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9日星期四

Bluebird



/张永修


Nissan Bluebird: 车名来由,出自比利时作家Maurice Maeterlinck 所著戏剧《青鸟》中带来希望的青鸟,象征该车型可替中小家庭带来无限的希望。
——资料来源:维基百科


我们乡下人叫老师为先生(xian sen),我们学生叫老师为“先”,“生”不是念轻声,而是无声,比如周先、黄先、林先、陈先。

周先粗粗壮壮,常年笑脸,不见生气,是我们的副校长,教过我科学。早上见到他,他会特意挡在我们前面,不得不跟他鞠躬道早安,他回应时头部动作很特别,先是将头颅伸出,抬头,再点头。林校长死后,他没获得晋升,多年之后也一直是副校长。他是林校长之外最资深的教员,比林校长年长,已婚,妻子是诊疗所的护士,育有一名男儿,住在蓄水池旁的公务员宿舍,离学校一箭之遥。凹字形的公务员宿舍中间有大片绿地操场,这是我们学校缺乏的。我们这些小瓜喜欢在那里嬉闹翻滚,或者骑脚车放风筝。宿舍区围着篱笆,入口处还有一片草地,傍晚常有大人踢足球,政府放映露天宣传片时也在那里。周先有个妹妹,后来也在木阁学校当教师,跟我们讲耶稣,把所谓的笨学生打得团团转。多年以后在一篇法庭通译员的专访看到她,阿门。

周先有个侄儿,每个学校放长假都来周先家住。大概年龄相近的缘故,很多五六年级同学找他玩,一天我走近他们圈子,听到他问:为什么小孩的蓝鸟是白的,大人的是黑的?听众好奇问为什么?我吓得转身走开。那年代Nissan 出产一款叫Bluebird 的车,乡下人就用福建话叫它 “蓝鸟车”,带有嘲笑的味道,但蓝鸟者,不是我们小孩应该说的粗口,也不该听闻其详。

一天到某同学家找同学玩,同学不在,他妈妈说有照片给我看,是她丈夫拍的黑白照,带我到房间,照片摊在地板上,都是裸男裸女,非常技巧的避开了脸部,一时无法让人知道被拍者是谁。然后,我看到白色的蓝鸟。此后我不敢再找我那同学。村里的人都说他妈是傻的。他父亲后来让一名临教怀孕,并纳为小妾。

1980年我考SPM 国文July Paper,口试那天遇到久别的人,我小学的副校长周先,他在考生堆中举手对我笑。

稿于17/9/2021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0/12/2021

偶像五行

/张永修

(一)

即使老肉斑驳痕影沧桑
还是有把勾刀飒爽过眼
即使烂渣使坏一次次伤心
他始终走失不了

就这样贴近浴室镜子

(二)

他选择安睡的地方
是酷日底下还是弯月之上
是他的自由

不是说自由吗?我有自由
(不)诉苦自贬(不)攀缘外墙



—— 二诗分别稿于13/9/2021,21/9/2021
《文艺春秋》,10/12/2021

https://www.sinchew.com.my/.../%e5%bc%a0%e6%b0%b8%e4%bf.../

2021年11月10日星期三

新邦食肆



/张永修

家乡是个弹丸小镇,因三叉路而得名新邦,处甲柔二州边境,通野新、东甲、亚沙汉和叻岭,沿路段建起的数十家商店,食肆、菜市和肉档,大概最有人气,民以食为天嘛。五十年前的食肆景象仍历历在目。

罗焕的包是出名好吃的,他就只卖大包菜包豆沙包那几种,即使跟我后来几十年吃过的包点比较,绝不输。后来他妻子卖起煮炒,我妈听闻邻居推荐,几次打包不同煮法的面食,在旁偷师学艺,回家开始煮起广东炒、福建炒和新加坡炒这些外色人的食物,味道不输罗焕嫂。之前我妈只会煮客家菜肴:面粄、大埔面、算盘子、酿豆腐、梅菜扣肉、盐焗鸡、卤鸭、卤猪脚。我妈有做吃的天分,观望邻居烹饪,步骤分量牢记于心,回家学做,少有失手,比如煮咖喱、调辣椒酱,制作海南滑鸡、包笋粄、酿米酒。我妈不做包,大概知道不是罗焕对手,想吃买便是。我特爱罗焕的大包,油亮多汁,馅料饱满够味。

民众会堂旁边的卡新摊档,卖咖喱饭和咖喱角、绿豆糕之类的马来糕点,只做早午市。学校放假我念独中的哥哥从麻坡回来,每个早餐都到卡新那里报到。他小学同学几个老友都聚在那里,霸了一桌,边吃边聊,不理顾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卡新的咖喱饭不太辣,微湿冒烟的白饭浇淡淡的马来咖喱,有烂熟的长豆或羊角豆,加半个水煮蛋。我吃的都是自备瓷碗外带的经济版。我哥哥比较海派,吃的大概还加了鸡腿或马鲛鱼。

虽然卡新也卖茶水,但没有三叉路边阿甘海南咖啡店的香浓。我妈总是提搪瓷大杯到阿甘咖啡店买kopi kosong kau,那无糖无奶的厚黑咖啡,回家再加热水和炼奶,就可以全家喝一个上午和下午。阿甘自制的咖吔非常香醇,碳烤的咖吔面包香脆,咬下去咖吔都溢出来,满足感让一个闷热下午轻松过去。

稻田旁的印度店,装潢不同于其他商店,墙上挂着很多阿拉伯字画和麦加圣城的相框,卖的是扁担饭和印度煎饼。我只爱roti telur ,去的时候带一盘一碗,盘装煎饼,碗盛混合咖喱。卖煎饼的不知什么名字,他是替代回去印度祖国的前人。他总是戏弄我这支那仔,说我拿了他们的盘碗,因为他们的盘碗后面有记号。 “你看看,盘碗后面是不是写着Made in China?”当时我还不会用马来话反驳,只能黑着脸,心想:难道你有Made in India的盘碗?他总回我以笑开的白牙。加蛋的煎饼都是现做现卖的,他耍杂技般来回丢掷油腻的面团,让面团韧度加强,然后扬起面团一角,往天花板划弧线,面团依势展开,越旋越大越薄,至直径有两手张开的宽度。他有意的在我面前卖弄特技,时不时跟我挤眉弄眼。拉好面皮,他切了几片洋葱,打散鸡蛋,加点酱油,铺在面皮中间,再将面皮往内折成四方形,放到平底锅上,频频在四边加上羊油,来回翻煎,香味四溢。我在炉火边等,他又问我:是不是Made in China 的盘碗?我就提醒他,我要混合咖喱,即豆浓汤参鱼咖喱。

近来看到一则有关家乡的新闻,说当局将置地标彰显其美食,以吸引前往亚沙汉金山旅游区的旅客驻足停留。看新闻照片,新邦街景数十年后也不见变化,听说多了一家干面包(roti kok)工厂。

五十年后,当年的主厨们大概都不做了。店铺还在吗?是他们的子嗣接手还是转让他人了?现在应该还有其他食肆冒起,还有所谓美食,不过,我怀念的,是当年他们食物的滋味。

13/8/2021 稿
10/11/2021 刊于星洲日报.星云

2021年10月18日星期一

莲蓬

/张永修

(中箭后的九个太阳回归
大太阳普照大地)


我非传说贵族之后
嶙嶙孤枝
无遮荫帐篷
尽失花容
遗世独立

用今生的泪滋养鲋鱼
干涸车辙
漾起一池
龟裂的波纹

——
9/5/2021初稿,22/9/2021定稿
《联合早报.文艺城》,16/10/2021

2021年9月16日星期四

木阁学校



/张永修

1953年我姐念小学一年级时,木阁学校已经存在。当时它是新邦木阁唯一的学校。

我老家墙上挂着当初学校的照片,像传统马来高脚木楼,大概是学校创立时拍的,当时我年轻的父亲等五人立成一排,他是五位学校董事之一。还有一张是六十年代初,石灰砖墙新校舍落成时拍的,照片里的人多了一些师生。九十年代搬家时,照片丢了。 我还记得我姐念小学一年级的故事。她与隔壁的梅英同龄同班,我姐考第一名。梅英的父亲问女儿的成绩,女儿说第三名,父亲赞她聪明,再问全班多少人,回答说三人,马上被刮了一巴掌。

我家乡新邦木阁人口少,入学木阁学校的孩子也少,学校规模今天来说是微型学校,实行复班制,两个年级同在一间课室上课,全校学生一百人左右,有时更少。教师加校长也就四五人。学生兼校工,上课前负责清理课室内外,包括沟渠和操场,六年级生还有专门管敲钟的。

学校就在我家对面店屋尽头右边斜坡,诊疗所隔壁,走路不必十分钟。每节课敲钟,全新邦都能听到。上午十点休息节时,我都不到食堂,因为我妈会准备好食物,亲自提到校园来,我就与同样有家人带食物来的同学,在课室旁坐在无水的沟渠边,对着花丛吃温热的饭菜。

学校也是我们傍晚休闲的好去处,家长常带着孩子到学校走动。羽球场前身是秋千架。在我大概三四岁时候,邻居环姐带我到学校玩,我见到表哥荡秋千,荡得好高,便跑过去,就被秋千撞上,飞到前排的木槿树篱中,晕了过去。幸好花树丛阻挡了冲击力道,不然后果严重。住在木槿树篱后面宿舍里的林校长第一时间给我施救,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在我身边。

我的小学纪律严明,晚上七点过后不能“过家”(即严禁出门),须在家自习,违者被同学举报,要被校长体罚,藤条粗细长短任选。当年很多教师也手持籐鞭,以暴打闻名。至今我还记得每一位教过我的小学教师。一个周姓英文老师,会把一名女同学打到围着她转,教书时不忘传教。另一位叫拉萨里的马来老师,打烂一名孩子的屁股,遭到投诉,之后不用籐鞭,改用不同的方式折磨不会作答的学生,包括立在桌子上,手举扫把棍。还有一位新来的教师,到来不久就与家长发生关系,后来怀孕,做了学生的后母。

我的校长,全新邦的人都尊他为林先生。年轻,英俊,声音好听,并且是我华文课多年的导师。我上小学之前,跟家里和邻居都讲客家话,华语是上小学后才学的,却说得比父亲还好,这多少是因为校长的鼓励。校长名景寿,但命不长,活到三十三岁,自杀身亡,当时我念五年级,哭得很伤心。那时已步入七十年代。



稿于25/5/2021

星洲日报,17/9/2021

https://www.sinchew.com.my/.../%e5%bc%a0%e6%b0%b8%e4%bf.../

2021年8月23日星期一

感怀李锦宗



张永修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星洲日报》每年元旦日出版的新年元旦特辑,都有一篇文坛动态的全年回顾,这一惯例持续了好多年,在1975年与新加坡《星洲日报》分家之前,多由观止(方修)执笔。后来《星洲日报》有了马来西亚版的副刊,就改由<文艺春秋>主编甄供执笔,至甄供1989年离职,前后约13年。这期间,其他报纸也纷纷仿效,其中《马来亚通报》、《中国报》、《亚洲华文作家杂志》、《南洋商报》等刊物,先后都邀约李锦宗为各自的机构整理马华文坛的年度回顾。同一段时期,李锦宗也为《斗士月刊》、《星槟日报》、《新明日报》整理马华文坛的新书出版与作家介绍。

李锦宗的马华文坛回顾,主要是按文艺书籍(分散文、小说、诗歌、论文、别集、合集、少儿文学、其他)、文艺刊物、文艺副刊、文艺创作比赛、文学出版基金、文学讲座、文学组织、文艺争论等项目,巨细靡遗的加以梳理。他总是小心谨慎的,“尽量以客观的立场,进行全面的记录,力求完整齐全”(《80年代的马华文坛》,页258)。他不置喙人事是非,采取不褒不贬的客观态度细细整理。这是他做整理工作的特点。

李锦宗除了用本名发表文章,也有其他笔名如黄梅雨、嘉应子、林洋、林湘、巴依等。他多年来著作颇丰,先后出版了《马华文学纵谈》、《80年代的马华文坛》、《陨落的文星》、《新马文坛步步追踪》、《马华文坛作家与著作》等书。

我第一次登门拜访李锦宗,应该是1993年。那年,《星洲日报》举办第二届花踪文学奖颁奖礼,计划在颁奖礼设立一个“向前辈作家致敬”的环节,表扬老作家,邀请60岁或以上的前辈出席颁奖礼,上台接受献花。不过,如何找出尚还健在的前辈作家呢?要怎样才能避免挂一漏万?工委会最终议决咨询居住在报馆总社附近的马华史料家李锦宗。因此,作为颁奖礼的总务,我即刻联络李锦宗,并获得他爽快的答应。次日,我与当届的颁奖礼主持人林春美专程造访,以为需要至少费三几个夜晚才能整理出名单来。谁知与李锦宗见面时,他笑吟吟的请我们在堆高书报的客厅里喝茶,并交给我们一叠A4纸手抄稿。原来他已经将有关前辈作家名字与联络方式,漏夜整理出来了。此举让我们惊讶其效率,并对他的积极和热忱感动万分。

1994年我转到《南洋商报》上班,并于当年在<南洋文艺> 推出一个持续好几个月的专题系列 “字辈倒数”,轮流点评和推介马华各字辈的作家。“3、2、1字辈”的作家专辑,即请李锦宗负责点评。他有感于前辈作家的逐渐凋零,写的文章题为<那些曾经发亮的文星越来越稀疏>(1995年3月17日)。那篇文章,以“黄梅雨”的笔名发表。

1999年,我趁马华文学发韧80年的时刻,推出【80年马华文学】特辑,评价马华文学八十年来的发展。十年后的2009年,我又在【马华文学90年】特辑里,邀约作家谈论近十年马华文学的转变。也基于2000年以后,各报已经停止刊登马华文坛年度回顾,我建议锦宗在这特辑里填补这一空缺。后来李锦宗就写了<近十年来的马华文学书籍>(2009年10月6日)和<近十年来永别马华文坛的作家>(2009年10月27日)。这些宝贵的资料,后来结集在《马华文坛作家与著作》(怡保观音堂法雨出版小组,2017)。

在我的编辑生涯里,李锦宗在我手上写过好几个阶段的专栏,包括<五彩>专栏版写“文星陨落”(1992年至1993年)、<星云>版写“文坛钩沉”(1993年至1994年)、<商余>版写“文海波澜”(2006年至2007)。这期间,遇到作家离世,李锦宗经常第一时间帮我整理出相关作家的生平简介,或写些回忆文章。常年梳理作家成果、老衰、疾苦、亡轶的资讯,大概让李锦宗了悟人生。晚年李锦宗患癌,2017年去世死后捐献大体作为医疗用途,其藏书及资料成果捐赠大学图书馆,让后人方便引用,遗爱人间,让人感怀。

稿于23/7/2021

(文艺春秋,24/8/2021)

2021年8月19日星期四

断枝

/张永修

有时断枝有其必要
虽然枝头还结花串或未成熟的果子
有时不必再等待攀墙的风哓哓以对

有时断枝后龙盘虎踞
有时招摇街市调不对心情
决绝会腾出孤立的宽广

有时难免被利刺袭击
伤口结痂记录那年失血事件
再过一阵子新芽冒出或者还有花苞

(文艺春秋,13/8/2021)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528145.html?fbclid=IwAR1HXkD2wqdXcgtPNJKAh8jMqE2IPshPAdbgsgLvZSHHAwOozmxk-jlFu_o

2021年7月15日星期四

一个文学编辑的叮咛



【楓林文叢主編問答錄】

2019年至今,由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赞助的枫林文丛共出版了15本马华文学著作。本期【文艺春秋】特请资深文学编辑张永修介绍枫林文丛的缘起及丛书方向,并在非太平盛世的当下,给马华文坛提一份——文学刊物备忘录。

问:星洲日报文艺春秋主编 梁靖芬
答:枫林文丛主编 张永修

1.請談談您與楓林文叢的緣份。

我与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创办人陈美枫认识多年,他是我负责<南洋商报.商余>版时的专栏作者。他的旅游特稿,比如南极探险、走茶马古道等,因地点特别而令人印象深刻。他偶尔会到报馆找我聊天或一起聚餐。一天他到报馆找我,发现我已退休,便打电话约我见面。 早些年,他在<商余>版看到一位老作家李牛才提到想出书却苦无经费,而激发他想协助作家出书,为马华文坛做些贡献。他要出版文学丛书的念头存在已久,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主编人选,问我是否有兴趣帮忙,我觉得这工作很有意义,便答应下来。

2.作為楓林文叢主編,您給楓林文叢叢書定下的出版方向是什麼?

陈美枫的原意,是资助老作家出书,费用全免。因此,我以达退休年龄的作家,以及创作多年都还没出版过单行本的写作人为考虑对象。我先是按东、西马不同区域列出作家名单,再逐步筛选与联络。当然,我希望枫林丛书不止是为马华文坛增添几个书目而已,而是有一定的代表意义,作者有一定的价值,作品也有一定的素质。

3.從2019年溫祥英先生的《有情人》開始,楓林文叢目前已出版的作品有哪些?

枫林文丛原本计划两年出版12本,后来增添到15本。列表如下:

作者/ 书名/ 文体/ 出版年月

1 温祥英 《有情人》 小说, 2019年12月
2 艾文 《鱼之象征》 诗, 2020年1月
3 锺可斯 《众生的禅》 诗, 2020年2月
4 方昂 《面具与面具》 诗、散文合集, 2020年3月
5 陈蝶 《天色将暮君何往》 散文, 2020年6月
6 张景云 《反刍烟云》 散文, 2020年7月
7 陈川兴 《泪纹与刀痕》 诗, 2020年8月
8 飘贝零 《鬓边的那朵梅花》 诗, 2020年9月
9 唐林 《八丁燕带及其他》 诗, 2020年10月
10 贺世平 《斗法》 剧本, 2020年11月
11 雷似痴 《月迷津渡》 诗, 2021年1月
12 黄晶然 《我来点破》 散文, 2021年3月
13 梅淑贞 《前朝今朝》 诗、散文合集, 2021年4月
14 双紫 《曲笔写真》 散文, 2021年5月
15 梁园 《山林无战事》 小说, 2021年6月

以上作家中,50岁以上的有2人,60岁以上的有4人,70岁以上的有5人,80岁以上的有3人(不包括1939年出生的梁园)。最年长的作者是1936年出生的唐林(85岁),最年轻的是1966年生的贺世平(55岁)。 其中,锺可斯、飘贝零和贺世平三人的书,是他们第一本个人单行本。

4.目前可曾遇到怎麼樣的編輯與出版困難?

丛书的构思与筹备,在全球瘟疫爆发之前已开始。然而,正式的出版与具体的编辑工作,却是在疫情笼罩之中行进。

在联络作家之前,我以为得到出版机会的作家一定会感到高兴,因为获得枫林文丛资助的作者,是不须承担任何费用的。不仅如此,作者还可以自己决定书的印刷量,书出版后,只要将印刷总数的10%交予出版人,其余书籍,包括其后卖书所得,皆归作者所有。不过这条件对一些作家而言显然并不特别具吸引力。有一位作家,我获得他的邮址之后多次发出电邮联络,后来也以电话短信联系,却完全得不到回覆。即使联络上他的孩子,请其子协助跟进,也始终不得要领,这让我感到十分不解。至于陈美枫最初想资助的李牛才,我也辗转通过朋友联络他的家人,并且在探听到他的住址之后写过信去,说明赞助出版的意愿,不过非常可惜,同样没得到任何回应,因此无法帮他完成出书的夙愿。

此外,由于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不是一般的出版社,它不卖书,也不做发行工作,所以发行得由作者自行处理。因此,也有作家因为如此,而婉拒出版建议的。也有另一些作家,因为得到其他会馆的出版基金赞助,或者表明自己有很多出版便利,而选择把机会转让他人的。以上因素,让我无法全按当初拟出的作家名单落实我的构想。

在具体的操作方面,从第一本书的出版算起,我们在12个月内出版了10本书——扣除掉因落实行管令,导致印刷厂无法运作,稿件往来和书籍运输受阻的两个月,可以说,平均一个月出一本书。后来,因为碰上一些作者严重拖稿,致使编辑工作延误,又或者必须临时安排其他作者的著作补上,才出现了出版时间拖延的情况。这是编辑过程中最“编”长莫及的一件事。

除去严重拖稿之书不说,在瘟疫蔓延之时,完成一本书的编辑工作,基本上大概需要半年的时间。编辑飘贝零《鬓边的那朵梅花》及梁园《山林无战事》二书,情况比较特别。由于当事人无法提供稿件,而需要他人协助找出散佚的文章,及做筛选工作,确认刊期次序等,情况较为复杂,更为耗时。一些复印来的文稿,有的字迹模糊不清,有的则因早年杂志扫描工作不尽理想之故,常有边旁被遮盖或被遗漏的情况,导致重新打字时出现诸多缺漏。这种需要靠编辑经验来进行的猜谜补字的工作,是外人难以想象的。能顺利如期出版上述两本非常有意义的书,我要感谢张景云、黄学海、蔡长璜、冰谷和贺淑芳的积极协助与配合。

由于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没有自己的编辑部,所有的作业,包括打字、排版、封面设计,印刷、运输等,都是外包,因此所有的沟通、协调等事,都只能靠电话、电邮、简讯联络,非常繁琐。所幸各方面的负责人都给予了完好配合,使枫林文丛能顺利出版,我衷心感激。

5.作品的“文學【史】意義”與“美學意義”,您較看重哪一項?

每个作者,资质不同,各有长短。文学杂志可以耍性格,突显编者喜好,可强调其美学主张。报刊文学编者若如此,就会被人投诉。报刊文学版的读者比较杂,因此编者需要照顾不同背景的读者,需要普及,同时容纳精致的文学。 文艺副刊、文学杂志的编辑,和文学选集的编辑,所扮演的角色不同。前者选稿是呈现当下的现象,“史”的意义还未显现。后者则更有可能对过往的文学进行回顾与审视,而让“史”突显其意义。

6.按您觀察,近年來的馬華文學創作風氣有什麼轉變?

近年来经济不景,报馆为了缩减开销,会缩版以减少纸张用量,受影响的通常是那些比较不那么重要或不怎么受重视的版位。副刊文学版通常首当其冲,后果是缩小版位、减刊期、或被停刊。 报刊的写作园地减少,杂志不能定期出刊等因素,造成写作人向其他管道寻找出路。目前网络世界蓬勃发展,提供了作者在网络写作的平台。网络上的征文比赛、作品评论和读书报告等活动也相当活跃,对提高作者写作水平与鉴赏能力,或能起一定的作用。

7.作為文學編輯,最令你擔憂的是什麼?

文学被管制。

8.能否分享一件你印象最深的文學編輯往事?

2001年4月,我在<南洋文艺> 推出 “出土作家”系列4。“出土作家”这一系列的推出,主要是挖掘被时间埋没了的前辈作家优秀的作品,让后来的读者有机会重新阅读,重新评价。这个系列之前作了三辑,出土作家包括:张尘因、铁抗、方天。第四辑是杨际光。当时邀请到杨际光的老朋友:人在美国休斯敦的诗人白垚、香港岭南大学教授刘绍铭、前马来(西)亚电台主持人黄兼博,以及文学评论家温任平来评说杨际光及其作品。这特辑也同时刊登了杨际光的新作。特辑第一期见报后,当年《南洋商报》的总编辑责问我为什么选杨际光?“难道其他作家都死光了?” 杨际光特辑做了3期,此后“出土作家”系列寿终正寝。类似干扰的情况,也发生在不同总编辑的时代,三几年发生一次是常态。

9.對目前仍在出刊的馬華文學刊物與創作園地,您有什麼期許與叮嚀?

文学杂志需要定期出版,每两个月出一期较理想,半年一期有点不得已,一年一刊就久了些。杂志要定期持续出版,才能发挥它的影响力。常脱期或不定期出版,会让读者和作者在等待期间失去热情。 文学杂志编者,可以带动作者开发文学模式,或激进或开放,或专门或自由,都好。 报刊编者或可做些变化。读者除了要看好文章,偶尔也想看编辑变魔术,让人眼睛一亮,让心灵享乐。 期望文坛产生多几个痖弦和高信疆,百花齐放,众声喧哗才会热闹。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6/7/2021)

2021年7月7日星期三

自由精神、性別壓抑的本土視域

梁园全家福(照片提供:黄蓉)

梁園《山林无战事》序:自由精神、性別壓抑的本土視域

/贺淑芳

馬華文學應該再無其他人像梁園那樣,大量地撰寫馬來人與跨族的小說,以本書就佔了篇幅一半以上。餘下篇章多為馬華文學熟悉的族群主題,但也有超出族群框架,從情慾、記憶與死亡書寫存在的問題。但真正貫穿梁園多篇小說的顯目特質,還是他那想要挑戰生命邊界的意志;這種生命慾望表現在他筆下那些充滿奇思妙想、傻勁十足又天真執著的主人公,透過他們那幾如唐吉軻德式的、瘋子般不顧一切,屢敗屢戰的毅力,也映現出圍困個體的系統中的僵固與壓抑,由此賦予小說大膽的視角與不凡角度。

然而,梁園似乎並不同樣慷慨地將這樣生命力也賦予女性角色,尤其是華裔女性。一九六O年代的現代主義男作家,再怎麼實驗、討伐邊界,惟獨對於女性,卻始終保守,或許是他沒有察覺到自己意識裡的暗區——為了讓男性的自我ego維持在安全區域裡舒適與感受良好,他或許不曉得要怎麼對待內在自我,那模糊不清的「半個陌生人」——因而在下筆時,他還是讓女人去扮演襯托男人生命意識的次要他者,尤其在寫華裔女性的時候。

馬華文學此前並無範例,如何正視女人亦為生命的主體,這對於大部分男作家是陌生的,他們會將之視為陌異。也許梁園對於書寫「女性」問題,已經比其他人嘗試了更多自我挑戰的開拓。也許梁園確實有意識到他應該要揭除那些早年制約他想像、理解女性的邊界,否則我們不會讀到像<星光悄然><新的一代>裡馬來女詩人亞尼斯這個角色。

但不知道為什麼,梁園較為樂意把馬來女性寫得勇敢、反抗、出逃(當然對於女性意識的書寫,並不見得僅能滿足於簡單的判斷),而寫華裔「女角色」卻神秘不可理解,不是癡情糾纏,就是愚妻良母(如<太太是自己的好>),尤其他那些約會戀情小說(編選時已拜讀過,決定淘汰不收)。不知道這該歸為現代文學(譬如自民國新感覺派如穆時英等現代摩登小說以降)的影響,抑或是出於政治族裔他疏我近的區別意識,以至於他下筆如此二分?抑或他覺得,馬來女性處境比較惡劣,所以需要反抗,而華裔社群裡,他自認為華裔女性都有華裔男人保護,所以就應該把女人寫得嬌羞安分?

誠然梁園他多篇小說的本土視角,即使擺在今日,讀來也會佩服他觀點前瞻。譬如在一系列<太陽照在霹靂河上>、<星光悄然>、<月亮在我們腳下>、<新的一代>,他簡直是以小說來討論英殖民史留予馬來民族的創傷(小說還點出這正是馬來民族主義的肇源),族群偏見,婦女問題乃至到不無誇張地、幾乎是化悲為笑地,想像未來新一代的可能性。這些小說體現出梁園的本土視域觀點,即馬華文學必須面向在地,才可能寫出自己的主體性。比起那些與在地現實脫節的現實主義者,梁園更能面對自己的社群,提出馬來西亞社會結構的核心問題。他在<馬華作家沒有夢>裡批評,大部分馬華文學作品,雖自視為寫實派,卻與當前脫節,「沒有人敢談未來的社會結構變化」。在一篇<文學歸屬問題>(《當代文藝》)他將馬華文學、香港文學、台灣文學並列為脫離中國文學母體,因應地方情境發展出獨特視角的華文文學。而且,就「像英法文學一樣」,這些各個不同區域的「方塊字寫成的文學作品」,也應該有自由去發展、創造出自身獨特個性的藝術風格。

一九五七年代馬來亞獨立後,梁園與同代作家群,包括冰谷、憂草、遊牧、慧適、何乃建等人,可說是繼白垚、黃崖推動現代主義以後,在馬華文學第一批出生於在地,接受本土教育、成長,創作的作家群體。跟一般文壇以為現代主義對現實疏離的固定成見不一樣,梁園的小說不乏本土觀察的細緻描寫。比如梁園其中一篇小說<趕集>,寫一個年老商販,沿河撐舢舨找市集。熟悉的河流變了,老人划船時,除了得跟駕駛電機船的商販競爭之外,還得留意那些從森林砍伐下來,在河上漂浮的大木桐,如果一不小心撞上就會有翻船沈沒之險。像這類對許多角落生活景況的入微觀察,多處細節描敘得栩栩如生。

梁園不僅只是注意表面細節而已,他還直搗政治困境的核心——馬來民族的創傷與體制的資源問題。馬來西亞雖然沒有像塞萬提斯筆下的騎士貴族這等階層,但仍然有高高在上的尊貴階層——在梁園筆下,他們是政客家族、地位特殊的阿拉伯裔乃至到貴族與宗教師等等,在華社還有一票逐求銜封的華商政客之流。縱使彼時仍未有新經濟政策,梁園的小說已經點出,是這些階層而非僅種族在操縱資源,因為資源施捨的過程裡,旨意總是經由權勢者來操縱與詮釋。在梁園的小說裡,有時候這些得勢者也會栽跟斗,被他們的妻子、情婦或甘榜居民、工人所捉弄與對付,譬如<驚覺>篇與<羊>篇裡的馬來地主。在<羊>的故事,他寫出一個差一點就很接近女性唐吉軻德般的人物,一個女主人公,一個馬來婦女,她有一頭羊,某日給馬來地主撞死了。雖然對方後來想付錢賠償,但她堅持自己的羊是不可能被替換的,不只拒絕了對方的賠償金,也拒絕對方隨便找來的另一些羊。

梁園對馬來民族主體焦慮的尖銳觀察,也流露在<都市的攻擊>裡。馬來民族在經歷殖民後餘留的創傷並不簡單隨著獨立就消失。面對都市現代化,就像面對「一頭怪獸、一頭巨鯨」一樣,小說裡一位有阿拉伯裔的社會學權威學者將之喻為「都市的攻擊」,說除非有經過足夠長時期的訓練,否則長居鄉下者一旦移居到城市,勢必會承受不了都市對心靈的衝擊。小說藉由三兄弟的故事來敘說馬來人在移居城市後,他們在金錢、事業與心靈上遭受的挫敗:一個公務員因物慾而竟忍不住貪污;一個馬來報社的記者受到身邊周遭的影響,也像別人一樣去買了股票,不知不覺欠了一筆債;他們年輕的弟弟雖然教育水平較高,不但持有聯邦文憑,而且還才華洋溢,卻也不免被城市的物質與趣味生活所迷惑,經常徘徊於夜總會,發現自己難再保持原來樸素的馬來人特質: 「到來這裡,我不戴宋谷、不穿巴迪,我以穿西裝才使自己安心在街上走。時髦的利箭射來,我抵擋不住。......」這故事裡還隱伏著性的焦慮,「自從他認識了一個馬來女郎,用錢就像水一般。」某天這位馬來女郎被其他人拉上旅店住一夜,他就跟別人打起來。

這些情節,會顯得像是邵氏馬來電影的劇情嗎?那種由馬來影星P 南利主演的六十年代吉隆坡故事? 抑或梁園其實也攝入了當時馬來人面對現代化的焦慮聲音?我們應該怎麼對待這故事裡的視角?梁園的小說可能也排除了,馬來人在傳統與現代認同之間更流動的可能性。一方面,小說城鄉對立的二元視角,對城市的時髦習性非常不讚許。但另一方面,當時的文化話語,對於馬來人主體的變動感受到更大的焦慮與關切。借貸分期付款,購買電器、汽車等等,這些消費模式在六零年代就已經滲透馬來人的生活。城市與物質的符號流動本身,那種誘惑宛如小說末尾閃現的廣告字眼:「你可以享受最大的樂趣那麼,請買.....」所有物事皆可購買,只要「買」,透過符號交換就可迅速佔據、累積財產。資本主義深刻地改變了人與物、自我與他者想像彼此的關係。或許,這也是梁園這些頗具現代主義意味的小說中,想要面對的慾望暗區吧!

為著抵禦這使人變得虛偽、物化的羅網,梁園的小說分外熱衷去刻寫那些堅持真摯理想的主人公。他們會為著各種無用的事物,傾注孩子般天真的熱情與堅持。<鳥語花香>裡的年輕作家,幾乎是梁園個人的自我寫照。主人公從公園椅子上撿到一份過去被自己批評到一文不值的文學刊物,重讀之後卻有不同的發現,意外地發現到這份刊物有不隨波逐流的獨特文學觀,為他帶來奇異的寧靜。

<活火山>以悲壯但又充滿戲謔的口吻,寫一個研究活火山學的法國教授,終其一生平靜無聊,直到他獲邀到加勒比海活火山島上,才終於在當地的暴政變動裡經歷震撼、貫徹使命,終至慨然就死於火山口。<瘋子>寫一個遭人輕蔑的馬來青年,妄想在沼澤地上栽種,徒手疏通水道,被人譏笑是瘋子;沒想到他成功在沼澤上種出稻米之後,竟引來全村人對他的排斥與恐懼。

像這樣書寫游離於邊緣的故事,還有很多,比如混跡黑道的<打虎英雄>,名曰英雄,實則為遭到排擠的弱勢底層。<走私>讀後也會讓人猛然想起,一九六O年、七O年代,華文報常刊的華人因窮困而走水貨、跳樓自殺的新聞,經濟政策實施之初,這獨立建國現代化的系統,對弱勢者的淘汰相當無情,不分種族,只是現在這激烈的過程已經被大部分人遺忘了。還有<山林無戰事>裡的「假山番」,戰事已結束,但戰爭帶來的心靈創傷卻不曾痊愈,士兵依舊活在歷史潰瘍的夢魘裡,彷彿活在跟別人不同的異質時空。至於其他活得輕鬆正常的人,跟他比較,竟像根本不記得歷史了一樣。

在一系列反思族裔關係過去、當下與未來可能性的小說當中,<新的一代>和<阿敏娜>可說是最鮮明的標誌。<新的一代>是<太陽照在霹靂河上>系列的最後一篇。故事始於一群馬來年輕人,貴族與文化份子之間爭論不休的對話。馬來女詩人亞尼斯和華裔男人陳志忠在這四篇小說裡逐漸拉近距離,成為情侶。在<新的一代>,亞尼斯與她的華裔男朋友陳志忠決定一起私奔,因為亞尼斯不願意陳志忠為了跟她結婚而皈依回教。兩人不顧一切地逃到森林邊緣蓋屋子,躲避宗教局的逮捕。他們不但打算生下孩子,還打算給孩子全盤的自由,讓孩子自己決定未來要成為什麼身分、種族、語言。梁園在寫這故事的時候,他那帶點瘋狂的創見,確實很不一般。<新的一代>漫溢著逃逸於政治框架之外的活力。在梁園大膽的設想裡,未來的後代,將會像這對叛逆自由的父母那樣,想說哪種語言就說哪種語言,他們將獲得全盤的自由去選擇自己的身分。

然而,即使可以逸出政治偏狹的框架,梁園似乎依舊解不開保守的男性想像。「我也想要為你生孩子」亞尼斯說。對女性讀者來說,讀到這樣的句子,簡直是莫名其妙。難道亞尼斯不是也在為著自己的意願來當母親嗎?當亞尼斯與丈夫兩人在共同生活的時候,亞尼斯有時說華語,而華裔丈夫會說馬來語。也因此,就政治而言,他們兩人地位平等,誰也沒有把誰收編。梁園為他們編織了這樣的未來,他們的下一代將逸離國族定義的框架,沒有報生紙、身分證,也就沒有國籍的保障,然而,有國籍就意味會繼續受到國家憲法的定義所轄管。由於在他們背後仍然有國家機器宗教局與警察在追捕,只有繼續逃亡,才有可能讓兩人擁有平等相待的關係。然而,縱使想像了這樣一個從國家體制逃逸的安那其,梁園筆下的男性視角,真的有讓亞尼斯獨立嗎?

小說文筆經常不知不覺按循直男視角來描寫亞尼斯,那種表面上對女體的慾望——有時候讀到頭皮發麻,不禁懷疑,是否這種小說模式,其實始於他們對女人獨立的恐懼,因而有意抑制、掩飾以此來轉移?事實上,閱讀大部分的現代主義作家,不難發現他們其實根本不會寫女人。女人的個性被消音,內在的視角失蹤,不管是憤怒或對世界的觀點都沒看到,大部分時候都被男人腦袋裡想像的美人魚體態或癡情溫婉的刻板辭藻鋪飾灑蓋。梁園描敘亞尼斯的方式,也跟他在其他篇中的馬來、暹羅女角色一樣,讀起來就像是過往英殖民高官寫半島回憶錄的那種舞文弄墨,一廂情願地把馬來女人寫成純樸、憨態、袒露乳房充滿誘惑的熱情天真女體,彷彿這樣寫,就能表現出他們是多麼慷慨大度地熱愛南洋。詫異的是,這種白人男性書寫南洋女體的方式,也常顯見於五O、六O乃至到七O年代《蕉風》刊登的馬華現代文學作品裡。

小說<月亮在我們腳下>,表明了婦女權利為其主題;當亞尼斯面對文壇上的攻擊,想跟她自小認識的夥伴訴說時,他們卻不想聽她說話,只是忙著彼此爭吵。不知道為什麼,不但妄自尊大的馬來精英與貴族不會聆聽亞尼斯,就連小說敘述者也沒有聆聽亞尼斯,或者他其實是不曉得可以讓她說什麼。我們因此讀不到亞尼斯應該會有的獨特想法,小說也沒讓女詩人有表達詩性與感受的空間;只到了末端才终于聽到她無奈的感嘆。但讀罷後,實在不明白,為何我必須先得閱讀這一大灘毫無創意、又陳腔濫調悶出耳油的爛渣語言?如此這般「忠於現實」地搬運到小說裡,到底有何必要?

小說中彷彿把一個有獨特想法的女性,硬扯進小說裡使她啞口無言,彷彿這才是這篇小說古怪題目暗示的潛在驅因:梁園其實還沒做好準備去寫這個題材,他沒有做好準備讓文學沐浴在月光之下,那在許多文化脈絡裡有女性象徵意義的月亮光輝裡。

在<阿敏娜>這篇小說裡,男主角感受到阿敏娜軀體散發的誘惑力,可是礙於族群疆界,他拒絕了,回家寫作。當天晚上卻「靈感來潮,筆不停」。越是壓抑,越能轉化成澎湃的創造力;這彷彿長久以來已經成為男性在文學裡表現自我創造力的定律。女性主義自然不是叫人吃齋禁慾;更不是要禁止任何人去寫肉體慾望帶來的感受。小說其實也把阿敏娜寫得非常直率果斷,那天晚上她在外面敲門呼喊,聽到男主角回應時,她就「老實不客氣,爬上了窗門,跳了進來。然後,她迅速關上窗門,把燈火熄了」她拒絕聽父母之命的婚姻,採取行動出逃,毫不猶疑。

然而,敘述者彷彿是為了使自己可以「介入」故事情節,因而一廂情願地安排,女性的情愫牽縛在自己身上,似乎不這麼寫,敘事者「我」就無法成為故事的一份子:然而女性的出逃,何須依附於他人/跨族戀情?即或他是引發她愛情想像的觸媒。她或許渴望愛情,這份愛情使她感受自己的慾望,使主體自我的意識覺醒,使她去跨出禁忌。可是這些慾望帶來的嶄新感受比起那些男人的慾望還更加重要。

出生於一九三九年的梁園,在他成長的歲月裡,或許很少機會可以接觸女性,也無法認識女性。女性因著社會話語與外界對她的期許,變得不可認識,很輕易就在日常話語、新聞、電影等媒介縷織的敘事裡,被神秘化、他者化成慈母、惡母、蕩女或者純潔女子等刻板角色。人們普遍對女人的他者化,難道不也如同對異鄉人的他者化與偏見投射那樣頻密地發生嗎?

直到一九六O、七O年代,馬華文學現代主義隊伍幾乎一直是女性作者缺席的局面。即使往昔彼時女性意識缺乏討論,這不代表此刻重讀舊作的讀者就該對此網開一面,或「尊重」當時語境而遷就不提。文學對後世的影響與啟迪,在於它只要掀開重讀,就會點燃我們在當下的意識。使我們看見在場域話語遞變的過程中,那些長期遭到遮蔽的多個真相——被遮蔽的何止是美援文化等等剿共意識,長期以來視而不見的還有性別權利不對等的事實。何以現代文學小說裡有這麼大量異化女性形象的書寫?而且這要持續到什麼時候?討論這話題時,又如何可能疏通其中防衛與交流障礙,好讓兩性之間的對話與交流變得可能?

或許,梁園本身就像<雕像>篇裡的那位工匠一樣,為著他無法和女人有深入的關係,他另外轉移去雕塑。我們感覺到他想彌補什麼,那個終生不曾戀愛過,也從來不曾有過性的年老男人。某一年,意識到死亡將即,他忽然想找個女人,起初是為了結婚生子,後來卻發現對女人的愛,可以不用奠基在為他生兒育女的義務,也可以不拘守於傳統婚姻來要求盡責的男女關係。然而由於他沒有辦法在肉體的意義上去跟女人發生關係,再加上一個抱養的孩子之死帶來的打擊,竟使他轉向一心一意的雕塑工作。

他长时间工作,複刻细凿,把傷痛昇華;但仿佛有两种矛盾的意图在此拉锯。他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亞仁嫂的,相對於女人的身體可以生育、可以創造生命,男性必須從手藝再來另行創造。主人公決定為亞仁嫂造一具沒有絲毫扭曲、非常逼真的完美雕像;小說很曖昧,彷彿這纯粹是為了給她一份禮物,彷彿他也意識到,比較起傳統觀念中男人應該餘留子嗣給女人,不如還是通過象徵,把生命還給女人;一個經由他餘生的時間與手工,要观 者正视女人生命的雕像。這對梁園也許是一個稍微陌生的開始,但他確實由衷反思了傳統體制帶給女性以及兩性關係的負擔。與此同時,與其說這是禮物,毋寧說這過程更接近於看見男性自身心靈的陰性自我,那個女性的我。

梁園對女性激情的想像,經常是男人被女人關愛的想像。<太太是自己的好>,讚賞了所謂的好太太,原來是可以無限容忍毫無底線那樣,去接受丈夫的精神虐待與疏忽。這樣的「癡情」可以跟梁園筆下他賦予男性的唐吉軻德式熱情相提並論嗎?或許小說本來意在反語。或許梁園只是想要嘲諷,即使像唐吉軻德那種對於無用事物的熱情,到得什麼地步與狀況,終於也會失去意義的吧!然而整篇小說讀完,對於他那拿來當作是笑話題材的淺薄口吻,真是驚愕,真的是難以接受。我其實不想收這篇小說,倘若這篇也翻譯成馬來文,說不定可以下個註腳,獻給婦女部部長作為她小叮噹俱樂部的指定奇文吧!然而某個時候,忽而轉念,小說又對我反折露出它隱蔽的另一面:小說裡的小家庭或許轉喻他那風暴般的內在心靈。當他裡頭的那一半丈夫在自我摧殘、自我遺棄時,那個內在女性卻成了他的自愛泉源,使他免於全盤自我摧毀。梁園或許已經看見這個內在的anima。他意識到每個男人裡頭都有女人,那個可以自我支撐的女人就在他裡面。他書寫的每一個女性角色,都對我們曝露出他的陰性內在,那個他時而抗拒、時而貶抑、時而召喚,一直在書寫中度越、旅行、想要抵達的,好愛護之、滋養之、正視之的內在另一半。

2021年6月25日星期五

梁园小说<阿敏娜>试读

梁园夫妇、雨川、慧适夫妇(照片提供/朱思铮)

“仄黄,你还没睡觉吗?”

窗外传来一阵急速的人声。我猜是阿敏娜,只好不理睬。现在是十一点钟了,甘榜里的人们都已睡觉,在这时候,跟女子谈天是违反当地习俗的,何况我又是个非回教徒。就算有胆量,遇到她的情敌,又怎样对付呢?

“仄黄,求求你,开门吧!我有要紧的事!”她低声叫道。

“有事明天谈吧!”我不客气,下逐客令。

“不,不,到了明天,我什么都完了。”她似乎哭出声来。

“好吧!我开了窗门,让你进来。”她老实不客气,爬上了窗门,跳了进来。然后,她迅速关上窗门,把灯火熄了。这时 候,外面人声、狗声鼎沸。

梁园《山林无战事》推荐人

梁园经常投稿的文学期刊。(照片提供/冰谷)

梁园的小说以描写跨种族恋爱尤为显著,他的理想国或者称 之乌托邦,乃通过华巫、华印、华暹的情爱为引线,以种族关系松绑为主轴。

——冰谷(作家)

在以灵活处理叙述观点作为现代小说创新表现的六0年代, 梁园在这方面也做过不少尝试。然而,在新邦初建的年代,梁园小说更大的特色与意义可能还在其笔尖跨过了本族的范畴,而伸 入了他族的世界。与一般以华文写作的马华作家不同,梁园对马 来族群显示了极大的兴趣。

——林春美(学者)

不知道为什么,梁园较为乐意把马来女性写得勇敢、反抗、出逃,而写华裔“女角色”却神秘不可理解,不是痴情纠缠,就是愚妻良母,尤其他那些约会恋情小说。

——贺淑芳(作家)

2021年5月30日星期日

梁園遺作編選緣起



照片提供/黄蓉:梁园全家福



——我認識的梁園

/冰谷

1、

梁園(黃堯高)與我同在瑤倫新村的啟智學校求學,又在江沙崇華小學同校。在鄉親血緣上,我們祖籍廣西容縣,同屬一種鄉音,可說是關係密切,卻不敢說是梁園“最親”的密友。

黃家兄弟姐妹眾多,家境與我家一樣,都靠割樹膠度日,湊足三餐溫飽。梁園故居在新村中部,前面為中路;我家則靠近籬笆,近大馬路。兩家距離不遠,相隔幾排房屋而已,平日閒暇總膩著嬉戲。廣西人居七十成以上的瑤倫有三個乳名“阿弟”的廣西仔,大阿弟居村尾,現居加拿大聲名赫赫的紙漿專家劉桂南教授,二阿弟就是居村中的黃堯高,我陪末席。卻想不到,三個“阿弟”同時碰撞在舞文弄筆這條孤寂的文學路上。

要說知音,梁園的知音非林木海(慧適)莫屬。這個生前對他關懷死後護送還鄉安葬的摯文,靠他的人脈關係,於梁園在居林經營海天書店失利之際,推薦他到吉隆坡《新明日報》任職,解決了生活問題。至於後來遭遇不測,絕非可預卜的局面。作為梁園的知已,林木海可謂情盡義竭。

創作多樣化的梁園,以短篇小說為主軸,兼及散文、翻譯、新詩,一生創作不輟,能夠日產萬言。他滿腦子都是故事,自言下筆不改。從他的原稿看,此話不虛。以三十五之齡,十餘年的創作歷程,估計他寫下的文字至少三百萬言,替馬華文壇奠下了獨特的資產。除長/中篇《鬼湖的故事》、《廣西人》、《崩潰》和《天網》,其他《蕉風月刊》附送的和星洲日報《藝文》副刊(李星可主編)所發表的作品,篇幅繁多,一時間難以估計。

據我所悉,黃堯高早期大部份的稿件都投去《蜜蜂》月刊,這份1958年11月10日由新加報蜜蜂出版社刊行的文藝期刊,主編為葉世芙,黃堯高每期在蜜蜂至少供給三篇作品,所用筆名包括黃堯高、黃小谷、黃元、黃戈、黃建、小谷、高堯、梁過、魯天等,卻從沒有用過梁園在《蜜蜂》撰述。堯高在《蜜蜂》寫短篇、散文、詩歌、評論,還兼英巫翻譯,可謂各項文體兼具。

《蜜蜂》單憑零星的廣告收入維持出版,自然無法支付作者稿酬,所以後來葉世芙兼職星洲日報《青年園地》副刊,順理地給梁園開闢《山居寄簡》專欄 ,每期約千字的書信體雜論,1959年9月起至1961年12月結束。這41封寄簡後來交由香港藝美圖書公司出版,由葉氏作序。

《蜜蜂》月刊雖無稿酬,卻無疑為梁園營造一個“練筆”的書寫環境,為他後來的創作鋪平道路。黃堯高後來以“梁園”在《蕉風》、《當代文藝》和《藝文》等副刊發表的小說,進入一個新域境,奠定了他的地位與文名。

2、

我想編選梁園遺著,是2012年與已故文史家李錦宗合編《馬來西亞廣西詩文選》的後續意念,當時翻閱了他在《蕉風》、《當代文藝》、《海天》和《新潮》發表的作品,可傳世的佳作為數甚多,但因篇幅所限《詩文選》僅收錄了〈春聯〉與〈傳統〉,是為梁園編選個人遺著堆下了伏線。

但是,我個人收藏的上述文藝期刊畢竟有限,而我更因行動不便無法出動尋找相關資料,再三考慮下遂按下暫停鍵。過後我參與張錦忠、黃錦樹教授和廖宏強醫生《膠林深處——馬華文學裡的橡膠樹》 的編選,黃教授悉知我的未圓意願,提出我與賀淑芳合編的構思。時賀正研究《蕉風月刊》系列作品,撰寫博士論文。這個機緣攥起我們的合作源頭,為梁園遺作編選重燃了爝火!

可是,波折又來了,在出版上,先前允應出版的團體因資金周轉不靈暫停操作,导致梁園遺著付梓無期。在編選與出版躊躇之際,有幸獲得《楓林文叢》主編張永修先生青睞,推薦由陳志英張元玲教育基金出版社贊助出版。幾經波折,豁然出現柳岸花明,讓梁園這批未經綴集的作品浮現,在馬華文壇上光燦閃爍,乃眾志成城的完美句點。

梁園的小說以描寫跨種族戀愛尤為顯著,他的理想國或者稱之烏托邦,乃通過華巫、華印、華暹的情愛為引線,以種族關係鬆綁為主軸,為讀者所津津樂道的諸如中篇《鬼湖的故事》和短篇〈阿敏娜〉、<月亮在我們腳下>、<星光悄然>莫不如此;前者因婚姻無法獲得雙方家長允首而出走,後數篇則在客觀環境因素下遭隔散,姻緣陷於一片悵惘與嘆息之中。

梁園除在上述期刊和報刊發表文章,也在每年報章新年特刊 [注1] 撰寫文學/學術專論,為數不少。我只記得有一年他在《南洋商報》寫過一篇大塊長文〈馬來文學民族主義精神〉。但因年代久遠,要把這些散落的文章重新整合確實不易——恐怕都被時間長河滔卷而去了。

作家都重視自己苦心經營的心血,我實在無從理解,梁園沒有把發表的文字收集和剪貼,讓它們四散紛飛,叫後人喪腦費神。賀淑芳忙過博論,又回頭繼續經營她的獲獎長篇,近日更為大學教務凝神集慮;而我也沒有賦閒,編選並找人贊助前輩作家王葛先生的《寂寞的橋》、《帆影集》兩本遺著,終獲付梓。這些出版也耗費不少心思。與此同時,也抽點時間在自己的回憶錄書寫。所以,梁園遺稿的編選過程都在斷斷續續中梳理。

拖延的另個因素,我想要找梁園高素質的小說,即刊於《藝文》的〈採青〉、〈大鍋飯〉、〈旱〉〈青年俱樂部〉……等篇。這些含蓋時代背景與文化基因的篇章,道出了新村華人的悲喜苦難,流淌著新村華人的血汗與掙扎。所述皆為建國前後的事故,與歷史發展息息相關,應該被選錄和存在;讓它們除了政治檔案以外,以另種形式銘刻在人們的記憶裡。我始終對梁園上述創作深懷好感。它們具有代表性與時代感。

我印象中這幾篇作品發表於1961、62年間。賀淑芳不辭苦勞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搜到了,可惜因時間久遠, 挾報條木打洞周圍的文字模糊不清,無法還原採用,以至功虧一饋。於是我們又回到源頭《蕉風》、《當代文藝》、《海天》和《新潮》等文學性的期刊,從中篩選。幸運在翻閱短命 [注2] 文刊《恒光月刊》時,重讀梁園的〈最後勝利者〉中篇,淑芳讀後也認定此篇的亮點,有移民潮墾荒的紀實歷史,彌補了〈藝文〉副刊流失的遺憾。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淑芳理事細膩,對編目斟酌再三。我們從近百篇中、短篇作品中精挑細選所達至的尊湛佳釀,盡孕育此書矣。

梁園有部份未經發表的作品,在他被狙擊重傷時交托XX君。可惜所托非人,此君一收三十年,既不尋求出版也不交還梁園家屬——據知鍾詩梅曾向XX討回遺稿均不受理。直至1999年遺稿送到作協,李憶莙主編的《馬華作家》出版“梁園紀念專輯”,選刊了部份作品,盡是些雜文和書函。從“專輯”刊載的作品省視,僅屬即興式的寫作。

3、

我和梁園的交往,走出新村後便各分西東了,我讀完二年級就離開牢籠轉去江沙祟華小學。我們雖同校卻不曾見過面。再見梁園已是十年後的波得申海濱,1961年我們受邀出席《蕉風》、《學生周報》舉辦的“新馬青年作者野餐會”,地址在波德申海濱的清風閣。又隔兩年我們在相同的聚會在太平相遇,那時梁園的作品已漸成熟,成為《蕉風》、《當代文藝》的基本作者,與馬漢、年紅、陳孟、張寒、魯莽同時崛起,備受垂目。

話說野餐會期間,黃崖先生提議與學員共遊太平湖,分四輛轎車出發。黃崖先生載著張寒、喬靜和我,用過早餐就啟程,在“翠竹幽篁”處遇見晚間在餐廳酒醉,由太太攙扶下樓的中年夫婦,此刻攜手同遊大秀恩愛,令大家嘖嘖稱奇。一般上丈夫酩酊大醉失儀,常態為上演鐵公雞,這事件略帶詭異,結局頗為罕見。

這牽動了小說家的敏感神經,黃崖先生的提議據此事故為基點,各自建構短篇小說,投寄《蕉風》,先到先登。結果九月號刊出黃崖的〈酒鬼〉,十月號梁園的〈太太是自己的好〉登場,後來馬漢、陳孟、年紅都交出短篇,至於寫散文的魯莽和我,只有陪看熱鬧。以相同題材思構不同的酒話,成為馬華文壇的一樁軼聞。

梁園在他簡短的寫作途程中,創造了輝煌,但他的人生旅途卻迭宕起伏,婚前婚後似乎都在為五斗米折腰,職業與寫作兩頭忙,這或許造成他無暇顧及剪貼作品收藏。沒有剪貼,但報章雜誌收藏應該會有,而他死後沒有給家人留下遺章殘卷,也頗匪夷所思!

本書編選過程中,獲得小說家兼文史家馬崙先生多方協助,尤其提供梁園〈給戰兒〉詩作,林木海遺孀朱思錚的圖片,都成為梁園寶貴的附屬資料,增加了收藏價值。

感謝《楓林文叢》主編張永修先生,陳志英張元玲教育出版基金,林春美博士提供的論文,黃錦樹教授的引線,綜合成本書的編撰力量。感激大家給予的支持!

2021年3月28日修訂於吉打雙溪大年寓所



注1:每年各報新年都推出特刊,估計四十餘版,內容包括文學理論、文化習俗、經濟教育等等,非常豐富。

注2:《恒光月刊》僅出版兩期便收檔。

梁园未结集小说精选



#梁园《山林无战事》 【邮购处】

1. 冰谷 shlim40@hotmail.com

2. 曾维龙 cwenloong@yahoo.com

3. 黄蓉 wongyong028@gmail.coom



【编辑阵容】

主编:张永修

编辑:冰谷、贺淑芳

封面设计:沈君宏

出版: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



【目录】


Ⅰ 《枫林文丛》总序 / 陈美枫

Ⅲ 梁园遗作编选缘起 ——我认识的梁园 / 冰谷

Ⅸ 推荐序:梁园在《蕉风》/ 林春美

XVⅡ 序:本土视域、安那其理想与女性想象 / 贺淑芳



【梁园未结集小说精选】



阿敏娜(1960年9月,《蕉风》第95期)

鳥語花香(1961年9月,《蕉风》107期)

打虎英雄(1961年12月,《蕉风》110期)

羊(1962年2月,《蕉风》第112期)

走私(1962年10月,《海天》第4期)

自杀的人生(1962年11月,《新潮》第6期)

趕集(1962年12月,《海天》第6期)

瘋子(1963年5月,《蕉风》第127 期)

太太是自己的好(1963年11月,《蕉风》第133 期)

驚覺(1964年3月,《蕉风》第137 期)

最後勝利者(1964年11月,《恒光月刊》第2期)

山林无战事(1967年7月,《当代文艺》第20期)

縣長下鄉記(1967年9月,《蕉風》第179期)

土地(1967年12月,《蕉風》第182)

活火山(1968年3月,《当代文艺》第28期)

月亮在我們腳下(1968年4月,《蕉风》第186期)

新的一代(1968年6月,《蕉风》第188期)

丹斯里和拿督等等(1968年10月 ,《蕉风》第192期)

都市的攻擊(1968年12月 ,《蕉风》第194期)

雕像(1970年10月,《当代文艺》59期)



【附录】

给战儿/梁园

梁园传/锺诗梅

梁园身后事/冰谷

2021年5月11日星期二

双紫:无神的葬礼

一年来,频频出席亲友葬礼。死者多数仍算“英年”,生命 皆为病魔所夺。“生命无常数”,“生病”却好像是个常数,以 致仍然可以大有作为的中年人,不能安享天年,让我们这些年纪 一把的朋辈,不胜唏嘘。

我不拜神,也不信教,亲友中也有好大一部分没有宗教信 仰。可是,有些原本“无神”的朋友,到了临终,却皈依神佛, 因而丧礼也十分“热闹”,各按不同的宗教仪式,主导一切,礼 仪做足,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临终才有宗教信仰,也许是人们对生命绝望时的一种特殊精 神状况,难以置评。以世俗的观点分析,其中的一个原因,可能 是没有任何宗教仪式,葬礼怎样进行?

我就出席过这么一个没有宗教仪式的葬礼。那是谭亚木一年 前去世时留给后人的最后一份“礼物”。以我这种没有宗教信仰 者的眼光看来,结论是:无神胜有神!

谭亚木为人一生潇洒,“走”时更是潇洒。我最记得他讲过 一句话:“哈哈哈!死都好怕?”

别人这样说你可以当他讲大话,谭亚木与癌症搏斗18年,进 出手术室近30次,“鬼门关”对他来说,绝不陌生。他当然有 资格不怕死,他当然也不会在临终前“无所适从”地进了什 么“教”!

他的葬礼,也许可以给“无教者”作为模式,或能避免临终 的“抉择”,而在来世一样潇洒。

谭亚木的灵堂.没有袅袅轻烟、没有炎炎火盆,棺木前巨幅 照片下,一碟生果、一篮鲜花。亲友来到,只在灵前三鞠躬及瞻 仰遗容,向死者致敬。而后就三五一堆,高谈阔论,或与其妻、 女、子、婿交谈。没有哀号,没有眼泪,没有喋喋的经文,更没 有冗长的说教……。亲朋戚友,不管来自什么宗教,什么政党, 什么行业,都能自在交谈,没有半点压力——这岂不比遵行某种 宗教仪式,而让不同宗教或无宗教信仰的亲友感受巨大压力高 明?

打破禁忌

出殡那天,他的妻子打破禁忌,送他到墓穴前,主持人讲了 几句话,我们各摘下花篮的鲜花一朵,掷在棺上,算是永别。只 有他的印尼女佣,含泪摘下百合一枝,收进手提袋,把他带回家 里,藏在心里。我背着众人,擦干眼角一滴泪,待到孝恩园歇脚 处,又和他的妻、女,谈笑自若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能看破生死,无惧死亡者,能有几人?谭 亚木18年来,一直活在死亡的阴影下。癌细胞不断转移,他也无 时无刻不在与之斗争。可是,在和他交往的这么多年来,他的表 现,就完全不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病人”——除了最后的一年。 日常生活,除了替人看病,看书看电视,唱卡拉 OK,歌声极 好。闲来与朋友高歌高谈,病魔都只好靠边站。他又爱美食,煮 得一手好菜,也清楚那里有好东西吃。偶尔一道外吃,他开车付 款,我也丝毫没有“犯罪感”,因为我从来不把他当“病人”。 记得有一次他的两个好友从甲洞到他家唱卡拉OK,唱到晚上10多 点,谭亚木还开车送他们回家!

云游去了

像这样一个生活高手,死了也一定逍遥自在,去到一个没有 癌症、没有病痛的地方。他的生活态度,让周围的朋友坚信他只 是“云游”去了。因此,他的葬礼没有伤痛、没有阴影,也没有 压力。我们感觉到自己是在“送行”,送他到另一个地方过好日 子,因而我们也应该好好活着,才不会让他笑话!

生命结束了就是结束了,简单轻松是“走”,繁文缛节也 是“走”,何不放松一点,潇洒一点?我们会唱《潇洒走一 回》,到真要“走”时,却往往潇洒不起来。谭亚木给我们树 立了一个好榜样。不管活着死去,我们都不必太执着:笑眼看天 下,世界更美好!

在这宗教气息日益浓厚的“新世纪”,人们如果仍然在礼节 上因循执著,我害怕当“地球村”降临时,人类会否因宗教信仰 的极化而自相残杀?丧礼的繁琐妨碍了人际交流,当“神”可以 正大光明地“横”在人与人之间而人又无可奈何时,我们更要提 倡“谭亚木精神”,在满天神佛中打起另一支旗帜,才不致“生 前死后一面倒,道是无神却有神”!

15/3/2000

双紫:严元章博士追悼会



严元章博士1996年逝世,清德率先提出要办一个追悼会,一 是因为严博士曾任母校(峇株华仁中学)校长,又是南大文学院 院长兼教育系系主任,二是严博士是我国乃至于东南亚和中、港 伟大教育家,际此各界都在探讨“素质教育”及“教育改革”的 转型期,为严博士举办追思会,更具重大意义。

清德十分积极,说干就干。他立刻联络教总,中马华中校友 会和南大校友会,加上董总,以四机构名义举行这个追悼会。接着开会,拟定追思会程序;会场布置、安排主讲人,邀请各机 构、学校派人出席……一大堆事情,在他有条不紊的指挥下,迅 速办妥。

我从广告的观点,认为最好有一套幻灯片,给严博士的一生 作个有声有色的总介绍,当更能打动人心,收到最大的效果。清德同意,但担心不够经费,时间好像也不容许。我在广告行,自 有便宜又快速的方法可以办妥,不过,他就得在最短时间,取得 严博士葬礼照片,和香港灵堂挂用的那张博士照。

我们分头工作,我起草幻灯片介绍文稿,由董总的晓薇小姐 配音,效果极佳。清德不知用什么方法,从马、新、港三地弄来 了一大叠严博士葬礼彩照、加上从董总、教总资料室找出来的和 个别朋友珍藏的历史性照片,足够拍一套能反映严博士一生主要 活动的幻灯片。

追悼会前二天,我们就开始“彩排”,使图和声配合得恰到 好处。当天,出席者有三百多人,计有中马和南马华中校友、华 中在籍师生、南大校友、韩江中学校友、中化中学校友、兴华中 学校友和槟华中学师生等,大家齐集董总礼堂,给予一代教育家 庄严肃穆的追思。

追思会办得很成功,成功的第一功臣,就是清德。如果没有 他精密的筹划、积极的行动和场面的控制,严博士的追悼会可能 开不成——或者开成了而不会是当天那种格局。

为严博士办追思会,不只是在哀悼他的逝世,也在提醒他的 学生和教育界人士,认真研究他的教育理念,并贯彻实行之。严博士以87高龄与世长辞,当可无憾,但他穷毕生精力研究出来的 教育理论,若无人加以发扬光大,恐怕他难以瞑目。

董教总、华中校友会和南大校友会数年前已着手编紊《严元 章博士文集》,把他仍未出版成书的政、经、文、教各类论述、加上各方追思他的文章结集出版。这个计划原由清德主导,后来 他太忙,另选他人负责,一拖至今,仍出版无期。

如今,清德与严博士可能已在九泉之下相遇,希望他们给有 关负责人感知,让他们动手再续,《严元章博士文集》,或能面市。

16/6/1997

《山林无战事》作者梁园简介



梁园本名黄尧高,祖籍广西省容县,1939年9月3日出生于霹雳州江沙瑶伦新村附近的橡胶园。笔名除梁园之外,另有黄小谷、小谷、黄原、黄元、鲁天、梁过、黄建、桂闽等。创作以小说、杂文为主,兼及新诗、文学评论及翻译。在瑶伦启智小学(后改为瑶伦国民型华文小学)接受初小教育,高小及初中毕业于江沙崇华学校,复到太平华联中学唸高中,受教于名作家谢冰莹。梁园创作勤快,能日产万言,已出版杂交集《山居寄简》,短篇小说集《黄与白》)、《喜事》,中篇《鬼湖的故事》。完成的创作有中/长篇小说《崩溃》、《广西人》、《天网》。另有《蕉风》附送的中篇多部。1973年12月4日,梁园于晚上从《新明日报》报社放工归家途中,遭两名歹徒狙击,脑部重伤,于10日逝世于马大医院。享年35岁。 20篇未结集精选小说《山林无战事》,2021年6月出版,列枫林文丛15。

2021年5月7日星期五

如何透過《蕉風》思考馬華文學――序林春美論文集



/黃錦樹

  馬華文學的研究有一定的難度。即便是受過完整的學院訓練,也不見得能做出有意義的成果。考驗的不只是訓練,還有想像力、洞察力,解釋的能力與創造的能力,那幾乎和寫作一樣困難。不多的大馬在地研究者中,林春美、莊華興和黃琦旺都是出色的例子。

  近年因老輩凋零,藏書散出,集中在幾間大學圖書館,資料取得已經比較不是問題,或許也因此對研究者帶來更為嚴峻的考驗。數十年來,馬華文學近乎沒有改善可能的貧困,常使在地研究者受到疑似的傳染――如果貧困也能傳染的話。「傳染」當然不是個準確的用語。馬華文學的貧困是雙重的,評論和它的對象(作品)二者誰也超越不了對方,成了「命運共同體」。之所以如此,當然是有原因的;那原因,當然是歷史的、政治的。

  林春美這本收集了多篇優秀論文的《蕉風》研究專著,恰恰是透過具體的個案,為我們闡明困境是怎麼形成的。

  《蕉風》是大馬最重要也最長壽的華文純文學刊物,它恰恰誕生於馬來亞建國的前夕;在左翼是王道的年代,相對於那種種殺氣騰騰的革命文學刊物,它代表著「非左翼」;前者重視「革命」,後者重視「文學」自身;在冷戰的年代,後者被指控「綠背」(美援),而前者背後無疑有中共(有形無形的協助),紅背對綠背,兩者都深深的捲入政治。

  把文學的美學面向視為頹廢,而以近乎絕對禁欲的態度操作名之為「文學」的事物,不知道自己行徑等同於自毀的革命文學陣營,沒能留下有文學史意義的作品,應該說是毫不奇怪的。反之,雖歷經作風和理念不同的編輯,依然守護著文學自主性的《蕉風》(六○年代左翼馬華文學史教父方修在撰寫逐年的文學回顧時,可是直接把《蕉風》及其出版品略過去),倒是為馬華文學留下可貴的遺產。《蕉風》因此可說是「非左翼」馬華文學史的一個縮影。透過它,可以看到一個和左翼觀點截然不同的馬華文學史。

  因為創刊於馬來亞建國前夕,對那「當下現實」的回應便是該刊物存在的理由。因中共建國而離開中國的那群知識分子,輾轉南下,恰逢南洋新興民族國家在肇建中,以他們豐富的學養和見識、敏銳的觀察力,很快就了解即將到臨的這國家的根本問題是甚麼,那比「本土化」更具反諷意味的「馬來亞化」意味著甚麼:

 在作為國家的馬來亞正式誕生之前,文學雜誌《蕉風》已通過其編輯理念之實踐,讓我們得以窺見其對馬來亞國族「共同體」的想像。[……]《蕉風》的「純」馬來亞化文藝之大纛,其實是建立在對馬來亞社會族群與文化多方面的「多元」性質的認知,及對其的渴求理解之上。(〈獨立前的《蕉風》與馬來亞之國族想像〉)

  更根本的是,他們清楚的認識到,馬來亞化不等於馬來化,而主張各民族平等,共同創建馬來亞國族(左與非左翼皆然)。但那畢竟只是理想,甚至可以說是一廂情願。樂觀的氛圍一閃而逝,春美在針對那些年《蕉風》上的隨筆,編輯意見,甚至小說(方天〈一個大問題〉,姚拓〈七個世紀以後〉,申青〈無字天碑〉)的仔細分析,得出相當有說服力的結論:「對於源自中土的新客文人而言,馬來亞化——或說,實際融入馬來亞——最大的難題,在於族群政治及日漸形成的馬來霸權對於移民社群的排擠。」(〈非左翼的本邦〉)

  這批最後的南來文人已明顯的看到此後數十年這民族國家內少數族裔即將遭逢的難題,宗教、族群關係與馬來霸權將是不可跨越的高牆。在那樣堅硬的現實之下,「有國籍的馬華文學」即將被框在自己的族群內,不論是左與非左的「愛國主義文學」的口號,左翼升級版的「愛國主義的現實主義」、「愛國主義大眾文化」,只要不是用馬來文寫作,都是徒然的,更不必奢談甚麼「為人民服務」。建國後,大馬華人左翼大概沒有意識到,「人民」是他們最接近自瀆的幻想虛構。「有意淡化因種族、文化、宗教等的分歧而產生矛盾的現實」更是強調「反映現實」的馬華寫作人「愛國心」的體現。那「不可觸的」限定一直延續到當代。

  作為純文學刊物,《蕉風》最重要的功績是引介文學新思潮、世界文學、提供新人嘗試的舞台,捍衛文學的獨立性。歷屆主編都能編能寫,有理念,也有創作能力。《蕉風》的創辦者之一,一個在星馬只短短的幾年居留,卻為馬華文學史留下寫實的經典《爛泥河的嗚咽》;謎樣的方天,「馬來亞化」的問題就在他任內提出(〈想像方天〉);〈馬華現代主義文學的起始〉談的是白垚的「新詩再革命」,馬華新詩現代主義的始創。相較於左翼的集體主義,除了語言與形式的革新,時代性的著重之外,他們還強調「人的再發現」;那意味著回到個人,個體主義,「人的文學」。

  〈黃崖與一九六○年代馬華新文學體制之建立〉有為黃崖「平反」的意味,春美細密的論證了這位「《蕉風》在友聯時期在任最久的編輯」,是「一九六○年代馬華新文學體制建立的關鍵人物」。他創造、引領、深化議題,「黃崖時期對文學自主法則的高度推崇,塑造了六○年代《蕉風》的兩個重要特質:一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引入,二是作為「純文藝」刊物的定位調整。而它在文化主導權上的對手,當然即是不認為文學是自主場域的左翼。白垚「新詩再革命」就是在這樣的時空裡展開的。換言之,〈馬華現代主義文學的起始〉其實可以說即包孕在這篇關鍵性的黃崖專論裡,同樣包孕在裡頭的,〈一九六○年代《蕉風》「現代派」的兩個面向〉討論的是六○年代張寒與梁園在《蕉風》上發表的系列「現代小說」。相較於現代詩,這是較少受學者關注的領域,尤其是放在《蕉風》推動現代主義的脈絡來審視。從春美的討論(包括論黃崖文對黃崖小說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馬華現代小說本身的艱難歷程――「馬來亞化」(回應「當下現實」)、現代感(實驗性)、可讀性(故事性、通俗性、「大眾化」)這各種要求之間,很難取得平衡。黃崖、張寒、梁園都各有所偏,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整體而言,成功的例子相當少。這結果很發人深省,尤其相比於馬華現代詩,現代詩的成績總體而言較為可觀。小說有通俗的天性,但強烈的現代感或現實感卻常會犧牲可讀性。因此,在小說寫作上,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面對的困難可能是相似的。

  以純文學╱現代╱馬來亞化為標榜而比馬來亞還年輕兩歲的《蕉風》,只發表中文作品,讓它無可避免的被限定在華人的圈子,被民族化,也與大馬華人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它的生命歷程,一定程度的見證了華人在這民族國家的處境。不同作者發表的作品,編輯們的文學經歷,似乎也因此有某種象徵的意味。

  〈蕉風吹到大山腳〉針對七○年代崛起的,幾個出生大山腳的年輕小說家發表在《蕉風》上的作品,春美觀察到五一三後馬華小說呈現出微妙的變化。那些現實感很強的現代小說色調昏暗,充斥著虛無感,小說從內容到形式都受到現實的擠壓和傷害。這當然不只是七○年代,當「馬來至上」成為這國家的根本原則後,在固打制下被擠壓的民族空間裡,文學似乎更不被需要,五○年代《蕉風》那些南來文人夢想中的、多元文化共存的「馬來亞化」,早已成了夢幻泡影。

  身世成謎的方天,最終不歡而散的黃崖,相當有創造力的白垚,是「有國籍的馬華文學」擘創者。但身為無法獲得大馬國籍而被迫離境的一群人,他們的處境因此也成了「民族寓言」;作品也只能是一種「非國家―民族文學」,反諷的體現了早年理想化的「馬來亞化」在現實裡的「落漆」型態。〈身世的杜撰與建構――白垚再南洋〉仔細的分析了白垚的文學遺產、文學志業,在移居美國的晚年,以書寫重返南洋,重返那充滿可能性的馬來半島的五○年代,他的黃金時代,那個遙遠的「此時此地」:

 從一九九○年代末至他驟逝為止,繼回憶錄散文之後又沉浸於自傳體小說書寫的十餘年間,持續的回顧使白垚在一定程度上把過去帶回到現在,因而也將夢——他的「夜來幽夢」——變成了生活╱現實。因此,儘管南洋已遠,白垚生命最後十多年的時光,卻可說是他「再南洋」的一次經歷。

  文學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它往往不能改變甚麼現實;它的時間,不是「此時此地」而是「事後性」,是追憶,是尋回失落的時光,是替代性滿足,也是一種撫慰。

2021年5月3日星期一

甲洞之役,清德有功



/双紫

八十年代,董教总落实“打入国阵,纠正国阵”路线,派出 郭洙镇与许子根等华教人士参加大选,图在国阵旗帜下打出一片 江山。目前他们两人都在内阁担任高职,许多人可能也已忘记当 年的“战事”,但作为“前线支援部队”的成员之一,我永远记 得陈清德学长当时是如何地为选战,尽心尽力。

郭洙镇也是我的学长,曾任多届校友会主席,特别是他义不 容辞地为华教“豁出去”,作为校友,作为热爱华文教育的一分 子,帮帮忙是应该的。

清德当时在董总任职,我的老板支持正义,竞选期间,让我 到中华大会堂“上班”,因此和清德成了“同事”。

这场选战,非比寻常,选区的战情,无比惨烈,而另一“战 场”的比拼,也是紧张万分。这个“战场”,就是报章。当年双 方的广告战,到了无日无之的地步,乐坏了报纸广告员。

清德是广告战的总指挥,我负责订版位。竞选宣传,分秒必 争,战情变化,早晚不同,我们得以最快的速度,拟出适当的口 号或文字,并画好版面,交到报馆打字排版。当时没有电脑,时 间更为紧迫。清德才思敏捷,总能配合出钱登广告的不同支持 者,写出恰如其分的口号和文字,来打动选民的心。大会堂人来 人往,有时要开会,有时还要到“战场”了解实况,宣传文字, 不可能让你慢慢想,而清德总能处变不惊,“坐怀不乱”,在混 杂的情况下办好事情。当年“甲洞之没”,郭洙镇虽败下阵来, 但得票率颇高,能在反对党的堡垒攻陷半壁江山,虽败犹荣。

事隔多年,大家可能已经淡忘了当年的“战事”,或者已经 改变了看法,然而,清德当年在热火朝天的群众运动中,有条不 紊的办事方法,慢声细气的谈话方式,温文有礼的协商态度,和快如脱兔的写稿能力,足以作为我们的典范。

甲洞之役,已成历史。我们回顾过去,不该忘记在甲洞之役 的连天炮火中,有陈清德的一份光与热。他在“战役”中一无所 获,但在民族民主斗争中,应该有他应得的位置!

12/6/1998

2021年5月2日星期日

《曲笔写真》作者双紫简介



双紫,本名黄青玉、黄希爵,原南洋大学生,修的是教育系,却半生在商界打工。工作性质多半与广告文宣脱不了关系,算得上半个“广告人”。业余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各华文报章。内容多样,较多涉及教育、女性课题、职场见闻等。

著有:《解码新纪元学院风波》、《健康告急》、《曲笔写真》。

2021年4月15日星期四

胡思乱想



/张永修

我奇怪人为什么会失眠。不要胡思乱想不就可以睡了吗?

因为躺下不久我就睡着,即使临睡前喝了浓茶或咖啡,我还是容易入眠,不知失眠之苦。

一直到有了年纪,我依然躺下就能睡,让很多饱受失眠之苦的人羡慕。不过,不那么好彩的事出现了,我开始半夜要起床夜尿;半夜一两点还好,可以倒回去睡,若凌晨三点过后醒来,就有故事说了,时间就硬要跟我玩耐力游戏,不由分说的按下计时键,滴答滴答要看我今天有多能耐,客厅的挂钟不忘每半小时鸣钟提醒,我的确的确越来越精神,耳朵及时扭开连续剧的主题曲,脑海重播着影片剧情。竹帘映在墙上的天光暧昧不明,淡忘的童年往事忽然清晰起来,然后想起公司里的人事,明天待完成的工作。有时闪现灵光诗句,酝酿中的小说人物开始对话,醒来前的梦境是一篇推理小说的开头……,沧海桑田之后我还是眼晶晶地像路灯那样亮着,还是投降认输不玩了,告诉自己快快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接着用呼吸法、按摩穴道法催眠,记忆和感官却越来越清晰。昨天信用卡到期忘了还卡数,厨房的酱油没有了那天办货忘了买;平躺时总感觉枕头特别硬,侧睡则压到肩膀痛;室内气温时冷时热,窗外冷气机滴水,楼上的男人小便拉抽水马桶,发出噪音的摩哆被蜂群追赶似的飞驰而过,夜行的货车在收费站泄愤般鸣响喇叭,教堂的早祷声前呼后应的响起,不知哪家邻居鼕鼕鼕的舂起辣椒,枕边人翻了身又沉沉打鼾,我却始终难再入睡。今天我是否破了记录?

瑜伽练习结束前最后一式大体式(Shavasana),就是平躺在地,双手在身旁自然摊开,双腿自然伸展。这是瑜伽最轻松的招式,却不简单。一般导师会让学员自由休息以恢复体力,我有个导师会教导学员冥想,或放空不想东西。想东西好办,只要跟着指示做,把注意力放到四肢、胸腹、心头,到头顶三尺之处,想像光柱。不想呢,就点算鼻息,呼,吸,呼,吸,然后放空(不想任何东西)。说放空容易,有的学员就打起呼噜了,怎么我脑海里就涌现上课前的种种,公司里或家里的事务?

是不是写作的人脑筋特别会想东西?

小学三年级吧,读到一篇寓言,说一个女孩顶着一桶牛奶到市场卖,不小心把牛奶摔倒地上的故事。这故事有不同的结局和诠释,我这里不谈。当年华文老师讲述这故事的情景我记忆犹新,他说女孩顶着牛奶胡思乱想,想牛奶卖了买鸡蛋,鸡蛋孵成小鸡,小鸡长大变母鸡,母鸡又孵出很多鸡蛋,很多鸡蛋变成很多母鸡,她用母鸡换母牛,母牛又生小牛,小牛长大成母牛,母牛产很多牛奶,有人要买母牛,她大力摇头说不卖,头上的牛奶就摔了下来。

老师说女孩胡思乱想,脑筋从一样东西想到另一样东西,叫联想,把联想的事串起来,就有故事。书本里的故事就记载着作者的幻想。作者把虚无缥缈的东西写出来,简单的事可以变得精彩动人。这故事启发了我的想像空间,引发了我对故事书的兴趣,并尝试记录一个个童年的梦幻。

既然睡不着,是否该起来编故事了?

11/11/2020初稿
5/3/2021定稿
15/4/2021刊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459665.html

2021年4月12日星期一

梅淑贞: 明炉火起、明炉火灭



【 明炉火起】

终年炉火旺盛的红龟之家
鲜艳炙热的柴炭
有若熊熊不息的烈焰横流
长日大开方便后门
妈妈们手拿擒来取火种烧饭
成了早晚例必奉行的仪式

年岁渐长
其实亦不过八九
我已学得手执焦黑生铁火钳
诚惶诚恐嗫嚅于大烘炉前
挟起燃烧高逾华氏千度的红炭头
(该比让书本焚身的热度高出许多)
堆叠入锈迹斑斑铁皮小勺内
心惊胆震步步为营折返

但那红炉火炬
怎地终日烧得如斯强盛
精壮的赤膊中年男子
人唤阿美 酡红了棱角分明双颊
汗珠布满眉峰额头
不住添炭翻柴
恍似一尊鎏金菩萨
以明炉火焰
普渡右舍左邻
统称三姑六婆的众生




【 明炉火灭】

卅余年后
重临红龟之家
木门不知何年起改髹天蓝
却老早剥落斑驳
已非昔日厚重漆黑嵌有闪闪铜环
两旁窗棂数抹俏丽鹅黄
同样红消翠减芳华尽褪
门楣上曾置黑底金字横匾
书曰“清河”,藉以昭告
那是张家最为显赫的名号

故宅大门似掩未掩
透过缝隙往内窥望
深院里厅外厅一片狼藉
曾经繁衍十余口的大家族
风过无痕荡然不存
唯背后的天井透入几丝天光
墙上的蛛丝悄然暗结
满地的灰飞烟灭
以死寂般的沉默
无语昭示早已人去楼空的无数年月

2021年4月1日星期四

《前朝今朝》作者梅淑贞简介



1949年出生于槟榔屿,祖籍广东台山。1974年毕业于吉隆坡拉曼学院商学系,任会计师。除了写诗,也写小说、散文和翻译。八十年代以笔名明珠、张媚儿在《蕉风》、《学报》等刊物发表翻译与诗作。曾于1983、1984年先后获得大马华人文化协会所颁发的小说奖和散文奖。1983至1985年任《蕉风月刊》主编。著有:诗集《梅诗集》;散文集《人间集》;与牧羚奴合译马来诗人拉笛夫诗集《湄公河》;合集《犀牛散文选》等。

最新著作《前朝今朝》,列为枫林文丛13,2021年4月由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出版

关于“我城旧事”系列



/梅淑贞(照片摄影:假牙)

零五年出版一部石破天惊的《我的青春小鸟》假牙,今年五月底返马(其实应称双马,即祖国马来西亚和甘榜马六甲)探亲,我见机不可失,便邀他抽出四天时间,去我念兹在兹的槟城老城区拍照。这次重回旧地,已经相隔六年,只见满目疮痍,处处断壁颓垣,本来已经零落残破的只有更显零落残破。假牙所拍黑白照片仍未冲洗,将来会另有用途,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此行之前,我已根据回忆中的乔治市旧城区写了一批长短句,收在这里的是其中浮光掠影部分。生平从无文学抱负,亦从未订下写作计划,但这次我立意为我城造像,趁记忆里的往昔尚未消退之前。这里记述大部分是数年前印象,当时虽隐然觉得大势已去,唯仍未完全绝望;这次重临故居旧校,已经彻底洞明“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沉痛,一切一切,已经回天乏术。经此“人面不知何处去”一游,全然明白人生从无回头的机会,只能惘然地回忆从前的天台月色,时中分校前的雨树覆盖下点点粉红,哈青学校后院的凤凰木嫣红灿烂与旧关仔角海上的粼粼波光。

 长短句中所述景物与人物皆有所本,并非挟持一张自己颁发给自己的“诗人礼申”便无的放矢胡说八道。今次此前朝遗民重回史超域巷,那条曾经如此可亲可爱的历史长巷,如今却败落得这般可惊可畏。

 〈明炉火起〉与〈明炉火灭〉这两首的题目,灵感当然是来自“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我其实只有哀矜,毫无幸灾乐祸看热闹之意。根本也没有任何热闹可看,几年前回去拍照那次,“明炉之家”重门深锁,留下—点隙缝可望进屋子里面。当年已让我大感震惊,一处曾经人口鼎盛风光无限的威名远播红龟之家,何以破落颓败至此,竟比荒冢野坟还要荒凉。故人早已不在,远在千禧年之前据知已黯然长逝。但他们的孩子,楼梯一般的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我童年的玩伴,他们如今散落何方?

 〈明炉火起〉里名唤阿美的中年男子,是家族生意的继承人,他也姓张,喜欢与同姓连名字亦相近的我妈开玩笑,说他们是一对兄妹。其父张顺和,是德高望重很老很老的老人家,自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已老态龙钟。红龟店就以张顺和为名,我们一提到隔壁,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张顺和”什么什么的。张老先生百年归老风光大葬那天,整条史超域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将〈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这第十四回下半回的热闹排场全盘照抄。我最记得面目素来狰狞让我视为红粉骷髅的房东太太,眼泪鼻涕齐下口中不停Adoi!Adoi!嚎叫的哭丧演出。当年约七八岁的我,也觉得她哭得过度出位。娘惹是奇特的人种混合,她们连哀嚎都以马来口音发声。

  回去史超域巷凭吊之前,刚看到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即左边角头那间老屋不久前迎来一位名叫“祝融”的火神大驾光临,整座大门烧毁,二楼上面的屋瓦也尽失,有说不出的苍凉,比“屋漏偏逢连夜雨”还要苦不堪言。这屋里曾住了个黄头发的女人,她的名字,我听起来是“阿 C”,其实应该是“阿丝”才对。但由于她一头赭黄头发,我认定她与红毛人的ABC有关,自小便牢牢将她与阿C挂勾。上次回来,阿C的旧居还住着房客,后面天台晾了两三件衬衣,五脚基停了一驾电单车,其实当年已十分破落。

  今次重临,除了一切更加不忍卒睹外,还惊讶看到我家旧居连着右邻三间房子,都以高逾十尺的蓝色锌板封盖毗连的五脚基,不知有作用。因此我连看一看以前旧家的机会也没有了,只有更添怅惘。五脚基的欢乐长廊,供我们这些孩子玩跳房子、斗玻璃弹珠、踢毽子而从不担心被车撞到被掠夺拐带的童年乐园,早在很多年前便已消逝。

  近黄昏时刻,载着曲线玲珑头发烫成最流行波浪型小姐们的  三轮叮叮当当呼啸而过。我们模糊知道这些姐姐们是做什么的,还怪艳羡她们,一个个都穿着剪裁合身的花样旗袍,矜贵地斜坐并起双脚,与看得发呆的小毛头打个浮光掠影的照面。那些年有一首红牌点唱曲名为〈三轮车上的小姐〉,仿佛是为我城的三轮车红牌阿姑度身打造。有一女同学的姐姐也是红牌阿姑,她家住在南华医院街,我们上去玩,见到其姐亦心无芥蒂,其实也不清楚阿姑的工作性质。

  我的史超域巷旧居天井有一座四方池,整屋的男女老幼都从那水池汲水洗衣和冲凉。我酷爱趴着天台的围栏俯望天井,因那里经常都很热闹。若是无人的话,一潭墨绿的池水也很好看,因可以反照到自己的尊容。小时候我喜欢照镜,觉得很够瞧,而水池便是最大也最天然的镜子。但一到夜晚,我便不敢望进水池,怕得什么似的。

哈青学校就在我家后面,只隔了一条小巷。除了最小的弟弟之外,我和大弟弟都没有趁近水楼台的方便在哈青上学。不过哈青只收男生,是典型的教会学校。我们都不知道哈青(Hutchings)是何方神圣,只知是红毛学堂,于是小弟弟便惨变为二毛子,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写得缺撇缺划。从天台远望哈青,只见那边热闹得很。白衣白裤的小小读书郎,让我觉得人间美好充满希望。谁知道突然有一个早晨,我们就永远告别了斯巷斯居,从此不再回来。我还怀念哈青校园后方种植的一排凤凰木,大概还有孔雀木,众小友常在树下拾红豆当作斗豆工具。 

  〈纹身男子〉和〈石头纪事〉是唯二与史超域巷无关的长短句,两首都是依事直写,并无借了诗人礼申招摇。到了今天,我通常都活在回忆里,那是取之不尽的生命遗产。

 23-09-2007

两间母校,我记得

/梅淑贞(照片摄影:假牙)

许是出于近乡情怯,自从小六毕业后,便不再踏足位于当年名叫红毛路(Northam Road)的时中分校。即便如此,这座雄伟高耸的巨宅,从此便进入我的梦魂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亳无预感地出现,而且都是同样的梦境——那道黑暗且极度狭窄的内侧回旋木梯,比《迷魂记》那座梯还要迂回曲折,还要眩晕惊险。并且宿命般,在每一次梦里,宽度仅够一人通行的回旋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就像任何与楼梯有关的梦境那样。 

由于此夺魄惊魂的窄梯建于内侧,陈干逸的《槟城素描书》里的水彩画没可能画公仔画出肠来,但房子正门停车间后那道引向二楼的木梯,却一阶阶清晰无比的勾画展现。我怔怔的以指尖按抚那些梯级,仿佛听见自己在六一和六二那两年,每天上学兴冲冲蹬上蹬下木梯的吱呀声。通常我都会到得早,然后便快手快脚冲往二楼的阅报室,翻看当天的《光华》和《星槟》两报。报纸以重甸甸的木架夹住,平摊在桌上翻看也不会散乱。通过看报,我在小五时已认识“忧郁症”这个名词,并且立即对号入座,认定自己得了忧郁症。 

整个求学阶段,我在时中分校的时间,只占了约九分之一,但那老房子或许有些什么灵异魅力,因此成了魂萦终生的旧梦。前几年有财团要在大宅后部建造高近十层的骨灰塔,简直是匪夷所思,见利忘义之辈什么事都敢做。幸亏反对声浪此起彼落,连我这样无财无势的前时中旧人都加入一把嘴,送上份秀才人情。大概官与商见势头不对,此事便不了了之。但从此也不见有任何修复工程,根据出版于零一年的素描书资料,当年的建筑已岌岌可危(dangerously dilapidated)。近况如何,就与史超域巷的旧居相同,只能隔空为其焦虑,徒然长叹。至于另一间亦只待过两年的母校,境况则好得多,因得到官方与私人资助加以恢复原貌。其实我在美以美男校上学那两年,并不知道一到休息时间便人头涌涌的破落食堂,在将近两百年前,曾是槟榔屿开发者莱特的私邸。如此具有历史价值的辉煌建筑,我们那些盘据长木桌椅狼吞虎咽的学生哥和学生妹,却全然昏昏噩噩不知。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生奇怪,为何当时的老师从未提起。

或许自中一起便在那里升学的男学生可能知晓,可我们这些从尼姑庵转来的玉女兵团,对美以美男校的过去完全一无所知,只晓得学校曾先后出了两名陈氏兄弟成为汤姆斯杯国手,所以 Methodist Boys′School(MBS)也让我们戏称为 MethodistBadminton School。六九或七零年,我的两名同学作了智慧与美貌并重的示范,分别赢得乜乜和物物美后荣衔,大家索性改叫MBS为Methodist Beauty School。离开美以美多年后,才知道那间福建面和清汤面都蛮难吃的食堂,竟然还有个 Suffolk House 这般威风凛凛的名宇。Suffolk(邵福)原来是莱特的出生地,成为南洋州府的一州之首后,依然“身在匈奴心在汉”,以自己的故乡作为宅名。

那间老旧食堂的身世之谜真相大白后,我的回忆,从此便像潮水般汹涌不息。我记得,六九年从美国派来作交流的年轻老师,曾老实不客气的问他,是否来了就不必去越南当炮灰;也记得,第二年的端午节,有位从圣乔治女校转来的同学,在大口大口吃着她妈妈裹的粽子时,表示不明白,为什么每年那一天,要吃这种黏嗒嗒的东西。 

 04-01-2007  

2021年3月31日星期三

梅淑贞《前朝今朝》自序


“出书要趁早,迟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是打算出版《前朝今朝》时的醒悟。

可惜醒悟那刻一切都已经太迟,因为打算专为“我城”出版的一部过往回忆纪念册,手上连一篇相关的稿都没有。

记得是从1993年开始在《中国报》写每星期一篇栏名为“前朝金粉”的约千字文章。所谓的“前朝”,即是从出生到1968年10月住在史超域巷(Stewart Lane),又名广东人称的“观音亭后街”或是福建人所说的“观音亭后”的门牌6号战前老房子的日子。而“金粉”,则是借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金句:“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门牌6号的观音亭后街也是个孩子生个不停的多仔屋。一间六个房间的双层大屋住了两三代人口,包括十五六名年龄从呱呱堕地到十来岁的孩子。

即使满屋都是人,奇的是大多数时候都相当寂静,连刚出世的小贝比也鲜少听到哭声,自我在四五岁有记忆开始便是如此。

十多个小孩同居一屋竟然不哭不闹,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住在楼下房间的二房东包租婆够凶够恶,只要楼上房间稍微发出声响,她便用一枝长竹竿狠狠地猛戳楼板,并以口操福建话声如洪钟的雷公声破口大骂:“喂,拢总和我掂落来!哪是爱死去外口死!”

然后立即便沉寂下来。

娘惹二房东独自住在大厅后的一间房,没有丈夫也无儿无女,唯有个外号“聋公”的老人住在她房门外的暗黑窄廊里,从未听过他说话。因为面容沉郁且近乎终日留在无光的窄廊里边,他的沉默和娘惹二房东的狠辣,同样令童年时代的我每次碰见此二人都要“嗖”一声地快速溜过。

不过此两名关系不明的男女实在太印象深刻,所以刊登于1993年<前朝金粉>的第一篇专栏稿,便下了浓墨重彩去描绘比专演尖酸刻薄包租婆的陶三姑还要凶狠十倍的娘惹二房东。

那篇始祖金粉题目为<红粉骷髅>,也是口不择言随时随地都会辱骂大人小孩房客的包租婆留下来的最初和最后印象。

身型矮小瘦削像个纸片人,长年身穿一袭碎花衫裤,烫成小波浪形的黑短发,面上的白粉涂得厚到像一面墙,眉毛描得长又黑,不过最可怕的却是一张嘴,那是令小孩如我视之为会噬人的烈焰红唇。因此第一篇<前朝金粉>的题目<红粉骷髅>便由此而来。

然后便继续写门牌6号的各家房客,写得特别多的是住在楼下尾座的一户儿女多到连都、累、米、发、嗖、拉、梯、豆都不够用的娘惹家庭。这名壮健的娘惹终年只以一条花色斑斓沙笼围身,光赤着肩膀,一天到晚边以石磨磨三峇辣椒边诅咒“夭寿短命”,对我们同屋的小孩也从没有过好脸色。

听我妈说她带了三个“油瓶”仔女改嫁现任外号“咸湿佬”的丈夫,接着便继续不停地生产。

我自小就听到妈妈整天哀叹钱不够用,爸爸每月的微簿薪水付了房租就不够整个月的食用,所以特别悲观。但看到赤膊娘惹浩浩荡荡的一家人天天吃香喝辣,又见到“咸湿佬”也是下身围条格子沙笼,上半身却也是赤裸裸坦荡荡,很多时候都坐在厨房旁的大木椅上边拍某个小女儿的屁股边摇脚,生活悠游得很,相比长年在高渊当打金匠每一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的爸爸,到底终日诅咒的娘惹和她的峇峇老公是靠什么生活?

待上了小二后,才知道周身外父相的峇峇原来是英文文书,每天去法庭开工,但并非是威风的法庭职员,而是搬张桌子和椅子坐在法庭外,专门为人写英文信或作口语翻译,竟然就可以过得那么惬意。

除了门牌6号,也曾大写史超域巷的各户人家,特别是门牌4号的张顺和红龟家,他家每天让邻人自取烧红火炭的蒸笼厨房,每餐必吃的豆油肉,那个书法齐整得如同印刷品的大女儿,老家长出殡日的万人空巷盛况等等。门牌8号的那户绰号“半夜场”的神秘有钱人家,门牌14号住了几个不婚娘惹的金粉世家,她们即使只是日常穿戴,身上的抽纱可拜也一样扣上镶了钻石的kerongsang(扣上可拜也的三环式链状扣针),还有中间一户是百份百的广东帮,高贵貌美的女主人据说是有钱人的外室,也许是寂寞无聊,竟然开放高雅的客厅开赌,赌客大多是同街的小毛头。我贪玩又怕输,每次各放五分或一毛大小兼买,既可玩个过瘾又不必担心输掉来之不易的零用钱。我这么胡闹也没被轰出去,不知是没人发觉或者美丽的庄家根本就不在乎。

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墙上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张是满头珠翠的美艳亲王花旦特写照,那是庄家的儿子反串,他有时也出现在众多小赌客当中,是个漂亮的男生,长得有些像当时红透影圈和粤剧界的文武生罗剑郎。同是粤剧迷的小鬼我变得更为喜欢这名俊俏的大哥哥,他还是邻近史超域巷的名校圣芳济书院的英文老师。

当然也曾大写特写史超域巷门牌75号的姐姐裁缝店,裁缝店后座的二姑二房东那家人,楼上阴深的姑婆屋,住在其中的众东莞婆婆,那对性格南辕北辙的卖菜街姐妹,特别怀念那个面恶心善名叫“东就”大部分白发已掉落的卖菜妹妹,以及十分悲剧性的“行大运”,面黑得如同玄坛却是世上一等一善良的自梳女。

可是这些文字皆已消失无踪 ,包括一篇名为<爪瓞绵绵>的六十年代回忆。一年下来的文章,即使没有52篇大概也有50篇,可是1993年只找到仅有的一篇〈小煮妇〉,1997年则全年失踪。〈情天未老〉有上篇没下篇,〈大吃、大喝、大买〉则是有下篇缺上篇,还有分成上、中、下3篇的〈致同情者书〉只找到上篇,因为是一个几乎是“懺情录”的小小说,写的虽是我所怀念的我城故人旧事,但如今只剩下头,没有中间和结尾太不像样,所以无法收入。“同情者”一词出自《围城》第4章。2000年由于副刊改版,栏名也换作“把握今朝”,写些比较“当下”的题材。21年后的今天来看,那也是另一个前朝了。

在2011年11月之前,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和空间,等到还乡之日便将“前朝”和“今朝”整理出来,大概可以出上五本书。岂料2011年11月29日一夕事变后,九个月后重返公司,才发现过去三十多年所有收藏在办公室的手稿、旧稿、剪报以及存在电脑里的档案皆已荡然无存,连一篇“把握今朝”的稿都没有,更遑论更早之前的“前朝金粉”。

如今东拼西凑才得以勉强成书的《前朝今朝》,必须要谢谢早慧、公羽介和黄瑞和等友人借出他们的剪报,真是感激不绝。在此更加要谢谢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和主编张永修的出钱出力和耐心,让我一拖再拖至今。

还有远在伦敦的假牙,谢谢他在2007年趁回国度假之便北上槟城为我城造像,成为已不能复制的记忆。可是13年后,才发现连拍摄於2007年的菲林亦已过时,已找不到任何可以冲洗成照片的照相馆。若非早慧在2020年10间趁着行管令放宽期间上去怡保,找一名为杨咏怡的小哥哥用新派的冲印法冲洗出来,总数超过180张的照片也只能永存在菲林里。

2021年3月9日星期二

《我来点破》作者黄晶然 简介


1950年生于吉隆坡,笔名:金晶、馬城、无涯等,近十多年多用本名,发表于本地报章副刊或文学杂志。
小学至中学皆在华校,后在马来亚大学就读化学系。执教短期后投身华文報。80年代中转入广告社从事撰稿及创意,后自立門戶。21世纪初出任柬埔寨《星洲日报》新闻主任将近一年。2008年至2019年获《棉兰讯報》聘为总编辑。2019年8月正式退休。
1983年出版报告文学《向時代負責》,2002年出版散文集《心湖掠石》,2021年散文集《我来点破》。

《我来点破》黄晶然序文

过去十多年涂涂写写,不觉已可凑成一本书。
出书?有人吃惊反问。的确,已经出过两本,还是自己去搞的,箇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到了这把年纪,又要“犯 傻”,是不识时务还是白活了?
但是,试想想,祖宗们代代相传,悠悠三千年,可没有白活,而是留下浩瀚如海的诸子百家、史书经典,还有医方农术、 诗词小说等等。放眼世界,有谁可以相提并论?这一切的独特都是得力于数千年来为了传承,不计回酬的无数人。
四大小说的作者: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尤其是曹雪芹,无不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才得以完成传颂千古的巨著。在 自私势利的个人或族群看来,这些作者在世时既得不到分文酬劳,也无任何荣衔勋章可以傲人,正是百分百的傻瓜。
我的作品,固然不是鸿文巨著,完全不可与祖宗们相比,但至少没有装聋扮瞎,脱离现实。书中第一辑〈点出要害〉的内 容,或是一得之见,或经验积累所悟,希望可供大家借鉴保重;第二辑〈点出马脚〉,是直面人生,书写时代的点点滴滴;第三 辑〈点出唏嘘〉多为感伤怀旧,偶而博君一笑,也有愤怒老年的牢骚。第四辑〈点出璀璨〉大概算是有些“正能量”的好人美 事。 至于是否实属陶醉在唯我独尊的幻觉中的幼稚梦呓,或是搔首弄姿般的无聊,便要由读者自行判断了。
当年撰写其中一篇〈贫乏不堪的印尼水果〉时,曾想到已经崭露头角的猫山王,但疑虑它可能是个例外,而没有提及,是个 遗憾。2020年初 Astro AEC 电视台播映了一系列名种榴梿的来龙去脉,方知猫山王是吉兰丹华人发现,再由各方能人接枝、育 苗、推广、加工及外销的,和其他名种一样,每个诱人的果实,都饱含无数华人的汗水和心血。
本书有篇〈如果没出国,周树人会进化为鲁迅吗?〉,因此不能不提鲁迅,以免误导读者。我确欣赏鲁迅文笔,尤其是小 说,但一向绝无崇拜,也不是要在本书推崇他。此文无非肯定〈阿Q正传〉的文学和时代价值,也评论鲁迅得以成才的条件和 背景,进而抒发其他联想。其实鲁迅早已不合时宜,窃以为更不配顶上“青年导师”的光环。鲁迅的文章,尤其是其杂文,并不 适合心智仍未成熟的少年和许多青年。更何况,过去二十年来,鲁迅的品格逐渐遭揭穿,令人唏嘘。南洋大学初创时曾执教的学 者兼作家苏雪林,早年对鲁迅甚为推崇,后来便似深恶痛绝,或许正是对他有所洞察之故?
必须感谢陈美枫先生,以所设立的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热心赞助拙著出版。在这非常时期,陈君仍几乎马不停蹄地驱动 马华文学作品的出版,显得特别难能可贵,意义非凡。
作品篇末所注日期,绝大多数为发表日期。
3-11-2020

如果沒出國 , 周樹人會進化為魯迅嗎 ?

黄晶然

魯迅在很長的時期 , 會繼續是個談不完的話題 . 其文 , 其人及其時代 ,交織成一幅文化上罕見的錯綜復雜景象 , 精彩如中國風光模型 , 有他自喻的淵博藍海 ; 有江南水鄉 , 泊著在觀劇的數只烏蓬船 ;喧嘩而波潏雲詭的上海灘 ;蟻群似的行人冷酷的面目依稀可辨 ;長江上外國軍艦耀武揚威 ; 而崇山峻嶺間正進行兇惡的戰斗 ……
在本地談魯迅 , 以局外者身份 , 當會比海峽兩岸三地更客觀 , 不受顧忌所限 。本地文壇能者多 , 但不知為什麼 , 很久都沒有人要寫魯迅 。
10月19日是魯迅逝世66年忌辰 . 這段歲月 , 僅是歷史長河的瞬間 ,卻已有不知多少”偉人”和一度偉大的理論 , 作品 , 像渣滓般沉淀下來 , 帶著當時人類社會的夢魘一同往文明記憶的深層 , 逐漸隱沒 。
魯迅迄今是其中一個例外 。
今天來讀魯迅的創作 , 借助他的冷眼觀察 , 仍會更容易解讀族群 。
魯迅的作品 , 仍然是當代炎黃子孫一面清澈的鏡子, 而照到靈魂的 , 便是《阿Q正傳》。在當時來說 ,那是登峰造極的白話文 。即便今天, 也沒有一篇中文作品能有那麼深刻的主題 , 能那麼鮮明地描繪人物 ; 行文流暢 , 夾議夾述 , 起伏轉折多端 ,有幽默有反諷 , 時而一本正經地咬文嚼字 , 演繹出遺老們的迂腐 , 令人忍俊不禁 。全篇看似漫不經心地揮洒而成 , 不見斧鑿痕跡 , 十足文豪風範 。
阿Q人微言輕 , 卻有一句話嬴來喝彩 . 那便是他臨刑前遊街示眾時留下的名言 。 悠悠80年來 , 中國不時發生特大罪案 , 有好多次主犯定罪後正法前 , 獲記者訪問為何槍斃在即能那麼從容無懼 , 回答竟一再是: “沒什麼好怕的 , 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
不諱言 , 直至不久前, 神州仍似視人命賤如草末 , 是否與這觀念有關?1979年的中越邊境戰 , 越南兵還有許多美國大兵遺下的鋼盔可用 ,天可憐 , 中國兵竟然仍戴著游擊戰時代的”解放帽” , 沖向前線 , 視死如歸 。一切口號和理論教條或許都太抽象 , 還是阿Q 那句話最實在 . 那,歷時僅一個個月的戰事的陣亡數字 , 至今不見公佈 。
阿Q最令人詬病的特性曾是精神勝利法 , 但今天有不少人給予肯定 , 認為這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 不然會有精神崩潰的危險 , 甚至把它推荐給當代的打工族 。今天來談阿Q , 或應聚焦在他性格中那自卑自大的元素 。
落泊的時候 ,便可憐兮兮 , 卻絲毫無礙他那雙”法眼”看到別人的任何缺點 , 即便最小的 。所以阿Q絕不會欣賞別人 , 對別人就是不滿意 。一旦得勢 , 便橫行無忌 , 非把一切看不順眼的人剷除清光不夠痛快 。不消說 , 他也毫無自信 , 忌才妒能 , 唯恐位子被奪去 , 而只有比他更卑微的才能在他身邊生存 。
近百年後 , 阿Q的子孫們肚皮狀況終於改善 , 甚至有謂本世紀是華人世紀 ,心態竟來個大U轉 , 從前被公認而廢棄的各種弊端 , 如今都要一一挖掘出來 , 重新供奉了 。 要是按他們的說法 , 以前的其實都完美 , 那麼從譚嗣同 ,孫中山到李大釗等無數人以頭顱和熱血換來的每一丁點改變 ,豈非多餘 , 那班人簡直是庸人自擾了 。如近年不止一名學者便表示沒必要廢除帝制---你瞧人家英國的皇室制度便很好嘛 。好幾年前便有讀經運動 , 叫步伐還不穩的雀嗓子兒童去死背最艱澀難懂的四書五經 。近期有大學搞作文比賽 , 一名大學生便以文言體寫作得獎 。恐怕不多久 , 學者最出位的言論 , 便是鼓吹文言文復辟 。
我們這里更”激退” ,連魯迅深惡痛絕 , 荒謬無人性的廿四孝 , 也有人抬出來準備大力提倡了 。
看來炎黃子孫萬變不離阿Q , 就是死命守著那根辮子, 拒絕進化 。 周樹人進化為魯迅 , 可分三個階段 :一是出走南京入現代學堂 , 二是獲官費到日本學醫 , 最後是學醫一年後又受刺激而改學文藝 。
竊以為 , 儘管清朝末年 , 朝廷在慈禧老婆子的操縱下昏庸腐敗不堪 , 有千種的不是 , 卻還能落實選派優秀學子出洋留學的政策 , 也仍不乏清廉公正的地方官員 。所以 , 周樹人和那些改造中國思潮或領導新文學運動的主將如胡適等無數作家 , 學者 , 才得以憑優異的學業成績 , 領取獎學金紛紛留學東洋或西洋 , 縱然當時政府的目的是希望他們學成富國強兵之道 , 以挽救搖搖欲墜的大清帝國 。
要是周樹人不曾到日本留學 , 得到各種現代正規學識的修煉 , 並加上出國的見識 , 而是呆在家鄉 , 在那個時代 , 終其一生的最高成就 , 恐怕不過是寫訴狀非常出色的一個紹興師爺,絕無脫壳蛻化為魯迅的可能 。
這雖是假設 , 究中國上世紀歷史 , 幾乎每一位著名的學者 , 文人 , 教育家 , 思想家 , 改革家 , 都曾出國留學 . 少數的例外之一是老舍 , 從未上大學 , 無論留學 。但他卻以教員身份獲派到英國學英文好幾年 , 因而閱讀了大量現代英文小說 , 激發了他寫小說的潛能 . 中國本土 , 直至40年代 ,才產生一位農民作家趙樹理 。 很遺憾 , 他的作品筆者從未讀過 , 無從與留學回家的五四作家做比較 。 但這位作家 , 也必與沈從文一樣 , 以魯迅及五四時期以還的大量作品為營養 , 才可能茁壯成家 。
經典作品不會橫空出世 , 要不是有<三國演義>, <水滸傳> , < 西遊記 > , <金瓶梅>等等流傳在先 , <紅樓夢> 會誕生嗎 ? 沒有從<詩經> 起逾千年詩歌形式和內容的演進 , 中國文學史會出現李白和杜甫嗎?
魯迅便曾述說他要擺脫文言體影響, 以純白話文寫作的高度困難。
今天我們常把”配合”掛在嘴上 , 例 :大家要密切配合。要是在1922年 , 這是極大的笑話 . 當年魯迅所寫的一篇小說<免和貓> , 便有這句 :” 我曾經害過貓 , 平時也常打貓 , 尤其是他們配合的時候 。 “原來用於動物的”交配” 一詞 , 當時竟然還未創出 。所以 , 要是沒有上述古典白話小說 , 胡適等人所倡導的白話文學運動實行起來要困難百倍 。
來看本地文壇。戰前華文教育不夠發達 , 人們也實在窮苦 , 普遍只有小學程度 , 能中學畢業的便是難得的人才 . 如馬華作家原上草 , 20年代出生 , 只有初中程度。本地華文報的新聞報導 , 直到50年代中還是半文半白 , 無法嫻熟運用白話文 . 那時代 , 中學課本是以文言為主 , 現代文學讀物也頗少 , 文學愛好者想多讀 , 絕不像今天那麼容易。
近年有論者卻完全不考慮到背景 , 時代 和 環境的局限 , 對本地文壇大肆踐踏 , 譏為毫無經典之作 , 更點名原上草等人 , 嘲笑他們在五四時代的水平踏步 (大意)。上文已提到 , 五四作家們都要比本地前輩作家們幸運得多 , 能有政府照顧 , 供他們出國留學 . 眼界 , 學識都比國人大增 , 寫出優秀作品正是他們的義務 . 原上草和 方北方等人以那樣惡劣的條件 ,無獎勵酬報可言而堅持寫作 , 其嫻熟優美的白話作品 , 可比美五四作家 , 已屬了不起的成就 , 值得國人引以為榮 。同理 , 本地在殖民地時代出現的傑出人物不多 , 僅辜鴻銘 , 伍連柏醫生數位 , 都是英校出身 , 華文源流似無一人 , 但從來無人會無知到譏諷華文教育者差 , 因為他們根本無機會像辜 , 伍等人獲英殖民政府頒予獎學金到英國留學 .近一世紀前的本地 , 教育等等文化基建還在草創 , 要是不出國 , 誰能奇跡成才 ?
站在前人的肩膊上看得更遠的人 , 竟轉過來往前人的頭上撤野 , 這等滑稽荒唐 , 可詮釋為 ”精神返祖現象” , 也唯有北京猿人穿越時空跳將出來才會鬧出的。
近年評論魯迅的人 , 老是透露一種遺憾 : 要是魯迅沒有向左翼靠攏 , 那才算無缺憾而更為崇高 。又說 , 應該把封賜給他的 “革命家”虛銜摘掉 ,還原為文學家才對 。
“革命家” 的稱號 , 正是毛澤東”賜” 給魯迅的。 要是沒有參與行動 ,作為黨主席 , 毛會為了宣傳, 拉攏 ,隨興叫人”革命家”嗎 ? 何況 , 誰是自己的同志 , 他當然最清楚 。 遭槍斃的中共領袖瞿秋白 ,在上海時便與魯迅過從甚密 . 他有幾篇文章 , 便收在魯迅的雜文集中 。這還不夠說明一切嗎?
我對魯迅參與中共的革命。倒是持著開放甚至同情的態度 . 個人主義兼浪漫精神的魯迅早就明白共產黨的厲害 ,除了感情和信仰的最終選擇 , 他也是大勢所迫。遭受列強凌辱了半世紀的神州大地 , 正面臨日本大舉來犯 , 隨時國破家亡 .毫無公理正義可言的當時國際 , 竟偏袒顛倒是非的日本 , 獨裁者卻寧把整個東北乖乖奉送 , 也要抽出手來繼續瘋狂內戰。熱血的魯迅和當時無數的中國人 , 你說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

2021年2月28日星期日

雷似痴 #月迷津渡 试读1,2

#楼台眺望津渡
当日月不明蛰伏天地间游荡风沙
穿梭互联网歇息中 思考
诗如支离破碎鸡肋取舍思量
突破部首布局迭起
高端臆造
清高形象掩饰狂妄潜藏
憂忧患幻灭
伯乐、明君
遇与不遇
梦与鱼与荷叶粽错综关系
江水湍急或缓慢无碍
姜太公以光纤垂钓
提款机前等待鲨鱼口开
吞噬或吐槽皆视话语权喜恶


#守候
月静卧水中
妩媚清风体贴关怀
漂移纤细绸带

浣纱水流畅享
拥抱月满怀希冀
跨越浪荡宿命

一叶落魄粉碎了
满城风雨传奇
岸边一尊毫不起眼的石
顽固抗拒风化

2021年1月7日星期四

三诗人推荐雷似痴新著

雷似痴的诗作一向充满古典荒凉的意境,诗句里叩问生命的方式,以禅入诗,把翫哲思,往往予人极具风格化、精緻化的文化忧患意识。这类诗作在近期作品中结合生活历炼与现实观照,有了较深刻的诠释,尤其在诗的形式结构与意理范畴间,烘托现实人间里的种种人性慾望,取得微妙的平衡,散发一种文字魅力。

——张光达(诗人)

冲进读者眼球的,首先是雷似痴的文言短句,佛家的洪荒、 孤寂、深邃,他都用上了,而“狂我一生,笑我一声。/倾慕一 句,会心一视。”则是生命体的外在体现,用的却是打着禅机的 话语,有点像金刚乘的 mantra。

——温任平(诗人)

雷似痴长期定居金马仑,身处田野,心离红尘,在情性修养方面,具有一份宁静 致远,疏淡自高的意向,故温任平曾称他为诗坛的隐者;然而现实中他又是在锱铢必较的杂货店中讨取生活,这使得现实与其性格成了扞格。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缺乏,才促成其内心的企望,或梦想,也才有“流浪的寻觅/菊的踪迹”之追寻意识产生。

——辛金顺(诗人)

回顾2020年马华文学

近年来,不少的唯一园地都相继结束。《南洋文艺》缩减纸本版位采不支稿费的线上发表;《季风带》杂志的经费不足以支付庞大亏损,最终也选择告别。前些日子,主编牛油小生所办《SEAL》一张式的文学杂志,也宣告“不再更新”。最后一期将于明年(2021)3月1日截稿,以“一刊七期”如一周七天的构想,划下休止符。另外,《什么?!诗刊》也处于暂停发刊的状况。主编表示,目前仍在思考诗刊的未来可能性,包括如何推广、发行,内容是否能够跳脱诗刊的局限而走向文学杂志的可能等。这些都是挑战。

文学杂志走入冷冬的境况,另一方面,我们却能够看到前辈作家的笔耕不断。去年,由前《南洋文艺》的主编张永修掌舵的“枫林文丛”系列,推出一系列前辈作家的作品,包括:温祥英《有情人》、艾文《鱼之象征》、锺可斯《众生的禅》、方昂《面具与面具》、陈蝶《天色将暮君何往》、张景云《反刍烟霞》、陈川兴《泪纹与刀痕》、飘贝零《鬓边的那朵梅花》、唐林《八丁燕带及其他》、贺世平《斗法》,共十本书。每位作者都是重要的马华作家,如《鬓边的那朵梅花》是作者写于40年以来的第一次结集,而且也是马华现代主义诗人的先行者之一。不过,这系列文丛的出版因缺乏推广与行销,实际上也没有得到太大的专注,希望未来有机会再与大家多分享。 ——节录自叶福炎<回顾2020年马华文学:2021年一起走出新方向>,星洲日报,22/12/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