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8日星期三

苏丹街三章


苏丹街三章
杜忠全【走过茨厂街和苏丹街系列/散文】

频密地沿苏丹街穿行,有时甚至产生错觉,似乎我的生活成了两头,一头在岛上,另一头总避不开苏丹街的。


(一)

千禧年除夕,赶在居留证届满前,我收拾细软往北归返。从兀兰海关过渡到新山,我大包拎又小包提地一路朝北,回到岛城的家之前,先在吉隆坡歇个脚。为何不直接回岛而在都门盘桓,如今竟已记不起缘由了。只是,自那以后,我的回国与归乡,就跟吉隆坡也跟苏丹街抹不去关系了。

长途车在富都车站到站后,一道回家的当地同学背起行李了挥手相别,转身便消失在人海中;穿过熙攘人群,他就到家门了,而眼前的人群深处毕竟没有我的家,但我也钻进人群蚁聚的另一个方向,往苏丹街尽头的捷运站走去。回到马来西亚回到吉隆坡了,却还没回到岛上的家,走上一段路了再拐个弯儿,我就来到苏丹街了。沿苏丹街前行,擦身而过的是元旦前夕匆忙来去的行人,他们属不属于这城市闹区我毕竟说不清,但对几个小时前才结束旅居岁月的我来说,这眼前的热闹街景和陌生人群,却让我心里无端升起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回来了,终于,那时我对自己这么说,就在苏丹街上。

回来了,据说那是千年才一遇的千禧年,全球全城都在引颈企盼,店家摆出的街头装饰,都跟这应景的欢腾有关;回来了,这熟悉的土地和还不算熟悉的街景一起迎着异乡归人。从出国与回国的人潮拥塞不已的兀兰海关挤出来了又从富都车站走来,心里有些许茫然,又有一些说不上的轻松,归乡的路走到这里,就算跟过往岁月了个结了?我把能带和该带的都背在身上或拎在手上,过去已已,未来还未知,而现在,那当儿就只有苏丹街的午后,以及一个千禧的过渡了。午后的苏丹街,我在人潮里孤身一人背着行李踱步前行,把大门口的巨幅广告画挂着“今日公映”字样的柏屏戏院抛诸脑后,也没来不及细想这岁末年终时节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陌生又熟悉的街头,便人随路转地与一面看来颇具规模的老屋立面打上照面了。

那不是我头一次到都门来,却是第一次沿着苏丹街穿行,当然不晓得那究竟是啥建筑,只觉得这眼前景象煞是奇特:那看来不乏可观的建筑立面,后边的建筑体已拆得不复得见了,入目只得一片空无所有的沙地,就像内页被撕去了空遗封面的旧书册——还是颇具厚度且大开本的精装巨册,它里边的精彩细节都散佚无踪了,只留个封面任你无端想象其内文情节。初临乍见这只剩得立面的老房子,我没停住脚步地沿街直行,却也频频回望,一边猜想它当年究竟是如何的一幅生活景象……

那之后,我总还不时路过苏丹街,总也与那不无突兀的老屋立面再三打照面,并且照例没来由地凭空想象它当年的可能景象。苏丹街上的积善堂旧立面,我不曾见着它当年的模样——待它消失了后才听老吉隆坡说那是殡仪馆,但总看到人们把车子开进去了停在那坚挺而立的旧立面后边,总觉得那画面很怪异!不是吗?当年那儿还应该是某个生活场景搬演的地头(就算是殡仪馆,算来也是人生的谢幕戏了),当年人或许就坐或躺在那儿,看苏丹街的人流去来越变越繁华车来人往愈发拥挤,也听着夜晚街上的车笛声自远而近了来了复去。但到眼下,人不在更连房子都消失了,只留个孤零零的立面冷看老街,再让车子登堂入室地绕进“里边”,它不能抗声阻止也不能有何反应——后来甚至也灰飞烟灭,消失在苏丹街的繁忙人声与车尘里了……

千禧年以后,我还来得及看到孤立无援的积善堂旧立面临街而立,后来偶尔听老吉隆坡说史,脑海里总还浮出这幅画面来。如今再路过那儿,停车场照旧让停车,但那多余的立面早已不存,而白日的苏丹街依旧车来人往,除了老街坊和停车取车的,那些路过的车和走过的人,恐怕都不会回眸顾盼一眼的吧?

因此,千禧年的除夕我走过苏丹街,走看停之间烙印在脑海的,是那一面斑驳的建筑立面,它跨越千禧也跨越世纪,但跨不到当下的时空来,只有在黑白旧照和逐渐凋落的老记忆深处,才能找到它的位置了。



(二)

我的苏丹街,一头是富都车站,另一头是捷运站,中间是不住流动的匆忙街景。

头一次从富都车站踱步而来,我是沿苏丹街继续回乡路程的。那当儿没曾想到的是,之后的好些个年头,虽然我未必都在这都会的周边生活,但苏丹街会逐年变得清晰和熟悉起来。

把苏丹街走了十来年,最初是一年三几回,到晚近则变成一个月往往不只那么一回,那一段L形老街几乎成为我的固定景致了。频密地沿苏丹街穿行,有时甚至产生错觉,似乎我的生活成了两头,一头在岛上,另一头总避不开苏丹街的。

我的步走苏丹街,早前是大包小包提在手上又背在身上的,后来越来越轻便,甚至除了简单的随身行李,就不再需要其他的了。在长途车站和捷运站之间,偶尔我会买一份当日早报带上车消磨,或将晚报塞进行李袋带回八打灵夜读,当然也随处停下来填肚子或跟街头巧遇的朋友聊上几句。有一次被路边停下的摩托骑士喊住,闻声转过头定眼一瞧,咦,那是庄若哩!在热闹街头不期而遇,几句聊谈之后,他又套上头盔了沿苏丹街一溜烟驰行远去,然后我也朝同一个方向继续前行。望向他骑车快驰消失在转弯处的背影,直让我产生错觉,说我这是回家呢还是离家?

苏丹街多的是人流和车阵,夹在人与车之间穿行,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也会被身边的行人给喊住,抬眼望去,原是道不出名姓的某店家伙计,人声嘈杂中,他那是问我来到了还是回来了?一而再地在长长的苏丹街两头来而复回,越到后来我越发迷糊,这老街究竟是让我来到了还是回到了?一次又一次地往返苏丹街,而闹不清的还是闹不清,那就这样了吧!

(三)


苏丹街命运未卜的新闻掀开锅盖闹开的午后,我正好在苏丹街上,听年近九旬的苏丹街老街坊满腔愤慨地说老街旧事。老街坊心目中的苏丹街,那不光是城市史与家族史萦绕不去的旧地盘,也个人生命历程的重要舞台;抹去了苏丹街,很多历史叙述都不再有时空坐标,只能凭空而谈。我自己把苏丹街走了这许多年头,却只有那个雷雨骤至的午后,才与苏丹街贴得那般地近……

对我来说,苏丹街除了是贯接在捷运站与长途车站之间的长街外,后来因它交通上的便利,于是也成为我约见朋友的首选地点了。留台的故友从台北飞来,槟城和都门两地都留上数日,问我该在哪儿碰面叙旧,我毫不犹豫地说,就苏丹街吧!

“怎么在这儿见面呢?”从通邮到碰面,朋友依然很在意地叨念:“总觉得我们该在槟岛面谈的啊!”

“可这时候我偏不在岛上呢!”我一边回说,一边在心里想:“苏丹街可也不坏嘛……”

约在午后的苏丹街,然后我们拐入旧文化街的街口摸上“月树”,依旧挨着咫尺外的苏丹街聊着别后多年的种种人事,最后还是一起回到苏丹街钻书店,让他把该带的书都带回台北。到苏丹街逛书店,或约了人却早一些到了钻入书店消磨与等候,这都是常有的事。最后,更还让苏丹街的茶香吸引了岛城归人的赶路步伐,谈着品着也捎带了一些茶叶,然后不把错过班车时间给当一回事,待茶足话也谈够了,才施施然沿街走去赶下一班车,回岛。苏丹街,说起来它很市井,却也有着散不开的文化气息;苏丹街,生活是匆忙的,但偶尔也会让人不在意于时间的无声流逝,甚至忘了赶路!

入夜之后到苏丹街,往往是跟朋友来寻味的。结伙到苏丹街寻味,知食分子走在前头,几个馋嘴猫跟在后边,沿老街的夜色轻步而行,到某个不起眼的路口了拐进去。半晌,文字里的美食便化作热腾腾的实物端上桌了。饭饱喝足后,一伙人又走出苏丹街,那儿夜色依旧,但夜游人多了一份闲情,领头的知食分子也就变成老吉隆坡,把斑驳的老建筑化作有声有色的历史篇章,一路和着老街的街灯数说而来了。

在白日匆忙赶路的行人以外,夜色中的苏丹街原来自有一份精彩。但是,那个午后听老街耆老数说从祖父到自己眼下生活的百年苏丹街,却难掩一份苍凉与无奈:

“他们有本事就把苏丹街连同茨厂街都拆去了吧!”坐在已经不算新的办公大楼里,他不只一回这么对我说。

听了一个午后的苏丹街,也谈了一个午后的苏丹街,谈话间外头雷声时作,里头也不是风平浪静的。雨后,我走出苏丹街,却巴望着满大街的滚滚浊流不知如何置步前行。今我如斯,而要是当年老街的旧魂,如果他们又恋念地回到这旧地头,会否面对像我和许多路人那般的窘境?一边极思欲避开脚下的污水,我一边不得不涉水而进,耳边回响着方才的谈话,心里却禁不住要胡思乱想一通……

(2012年2月28日完稿)
 
(南洋文艺 2012年4月10日、17日)

2012年4月2日星期一

但愿人长久系列1:方北方 2

迟亮的早晨
【印象篇】●方成


【1953年某月日】

阿盛用他小小的手指头捅着阿爸底背心的破洞。阿爸打个响呃,嗨,小调皮蛋,要弄破爸爸的背心么?阿爸把小手指轻轻地拨开。看,看天空里的星星。爸爸说一个大猩猩的故事。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大嬷姥(注1),住在森林里。大嬷姥生了个嬷姥仔。阿盛挂开着大口:嬷姥仔是什么摸样的?嬷姥仔就像小调皮蛋啦。后来嬷姥仔变成了大嬷姥,就生下一个嬷姥仔。嬷姥仔生大嬷姥,大嬷姥生嬷姥仔,嬷姥仔生大嬷姥。爸爸,你的故事不好听的!

不好听?全世界就只有这么一个故事。

【1956年某月日】

没有灯罩,赤裸裸的灯胆泛发生锈的阴黄光圈。阿爸伏在小木桌上写字。从不知几时到不知几时。阿盛乍醒。身旁的弟妹呼噜呼噜,鼾声起伏,像个合唱团。全家人都在做合唱团,除了他。阿爸的背心后有一个像月钩的小洞,裂嘴很快乐地欢笑着。阿爸,你怎么还没睡?你难道不必睡觉的吗?

阿盛不很情愿地撑开眼皮。以为已是起身刷牙洗脸上学的时候,天却还没亮。6岁了。6岁的麻烦便是要早起,天还没亮。窗前的木桌那里,不见写字的阿爸。突地一声鸡啼,阿盛在被窝里也吓了一跳,那鸡敢情就在窗外。鸡啼带来一丝微风,微风轻轻地把一张稿纸吹起,稿纸轻盈地飘着,飘着好一阵,才悄然降地。阿爸,刚才你的故事在空中跳舞,你却睡着了,你没梦到你的故事吧。

【1961年某月日】

爸,向之就是你?素芬是真的吗?我怀疑向之是暗恋着素芬的!爱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小牛怎么办呢?你的故事都是真的?他们都还在吗?为什么叫《迟亮的早晨》?老实说,阿爸,这书名好好听,就是故事不太好看。去年我看《三国》、三天三夜便看完了,每晚都梦见常山赴子龙!你的故事没什么打斗的。连爱一个女孩也要离开她。

阿盛比较喜欢阿爸的中短篇小说。两个自杀的人。每天死千人的古城。娘惹与峇峇。槟城72小时。还有数不尽的小故事。思想请假的中学生,骂三字经的大酒桶肚囊的潮州头家,卖马票的阿婆,交换婴孩宰食的饥民,在麻河边打日本的印度兵,连阿盛自己也出现在故事里。阿盛便也暗地里涂涂写写,要像阿爸,写故事。

【1985年某月日】

阿盛抱着宝贝,宝贝的小手紧紧握成两个小拳头。阿爸捧着他新出版的长篇小说。

“阿盛,这是你35年来最精彩的杰作,最大的成就!”阿爸开怀地看着他的长孙。

阿盛只觉冷水淋头。说酸还苦。那是讥他一事无成吧,做爸爸便成了有生以来事业的高峰。

“阿爸的第26部书,也是阿爸的第6个长篇,”老人说,“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就交出作品来!”

阿盛能反驳吗?只有默默地抱着宝贝避开阿爸的锋芒。阿爸本是一个无依靠,没有成功的条件的小孤儿,寄人篱下,能吃一口饭也是天可怜。他却靠拼搏,把梦想化为现实。发愤写了数百万字。虽然在世俗的眼光里这可以不值5分钱,但是单单这个不平凡的毅力就是成功了。阿盛自觉惭愧。逗着宝贝走开。

阿爸向来认定三个孩子都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书。其实阿盛弟兄三人不说出口而已。在阿盛底眼里,阿爸是个大赢家,一个真正的成功者,从哪一方面都是。阿盛自觉比起阿爸,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人。不讲别的,就说阿爸的文学创作。阿盛初中时代读阿爸的小说,觉得相当有意思,除了他看不懂的几个长篇。大学时代觉得自己有高文化了,阿爸的小说太粗浅,颇瞧不起。那天,初为人父,在阿爸的书房甜滋滋地欣赏宝贝的睡态,忽然心血来潮,翻起阿爸的旧小说。读着几个短篇小说,竟然欲罢不能。许是人上中年,人生阅历有一些了,阿爸那些看似简单的故事细细研读,原来真有一番境况,原来是满纸的辛酸泪。欣喜之余,阿盛暗下决心要重新进入阿爸的《迟亮的早晨》底世界。

【1996年某月日】

阿爸,你一定要把你的一生写下来。你的回忆录会感人至深的。

阿盛,阿爸这个无用的老人,还有谁看他的回忆录?

阿爸,你写吧。即使没人看,阿爸奋斗的纪录也将是我家最珍贵的传家之宝。

注⑴潮语:大猩猩
(编按:方成为方北方长子,现任国中副校长)。
 
(南洋文艺 1996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