同。妹妹们记得她愉快的那一面,因为她们不会在逝去的事物上再咀嚼。我怀疑再度的咀嚼,总是带来更多伤感。有时候我跟妹妹们的谈起母亲,她们由衷地觉得,母亲也是个快乐的人。譬如她喜欢打扮,50岁以后,她很细心地把头发染黑,对衣服的品味比我明亮。我记得的却总是相反。比如有一回,她太累了,在厨房里弯腰往橱柜底下探看,不知找些什么东西找不到,我就看见她在哽咽。光从天井的锌板反射到她脸上,我记得很清楚,她靠着碗橱坐在地上,眼睛和鼻头都红了。

她以一种忍耐着不哭的方式在讲话,谁过去就谁被骂。

大炉灶后面有条水沟,沟渠黑黑的,长满苔藓,常有自来猫穿过水沟钻进钻出,毛色依然是干干净净的,猫不怕脏。我是家里负责洗碗的人。勺子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就恶心得不得了。

过水的洗碗盆摇摇晃晃地压在木架子上,横过沟渠。炉灶就在身边,底下搁着洗碗液、毛刷子之类的东西。我的身体当然不是对着灶口的那一面。他们说柴薪里会藏蛇,但我从没遇过。

如果没人干涉我,比如像我妈那样盯着我洗碗,坚持一个碟子必须要绕圈圈擦洗3遍之类的麻烦规格,我就比较能够愉快地洗,过过米水、过过清水,无意识地,一边洗碗一边幻想联翩。

我阿奶并不特别要求什么人来陪伴她。这是因为一定会有人来陪她,她儿孙太多。如果说现代女人是以经济、事业等独立而建立自信的话,那我阿奶赖以依凭,大概是她自己的力气。

我小时候和她顶嘴时偶而会说,你回唐山去啦。有时又渴望她爱我,就挨近她,摸她的腿和膝盖。我们家神台旁边一根木头柱子上,挂着一小张她老家的照片,那是在山坡上的风景,可以看到一栋单层的平房。她很小,旁边的人影也很细小,看不清楚。现在只记得那照片山坡灰的,天空白的。

她很少聊过去,只知道她上山砍柴时会唱歌。她对过去提得那么少,以至于她简直像是一个老了却没有过去的人一样。

我父亲那边的亲戚很注重讲客家话这回事。

我母亲是广东人,但她那边的亲戚却没要求我们讲广东话。由于我们住的小镇很多福建人,小孩的福建话都说得比客家话流利。隔壁小孩跟我们说,你婆婆骂人像唱山歌喔,其实她讲什么我多数时候都听不懂。客家话已经淡成我入学之前的语言,不只是母语而已,简直是近乎婴孩时期、濒临遗忘的语言。我只听懂这句,“临要大便才来挖坑”。亲戚叫我们hok lou ma。直到最近才知道那是“福佬嫲”的意思,即嫁给了福州人的女人。

我们共用的语汇是那么少,能交谈的话没有几句,实在很难理解我怎么始终觉得她疼我。她护过我一次,我母亲鞭我时,阿奶骂她乱打孩子,我母亲就眼红红地流泪。中学时我经常坐在其中一台缝纽机上,读那些乏味的应考书,这台缝纽机由于是车边用的,所以父母只用一下子。

大部分时间它几乎是被我霸占的。但它陷在店铺中央的暗影里,被鞋架挡住了阳光,坐在那里,没一会就昏昏欲睡。阿奶在旁边看我头低低地钓鱼,经常只是看着。很久才会说,爱睡目就去睡。

我小时候她虽常骂我,但在我长大之后,就没什么话说了。她知道我们的生活形态差距很远,没什么可以跟我说的。

我母亲跟我也没什么话说。在我从台湾回来以后,有段日子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她很高兴有人陪她,可是一看到我做家务的方式不合意,又会开口大骂。我忍耐着当自己是个机械人,但她听不到我回应就会继续唠叨,直到我忍不住顶嘴而爆发成一场吵架为止。我在每次驾车离家时,会感到这种抛弃的内疚,这感觉酸酸地使我一边驾车一边流泪。她会感到这种抛弃是无法变更的吗?在她老了以后,我感觉到阿奶的晚年也许是比她幸福的。但我没陪她渡过最后的几年,因此也不是很肯定。

阿奶后来搬家了,和我姑姑一起搬出去。我放假时一直去找她们。姑姑的孩子在玻璃市某个新村里买了间半水泥半木板的屋子,屋后是田野,风很大,风吹得眼睛干燥发涩。没了米较场,经常是寂静无人的田野,它时绿时黄。由于太近了,地平线反而失去了宽阔感。天空灰蒙蒙地逼近脸前。在后门经常呆了一下就走开。

阿奶在后面种菜,菜都很美。

在姑妈家里,我几乎是意志坚强地啃那些讨厌的参考书,偶而休息时就读读新生活报之类的小报。我每年放假都去姑姑家度假,直到也许是15岁或16岁时,忽然间心里有个说不明白的转折点,之后就不再过去了。

阿奶是在我赴台和结婚的那年,即2004年的新年去世的。那时候我已经跟她生疏了十多年。

葬礼在我家办,听说因为那是老家,她坚持要回来。我母亲一直反覆地说这件事,好像这就说明了,多年来她守着这老房子的意义。那意义超出所有暗地里的批评与抱怨,有个更大的东西承认了她留守老家的价值。

她其实是个坚强的人。个子虽小但扛得动很重的木门,每个早晨把它从门槛后门的臼洞里扛起来,放到一边靠着,近顶端处,有个铁钩子钩住它,免得它倒下来。每个晚上睡前又把木门扛回来。

我赴台以前,给家里一笔钱。她很快就把木门拆掉改成拉式的铁门。

她后来一个人住。当她不想看店时,就把门拉上,躲在屋子里。

阿奶的葬礼很热闹,由于是农历新年,她长寿近百且五代同堂,所以亲戚们定做了红色恤衫,恤衫上左胸还印有她的人头照。简直就像团体制服,我实在很不喜欢那件恤衫。整个超度仪式──转圈子、过桥与跪拜,像黑社会的入会仪式似的,大家又说又笑,高谈阔论,填帛金,各自叙旧。
过了半夜才静下来,镇上四处很黑。栽树的河边也黑黑幢幢。地穴里的蚂蚁睡着了。

从台湾回来3年后,母亲生病去世。我没有一次赶得上现场。妹妹帮她化妆,弄得她很美。


那天我发现,如果一个人真的有了孩子,忍耐力也许是不同的。我和弟弟没有孩子,想到她很可怜,就哭得很厉害。

(南洋文艺,2014年4月22、29日)

2014年4月9日星期三

迟到的青年

黄锦树【小说】

最令人纳闷的是,他所到之处,运输工具都变得异常缓慢。火车误点,轮船延搁了。原本4天的航程,变成6天、甚至8天,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阻遏了移动。连飞鸟的行动都变缓慢了。

早在远洋轮毛里塔尼亚号预定抵达马六甲海峡的前三个小时,海峡殖民地政府即在新加坡笈巴港口埋伏了三百多名士兵、警察、便衣、特务,多半伪装成等待旅人的家属。为了让场面看起来逼真些,好些便装女兵、辜卡兵还从亲戚那里借来小孩,嘻嘻闹闹的,还追着球或玩着风车。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海风格外黏稠,海鸥凄厉。某处山头上的寺庙当当当当的敲响了钟,火烧云,好似某处大森林着火了似的。

但他们一直等到天黑船还没到,已经迟到好几个小时了。但港务局联络船长,船长却说一切正常,会准时抵达。少数敏感的人发现时间好像变慢了,不论是钟还是表,每秒每分都显著迟疑。

两周前船停泊印度时,大英帝国即已派遣多位驻在当地的特务精锐登船,以为可以一举将他掳获。不知怎的一直没有稍微像样的消息回报。如果成功的话,早就给德里拍电报了;即使失败,也该发个讯息。说完全没有消息也不准确,在各站都有精锐发回电报,也许过于匆促,都只是蛛丝马迹。印度那里发出的只是个字母b,如果说是b计划,b计划不是撤离吗?但怎不见他们撤离?

但那些干员都没再出现,也别无讯息。这种死寂的情况,总部研判是凶多吉少,一般而言是全军覆没,来不及再发出任何讯息。这让军情六处大为震惊,派遣了多位高手,在船短暂的停留槟榔屿时登船,但情况和在印度时类似;传出来的是bir,是鞭打(birch)吗?接着是马六甲,也一样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只传出ds,更不知是字头还是字的屁股。内部的密码专家把这一切片断的讯息组合起来,研判应该是这一个常用字:“birds”。但为什么呢?那一带鸟特别多吗?还是它象征什么?是说那人像鸟那样会飞吗?

因此情况变得相当紧急,如果那人已经逃进马来半岛阴森稠密的雨林,只怕就更麻烦了。由于驻扎在各码头的探子都回报说,没看到疑似那人下船,那种船上三等舱旅客有色人种有时达数百人,头等二等舱就少了,不过是几个华人、印度人、阿拉伯人,都是富裕的绅士。然而各码头加起来还是有27个可疑的男人被留置,历经彻底的搜身、严厉的审问,17个苦力,5个商人,3个小学教师,两个小偷,都没什么嫌疑。有关方面因而研判他应该还在船上。

但那船不知为何迟迟不离开马六甲港口,好似被淤积的底泥给牢牢吸住了。

因而总督亲自拍板定案,准备把他困在星岛,好来个瓮中抓鳖。

半年前船离开利物浦时,军情处就已掌握相当准确的情报,掌握了那人的姓名、长相、衣着、化名,公开使用的身分资料等(都是多数,他的生平像是一本故事集。甚至性别、种族、身高也都不是那么确定,有时姓马,有时姓牛,有时姓杨,Anderson, Edward, Franz, Ibrahim, Mohamad, Walter……)。虽然辗转送达的照片都嫌朦胧——颗粒粗大的黑白照,有着复杂的差异。若去异存同,则可以归纳出以下特征:发黑而浓,眉眼唇都如墨染晕开,但仍看得出是个东方脸孔,像是个犹太人,有时年轻,有时衰老。过大的毛料风衣,宽大的领子反衬得头颅小,脸尖,耳亦尖,表情有旧木头的纹理。背拱起,整体上予人驼背小人躲在大衣里的感觉,彷佛畏寒。总是微微的侧着脸,也像是在逃避什么。复制的证件照,像脸谱。记者不经意拍到的照片,像是极其拙劣的复制过度的复制品。再则是那口看起来沈甸甸的灰色方型皮箱,透过照片都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他持皮箱的那一侧明显欹侧。除非,他是残障人仕。多方讨论后,伦敦方面决定锁定这一形象,研判是个中国人,并给他取了个代号C(Chinese)。后来才知道蒋介石的情报头子戴笠研判那是个犹太人,并戏谑的给他取了个代号J(Jisus)……。

其实他一开始出现就被这世间的机器之眼给补捉到了。一年前,雪花纷纷,瑟缩在上海街头的报摊前抽烟,被一个日本密探拍下。9个月前,在北京某大学广场上激昂的大学生之间,聆听鲁迅的演讲,被某记者摄入作为背景。7个月前,神色漠然的在莫斯科开往柏林的有流放者同行的火车上,大雪纷飞。年月不详,积雪覆盖的鹿特丹码头缆绳旁,船的荫影巨大而不分明,低头若有所思,像个忧伤的印尼人。雨中伦敦的红色邮筒前仰望大钟楼,似是典型的流浪至殖民母国为家国命运发愁的殖民地青年。当资料由各地眼线和当地特务交换或交易而来,汇整到伦敦时,他已经登上往新加坡的邮轮,而且即将抵达印度。

纳粹德国情报部门最早给他取了个K的代号,且不知为何被判定为“极其危险”;同样的判断出现在莫斯科、法国、荷兰的情报部门,尔后日本的相关部门也跟进了,也做出了近似的判断,切腹自杀的情报员在遗书中留下一句费解的话:“时间被他偷走了”。


军情六处负责这案子的专员亨利仔细研究收集到的各种情报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抓起来呢,为什么任其流动——唯一的可能或许是,他们动不了他。

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什么?他到底会带来什么危险?

当印度的行动失败后,亨利就比较有概念了。但还是非常不具体。从欧洲的照片来看,无一不是雨雪天气下拍的。

印度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似乎中国边境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北方出土了几尊南北朝时代的古佛。最令人纳闷的是,他所到之处,运输工具都变得异常缓慢。火车误点,轮船延搁了。原本4天的航程,变成6天、甚至8天,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阻遏了移动。

连飞鸟的行动都变缓慢了。海是一样的海,但似乎海水变得黏稠了,在法国和英格兰之间,有的地方冰封了。但欧洲的冬天本来就是那样,也不足为奇。

但航程中一直有人跳海自杀呢。列车上也有凶杀案。但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哪天没有人死。哪天没有婴儿从女人的胯下钻出来。

当蒸气船的气笛远远传来时,却又浓云密布,层层滚卷,像油画那样凝滞,其间有电闷闪。
大风起,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压迫,心微微绞痛。6个心脏功能不佳的当场发病,紧抓胸前衣襟,倒了下去。身体变得很重。首先是脚,隔着鞋子还是被地面强力吸附,寸步难移。然后是头,直欲折断掉落。

海面冰封,呼啸而过的是北极的冰风,刀子似的划过。但不过一瞬间,好似打了个盹,那阵风过去后,仍是柴油味臭哄哄的日常黄昏。海的咸味、鱼的体臭,余辉仍是暖洋洋的。旅客正常下船,三层客舱,上千的旅客。

头等舱几个东方脸孔若非日本商人,就是华人富贾,西装毕挺的,于海关都是老面孔;二等舱三等舱倒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中国旅客。经过一番大费周章的仔细盘查,倒是意外的抓到9个扒手,30几个帮派分子,20个妓女,5个间谍,2个乩童,一个牢牢叨叨不断以古语说着天启寓言的疯子。他突然得到神启,七色光打在天灵盖上。

时间或许有一刻静止了。

有的人感到有一阵凉风从身边掠过。有的彷佛有看到一个褴褛的身影。有的听到极轻或极重的脚步声。有的闻到一股酸枣的味道。有的听到细微而繁杂的鸟叫声。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通的感觉:眼前的这件事,早就经历过了,也许在昨天,也许在更久以前。然后他们都被推入某个忧郁的昨日,虽在场而不在场,且陷入深深的忧伤。

即便是在山丘上总督府用望远镜眺望的秃头总督大人,也深受冲击,而深深的怀念起那不知多久前遗弃的土著女孩。

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副官,在伟大的莱佛士大人手下做事。许久以前的时光被拉到眼前,那许许多多欢愉的时刻,两副躯体几乎溶成一体、什么糊涂承诺都可能在那恍惚之间从唇间说出。他清楚的感受到那瞬间,犹如钓竿有鱼上钩时被猛地扯了一下,女孩受孕了。他烈火般的种籽猛地钻进她发烫的黑色太阳。然后是她挺着和身躯不成比例的大肚子,筒裙下露出孩子式的脚胫,掖着行囊披散着发离去。

然后他到了娶个体面的白人处女繁衍下一代的年龄了。也许她会诅咒他吧,一如许许多多她的族人被遗弃时。突然一阵风吹来。是的,这事昨天发生过了。好似午睡时落地窗帘突然被拉开,猛暴的日光直照进他梦的深处,把梦底的积水朽木地衣蘑菇蛞蝓蜗牛瞬间晒得焦干。
她的诅咒像影子来到他的眼前,心脏瞬间发出巨大的、间歇的响声,耳畔响起鼓声。身体倒下,像花岗岩那般重。

最清楚发现事态变化的是坡底仅有的那5家钟表店。黄昏时,师傅和学徒都发现墙上的钟有的指针逆行,有的瞬间停止,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怎么修也修不好。但也有死去的表突然复活了,纵使分针秒针都没了它也努力发出滴答声,齿轮转动。老师傅脸色非常凝重,一直望着天际的红云。

橡胶提前进入落叶时节,宛如被喷洒了毒药似的,由南到北,叶由绿转黄,由黄转红,而后在清风里飒飒飘落。瞬间树林里仿佛万顷枯木。

数千只乌鸦唳叫着飞过海的那端。

船离开时,亨利将登船,绕过印度洋回伦敦,他也受到过去的强烈召唤。情人,母亲,私生子。

小镇昏暗的铁皮屋里一个忧愁的少女,清早被喜鹊唤醒,发现身上令人烦心的症状不见了——不再发热,不再腰酸,不再有强烈的呕吐感,感觉小肚子里空荡荡的。


那个逃走的情人留下的小爬虫好似不见了。但她颇疑是梦,因为这样的梦做过太多次了。每次醒来,都是一场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时她甚至感觉可以听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了。肚子的孩子好似被凭空偷走了。

她依稀看到窗外一个佝偻的身影掠过,步伐黏滞,厚重如一口钟;但却像被一阵风推过似的,一小群落叶跟着他,蝴蝶似的,在小小的旋风里上下翻飞。

一觉醒来,300只小青蛙发现自己怎么还是蝌蚪,虽然四肢长出来了,也上了岸,但尾巴没有脱落,湿答答的拖在屁股后头。

早晨的阳光斜斜照进郊外的树林,小孩俯身拨去清清流水上覆盖的层层落叶,试图捞取沟中纵游的蓝线鱼。突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被厚重袍子包裹着的人,日光投照在他身上焕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但更奇怪的是,他缓缓解开外套,掏出一个黑色的鸟笼。

小孩阿财听到连串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笼中挤着密密麻麻的小鸟。拉开闸门,就争先恐后的扑翅飞起。看起来不像一只只,而是一团团的,鸟头钻出来后方努力散开,因此翅与翅交击,五色羽毛纷飞。
像百货公司开募的场合,彩带纷飞。

那是各种颜色的小鸟,从笼中不断的吐出,往上飞到枝梢,很快占据了整片树林。

感觉天好似突然暗了下来。

他仿佛记得那人曾经从他背后走过。水中曾映照过一衰老瑟缩的身影。然而当水中再次映现他的身影时,却是个昂扬的青年了。有小鸟追随。

鸟拍动翅膀鼓起的风,有一股骚味。

那青年沿着林中小径走向山丘的方向,几只红的绿的灰的鹦哥在光穿过雾的迷离中,跟着那人沉重的脚步。

那光景,让小孩想起昨夜他突然醒来,打开窗让月光进来。也突然发现,父亲离开那个晚上,也是那样的月光。

月光大片大片的坠落,轻轻的,像白色的鸟羽。公仔书里的,天使的羽毛。

他的鼻水流了下来。他没注意到倒影里的自己突然白发苍苍,一张衰老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墓园边上。

一座巨大的陵园,独自占据了一片山坡地,在一棵大树的庇荫里。鸟飞到树上。陵园像一栋别墅,又像座希腊庙宇,白的长长的石柱,白的屋宇。石桌旁有个乌漆麻黑的人影好似在等他。靠近些,那是刚刚从第三次死亡中复活的祖父,正用小刀仔细的刮除身上被大火烧出来的炭疤,一大片一大片的剥下来,露出最内层血淋淋的肉,或白森森的骨头。

“你终于来了。”

那一身炭的家伙勉强张开炭唇,露出烧成陶色的牙齿,勉强吐出几个字。

炭脸上眼缝处迸出一道蛇的目光。


因为手几乎都被烧透了,炭化的指头握刀子握得很辛苦,一直掉到地上。

他俯身捡时背上发出连串的崩裂脆响。

“对不起,我迟到了。”那青年说。

他的声音像是回声,好像从哪个山壁传过来的。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他把手提箱搁在石桌上,脱下外套,搁在石凳上。按下手提箱密码,掀开盖子,推到他眼前。接着屈身从诸多物件中捧起一本厚重古老的蓝皮书;接着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巨大的沉重不透明的瓶子,那尺寸,不似那么小的箱子塞得进去的。

再则是一个海螺般大小的沙漏。玻璃里有彩色流光晃漾,很热闹的样子。

那沙漏是老原木的沉色,年轮化成细密的银色螺纹缠绕。

他把它竖起来,满瓶金沙缓缓往下泻。

“时间开始了。”

风一般的回声沙沙的说。


(南洋文艺,2014年4月8日、15日)

傾斜的日月

吴道顺【散文】

一直到现在,那个地方还会悄悄地出现在梦中。宛如一座遥远的监狱,静静地伫立在一堆树下。我几乎每一次都认不出它,就站着那个宿舍的出入口,傻愣愣地望着外墙油漆龟裂的建筑,仿佛每一次都要过了好久,才会突然醒悟,它就是我硕班的研究生宿舍。啊,怎么又会在那个地方?瞬间惊醒。没有电影特写汗流不止,口干舌燥,只有疲累地继续入眠。偶尔,或许那个梦还未走远,再入眠之际,那个地方又出现了。

那个地方,我在那里住了4年。4年来,宿舍有两个人自杀,一个创英所,一个历史系。历史系的听说是一个学妹,在楼梯栏杆自缢过世。创英所的是一个学姐,有来过中文所修庄信正老师开的课“张爱玲研究”。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出过一本书,且在当时还发刊的文学杂志写专栏。庄老师的课开在星期五的下午两点到五点,她常常带着便当来课堂吃,偶尔回应一下老师讲的话。我没有看过她穿一样的衣服出现过,即使课外偶尔在便利商店看见她。而她的衣服,又给我感觉有点特别。有一次,我在校园中看见她穿得很华丽,以为她要去什么地方赴宴,但后来看见她非常悠闲地骑着脚踏车在宿舍周围绕来绕去。她过世那天,刚好宿舍因为龙王台风过境,学校多处地方包括宿舍惨遭台风毒手,需要维修,就在宿舍周围牵着黄色塑胶警戒线,仿佛电影里命案发生后,警方不准民众进入现场骚扰证据那般。

那天是星期四,我和同学下午去上郝誉翔老师的课,有两位学姐没来,老师觉得奇怪,在场的学长就说,因为早上黄姓学姐自杀,以至于那两位学姐很担心另一位患了忧郁症的同学,所以就去探望他,没来。老师那日提早下课。我和同学因为多出时间,决定骑机车去市区玩。30分钟车程的花莲市,是那时候我们摆脱沉闷乡下学校的唯一方式。而那个时候,我们都还算正面,没有后来的那些垮掉的角度。

不晓得是不是在那庄园式的宿舍住久了,人也会跟着变。有什么正在缓缓地萎缩,最后剩下的每一天都是一样,再无任何新意。我在那宿舍的无数早晨中,都在同一个梦中醒来——我总是梦到一个已经自杀过世很久的朋友,还和那朋友一起去看演唱会。我想,那一定是潜意识拼凑的吧,仿佛在上课,仿佛在观球赛,阶梯似的坐椅,排山倒海。我和那朋友坐在后座,观众尖叫沸腾,然后,过了片刻,已过世很久的外婆就会出现,还牵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外甥,一步步挤过人群,越过无限的喧哗,慢慢走来,坐在我和那朋友的后面。那朋友说:那不是你外婆吗?再回头看看外婆和小外甥,他们已经不见了。一切都是这样,没有多一点或少一点。

我带着那样刚刚好的梦,路过许多年。偶尔,我会望着房间里的一只壁虎发呆,看它绕着房间慢走,或快走,或仿佛驻足沉思片刻,再快走或慢走。起初以为它在追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嗯,什么都没有,但偶尔兴致,也会对老师同学说,寝室有只大壁虎宛如蜥蜴,身体有褐色斑纹,双眼上方有点凸,似乎长了小小的角似的。大家都惊讶的张着口,然后几乎都会说我在讲梦话。

如果是讲梦话有比较好吗?

同学们喜欢问,那只壁虎是不是早就住在那房里了?嗯,这真的是天晓得了。我搬来的第一天晚上,它就从窗外爬进来,静静地守着它的领地。刚开始真的有些担心,那么大型的壁虎,都应该算是蜥蜴了,怕它半夜跳下来吓人。可是它没有,反而日后成了我的朋友似的,会吱吱吱地想要表达什么。

我那时候住在三楼,下雨的话,房间照理不会淹水。然而,奇异地,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应该是因为建筑物的问题,下雨的时候,水会从墙角处渗出来,悄悄地侵犯。我记得,第一次听到那只壁虎在吱吱吱地叫,是在一个早上。我从来没听过它叫,立即惊醒起来。从床上下来,双脚一踩到地面,才发现昨晚下雨,房间的地砖已遭水侵占。它在墙上吱吱吱地一直叫,不晓得是怕水还是什么,只要我把地拖干了,它就停止叫声。尔后,每当我听到它吱吱吱,就知道地面的水又来了,似乎每一次都是无意识地拿了拖把来拖地。
我那时候当廉价劳工,有个称呼叫做教学助理,除了跟堂打杂影印,工作都是在帮忙批阅作业改考卷。

无数的日子,批阅作业改考卷变成我日常的重心。这种廉价劳工,如果遇到其他老师,还是可以宽松些写意的过过日子。可是我在那段日子都没那个命。我那时候工读的老师不是我的指导教授,其实也不是我研究领域的老师,但工作机会实在很少,只好硬着头上阵。我的同学常常都找到体贴的老师,但我那时候找到的老师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会夜里发email限定我在几个小时内回信给她,若迟了回覆,她会在下一封信里提醒工作必须认真,要不然她考虑换其他人。我那时候很担心没了工作,只好在她的“监视”下过活。有几次,她在我正忙着筹备课堂报告或写期末作业的时候,突然打电话给我询问批阅作业的进度。她说我批阅作业的进度太慢,请我快点!我说我在写期末报告,她请我跟老师说明我必须批阅作业,必须延后缴交我的期末作业。那天刚好下大雨,窗外雨水迅速地四面包围,然后地面的水就上来了。墙上的壁虎,立即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我放下手机,开始拖地。

雨水在窗前呼来唤去,偶尔停下休息片刻,却又转成大暴雨,仿佛末世的水患。

这种天气常常都会出现。早上阳光烈烈,不过到了中午,完全变了局势。

无数次,我听着雨水落在树叶的声音,思绪飞了出去,这个时候,如果神话传说中的大禹存在,能不能请他来帮忙?雨势不断包裹着过来,宛如整个宿舍浸在水里。可是大禹,大禹他没有出现。大禹或许太忙了,治水3次过门不进屋,怎会理、怎会留心、怎会探望,那平民的房间?

地面冒出来的水,打着气泡如打嗝,仿佛吃得太饱太腻了。

这样的宿舍,住在里面的人活受罪,但对于好奇者,就是一大惊喜。那时候刚搬来,系上的学长约打篮球,顺便来看看宿舍有多烂。几个高头大马的学长,拿着篮球,在地面上拍来拍去,偶尔好奇地敲敲墙壁说:“这墙壁里面是空心的吧?”学长们总是嘻嘻哈哈,在温度32度C的大热天,一群人在房中大说特谈,额头汗珠滴答、滴答,无声无息洒了满地。

那时,和学长们的谈话,常常盘旋在学校的诸多问题,包括和花师范合并后,学校到底够不够宿舍供学生住宿。另一方面,学校多处地方其实也不得不改进了,只是还没到出人命的地步,校方似乎就不会处理。因此我们日后都说,学校的改进都是学生们用生命换来的,就好像有学生因外宿违章建筑而火灾丧命,校方才正视学校宿舍数量的问题,突然赶工完成新宿舍。但问题已经累积很多,解决掉一样,还有其他项等待着。

无论如何,我后来离开了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梦过我在窗前批阅作业,台灯下一迭又一迭批阅不完的卷子。窗外仍旧下着雨,只是我现在已经懂得欣赏窗外的细雨纷飞,以及夜雨中的一柱街灯。那或许黄黄圆圆,像古时候的灯笼,可看清就还是个街灯。那树叶细细地、柄叶轻轻地挡在街灯面前,挑拨着无限的思绪,画面或许会出现一个人骑着一头驴,虽然不晓得那人会不会唱歌,也不晓得是不是唐诗里的李贺,但总会有所期待,天亮后还能遇到一些美好的景象。

(南洋文艺,8/4/2014)

2014年4月1日星期二

马华作家看MH370



印度洋不一定适合置放班机
方路【诗】 


马航坠落在海域吗,所有的名字,或掉在海上,化为一朵朵令人难过的白浪花。
·
接近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第一个夜晚,这批旅客,可以重来一次吗,只为再看一次有体温的日出。
·
暂且把马航列为冥想的班机,至少可以在相同的时间或不相同的空间,一起潜行。
·
又接近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第二个夜晚,这批旅客,希望仍在飞往日出的航线。
·
这个时辰,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第三个夜晚,多希望像大鹏一样,只是暂时栖息在某一个枝头,天亮就飞回来。
·
有人问我,这一生中有见过这次马航严重的事件吗。我说,这是全人类第一次共同面对不可预告、复杂和超过严重本质的事件。
·
到了马航启程飞往北京的时间,第四个夜晚,你像出奇平静的歌谣,让世界喧哗的等待。
·
此刻,是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第五个夜晚,希望走出隐密的隧道后,把心事告诉我们。
·
第六晚,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夜晚,原本用来承诺飞翔,但此刻优先用来答允降陆的可能性。
·
马航七日,班机仍在飞,虽然徘徊在一万尺高的羊肠小径,但值得等待。
·
第八个夜晚,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此刻,你会在宇宙的机场选择一次软着陆吗。
·
第九个晚上,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此刻,却在雷达区执意进行可能的西游记。
·
印度洋,像一座宇宙的草原,让人类用有限的想像,估计它的辽阔。
 ·
第十夜,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这次,会是现代版的一千零一夜吗,直到无限的天亮为止。
·
你是一瞬间消失的词,还是继续在寂寞花园鸣唱的歌。
·
第十一个夜晚,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或许带着谜语,一路测验人类揭开的智慧。
·
第十二日,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飞翔迄今,总共逾越多少个边界啊?
·
南印度洋,长出一个像仙人掌的断翼,宇宙会给它真实的名字吗?
·
第十三个夜晚,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此刻,你攀越的不会是一万朵云,但希望可以逾越一万朵白浪花。
·
或许应该放下行李,那么就可能知道远方的目的地。
·
如果还在行程中,这是飞翔的话题,还是航海的结论?
·
第十四夜,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此刻,仍在宇宙载浮载沈,仿佛是你和我跃动的心律图。
·
马航十五日,在海洋垂钓睡眠,或希望。
·
世界最神秘的跑道,仍等不到隐秘的班机。
·
十五晚,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此刻,月球也忍不住用下弦的光,参与搜寻。
·
气象台应参与侦查,不光是统计雨量,而是测量这趟班机,是不是其中一瓣季候风。
·
马航十七日,印度洋不一定适合置放班机,因为它没有抵达的大厅。
·
至少要有一个像样的灯塔。
·
海,像最深的隐喻,直到接触到海床。
·
第十八晚,马航飞往北京的启程时间,此刻, 像蜻蜓一样,轻轻地在印度洋沾一滴浪,为的是保留永恒的眼泪。

摄影⊙美联社


问君归期未有期
(打交通词语二)
     
孔方兄【灯谜诗】

日你将远行,临别依依,
你口中含着泪水,
句句款款深情叮咛:
你说无论身在何处,
你最终一定会回来。

那夜目送你登上MH370,
你的甜蜜爱语犹留在耳际,
一转角机身已潜入云层,
载着你和理想展翅高飞,
我守在家园将一种怀念,
化成两地相思。

那个凌晨辗转难眠至天亮,
数完绵羊数几许离情别绪数你归期,
当我回味“最终一定会回来”的温馨留言,
一则“飞机失联”简讯中断思绪,
我顿时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一日复一日,
飞机、乘客今何在?
你又身在何处?(平安吗?)
惶恐、煎熬、焦急、
思念、祈福、等待。
就是没有一线音讯。

天苍苍,问天天不语;
海茫茫,何处寻机踪?
你归期已近却未有期,
教我柔肠怎不寸断?
平安归来吧!
无论何时何日,我都在等你。

(谜底:盘旋道、不定时)


摄影⊙美联社

坠落
黄龙坤【诗】

你也像我一样眺望吗
站在虚拟的堤岸前
听海鸥拍打云雾
衔来哀嚎
迫使陆上万象沉寂起来
彷似羽翼
在飞行中脱落
已成事实
没有人想看羽翼在海上飘荡
海神啊,你有何能耐披覆
如此沉重的棉被啊

摄影⊙美联社


坠机
——记MH370班机
陈伟哲【诗】

告别染上蔚蓝
是深夜班机挤进
祷告裹住的天空
还是大海潜伏的隐喻?
失联以后
世界铺平我们
的飞机梦已经搁浅
命运在泪泉之中
起伏。漂泊而你
像鱼一样,消失无影
无踪,只有白白浪花
四处交加寻影
世界环绕你的名字
忽然静了一辈子



期盼
——致MH370航班乘客与机组人员 
碧澄【诗】
                                        
十多天马来西亚天气的煎熬
深陷眼眶深处再也溅不出一滴酸泪
飞机 你往哪个方向漂航
是什么吸引你指示你偏航
机上的丈夫 子女 爱人 亲人
饱受惊吓 该已喊不出声音
缩作一团 动弹不得 只能低声祷告
让无辜的继续生还 让该死的去接领
应有的惩罚
谁主宰二百多条宝贵的性命
谁驾驭那巨型的交通工具
啊 外间一张张黑手 罩下
读上下文 对照
竖的 横的 经呀 纬呀
总解不开那个全没逻辑的谜团
领袖 只适合说出各类动听而虚伪
使人毛孔条条直立的话语 
科学 是犀利的武器 当它们被用作
杀人于片刻之间的武器
而搜索 排查 速度突然慢得令人
血压攀升 牙齿互咬 全身颤栗
不能再拖延了 各方的力量集中起来吧
还计较什么你我他 军事实力的优劣
揭穿那个密不透风的计谋或无稽的玩笑
我仍然相信人与人紧密相连的心灵感应
今夜梦魂中 你含着亲切的笑魇
轻轻告知一位至亲: 我们没事儿
Kami selamat 或者We are safe……


(南洋文艺,1/4/2014)


皈依
棋子【诗】

没有什么事会
无故发生
它飞去    折回
又消失

不得不做出任何揣测
包括多普勒效应
假设飞行速度
根据回音频率
听见谁的心跳
澎湃的汹涌
安静的缄默

总得有个落脚的地点
爱人如我
深深呼唤
愿你有个皈依处
愿我有个皈依处

(南洋文艺,8/4/2014)


失联的记忆
李宗舜【诗】

(一)平安

一盏将熄的路灯向我走来
清晨祷告那沉于大海
碎片飞旋的航班

在东海岸海口
在关丹向着航行的大洋
西望家乡,有一个梦
带着平安,向一座屹立的山
晨跑

2014年3月9日凌晨写于关丹,关切马航空难

(二)海峡以南

与生者同梦
那漫长日影西斜
向着海涛呐喊
像航线模糊
向深水打捞

载着远游的人影
七七七客机北飞
凌晨折返马六甲海峡
向南印度洋扬长而去
迷路的长空起雾
成了机师永远的谜航

一条北上的航道迷途
成了折返午夜的不归路

携带煎熬的梦共枕
祈佑生灵的泪共浴
从徘徊的秘道
辽阔海洋在沉默护航

马航飞越时空隧道
凌晨班次依旧降落
北京机场折射长长跑道
渺茫的望远镜片
直穿云霄

2014年3月20日莎阿南,记3月8日马航MH370凌晨飞往北京,随后在凌晨1点19分失去联络,至今12天后仍然音讯全无。

(三)狂涛

翻滚着数万公里
南印度洋的狂涛怒吼
飘浮的物件通风报讯
在游魂的眼泪中
梦破碎,长眠宽广海域

2014年3月25日莎阿南

(四)终结

通路的标杆冲破高浪
航班终结于狮吼大洋
飘浮物体翻开机位
腾起一张张远去风帆
深夜里,静静地
向无人的
海滩

靠岸

2014年3月26日,马航MH370失联19天,终结于南印度洋

(五)等待

不明踪迹
穿过迷雾的铁鸟
一无斩获
航行大洋的船舰

天气咆哮,直透云端
飘移的物体难捞
风暴狂卷
向更深,更远的海洋

向灯塔的明灯巡狩
向狂涛膜拜
深深的膜拜

2014年3月29日

(六)讯号

看着时间如等待死亡
秒针移动红色警讯
一张憔悴的脸煎熬
迎面冷风
向远行的舰船发出讯号

二十四天枯坐有多长
南印度洋怒海狂涛
几十尺的高浪打翻了
每一个金属期盼
家属用血滴成的泪光

飞过云层航线
失踪客机和狮吼海洋
充满密不可泄的神秘
在深不可测海底
寻索的黑影遥遥无期

2014年4月1日

(七)失散

遍寻不获机身残骸
终有一天会冒出水面
向大浪说:我失散
我可以回家了

2014年4月2日

(南洋文艺,15/4/2014)



天使回家
——记马航MH370迷航事件
陈奕进【诗】

向往飞翔
却没有翅膀
惨白色的大鸟
蓝天可是你家?
给坠落的天使
一趟自由的旅程吧
(是解脱吗?
云儿不作响)
彩霞呀彩霞
那是天堂的高度啊

翠绿的草地, 种上
不再漂泊的小岛
深海, 始终不如
最初的家

(南洋文艺,15/4/2014)


不寻常的游戏 
——MH370坠洋灾难 
甘雨【诗】

一场不寻常的游戏 
从MH370凌晨1时19分 
开始,隐蔽自己 
让地球的呼吸遂渐焦虑 

游戏限时已逾 
MH370总该现身啊 
躲藏太久会更累倦 
别让千万颗忐忑的心牵挂 

十天廿天浪花激涌 
海床冰冷,海面搜寻 
庞巨的MH370与茫茫海洋 
对比竟如此渺小

(南洋文艺,15/4/2014)


疾病与诗

杨邦尼【诗】
杨邦尼/摄影


获悉那个不可张扬疾病,的午后
脚下无垠大地继续并且加速
运转
目眩而迷惘

后来,每天筑一点隐喻的墙
写在边上,血液里流淌
在体内蛹化
找不到虫卵源头
何时
何地
更与何人?

经上说,不要试探主,你的神
车厢上的广告说,TESTED, BE NEGATIVE

隐匿,的兽
温柔,在舌尖嗫嚅,或
黏附在肛门直肠磨蹭

有时候,
在不知哪个器官枝桠上倒挂孵化
对镜自照
担心突然爆裂
成一只斑斓巨蝶在脸上

长日悠悠
走在发烫柏油路上
继续晕眩如地球自转

关于道德,诗说:“道德养在鱼缸”
人开始瞠目结舌,“这样,太不道德!”
道德是
始终如一
遵守交通规则
全程戴保险套
超薄,冈本003

隐喻的墙愈筑愈高
终于把自己钉在墙上
一只赤裸男身张开双臂如耶稣受难


罪名成立:
HIV
及其党人造反

后记:
初稿写于2004年10月,入围2005年第八届《花踪》新诗决审。
2004年第一次参加花踪文学奖,散文和新诗双双晋决审。受邀出席颁奖礼,没有出席。偶然在P书店看见评审记录,“偷拍”存证。
写〈毒药〉(2010)之前,〈疾病与诗〉算是前传了。
3位评审,第一轮投票的时候,获两票。经过讨论,因为写得很不像“参赛作品”(长短句、跳跃、疾病没那么恐怖吧),最后再投票的时候,居后,第三名。因为那年“首奖”从缺,原本取三名,只取两名。这首诗,就一直藏起来,in the closet,从未发表,只有盗火诗人私下读过。
重看评审的评语,疾病的神话,仍未除魅,所以须书写“招魂”和“召唤”,遂重新修订,以铭记。
2014年3月修订。
 (南洋文艺,1/4/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