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6日星期二

《刻背》新版附记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新版《刻背》著作:黄锦树,出版:麦田(台湾)


初版出版于2001年,一回身,13年过去了。讨论的论文不多,大部分都令人不满意。原因之一在于,多数论者对小说的看法仍相当的“标准”,仍相信它该是自足的“有机整体”,而难以理解有意为之的漏洞、残缺,与互补。对我采取的文学战略兴趣也不大。再则是,相关的互文泰半都被看成是“透明”的,台湾读者依然普遍对相关的“背景”并没有了解的欲望。因而只能用既有的视域来看问题,每每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小说本身的视域,甚至小说本身对他们的提问。譬如台湾读者普遍看不出〈航向中国的慢船〉设定的叙事时间是1969前那场大选,主人公亲历的是五一三(台湾的二二八);不知小说中大段的引文来自何处,因此被看成是个单纯的“祖国梦”叙事。

而〈天国的后门〉中的监狱就座落在老吉隆坡市的中心,壁画实有其事。

因此故事对他们而言仅仅是故事、形式仅仅是形式,像浮木一样漂荡在浊水黑河,慢慢流向无意义的沼泽。

对话何其困难。

新版去掉了封面的中文书名,只剩书脊及封底的。原始设计封面就不打算有中文名。

Dari Pulau Ke Pulau据说是澳洲某大学马来文课的选文教本的书名,借来一用,但典可能用得太僻了,竟无人道破。那传闻中的选本其实我也没看过。

目次也还原正文,显得“正常”些,毕竟十多年过去了,把戏就留在初版就算了。

序论换成刘淑贞的长篇论文,这是“学术版”。《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附录的那篇是“研讨会论文版”,二者间篇幅上颇有差距。这篇论文也许象征了台湾学界这十多年来相关领域的“进步”。刘淑贞也是台湾年轻一代最有天赋的论述者之一。

原来的王德威教授的序论,就移做附录了。感谢他的宽容和雅量。

也把原附录于《土与火》的〈与骆以军的对谈〉移到这里来,那对有兴趣的读者了解这本书多少有些帮助。初版的〈后记〉也移做附录。

〈开往中国的慢船〉补10行引诗(〈底沙茹〉),是马华老前辈冷燕秋(麦留芳)的诗句,书出版后多年方从《蕉风》331期(1980/10)上读到,却好像是为这篇小说量身定制的。

常会被问及同时写评论和小说,会不会有冲突之类的。我只能说小说还是能比评论来得更微妙一些(也许因为中文世界微妙的论述并不多)。每每读关于我小说的评论,都会不自觉的感叹———只可惜我不能写。身为评论者,如果遇到这样的材料,不知道可以写出多有趣的论文呢。
新版也补上各篇的原发表年月及刊物。初版为了伪装成选集,而略去真正的时间标志。但那时间印迹关联着我自身的存在境遇。

这些小说均撰写、发表于1996至2001之间,尤其是1998至2000那3年。压卷的〈刻背〉被《联合文学》压了1年8个月,一直到书出了都还没刊登。

那6年,发生了太多事,要分心写小说其实不太容易(其后10年亦然)。

1996年我到埔里当讲师,清华的课业还没有结束。如果没有经济压力,当然我也愿意念它个7、8年,从从容容的写一本“巨著”。但我几乎连回身的余裕都没有。
甫成立不久的暨大中文系原来早就陷入内斗。系上只有几个老师,我当然不可避免的被卷入。而那是我的第一份正职,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拿捏微妙的权力关系。那几年,连教书都还在紧张的适应中。只知道博士如果不赶快毕业,只要有权力的人一个小动作,外籍讲师的工作随时都会告吹。必须尽快升等。那是我的生存资本。我也是当了老师才知道学院政治有多复杂,黑函、耳语、拉帮、窥探、吃饭……,有些事也要到近年才理解。路遥知马力,信然。但那些烂题材———我的台湾经验———似乎都不值得写成小说,也似乎早就被别人写成了烂小说。而写小说,对这一所山区小大学———它也不过是其他中北部大学的山寨版———来说,大概一直都被看成是个人的嗜好,像玩石头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

1997年底返马发表论文,竟演变成一场仿佛永难扑灭的烧芭大火———有的草木燃点太低,稍稍靠近它就自燃般的烧起来了。其后“追诉期没有时效”。这境遇的文学回应就是本书戏拟的导论,马华文学狂想曲〈大河的水声〉。

同年底,父亲亡故。次年,1月《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出版。

9月,儿子诞生,自己当了父亲。当父亲比当儿子困难多了。
1998年初草草从清华毕业,以一篇序偶然掀开中文系的潘朵拉盒子,一样的,“追诉期没有时效”。

1999年3月,轻度脑溢血,还好又爬了起来。

9月,埔里大地震,还好租的房子够牢固。但昏庸校长匆匆迁校天龙国,半年间,被迫驱车南北往返,期间还有论文发表的压力。

这种状况,简直就是“兵慌马乱”。

〈开往中国的慢船〉和〈魂在〉都起草于龙潭旅次。

又一年,政党轮替,台湾文学国家文学化……本土/外来的切分更肆无忌惮了。台湾自此走向长期的内耗,更加走不出北方苏醒的巨人的阴影。

从小经历大马种族政治的我们,对眼前的演变自然不陌生。

隐喻和转喻,相似性,部分与整体,那不只是文学的原则,也是历史、地理的原则。事情总是重复的在不同地方发生。有时你想看故乡,必须到故乡以外的地方,当你记忆中的故乡已然面目全非。这也是爱的逻辑。

因此初版后记有“四年来,忧世伤生”之叹。在这一个最基础的层面上,写作都是一回事,管它是以什么文类展现。

2013年6月初稿

校对增补于2014年7月23日,麦德姆台风袭台间。

2014年8月22日星期五

写诗必须保温

温任平专栏 【澡雪精神谈诗】 

文人手不离笔墨,武士手不离刀剑。写日记之所以重要,这习惯让你每天都要用文字表达心里的感受,一天里的好坏遭遇。诗人必须每天写些东西,不一定要像过去那样写在日记册里,今日利用科技之便,写在网上似更便捷。有些话可以让全世界的人听到,涉及隐私的留言你大可锁定十个八个家人或亲友分享。

诗人,如果你不想成为一个昙花一现的诗坛过客,你必须每天都写三、五行诗,这三、五行诗可以是你任意的(arbitrarily)或不经意(carefree)的涂鸦。横竖都是心血来潮的感受/反应或戏笔,你写的时候面对的心理压力不大。刻意经营一首准备发表的作品所需承载的心理压力沉重,你会字斟句酌,句句犹疑,结果往往眼高手低,什么都写不出来。

信笔而书的句子,有些是烂句、平庸句,勉强过关的诗亦无法登大雅之堂,可是间中也有灵光乍现(epiphany)的佳句。你无需逼自已每日一诗或三日、五日必须创作一诗,你的每日一讯便是最好的“诗的练习”(poetic exercise)。辍笔不写,甚至日常人际联系亦舍文字代之以图象,与语文日益脱节,一个月后你便打回原形,回复到有心无力的状态;这状态可以持续到老死。

熄火停工多年的诗人,如果准备东山再起,不要有“磨剑十年,一鸣惊人”的过高期许。把自己当作一个新人,这样的心态较健康,重新再写,开始两三篇犹如学生习作,沉住气,写下去,第5篇可望第一个突破。即使在这个阶段,重返的诗人大多只能在14行诗的篇幅里盘桓,很难迈出20行的框限。可能要捱一阵子,多头试探两三个星期,始能在篇幅上有所超越。

我在2003年即不再写诗,10年一晃过去,我在2014年在WhattApp写了一首5行诗,用我的修辞技艺在“蓝”(blue)的颜色/情绪(忧郁)上面作了一些晕染。第2首诗写一个人向着大海呼唤他的童年,有点绝望。第3首诗<无题>仍然局限于10行之内,写成于2月11日,抒写自己要回来的决心:

在飞机的这一端,我看见你
从远处迅速移进,哗然的风雨
当年展翅高飞的你
我在机舱的进口处,回过身来,举臂
向送行的亲友同袍挥别
“告诉她,我其实从来不曾忘记过
从来不曾离开过。”

2014/06/27

(南洋文艺,19/8/2014)

2014年8月13日星期三

江湖上那些研讨会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半个月前,在台北某红楼举办的一场研讨会上,一位担任我论文讲评人的老师辈、著名的马克思-卢卡奇主义者A,在往返几回论辩之后突然宣布散会,放下麦克风朝着我发飙:“只有你们右派不会教条,只有我们左派才会教条是不是!?”连续重复了两次。我原本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以往,他如果不同意我的意见,或想批评我,一定是一边笑一边说,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味(用笑来稀释不满),未曾板着脸———因此我当即凝视着他的脸。只见那张脸苍白狰狞,双目圆睁,露出几许凶光,嘴唇微微发抖,看得出是顶认真的。我坐在他身旁好一会了,可并没有闻到酒味,应该不是酒后失言,倒像是憋很久了,终于忍不住。看我盯着他看,他还愤愤的补了句:“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于是我只好“落荒而逃”,临走前朝他丢下一句“你失态了。”

“不要那么没风度。”

嘲讽的是,前一场研讨会我担任讲评讨论的一篇论文,主题是现代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者瞿秋白的假面,不料竟亲身经历一张假面血淋淋的撕开。而前不久,我还应他的核心弟子之邀写了篇散文〈聊述〉,称赞他的雅量、爱才、仗义执言等美德(虽然也不客气的批评他学问四十多岁时即遽然停滞)。这次研讨会是那篇散文刊出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也有点忐忑,他会不会在意我对他的批评。

事前也和友人私讯说,这次见面是个验证。事实证明,A是在意的,而且非常在意。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被写的是我,我会丝毫不在意吗?或许也不见得。

私底下的话变成公开的言论,虽然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还是不免有几分难堪。感慨的是,〈聊述〉开篇引的另一位老师的话(在策略上,那是引来做预防针的),说世间所谓朋友知己,“内中多杂轻与妒”,或竟不幸而言中了。

事后,A的爱徒电邮缓颊,说她曾被A于酒后痛斥达数小时之久,而且有此际遇者不只一人。我告诉她我和她们不同,严格说来A甚至不是我老师,学问上我从未从他那儿学到任何东西,我们顶多谊在师友之间,休想对我来传统中文系那一套。他又不是最近才认识我,这回他踩到我的红线了。我问另外一个朋友,打个比方,你能接受认识多年的朋友突然对你乱抱乱摸吗?

我的论文批评王安忆在《启蒙时代》中浮露出的“意识型态天花板”,一如其《纪实与虚构》;现场回应时对某中国大陆年轻学者不客气(关于王小波小说的文革反思),竟然会令一向对我颇为克制的A“翻桌”,怎么说都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附记:后来见到一位和他很熟的学界朋友,说他其实一直都是那样的,把研讨会当成应酬取暖的场所,一旦你认真他就介意了,尤其别批评来自“祖国”的学者。可见我毕竟是局外人,太天真了。他之所会和学界中人处不来,看来也是事出有因。)研讨会是“今之举业”重要的一环,也早已成了现代学术资本市场一种怪异的产业。自从台湾的大学也疯排名之后,每逢研讨会的季节,各校都抢着办,好像大型水果展,香蕉、芭乐、巴掌莲雾、西瓜、凤梨、树葡萄……。经费拿越多的规模“搞”越大,家家都要搞“国际”的,总要安插几个日本美国欧洲学者。如果没有鱼,那虾子也好。因此常见到香港、韩国学者及新马同乡,与及不知该算国内还是国际的中国大陆学者,以虾子、螃蟹或“梭冬”(sotong,台译花枝)的身分出席。

单是这半年,我自己就有4场(仅算有宣读论文的)要出席。圈子小,朋友邀的、师长辈邀的,甚至学生辈邀的;有的早早就答应了,有的硬是半途插进来。江湖道义,鱼帮水水帮鱼,一不小心就超过了额度。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再过一周台中有一场颇为盛大的,12月下旬台北又有一场。
对我而言,有时不过想趁机和朋友聚聚,逛逛书店而已。

我最早在研讨会上发表论文是1991年(〈神州〉论文),迄今已22年。这些年也不知究竟参加了多少研讨会。究竟有没有学术上的实质收获?坦白说,非常有限。发表论文时很难得到有益的修改意见。即使认真讲评,听者要不“左耳进右耳出”,就是明显的不高兴(如果是学生辈,倒是比较能认真的接受)。

会议论文长度一般要求1万至1万5000字,宣读论文的时间15分钟左右。如果当真宣读,一万字都读不完。但偏偏有人会呈交3、4万字的冗长稿子,念不到五分之一铃声就响了。论文是现场发放的,匆促之间很少人有能力迅速看完并掌握要点(虽然大部分论文往往都很不怎么样,不值得细读)。

更糟的是,有的论文是开会当场方交出,有的从来没写完,有的只有大纲,现场发挥随便乱讲,有的是旧文的重组。会太多了,学者疲于奔命,要紧的是应付过去(我自己有时也写得很不满意)。讨论?很多研讨会根本挤不出讨论时间。即使有那么一丁点时间,也很少遇到有意思的问题。程度是个问题,怕得罪人是另一个问题,而很多论文也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

讲评(特约讨论)是另一门学问,很多老前辈讲评都不必读论文,现场发挥随便乱讲,反正没有人胆敢质疑他,辈分就是一切。否则各种匿名审查落到他(或他的学生、朋友、党羽)手上,结果可想而知。能犀利的切中问题、俐落的剥开来谈的,绝无仅有。也不会过得太好。
应该要温柔敦厚。

我平生遇过最“虾”(瞎)的讲评是2001年在政大宣读〈中文现代主义?〉时。我的讨论人,咱们中文学界的C教授讲了一堆废话,“这位作者看来是外文系出身的,他的中文是他论文里说的破中文,用了许多我们中文系并不熟悉的概念术语,读起来像翻译……”不针对论题,而就我论文的“可读性”东拉西扯。等他废话讲完轮到我答辩,我只说了句:他的讲评完全和我的论题不相干,我拒绝回答。而且接着他问我的任何问题我都不予回答。

另一场比较有意思的是1998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我多年来唯一的一次美国行),由王德威教授召开的(主题我忘了),不设讨论人。我发表批评张大春的〈谎言或真理的技艺〉,当事人在场(那时他仍是台湾文坛的天之娇子),当场挺身为自己辩护。他讲什么我忘了,只记得他引述一本其时刚出版的新书《发现经度的人》,大概是说他小说的原创性犹如发现经度那样的重大突破,不是我这种后生小辈、乡村教师能理解的。说也奇怪,此后他的三桅船“大说谎号”就整个的远离现代文学的水道,快速的航向老中国去了。

还有就是有几年哲学界的朋友K在南部办的,每篇论文发表时间有一小时的研讨会,那是唯一有可能好好讨论的,但那样的研讨会场面盛大不起来,也不易“国际化”,累积绩效。

大学时代常和女友到处去听研讨会,且不止于中国文学领域的。历史学的、心理学的、社会学的、哲学的……反正那些研讨会几乎都不设限,有冷气吹,还有便当吃。有时会很难得的看到学者们犀利的交锋,但有的发表人是完全不能接受批评的,燃点很低,当场发飙。有的很混,多年以后遇到还是那样混。

当时在台北,有只热带鱿鱼被与会者指出,同一篇论文在那三文鱼回游的季节依序发表于新加坡(或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不同研讨会,“一字不改,一鱼三吃”。前年在故乡的废矿湖大学的一场研讨会上与已然“德高望重”的此君重逢,明明安排了他讲评的场子竟然直接把时间开放给现场讨论,且以主持的权力早早结束会议以便吃茶点,令人印象深刻。

以中文相关领域而言,也发现学者们会有“类聚”的现象,有某些人几乎总是同时出现在某些研讨会,互为讲评、主持、发表,有时也互相掩护。一旦被逼问急了,主席就会用特权把会议提前结束。

年轻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龚鹏程教授发表论文,讲完后鸦雀无声,半天都没人敢问问题;另一次则是他老兄问了不同场次的与会学者好几个“第一页的问题”,还当真个个击中要害———连第一页都没写好。

当时的感想与其说是“这个人怎么这么厉害”,还不如说是,“这些人怎么这么弱”。

当时就该发现我们这江湖的部分秘密了。

2013/11/2埔里牛尾

(南洋文艺,12/8/2014)

悼MH17

陨落田野的风筝

何乃健【诗】

导弹嚼碎的铁风筝旁
撞折脊椎的洋娃娃
将耳朵紧贴乌克兰的心脏
探听魔鬼在哪堆
模糊的血肉上徜徉?

向日葵田里,一只野禽
冲天而起,惊魂未定的洋娃娃
微微战栗,以为
又有飞弹向民航机袭击

一只断腿仰卧脱臼的客机座椅上
另一只腿呢?
会不会化成灰烬后,在云端
寻觅方向迷离的天堂?

灾场里牧羊犬四处奔窜
将破烂的书包倾翻
一张染血的彩图,从儿童绘本松脱
在风中飞扬,两行格言在秽血中舒展:
把刺刀磨成犁铧吧
莫将镰刀铸造成炮弹!

半截儿裤管穿在毛山榉上
一只唠叨的夏蝉,向同伴呢喃:
逆风猛蹴砂土
尘埃终有一天令莽汉目盲!

一朵向日葵俯视茎旁的残骸
低着头向亡魂默哀:
安息吧,人心已让硝烟熏成燧石
唯有净土没有烽火
迎迓你前往的微笑,如霞如霭
等待拥抱你的大爱,如江如海

稿于2014年7月27日

(南洋文艺,12/8/2014)



暂停10:54am

吕育陶【诗】

风,静止了
要开声的花朵
静止了
等不到主人回来的庭院
静止了
候机室烦躁不安的天气
静止了
10:54 am 庞大的哀伤降落我们心灵的停机坪
飞翔静止了
抽泣静止了
竞争的跑步鞋静止了
美丽,也静止了

新闻静止了
伤口静止了
庆幸没有被导弹击落的云也静止了
他们未完工的旅程
终止了

火箭弹洞穿单薄的一纸停火协议
远方,风又开始
吹过战地记者的咽喉

(南洋文艺,9/9/2014)

极限篇 2则

周天派

谜面和答案

五月于每一年重生,相逢三月鲜花与烟篆。
六月历史永恒空缺的席位,四月自嘲隶属某种必然。
一月遗忘托付的义务,十月沿途风光明朗。
七月丢失背叛印章,十二月歌还在唱。
二月填满海浪和棉絮,往后的八月纯粹纪念。
九月钥匙找不回来,十一月布下草蛇灰线。
   

不断篡改翻译悖论着的十三月。

小说原型之七

一天早晨,尤利西斯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部巨大的电子书。
许多年后,邦迪亚上校说他要自己去买花。
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就到了艾玛家。
在她家后园,可以看见两场雨,一场是春雨,还有一场也是春雨。
幸福的作品往往相似,不幸的作品各有不同。
你已经读到这篇小说的最后一行了。

(南洋文艺,12/8/2014)

2014年8月6日星期三

我爱你,诗

艺青(张永修)
1981年第三届全国青年文艺创作比赛公开诗歌组第一名


(一)
初次瞥见你,诗
在方格楼上
你朴素端正
纤指熟练的拨动琴弦
跳跃的音符
                传出峥嵘理想

再次遇见你,诗
在人间的舞台上
轰隆掌声中你像盛开的荷花
婀娜身影舞着芭蕾
轻盈活泼你这彩蝶
飞跃着,你散播春的花粉
我心湖滚腾着波滔阵阵

在劳动的广场上
又见诗,你攀高扛重
身手那么敏捷勤快
血汗洒下了土地
开朗的歌声笑声
                迎接黎明
                                欢送晚霞

我们终于碰头了
但我仍不敢冒出高攀的卷须
“朋友,高兴认识你!”
诗,你向我伸出了热情的手
啊!我心里突然撞进来只小鹿
两朵红晕泛在我双颊
——还在十字路口犹豫什么?
两只手终于握住了
两股热流在交替
我们奠下了友谊的基石
你那娟柔大方
                烙印在我心坎

(二)
虽然出身书香雅阁
诗,你不愿呆留温室
在汹涌澎湃的汪洋
                你穿梭闪电巨浪中
                                追随海燕流星般的箭影
在刺骨寒流中
                你攀峰跨岭
                                期待朝阳的第一线光芒
你走进学校
                跨进工厂
你踏进兵营
                投身农村
你出入都城贫民窟
你踏实在大地上
                让自然拥你歌唱

当滚滚乌云夺走了光辉
诗啊你,皱了眉
但转瞬间,你又横眉傲目
不屈的双手
                顽强拨开漫天云雾

当伤心的事儿叫人哭泣
诗,你抬起头把泪一揩
挺起胸,你阔步在风雨中

愤怒的火燃烧起来了
诗,你似滚滚的火山岩浆
向张着大嘴的黑坑
                扑盖!

(三)
不知何时
我惊觉我已深深的
                爱上了你,诗!

别笑我痴
别骂我傻
更别说那是幼稚
这是圣洁的!
虽是透过笔尖的倾吐
它却来自我骨髓
                那么的赤热

我的爱
像江流
刀枪斩截不断
石土阻挡时
                就直冲飞跨

我爱你所爱的一切,诗
你恨的,我挥着锋芒的笔
                向它刺戳

我爱你,诗
深深的
像植物爱着阳光水分
像青年爱着伟人豪杰
更像是热恋中的情侣的那份

(四)
记得那天夜阑人静
诗,你这样对我把话说:
“跟了我,富贵将远离你而去
一辈子你可要挨苦受难”
我说:
“富贵不一定带着幸福来
苦难里头炼出好钢骨”

你又说:
“大地需要有人来爱护
时代的心跳你跟得上?”
我说:
“大地苦旱我化雨
气候闷热我引来清风
我,愿与时代共呼共吸”

诗,你再次把口开启:
“霸王的锁链你怕不怕?
红血会把你吓倒”
我说:
“锁链能捆绑住我的躯干
绑不了我的心
必要时,我会像大浪拍岸
把云天溅个鲜红”

只见彩霞满天金光亮在黑夜里
诗,你握紧我的双手
“好,我就骑着驴儿走着瞧”

(五)
为了自由,为了和平
诗,你行动起来了!
你无须桂冠,你闯进天宫
                向权威手里
                                抢夺被封锁的橄榄枝
地狱的恐怖你无畏惧
                鸣起战鼓你向魔鬼宣战!

在铁窗里
镣铐把你的自由枷锁了
诗,你沾了淌滴的热血
                在壁上画着
                                梅花朵朵

我肃静
在那峦峰峻岭上
撑天屹立的青松
是诗,你高大的身影
斑斑驳驳挨尽风霜
仍飒爽苍劲

(尾声)
一道闪电,一阵响雷
燎起冲天烈焰
诗啊,见你浴火蹁迁(足旁)化凤凰
展翅高飞你隐失冥冥之中
耳边仍响起你临去的声音
“没有死亡
没有新生
今天我走了
明朝我就踏遍全球角落
如果你心不变,志仍坚
在哪里都有我的影子”

诗啊,我的姑娘!
去吧,放心的去
你在天涯,你在海角
我会踏步追寻

(稿于1980年诗人节)

评审评语:
司文艺的缪斯原就是“女神”;诗,自然也可以“姑娘”来作为象征。
这是一种颇为特殊的艺术手法,写出诗所发挥的力量,带来崇高的价值。
文句优美,波澜壮阔的豪迈景物纷纷呈现眼前,产生无比感染力。

初识陈浩源的<搬家>

温任平专栏【澡雪精神谈诗】

要写细微的感觉、似有若无的感情很难。张爱玲的小说做得到,写诗的我们做得到吗?政治滥调,摆出正义之士的姿态诅咒这一边,支持另一方,这是宣传文学。Propaganda arts。
感情的瞬间变化,实在不容易处理。张爱玲曾写过一对陌生的男女,男女两人都有家庭,每天搭电车上班,生活刻板。两人虽然每日在车上碰面,却从未交谈。

某日车子突然电流中断,卡住不动,时空突然冻结,没前没后活在当下。这对男女,由于无聊,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话题从家庭的负担,到各自工作的刻扳,他们之间不再隔膜,谈得很投契,甚至忽然间有一种爱与被爱的感觉……霍地电流恢复供应,电车又可跑动了。这对男女刚刚伸出去的感情触须,不约而同龟缩回去,面对一点也不浪漫的现实,心里记罣的是迟了上班会怎样。时空一下子正常化,两人的思想比随之日常化。如果我们用诗去处理类似的题材,效果会怎样?

我留意的仍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最近读陈浩源的近作<搬家>:

“搬进去,原来的人搬出来/没见过面,却留下线索/窗帘一边旧,一边新/卧室墙角,半瓶花露水/斜倚,残香氤氲/墙上挂着,没撕完的月份牌/胭脂让时间凝固/旗袍是当时的标志/老虎窗边,几幅没带走的油画/学生的写生,却成为那个年代的写真/阳台旁边,一张完整的蜘蛛网/徒劳的编织,空花盆吸引不到/蝴蝶今夏飞返停驻/搬进去,搬不走/那个人的回忆 ”

搬家算不上是日常生活中的什么大事件,旧人搬走,新人搬进来。这些日常琐事里有诗性。搬走的人,人虽走了,却没有拿走所有的东西,包括一边新、一边旧的窗帘,没撕完的月份牌,老虎窗边(roof window,老虎窗是上海话)没带走的几幅油画,空花盆,蜘蛛网,除了这些视觉所及的物件,搬进来的人还嗅到花露水的残香,好一个色香味俱全的景象。

搬走的房客很可能是个画家,在屋子里教画。人走茶凉,留下来最完整的大概就只有蜘蛛网。蝴蝶在飞,是旧时的蝴蝶重返吗?也只能揣度。旧的房客走了,他没携走记忆,新的房客搬进来,却面对别人——他没见过的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碰面的人——留下的记忆残渣,这记忆残渣,可也有它的时空铭记啊。我喜欢琐细。琐细在艺术升华后可以变得细腻。生命最可贵的就是这些微妙与细腻的感受与感觉了。

2014年8月5日星期二

我的山水槟城



绘画/廖新华

杜忠全【散文】

算来正好是10年了,才终于开启文档来给这一系列文字写序,脑海浮现的,却是更早以前的一幕画面。
那时我正好在另一座岛的山巅,秋凉和冬寒都过去了,短命的春一溜眼就过度到夏,一个学年的课业忙碌也到底了。那是我大学生涯的最后一次暑假,经朋友的穿针引线,几个暑期打工族躲到高海拔的中央山脉某一山头。盛暑躲进深山,市尘离得很远,星空仿佛来得贴近了些,晴空万里的夜晚,抬头即见银河在头顶闪闪发亮了。那是我离家在外的第3个年头,从在自己的岛上自己的家日日看山和爬山,到直接住在台北的山岗上,到那一年的暑假因打暑期工而往更高海拔的中央山脉攀高。暑期漫漫,足以把大学生活里无日不有的课业压力都抛开了,权充个旅游景区的过客,以劳力换来神经紧绷之后的休歇。
在葱绿的夏日山头看山峦起伏,心底家乡山影却逐日清晰起来,于是乎,一日午后趁忙完了手头的工作,随手便抓了纸和笔,独自坐到庭院里,在蓝天底下也在碧绿的山间随意涂写了起来。说起来,那几乎是我在台期间,除了论述文字和课堂作业之外,极少数的感性书写了。
在那山写这山,在那岛写这岛,此前也不是不曾动过念头的,如穿梭在高楼林立的台北街头抬望灰扑扑的天空,总有一些什么在心底涌动,但回到山上回到繁忙的课业里,就再没“下文”
了。那会儿窝在深山,除了上午依嘱忙上一段,下午再做一些后续跟进的工作,剩下的就是整大段的悠闲时光了。那时一心想抽离生活的瞎忙碌,也没准备太多的消磨资源———更没有如今随时刷网的便利,看着想着,便直接付诸笔墨了。
涂涂写写之际,同一组工读的搭档嘉谦推开木篱笆走来,问说在干啥,我似乎只虚应一番,说没什么,涂涂写写而已……只是想家了,其实。
我总是无端地揣想,如那时整两个多月的暑假都“困守”山间,会否留下更多的文字给自己?在这之前,上写作课时写了散文和小说各一篇,期末交上给师琼瑜老师之后,因那是中文系不同组别所开的课,自己也傻呼呼地不晓得随后到人家的系办公室把老师批阅后发回的作业领回,如今却再也想不起,那时究竟写了什么样的文字了。可以确定的是,我依然从自己的岛出发,在那岛写这岛,借文字解乡愁。依然记得的是,完成之后的内心喜悦,仿佛把一种无形的情感化为有形的文字,再装订成作业式的小薄册,也让自己心满意足了。
然而,原打算整个暑假在山上避暑的盘算,随着一场强台风袭台,山上的景区山河变色,也就泡汤了。那一个或几个午后的闲清涂鸦,后来居然没随手丢弃,反倒随手塞入行李了一起回到台北的山头,之后又飘洋过海回到了自己的岛,成为自己留学时代的私密记忆,与几篇电脑数据化的留台文档一起存念了。
时移境转,到2003年的下半年,在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之后,永修来函邀约经营个人专栏,并且要求自设栏名和写作主题。几个念头在脑际盘旋之后,最终我回了个“山水卷”之名,心想就写岛上的山山水水吧。我的私下猜测,专栏邀约之发出,可能是我写了不少乔治市的土地与情感记忆相关的文章,因此认定我会写乔治市。但是,相对于已写下不少文字的乔治市,我更想经营自己对岛上山区的记忆。
想写槟岛的山,没有人知道的是,在这一阶段的写作之前,我写下的最后篇章,就是岛上的山水了。后来因打台风而中止的暑期工及可能的持续写作,在回到家乡并开始经营专栏方块之后,就在时间的另一个段落延续下来,或说是一尝夙愿也未尝不可。在离家赴台之前,我过的是日日登山,在山上度晨昏的日子。清晨时光踏着朝晖上山,也闻着鼻间的青草和泥土气息“回”
到再熟悉不过的清幽山间,一本书在手边,就在山上的不同角落听者流泻的山泉消磨一整个上午,待日头升高了,才沿着林荫山路又回到山下的家,摊开笔记本子,记下山上的所读所思及所见;山路日日都一样,但阴晴的光线不同,尤其心绪有别,见闻觉知也就不一样了。半个白日忙生活的事情之后,待日头偏斜的黄昏再踏上同样的山路,身边多了不少登山客,那是赶在天黑以前上山出汗做运动的岛民。晨间清寂的空山和入暮时分人影穿梭的山路,既是我眼所见笔所记的个人生活,也是不少岛民的生活节奏。除了旧城区与古迹建筑,这岛上一直都有着另一种生活节奏的。游子在外乡想念槟城,除了城区的踏步与古意盎然的战前旧建筑,更有着青绿的山光水影,否则何来山明水秀之夸赞呢?
写下这一系列文字,一来是绍续在夏日山头无端中断的文字乡思,更是将自己早前日日山行之时写在日记本的私密文本,转换另一种形式写成了发表文字。写了半年有余,随着有关版位的人事异动而中止———其实是换了个栏目和主题再延续,这一系列文字,也就成为电脑里的另一个文件夹,虚拟无形。但是,当年想家的人没做成的事,这算是对自己有所交待了,于是便一直搁着又搁着,以为就这样了。
近些年陆续结集了几本个人的槟城书写文集,有散篇写作也有原专栏再行整理的,心里老觉得还有一事。前几年以第二个专栏为主要内容结集成《老槟城路志铭:路名的故事》之后,更觉得也该对这一系列文字有所交待了。
将原“山水卷”结集成《山水槟城》,我不得有不同的考量。当初在书写这一系列文字时,脑海里其实是浮映着画面,再将画面堆砌成约摸800余字的小品的。此次出书,便邀请画家廖新华来将文字再行转切为画面。此外,上一次编辑《老槟城路志铭:路名的故事》时,为了集中呈现乔治市极具特色的中文路名文化,因而舍去了同一系列专栏的部分文章,这一次便以分辑的方式为它们找到了归属,同样也请画家为之作画。因此,《山水槟城》全书的文章,也就一概以图文并陈的方式来呈现了。文字写景,或色彩描情,这书让文字与画作展开了对话,但也不妨分开来看,两者都各自扮演了各自的角色,没有谁为谁搭配的问题。
我要说的其实是,画是画,不是插画;文是文,不是图说。这《山水槟城》,写的画的,是我也是画家眼里的槟岛山水呢。
至于附录的两篇“出土文字”,算是交待了“山水卷”这一系列文字或专栏的前缘,尤其是我槟城书写的最早篇章了。

(南洋文艺,5/8/2014)
《山水槟城》作者:杜忠全绘画:廖新华出版: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