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8日星期一

难过时多看看树



照片提供/李宣春


李宣春【铁厨柔情】

父亲生病很久了,是再也好不了的病。我从来没问他看树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父亲生前时在后院种了两棵沙梨树。他可以坐在饭厅的窗口旁,看那两棵树,好久好久。后来有朋友跟我说,这其实是一种生命转移:在豢养另一种生命的过程中,将自身对生命保有的希望或盼望投射其上。父亲生病很久了,是再也好不了的病。我从来没问他看树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整个7月,对种种人事的杂乱,几近陷入绝望之中。真是泄气,自以为多了不起,满足了多少人,协助了多少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都搞错了,所有的设身处地结果都被看成自以为是。好吧,如果是这样,也就无话好说,都已经是成人,何时进退总还有自觉的。忙碌之间,硬是拿了假回家,陪家人进医院动场小手术,恰好同时转换心情和环境,转移视线。


果子丰收没人采
于是,对人感到厌腻的早上,跑去看父亲的树。马上发简讯问家乡友人要不要沙梨,果子长了好多没人采,每次都可以轻易采得一大袋送人。说来那两棵树性格跟我一样大起大落,每次以为奄奄一息、过不久大概就要挂掉的时候,谁知隔一阵子回来再看,又是绿叶勃发。树上的果子照旧是疯长的,像瘦弱的母亲无论景况如何仍会努力地产乳喂养孩子。
树总是安静的,如果那是一种善解人意。树合理地对土地和空气予取予求,没摘的果实掉落、溃烂之后又会化作肥料滋养自身。树也许不知道,它那摘成一麻袋的果,可以打成几百杯的汁水,可以卖成几百块钱。树又不是你,哪会想到这些。树住满了红蚁,那是一个怎样的生态圈?那里头会不会也有江湖呢?
这阵子,我开始想念那年初到台湾的自己。当时,对世界依然天真,对人事也常怀善意。翻看旧照片的时候,看到陌生学姐的小孩。那时,指导老师借调到台南,一周仅回校一二次教课,学姐带着儿子来到研究室外,等课堂小休的时候,才逮住老师讨论书写中的论文;当时,学姐的小孩就在研究室外,安静地玩着自己的拼图,一边等妈妈回来。如果我那时懂事一些,就会陪小孩玩一玩吧,但我们这些小宅男小宅女,哪懂得学姐当时得多用功多努力啊?无论如何,学姐当然还是毕业了。修成正果。

自己的人生自己打算
那时候,总觉得追求学问是美好的事情,泅泳在知识的海洋里,忘我也无妨。那时候的世界,还那么的清新可人,那些伤害和幽暗,总可以化解为无。那时候初尝梦想实现的甜美,你或许会觉得很可笑,但对一个在岛屿小镇成长的80后男孩而言,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认真以为这样由岛至岛的移动是遥远且不可能的。那时候,一切都好美,连哀愁也是温柔地被宽容着。
我在城市住处的阳台也种了一盆着手香;是在工作遭遇重大瓶颈时种下的,想说等它种不活时,我就下定决心转跑道换头路,谁知着手香生命力顽强得超乎我想像。自己的人生还是要自己好好打算的啊,我仿佛听见树这么嘲笑我。

(商余,24/8/2017)

2017年8月25日星期五

环保路漫漫

子言【生活随笔】

上大学之后,一年只回家一次的我,对居住城市的变化特别敏感。每次回家,看到又一片树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黄土或钢骨水泥,不禁感慨城市发展太快,以至于一切是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小时候,每次放学后都会到父亲的修车厂,当时那一带算得上是“山芭”,在这些规模很小的工厂外围,是一片片的树林。直到某一天,其中一片树林被推倒……,那刻以后,周围的树林相继倒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的新兴住宅区。如今,那里成为新商业旺区,每当我经过当年这些树林的“所在地”时,都会惊叹于小时候自己身处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竟浑然不觉。
工作原因让我与几位从事环保相关行业人士有所接触,与一般民众只看到国外发展商和商家进驻后带动经济发展不同的是,这群人看到了随之而来的环境破坏,却又深感无力。

对抗排污大企业
我们偶尔可以从媒体报道中得知中国的环境污染问题日益严重,雾霾问题更是近年来世界关注的焦点。不过,我们也应看到中国国内的民间组织正努力捍卫自己下一代的生存空间。我在北京念书时,曾在一家非政府组织实习半年,该组织遴选出一些正处于瓶颈期的环保非政府组织,为他们提供资金和管理上的支持,让他们能更好的成长。实习过程中,我了解到一些受资助的组织,他们是如何对抗在家园排污的大企业,从偷偷到河流采集污染样本,到提交证据,再到将这些违规企业告上法庭。这一路走来,靠的是想保护自己家园的决心。

义工绿化内蒙古草原
在雾霾成为热点之前,媒体较多报道北京的沙尘暴问题,但近年来沙尘暴的严重程度已大大降低,间中不乏民众自己所做的努力。韩国的现代汽车集团(Hyundai)每年8月都会派遣两批学生志愿者到内蒙古草原进行绿化工作。这项活动中志愿者不需要付出任何费用,但须在活动结束后提交小组报告。我曾参与该活动的面试,发现一些参与面试的学生也来自内蒙古,而他们想做的只是让自己的家园重新披上绿色草衣。
英国和日本等国的发展过程中也曾发生过河流污染、霾害等问题。印度、中国和拉丁美洲国家等正处于不同程度的发展过程中,也都面临着相当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国家发展与环境保护,似乎一直是相悖的两个东西。我认为,在环境保护方面,政府、企业、民间团体和人民都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我国政府、企业和公民的环境保护意识还很薄弱。之前我国发生了一起举国震惊的环境污染事件,新闻热度下降后,此事也很少再受人关注。不过,随着一些州与地区的垃圾分类政策开跑,似乎我们在环保议题上又跨前了一步,只不过这种“做错重罚,做得好却没有赏”的方式是否焦点错误了?
如今我们的生活方式将我们与大自然的纽带狠狠切断,这种纽带被切断的时间越长,我们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就越低。科技的进步确实让我们不那么容易受到天灾影响,包括灾前预防与灾后重建,但不“靠天吃饭”的我们却因而少了一颗像我们的祖先和原住民那样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大自然的反击过程非常缓慢,但也非常猛烈。

(商余,25/8/2017)

让人印象深刻的职业

 蔡家茂【旅台寄简】

人的社会是分工的社会,人们从事不同职业,各有其工作范围和责任,一般上,大家对不同职业所负责任的认识,不会离题太远。我在台湾生活了好几年,颇注意此间的社会状况,对其中从事的以下3种职业的人有特别深刻的印象。

救险全能
(一)消防员——我心中消防员的工作是灭火,偶尔也做捕蛇驱蜂之类意外事。台湾的消防员除了上述工作外,又做救伤员、救护员,包括CPR救护、处理发作的精神病患、闹事的醉男醉女、溺水者、救助山中迷路或受伤者,真是火里去、水里去、山上去,其工作包含救和险二字,充满挑战。
台湾是个有天灾的地方,每当天灾来前,有关当局总会苦口婆心的劝民众别到海上、山上涉险,偏偏就有不少“出众”的人没听入耳,这很容易出事,等到出事了,消防员就冒着恶浪恶风恶雨涉险救人,他们也有父母妻儿,这些可怜的家人难道不会在天灾恶境中提心吊胆?

不合理对待
(二)医护人员——这里包括医师、护士、药剂师等医疗团队,做的是救人的工作,一向受世人敬重。以我的求诊经验,发觉台湾的医疗水准出奇的高。但医护人员工作繁多,时间甚长,都很尽心尽力,过劳是平常事,是所谓的血汗工作,其贡献却往往没得到资方的合理对待。还有更甚的是,因病患过多,很多人又有大爷心态,经常会因久等、酒醉等突来怒气,在医护人员没防备下忽然突袭,使他们受轻重伤;此外,死缠烂打的医疗纠纷更使他们心寒。
近日报上新闻是:一家五口围攻护理师。原因是一名25岁、手臂割伤的男子在护理师为他处理伤口时喊痛,在旁的母亲就因这样,竟连同4个家人向那护理师拳掌招呼,真是匪夷所思。同一版新闻有这种消息:某医院急诊室因病患拥挤,有一女护士工作时不小心屁股碰到身后一名男病患,那男子竟这么轻薄的说:“小姐,妳的屁股直接这样滑过我的手背,唉唷,翘喔!”那护士没理他,他竟骂:“贱人!”这也是匪夷所思。

高度危险
(三)警察——台湾警察除极少数“枯枝”外,给我的印象是工作认真、嗅觉敏锐,办案穷追不舍,破案神速,效率一流。外来游客如有什么物件丢失,此间警察很快就能循线追回;你若短了盘缠,有些“佛心”警员还会自掏腰包相助,那是我从没想像过的。
台湾拥枪的盗窃、毒犯甚多,凶悍得很,很敢拒查拒捕,在争执、对峙、追捕过程警员又不能轻易用枪,因这很容易招致“执法过当”的罪名。这类罪犯多半是刁民,语言扭曲,公堂上法官若是不察,警员很容易吃亏,因此他们追捕罪犯时往往自曝于高度危险中。此外还有一种危险:近日新闻有一32岁警员在街上疏导交通时,被一位很久以前就因酒驾遭吊销驾照的女子,又因醉驾、无照驾驶撞断了双腿,结果截去一肢保命。各位朋友,你读了这样的新闻会心痛吗?

(商余,25/8/2017)

诚品,一大成就一份痛 ——给吴清友写首挽歌

诚品书店创办人吴清友

游枝【游目四顾】


这位开创文化品牌的卖书人,他的诚品经历原来历尽艰辛。书店的经营,被恶意的阻挠与逼迫。

诚品书店创办人吴清友死去,一如一般闻人逝世一样,只见好评及表敬称许,又列举出故人在生时许许多多的丰功伟绩。
陈芳明教授肯定吴清友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因为有他,台湾更加生动精彩。
如此高度评价吴清友的文化成就,一点也不为过。
龙应台感激也佩服吴清友对台湾的付出及对华人世界的贡献。
这一刻,从台湾到广大的华人世界,会有一阵子的吴清友现象,就连吴清友生前说过的一些话,都会成为人们传咏的名句。

自由的新台湾人
但是,这位开创文化品牌的卖书人,他的诚品经历原来历尽艰辛。书店的经营,被恶意的阻挠与逼迫,他被套上了政治色彩来抹黑、挫折他及诚品的文化用心。这许多刻意的折磨,根本存在,却在他过世之后,迅速被抹去。再过一些日子,大概没有吴清友受过政治打压的丝毫记忆了。
感谢有良知的人记得一位时代创造性人物的成绩,不过,原谅了又故意遗忘了一个时代的过失,是这个时代的一点污、一份痛。
28年前。吴清友的诚品创意,在商利最优先的金钱观压力下,看来是开不成了。
当时的台北市长陈水扁欣赏也重视诚品的文化价值,他出面说服商界,说台湾不缺一间百货公司,但是不能没有诚品书店。
阿扁的力挺,吴清友取得了商业用途的大楼,开创第一间有文化品味的诚品书店。过后,从台湾开出国外,四十多间诚品,就是由阿扁市长说的不能缺的头一间诚品开枝散叶的结果。
吴清友,他是台湾从不自由转向有自由时期成长的新台湾人,他的诚品理想,是爱惜自己生长的台湾。
诚品是民进党出身的台北市长陈水扁支援下诞生的,阿扁在过后又成为台湾人选出的第一个非国民党的台湾人总统。吴清友的诚品,又充满了爱惜台湾光热台湾的情意,对如此情意抱有绝对敌意的另一个政治势力,于是把吴清友定义成要反要防的“敌”了。

偶然相遇
有一年,我约了翻译家赖明珠到大诚品的咖啡室聚会。过后,在诚品的日本专书那一楼遇见了吴清友。
问他怎么会想到在诚品内开设日文书部?他说,是一种勇气去面对挑战,寻求一种突破。
他的话别有用意,是指有人患文化过敏症,看到诚品日文书部受欢迎会很不自在。这些年来,日文书部除了卖日文书,更成为台湾出版界在设计、定题、装订及编印多方面的参考,也成了吴清友一项文化业绩。

(商余,25/8/2017)

2017年8月22日星期二

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

黄芯【生活随笔】

小时候,村里的人办丧事都是在自己的家举办。那时,我家从来都没办过丧事,因为年老的公公婆婆、外公和外婆都在台湾,距离太远了。每逢死者家属的哭泣声都会令我不寒而栗,经过死者家门前,我都是低着头向前走,不敢四处望。当棺木被抬着经过我家门前时,我会赶紧把大门关上。我从来不敢看死者一眼,我觉得那会是恐怖的画面,会使我在晚上做恶梦而难以入眠。
我踏入社会工作,也从不敢面对死者。到我49岁那年,我生平第一次面对的死者竟然是我的父亲,那也是我们家第一次办丧事。
由于父亲身材肥胖,无法走动,只能躺在床上,我们兄妹都在外工作,没时间一日三餐都陪伴在侧,而且帮他冲凉时,一人是不够力气扶起他的。经过商量,我们兄妹就把他送入安老院,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一日三餐有人喂他,冲凉的问题也能解决,还有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他铁倒。
一有时间,我就去探望父亲,并带他喜欢的食物去。他郁郁寡欢,虽然吃着我带去的食物,却不爱说话,他是不快乐的。一天,我探望他时,他要求我带他回家,我解释给他听,家里没人照顾他,他说,带他去打针让他好起来,他有钱,我拒绝了他,我知道那对他是件非常残忍的事。他感觉失望,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一幕让我有一股冲动,要立刻带他回家,可是我知道我是没有能力照顾他的,只能作罢。
过了不久,安老院的负责人打电话要我们送父亲去医院,因为他全身冰冷,还一直冒汗。从那时起,父亲一病不起,我每天去看他,可是安老院负责人不允许我星期三去看他,因为那是他们的休息日。真的是造化弄人,父亲偏偏在星期三喘不过气来,我赶去安老院已无法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看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面无血色的尸体,我的心很痛,我很后悔没有在他临死前带他回家,一家人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这是我人生最遗憾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一夜难眠,脑里浮现的都是父亲苍白脸色的那一幕,回忆着父亲生前与我们一起在花园住宅区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的那段情景,今后再也没机会出现了。什么东西没了,还可用钱换回来,唯独亲人一走,再多的钱也没用!
如果人生能重来,也许我会带父亲回家,陪伴在侧直到到他离开为止。这就是人生,失去了才想挽回,可是已经太迟了!

(商余,23/8/2017)

用一辈子 去回答的问题

摄影/高玉梅

高玉梅【听音观心】
当她夫家的某个人把一幅幅的全家福照片细心地挂到墙上、陈列在桌前时,是真心抑或虚伪?是想炫耀幸福抑或掩饰不幸?是回避良心抑或补偿过错?

十多年前在伦敦时,曾在一家慈善机构上班,为遭遇家庭暴力或婚姻破裂的移民女性提供支援。一次,一名新嫁少妇来找我。她是从澳门通过相亲刚嫁入伦敦一个越南移民家庭。她并非为自身婚姻问题来求助,而是来向我倾许了她的困惑。因为,她婚后才慢慢发现,夫家原来有延续了几代的家庭暴力,令她很困扰。较久远的,家公频对家婆施暴也曾扭断家婆的手指,她丈夫少年常遭父亲掌掴以致耳聋。但自嫁过来几个月后,她就目睹了性格温顺、沉默寡言的小姑在跟她父亲起冲突时,挥拳狠打父亲的脸以至流血送院。这些新旧家庭暴力,虽不是直接打击在她身上,却令她的心灵震吓不已。

挂满全家福的矛盾
这个同样性情温和纯良的女子当时说了一句话,让我留下印象。言谈之中,她发出一声慨叹:“初次到他们家,我见墙壁上挂满了全家福照片,一个美满家庭的模样;高姑娘,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会挂满了全家福,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内里却是如此矛盾与不堪?”
女子当时年约35岁。面对她一派稚气却异常认真的提问,我不知该羡慕还是慨叹;也许她出身的家庭是幸福简单,所以一心单纯,竟不知道一个家庭表里间往往暗藏着许多幸与不幸、可说与不可说的污垢暗流?
她对我说,她与丈夫虽是相亲而结合,但两人性情相近,感情也不错。只是,一个女子即使是嫁给隔壁村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子,尚且不能确保婚后在夫家就会生活平顺,相处和谐。而像她这样越洋嫁入另一个不同国家文化背景的家庭,自然带有一定的冒险性。
因为负责这个支援服务,我遇过好些妇女来谘询,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好些是通过社交网络而结识英国男人,靠翻译软件交往数月,即远嫁来英国。他们夫妻感情基础未必稳固,只是双方可能都抱着姑且一博的豪赌心态而结合,婚后不久一旦发生重大冲突而向警方、律师或社工求助,设法离开的机率自然也比较高。不过,这一位澳门女子,却非抱持如此心态嫁到英国。所以,她见到我时,询问我的不是如何离婚、申请临时栖所或签证等这类实际事宜,倒是抛出了一个看似单纯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
对于女子此问,我已不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回应。在当时,慈善机构能免费提供的,不外是签证、离婚、临时居所方面的援助或转介。关于家庭中的人际难题,通常要转介到心理辅导专家。那次与她见面后,她没再上来。倒是数日后,她那位一拳打断父亲鼻樑的小姑,也上门来谘询了。

带着过去转世的因果业力
但,看来她也许不经意提问的那个问题,却一直搁在我的心头。这个问题,我当然没有答案。每一个人来到世间,既已携带着不知多少过去转世的因果业力。嫁给另一个也同样携带了无数前世业习的男人,进而进到男人背后那个又不知延续了多少世代祖先业力、家族历史的家庭,这许多力量重叠交缠着,恐怕再大的水晶球也看不出其中因缘脉络。
当她夫家的某个人把一幅幅的全家福照片细心地挂到墙上、陈列在桌前时,是真心抑或虚伪?是想炫耀幸福抑或掩饰不幸?是回避良心抑或补偿过错?当事人尚且未觉知,何况旁观者?正如我们每天在面子书张贴的每一张图,打着每一个字时,那按键盘的手指里,是否代表了多少年来的期许,又或者是否蕴含了几许的呼唤?
这样的一个问题,若真要找出一个答案,或许得像林徽音说的,要用一辈子来回答了。

(商余,23/8/2017)

2017年8月21日星期一

假妆

无花/棋子【一图二文系列】
摄影:KC


假妆
无花【诗】

即将上妆成深邃的夜色
一袭俗艳的身段
稍有倦意的灯光
媚眼下晕开一抹浓重春意
而长谈的内容
彼此岁月深处互留的谜底
等候最后一次卸妆
一并揭晓
退去华妆后生命最终的面貌
一种无法正视的哀鸣

一件后悔的事
 棋子【极限篇】

妈妈说今天要为奶奶庆生,不许找借口不去。
我很怕去奶奶家,不是她人不好,只是她家太诡异——有手持怀表的红衣大白兔、有青蛙佣人,还有打扮成爱丽丝的奶奶。
妈妈和阿姨们在厨房准备食物,我和表兄妹席地而坐,再听奶奶说《爱丽丝梦游记》:“她捡到一片写着‘吃我’的蛋糕,马上吃掉。奇事发生了,爱丽丝身体急速变大,大得连头都顶着天花板了。”
我举手问奶奶:“为什么爱丽丝的衣服没被膨胀的身体撑破?”
从此奶奶再也不说故事了。

(南洋文艺,22/8/2017)

斗鸡

蔡逸渊【散文】


艳阳天下,围栏里却充满阴沉氛围。这是个约莫200平方的鸡寮,坐拥四四一十六只肚满肥肠的家鸡,雏鸡数量不详,有雌有雄。这里除了寮主之外人迹罕至,因方圆5里皆能闻其“香”。
这里除了营养不良的小草就只有遍地沙石泥粪,飞扬的黄沙常扑得寮内的青草黯然失色。角落处一只外号“司晨”,趾高气昂的乌公鸡不甘寂寞,开始想着如何挑衅同类,它慢慢踱步向前,来到一只正在低头啄着泛黄米粒的家鸡身后,那是一只顶红带冠的雄鸡,通身褐色,后尾的羽毛呈紫黑色夹杂耀眼的翡翠绿,虽然被羽毛所掩盖,但是精壮的身体还是十分显眼,它便是寮内闻名的“烛夜”。司晨知道烛夜虽然雄壮,但是心地柔弱,不足为惧。
司晨站在烛夜身后不过一尺,阳光在它啄上映出阴骘的寒光,它略作计较,忽地纵身扑向烛夜,利爪准备在它身上留红。
烛夜虽然不备,但它始终不是泛泛之辈,猛一感觉到身后风动便知不妙,它先是振翅向前,同时回望何者大胆偷袭于它。一觑间烛夜便已看清原来是那向来不安分的乌鸡,烛夜只觉后臀辣辣生痛,敢情司晨的爪子划伤了自己,它目光中怒火大涨,身周羽毛啪啪作响,振翅欲飞的神情显然是准备作出回击了。
二畜对峙片刻,司晨深谙先发制人之道,不待烛夜发作,纵身腾起,身在半空,两爪呈苍鹰搏兔之势,准拟一招间制服这只眼中钉。烛夜岂容它得逞,当下力灌下盘,看准司晨来势,上身斜让避开司晨凌厉一击,趁着司晨将落未落之际,双腿发力一跳,尖锐的啄刺向司晨小腹。司晨心头咯噔,暗叫不好,它身在空中无从借力,急忙间只好将计就计,迎着烛夜头冠啄下去。
烛夜想不到它竟然拼个鱼死网破,自己虽可啄得它肚破肠流,但自家头顶不免多个窟窿。烛夜无法可想,双腿踢向司晨,借力后跃。二畜落地后不容对方喘息,均猛扑向前,霎时间你来我往斗得难分难解。
烛夜在寮内乃是出了名雄健强悍的,斗了数合,司晨渐感吃力,留心观察对手,只见烛夜进退之间顾盼从容,挥洒自如,真如天上神畜一般,心里不禁一窒。它本力较逊,而且分心两顾,身法中顿时生出破绽,烛夜瞧得真切,金爪顺势而下,在司晨背上扯下黑色的羽毛,若不是爪下留情,恐怕皮肉都撕裂了。
这样一来,司晨偷袭在先,烛夜留力在后,二畜实力高下立判。
司晨心性阴狠,暗忖一不做二不休,马入狭道不能回头,低头看见弥漫尘沙,心生一计,当即蹙眉垂目,扮作神情黯然若失,再无争斗时的气势。烛夜见状,以为司晨已服输,走前几步,正想开口劝说,忽然飞沙溅石,灵窗一阵刺痛,无法睁开眼睛。耳边听着司晨冷笑,烛夜暗叹自己心机单纯,竟然中了此乌鸡的毒计!
司晨阴谋得逞,瞧准烛夜胸口,正待来一个利啄穿胸。怎料就在此时,司晨感觉眼前一黑,身周阴暗了起来,它身在鸡寮已久,一息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头巨震,当下扑翅往前窜。
寮内忽然间就像是炸了锅一样吵杂起来,鸡只纷纷乱窜,烛夜目不能视物,但它心中了然,已知所来何事。
“咯咯”一声惨叫划过烛夜的耳边,那明显是司晨的啼声。像是要响应这一声悲喊,老天降下强风,吹得寮内四周呼呼作响,烛夜眼中的秽物也吹走了。
它瞄了瞄鸡寮唯一的入口处,一个皮肤干瘪身形高瘦的人类正向外走去,那人左手一把小刀沾满了骇人的鲜血,右手提着司晨。那人身后一滴一滴的血迹随着他的离去,佈成一条血路,显然的,司晨已被割破了喉颈放血。
烛夜一面茫然,呆立半响,它心里明白,寮内的每一只公鸡有朝一日都是这么一个下场。刚刚的一番恶斗,不知道为何烛夜心里生不出半点恨意,反而有点怜悯同情司晨。
它心里默默叹息,转过身回到自己歇息的地方去。

(南洋文艺,22/8/2017)

流连

游以飘【诗】

五月初五,读完《马来纪年》
春已荼蘼,热浪卷赤道,炎黄

熟络,从选时辰开始,亲密
阵雨,下在半岛,天色欲晚

仔细于水的能力
在花岗石后面把风,那码事

连接,二十四节
气韵,流连大汉山脉,以及之外

词语十面包抄
《瀛涯胜览》,无数行旅与流落

次第铺陈,相继绽放
九重葛,在联邦大道,吐信

相见的晨曦与暮光
遇合,幽微的人山人海

就那里别过后,确保不醉驾
不群架,无误地连续

陆地的裂痕,直到河口
巫祝求事,得见天下英雄

(南洋文艺,22/8/2017)

一篇小说的琐碎——漫谈我的小说《墨镜与墨镜之旅》_下

                                       
陈政欣【文学观点】

4. 男某

男某来自马来西亚,有家室,战战兢兢,想尝猩的心理甘愿付出。是海外工厂派驻的顾问工程师,领了份在2003年那年代还颇让人羡慕的工资。
就是这么一个浪荡年轻人,结识了小女子陈琳时,一脸还是纯情地,表面上是青春的激情让两人走在一起,其实是情色艳情的欺骗故事。所以在陈琳这段,他只是个男的,单纯的男性,以金钱来收缴男女的情欲。他演绎恰当合体,蒙蔽的言情还真让陈琳还能只恨天意不怨郎地离去。
到了张曼手上,他俩已是旗鼓相当相当的搏弈对手,有时,还因性别的优劣,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处于下风。与张曼,他们俩就是赤膊相对,说好从一开始,这是男与女的情欲缘分,凭着感觉大家互相取悦互相享受互相消费的事。她说不要他包养,他也说不要是她的禁脔。大家只是想玩一场男女的游戏。所以在张曼这段,这男的算是个相好的色男。
到了林梦这段,就有了情爱搏弈的思念情愫。一头是碧天白云下的风筝,说来就来的像一阵风。飘逸虚幻得像是电影中的仙女。还说是个文艺青年,还写小说,还让这男某校对错别字。这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故事,其实,在上海的时尚社会底层,情色流溢处,怎能不是泛滥处处。但在林梦这段,愿意称这男某为男友。
就是这男某,于上海的浮华艳色的时尚社会上,让他周旋于三个开放时髦的年轻少女的情怀里,而且应付自如。
从故事脉络来推敲,男某并不是猥琐地四处奔波寻觅猎物,而是通过大家有缘的相聚,投缘地,经过约会,互相推敲调合融化后,心干情愿地大家走在一起。
男某猥亵吗?
这世界都已处于这境界,这时代都诉诸着要凭感觉引领快乐了,纽约巴黎东京北京伦敦,那一时刻不在重复着这样的故事?
或者能以超然的情态相待,这并不是件大事,这是平常事。

5. 列车上

故事发生在从上海市开往黄山市的列车的一节车厢里。
这列车于早上从上海站出发,途经苏州、镇江、南京、芜湖、歙县等城市后,入夜时分抵达黄山市。年代是2003年。
主要人物有男某的马来西亚华裔,与女某的艳丽型少妇,与她的相好男人。还有的就是一众乘客,诡谲的黑衣老妇,诡异盯紧着人还能飘来逸去的老头。噪杂混乱的空间,却又时不时地整个车厢陷入鸦然无声的虚拟世界。幻想与现实,空幻与梦境,浑然生成。这些,也许就是车厢内的热气与燥闷的汽氲促使而的吧。
男某上车后就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前方是一长方桌,对座也是两座位的软座。
车开前上来一艳妇,戴了付墨镜,一身凝脂姣美,让男某灵魂出窍地感觉到墨镜框边那浅淡的鱼尾纹处,隐藏着诱媚的笑意。她身旁的那个可怜的小男人,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奉承着。
男某也拿出付墨镜戴上。墨镜对墨镜,就有了大家在镜后互相窥伺偷窃的快意感,也就有了《墨镜与墨镜之旅》的这篇小说。
旅程开始之后,男某就开始了他自娱性的幻想游戏,先是想,要是能偷这对座的美艳妇人,也就不枉这一行。幻想时也回忆起自己与女人陈琳、张曼和林梦之间的情色艳事,种种的情欲景观让他自溺沉沦于幻境里。然后一声惊响,男某才恍然觉悟是南柯一梦,对座的墨镜后的眼瞳里像是盈满着挑逗的笑意。
又再作梦,少妇起身招引男某到车厢后的厕所,一手推入就要情色强暴。又再被人惊醒。过后还有黑衣老妇和飘浮游移的老头,频频示警。
男某一路作梦,更是一路带着陈琳、张曼和林梦一路纠缠一路情色。
直到歙县附近,男某骤然醒悟,不能只图自身的满足,再去伤害陈琳,他断然在歙县下车,放弃黄山市之行。
男某回头,女某的墨镜抵着窗屏,像是在微笑,手指在玻璃窗上滑动着。
男某肯定,在女某嘴角,确实是个“我理解”的笑意。

6. 小说《墨镜与墨镜之旅》

小说《墨镜与墨镜之旅》写于2003年,收录于2013年有人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荡漾水乡》里。是属于幻想情色类的小说。
14年过去,突发奇想,想拿这篇小说来说事。
故事就是发生在一节列车的车厢里。没有任何突发的事件,没有什么群众情绪的骚动,列车前进,世界照常地转动着。一对都戴着墨镜的,都是相互陌生的男女,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沉默着的两人像是在互相窥视着。
小说的现实情景就是如此简单而已。
由于男某的遐想绮思、幻象虚拟与梦幻,却导引出一段1万5000字的,内有陈琳、张曼和林梦的3位上海的时尚丽人和艳丽的妇人外,还有滚滚红尘里的男某的写实生态与遭遇。
还记得当时停下最后的敲键时,心中有阵不曾有过的“爽”意。
过后曾让上海文学界的朋友过目。有位编辑友人还说:“还可以,但在我们这里,就是不方便。”接着就眯笑说:到香港拍个三级片也可以。
当时想了想,内容与背景,还真有点创意,就说1万5000字。行?
编辑友人说,刘德华与刘若英主演的《天下无贼》,120分钟的电影,缤纷灿烂,行云流水般地,浑然天成。原著是赵本夫先生的短篇《天下无贼》,也只是约1万字。想象加添砖加瓦,就能构建庞然大物。行。
这已是陈年的旧事。在回味着小说里3位颇具韵味的女人与男某时,就不禁地回忆这当年的笑谈。
12年过去,编辑友人也已退休,荣退后也有了全面的干部福利。
这些年下来,大国的开放已不是我当年之能想象,市场经济掀的浪头尖口上,会是那方人物在引领方向?
这时我倒是很想回到上海,去探望那些年留存在那里的小说里的各色角色人物。
是回到2003年去?还是到2017年来唤醒他们?这才是让人最大的犹豫。
2017年的超级大国里,这些角色们已经有了怎样的蜕变与转型?
(下)

(南洋文艺,22/8/2017)

2017年8月20日星期日

我城


夏绍华 【字迹光影】 文字与摄影

1991年初来到这里,一座岛屿的城市,之后我再也无法离开。
我常常称乔治市为一座岛城,26年之后,她变成了我城,因为她已取代了自己心灵的故乡。悠然回首,这26年的爱与恨,对这座岛城,总是纠缠交织。但还是不舍得离开,因为在这里我立业、遇到爱人、然后成家;因为在这里我依然眷恋那些可以健行的山路,依然可以找到让自己独处的无人海滩,还有那些漂泊着怀旧气息的古老街巷;尽管有些山区已经被过度侵略开发,有些沙滩已遭受高耸的共管围剿,有些小巷已被洗刷重修得丧失了古典色彩,但我还是不愿离开。我想,主要的原因,可能是这座岛城的生活节奏比较接近自己的心跳频率吧?
26年后岛城的变化是无可否决,却也得接受的,比如这张以长曝光拍摄的岛城轮廓,26年前,这个拍摄地点根本还不存在。但现在这个地点已经成为槟岛一个人人皆知的地标,Straits Quay,一座填海出来的房地产区。填海,看来将成为这座小岛无法挣脱的宿命,当平地已被彻底占据,山区发展又成为各党派的敏感课题,剩下的选择也只有填海了。再过50年,岛屿填海之后的地势转变,长远影响的好坏,我想在这个时候喋喋不休的去争论是徒然的,也是毫无意义的。
而在这一刻,我只知道自己还能感触到她的呼吸,这样就能令我快乐与满足了。

(商余,18/8/2017)

学历

照片提供/张锦忠


张锦忠【共沸志】

我认为马华文学的“困境”是一种“匮乏现象”,亦即“八少”——读者少,作者少,发表园地少,出版社少,书店少,作品少,印量少,评论少。一言以蔽之,就是“少”。


关于“学历 ” 的思考,我是这样提问的:学历高意味着学术训练足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里的学历,当然指的是与文学相关学科的学历,如中文系、外文系。换句话说,我们思考或观察的是,华人社群中的年轻人,有志于从事文学创作或“文学学”研究者,进入国内外大学的中文、外文系,甚至研究所,取得学位,但是,学历高是否有助于改善或克服“马华文学的困境”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问何谓“马华文学的困境”。我认为马华文学的“困境”是一种“匮乏现象”,亦即“八少”——读者少,作者少,发表园地少,出版社少,书店少,作品少,印量少,评论少。一言以蔽之,就是“少”。
这“八少”无关文坛中人的学历高低。以“作者”来说,以前的作者(40后世代〔1940年代以后出生者〕)小学、中学毕业者多。在《学生周报》的年代,或我看《学生周报》的年代,作者多为50后的中学生, “文艺”版作者也多半是中学生,只有少数留学台湾或香港。
照片提供/张锦忠

文章修养不关学历
倒是《学生周报》或《蕉风》编者如申青、方天、白垚、周唤、川谷等都是大学毕业生。但李苍、悄凌、梅淑贞一样编得出色。报馆编辑如《新明日报》的杨际光诗文俱佳,但朋辈口中的“马华第一健笔”张景云早年苦学自修,笔力遒劲,可见文章修养并不是非高学历不可臻。
那些年,大学生身分的作者了不起,杂志会请他们写稿,写“大学生手记”或者“奔驰在马大校园里”之类的专栏,如“我的朋友许友彬”。后来,念大学的作者渐渐多了。70后、80后、90后作者更多大学生。大学生作者的书有些畅销有些不,文章有些叫好有些不,但是文坛“八少”依然。
这样看来,“学历高是否有助于改善或克服‘马华文学的困境’”这问题的答案,就是“没有改善什么”。没有改善什么,不是说完全没有改善,而是太少、太慢,起不了什么作用。话说回来,能够引领风骚的大学生文青实在太少,像当年南洋大学现代语文学系毕业的梁明广与陈瑞献那样推动现代主义文学“典范转移”(paradigm shift)者毕竟有如凤毛麟角。

好的评论者更少
科班、学院不一定能培养创作者,但似乎也没训练出几个评论者。如前所述,1970年代以来,高学历的创作者颇有一些(留台的纵横诗社、星座诗社、神州诗社有些人回马了——从离乡到归返,不过他们返马后写得不多,然后慢慢的有人就封笔了——南大、马大、理大毕业生也出了不少作者),所以还算热闹。
相形之下,科班出身的好评论者就很少了。许多年来几乎除了张光达之外,还是张光达。幸好近10年来,我们还有庄华兴、林春美、黄琦旺这些值得信赖的评论者。而年轻的苏颖欣则是一个可以期待的新锐声音。

——“我们的10个普通名词”之二

(商余,18/8/2017)

2017年8月16日星期三

教我如何不想她

刘半农

锺夏田【满庭芳】

1920 年,刘半农留学英国,写下中国新诗史上一首非常出名的作品:
《教我如何不想她》,第一个使用“她”这个新字,从此一直通用到现在。

刘半农,这个名字,老朋友很熟悉,小朋友很陌生;他虽然只活了44 岁,但他在文学和学术上的成就,中国文化史不会忘记记上光辉的一笔。

第一个人使用“她”
在新文学运动期间,刘半农走在前线,一手写新文学作品,一手写论述文章,挥洒自如。他的新诗《一个小农家的暮》,是以前中学华文课本的范文,把中国农家的生活面貌,很浓缩的呈现在读者面前。1920 年,他留学英国,写下中国新诗史上一首非常出名的作品:《教我如何不想她》。先不讲诗,在语言学上,虽然仍争议不断,可刘半农第一个在文学作品使用“她”这个新字,从此一直通用到现在。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首诗还有一个争议点,就是到底是写给谁的?有人说是写给一个思念的人,有人说是思念祖国之作。问刘半农,他不置可否。其实,诗的意涵,随读者的思想而定格,不必问作者的本意。你感觉是写给爱人的,便是写给爱人的,余类推。要而言之,作为一首抒情诗,《教我如何不想她》确是感情饱满的。

赵元任为诗谱曲
刘半农的好友赵元任,为这首诗谱了曲,使它成为传唱大半个世纪的著名文艺歌曲。此曲的原唱者是斯义桂,后来选唱此名曲的歌唱家,数也数不清。最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打开储存了二十多位此曲唱者的资料库,聆听众家演绎、表达此名曲在感情、音色、咬字等等各细节方面的表现,心里很觉舒畅。
原唱斯义桂当然还是首选。音色雄浑不必说,处理感情细节更是细腻有致。本曲最难掌握的是从"燕子你说些什么话"转入"枯树在冷风里摇"乃至最后高潮,有些唱家会突然低音,以致好像不见了几个字。斯义桂唱来,就没有这些缺点。
在女声方面,女歌唱家迪里拜尔堪称一绝,她音色饱满,感情丰富,唱法与斯义桂一样,而且骎骎然直逼前者。另一女唱家奚秀兰,胜在唱腔自然,咬字清晰,听来也有味道。最糟糕的是台湾歌星万芳,她的曲本加入了太多商业元素,而且删减了后面的精华部分,让人听来有不伦不类的感觉。
其他如男中音歌唱家岳彩轮、戴玉强、张金龙等,都各有韵味。岳声音雄厚,咬字稍感混淆,听来好像背后的墙太厚。戴和张只觉得好听,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最值得一谈的是,作曲者赵元任也献出了他的歌声。当然,赵并没有受过声乐训练,录唱时是在1936年,大概年纪也不会太大。所以,他唱来就好像听邻家小孩唱歌。音色稚嫩而没有花俏是当然的,但因为他是作曲者,所以知道歌的重点在哪里,感情的的发挥和高潮的营造,都没话说。如果他像斯义桂那样,进修过声乐,唱出的效果,就大大不同了。

(商余,17/8/2017)

诗提普济寺

普济寺入口的宏伟的牌楼

冰谷【人生风景】

站在扯旗山上眺望,远处碧波荡漾,近处轮船垂钓,岸边建筑耸立,栉比邻次,别有一番风情!

我为普济寺作诗,先后有4首。为一个景点连续发出赞歌,在我而言很罕有。这个山打根的佛寺之令我动容,触及我的谬斯神经线,自然有其与众不同和令人向往之处。依序每首摘录数行如下:
上得山来/不见了山/只见一座佛光/拔地而起//客从尘中来/倥偬里/竟被一只蝉声/惊醒

虬根/已将半座山顶/深深盘结成/菩提/掩盖了/周遭的荒凉/与跌迭的险峻/让宫殿耸立成/一座/震撼人间的奇迹

普济寺外 常有/不辨晨夕的雅客/风声/蝉声/鸟啼声/游过云烟/阑珊成/一曲小令//彼岸 究竟近还是远/昨夜长在禅房里的/一朵觉醒/今朝已变作菩提

钟声/穿过衰老的夕阳/回声一阵阵/敲醒/迷途的晚归人/木鱼随着梵音/隐隐约约/碎落在/弯弯的山道

第一首诗题〈山打根普济寺〉,点出普济寺耸立巍峨的磅礡气势,傲立颠峰自然“不见了山”。次篇〈再题普济寺〉 是拟物写法,设普济寺像一棵菩提树,虬结的根深深盘踞于山颠上。〈三题普济寺〉是写外象,普济寺周遭被苍郁的林木环绕,所以“风声、蝉声、鸟啼声”仿佛是动人的小令。最后一首〈晚钟里的普济寺〉写暮色钟声里的夜归人,融入了自己身在异乡的心境,意象苍凉!

浏览港湾全貌
有小香港雅号的沙巴旧都山打根,当然并非浪得虚名。这个建在港湾内的故都,终年风平浪静,渔舟四季早出晚归。站在扯旗山上眺望,远处碧波荡漾,近处轮船垂钓,岸边建筑耸立,栉比邻次,别有一番风情!
但是,扯旗山处于石咀的半山,站在这里望海,视线被高耸的古树遮掩,无法浏览小香港港湾的全貌。普济寺盘踞于石咀山颠顶,居高临下,碧海蓝波、港湾轮船、屋宇琼楼、碧树翠竹,层次分明地被你踩在脚下,令你心胸不禁涌起一夫当关、雄居天下的豪气!所以,欲拥揽小香港,从普济寺俯瞰是绝佳的投视。
建于1987年的普济寺,历史不长;但论宫殿建构、雕栏玉砌、气势险峻,普济寺与槟岛的极乐寺也不遑多让。山打居民都深信普济寺是带给根城财富与安康的守护神,庙院钟声,从山颠透过郁林,传播到石咀脚下的众人耳膜,普渡了早出晚归、营营碌碌的众生。

由后方进入大殿
普济寺面向港湾的的正门因过于陡峭险峻,因此登寺是由后方进入大殿,汽车可直接穿过高耸的牌楼,停在宽阔的泊车场。不必到大殿,耸立的牌楼宏伟壮观就显露了寺宇的气势优越,震惊根城。牌楼分3个门,拱形,正中为主门,略阔,也比两边门墙略高。正门上写着“普济寺”,4根巨柱分别雕上两幅楹联,红瓦楼阁间雕艺精湛,壁上龙飞凤舞,色彩充满浓厚的东方艺术美感!
难怪,普济寺列为上山打根十大美景之一。

(商余,10/8/2017)

庞贝古城


意大利庞贝遗址

文戈【日子河流】

历史上的庞贝古城
在维苏威火山爆发后,
整个城市消失了千余年,
直到18世纪才被发现。

这次到意大利旅行,在罗马停留两天。两天其实很短,只能参观几个热门景点。比如庞贝遗址和罗马竞技场,都是户外的古迹。没想到6月的罗马那么热!在新加坡到处有加盖走廊,养成怕热的坏习惯。顶着毒辣的太阳迎着风沙去看古迹,我想应该只有游客才会干的傻事吧?
在庞贝遗址的时候,想到曾经看过的灾难片《庞贝末日:天火焚城·Pompeii》。故事正是以公元79年8月24日维苏威火山(Mount Vesuvius)突然爆发的事件为背景。影片由德、法和西班牙合作,在加拿大取景拍摄。虽是灾难片,主题却是爱情:一对小情人对抗恶势力的故事。我们是因为演过电视剧《24》的基夫苏特兰(Kiefer Sutherland)参加演出才去看的。基弗饰演恶霸罗马议员,最后被大火烧死。男主角米洛最后也与爱人一起死在火山热熔中,多年后人们才在庞贝发现一对拥抱在一起的遗骸。这是电影里的情节。

意大利庞贝古城:夹道的残垣断柱。


整个城市消失千年
历史上的庞贝古城在维苏威火山爆发后,整个城市消失了千余年,直到18世纪才被发现。1763年考古学家在此找到一块石头,上面刻有“庞贝”字样,才知底下是被埋葬的古城。之后考古工作开始,才一砖一瓦把沉睡的古城挖掘出来。
本来到庞贝也就是“到此一游”的心情,但是半天下来,虽然被罗马的6月烈日烤得有些神志不清,还是觉得值。想到不会再回来了,也就看得仔细些,乖乖当了一回称职的游客。
我们对罗马帝国历史还算有点认识,可以触类旁通。导游理卡多(Riccardo,即Richard)很尽责很风趣,对庞贝历史和出土文物如数家珍。他特别带领我们看展示区的石膏塑像,这些石像再现了当时被火山灰活埋的人临终前的惨状。原来被活埋的人肉体腐烂后,覆盖在人体上的火山灰凝固成硬壳。考古学家把熟石膏注入壳中,等石膏凝固以后铲除了外壳的火山灰,就现出栩栩如生的人体形状。当时约两千人被活埋,这类石膏塑像非常多,观之令人战栗。

古代罗马娼业盛行
庞贝遗址如今只开放三分之一,大部分还埋在地底下。不过仅是这一小部分的遗迹,也足以再现古罗马时期人们的某些生活面貌。从文献、小说和电影中,我们都知道古代罗马盛行娼妓文化。光是一个小小的庞贝城就有25家妓院。导游说这个不能不看,带着我们走进修复得很完善的妓院砖房。入门处有淫神普利亚普斯(Priapus)的画像,房间内壁有各种姿态的性爱壁画。普里阿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生殖之神,是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和美之女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之子。普利亚普斯以拥有一个巨大而永久勃起的男根闻名。他的名字其实就是医学上“阴茎持续勃起”(Priapism)一字的字源。走在外墙甬道上有时墙上会突出一块硕大的男根模型,理卡多就指示大家注目。
到此一游之后,再看罗马故事或电影就可以比照。历史有时是个魔咒,它让人类觉得渺小,面对古老国度轻易就被蛊惑了。

(商余,11/8/2017)

每个槟城人心里 都有一摊炒粿条

欧宗敏【庇能风情】

 炒粿条离开了槟城,会融入当地口味,这是无可厚非,只是槟城人吃了,难免感叹一番。

槟城暹路炒粿条摊贩,近来生意火红(主要是社交媒体传播迅速),路过时常常看到顾客排队购买,煞是奇观。最近又获得“全球50大街头美食”第14名,顾客队伍更长了。我不曾品尝这摊炒粿条,不过知道他在该处营业多年。根据朋友说法,他的炒粿条味道可口,属于“好吃”等级。当然,列入“好吃”等级的炒粿条,在槟城并不少,这摊炒粿条时来运转,爆红了。

槟城人引以为荣
炒粿条是槟城人引以为荣的小食(其实其他小食也是),槟城人对它有要求,因此岛上的炒粿条平均水平蛮高,通常能开档营业的,其味道不大可能平淡、无味或者难吃,不过处于重点旅游区的可能除外(这也是生活或者旅游常识呵)。
1970年代我家附近一所中学前面的行人道,暮色降临时就摇身一变成为小食街,摊档与桌椅摆满长长行人道。那个年代是煤油灯和原子灯交替的时代,那摊炒粿条是使用煤油灯做照明,昏黄灯光下,粿条在铁锅里翻炒,铲子撞击声响亮,油烟袅袅上升,炉火火势正猛,老板拿起扇子再大力多扇几下,火花四处溅射,展现炒粿条的特殊视觉魅力,正是我对炒粿条的最初印象(视觉和味觉兼具),也是几十年来沙龙摄影师最喜爱的摄影灵感和主题之一。

琥珀色泽卖相好
1990年代我经常光顾一摊炒粿条,老板的炒粿条卖相好,琥珀色泽,不像一些几乎深棕色,味道与口感俱佳。我光顾的时间通常是下午(当作下午茶),午餐时间已过,距离收市尚早,老板心情不烦不躁,炒出来的美味粿条大概是好心情的延伸吧。多年后在巴刹巧遇他和妻子售卖鸡蛋,我问他为何不卖炒粿条?他有点惊讶地回答说年纪大了,一个人忙不过来,买鸡蛋比较轻松。我说你的炒粿条好吃可惜没机会吃了,他听后微笑得有点腼腆,他的太太在身旁满脸笑容。
多年前有次在雪州和朋友一起吃炒粿条(通常我都吃板面,那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炒粿条上桌时附送一小碟辣椒酱,炒粿条呈棕黑色,有鱼丸和鱼饼切片。友人用筷子沾点辣椒酱,再搅拌粿条,低下头吃得津津有味,没有看见我的不可置信表情。炒粿条离开了槟城,会融入当地口味,这是无可厚非,只是槟城人吃了,难免感叹一番。
每个槟城人心里都有一摊炒粿条,所以不去暹路排队凑热闹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难为他的老顾客,他们可能要开始寻觅另一摊炒粿条了。

(商余,4/8/2017)

同居不同房

木羊【香江寄语】

香港有个很奇怪的现象,有些离了婚的夫妇,依然在同一屋椽下生活。夫妇离婚是因为婚姻有矛盾。离婚之后,照理双方应该各散东西。但是很少人拥有两套房子,所以怎样分配居住是一个大难题。现在租金奇高,一间500平方尺的公寓的租金最便宜的要1万5000港元(约8200令吉)。一间100平方尺的板房的租金也要3000-4000港元(约1640-2180令吉)。因此任何负担不起租金的一方,只能忍受和另一方住在一起的痛苦。我的一位朋友,和太太貌合神离,已到达互不理采的地步,但十多年来却不敢离婚,因为房子是太太的名字,离婚之后,他就会无家可归。他对我说,有一次夫妻吵架,他的太太竟说,有本事你就搬出去。朋友还说,这些年来,因为住宿问题,他只能凡事哑忍。 我听后,心里伤痛,一时竟不知说些什末来安慰朋友。

与仇人同住更难
那些住在政府公屋的夫妇,分居更为困难。假如房子是两人联名租住的,其中一人搬走了,房子就要交回政府。重新申请单人单位,往往要等好多年。在这种情况之下,很多怨偶只得向现实低头,离婚之后,仍旧住在一起。
同住难,与反目成仇的人同住更难。所以冲突难免,有时更发生流血事件。最近发生两宗同居离婚夫妇的流血事件,突出问题的严重性。其中一宗是因为前夫带了女友回家,前妻见了怒火中烧,以为前夫故意示威,一时冲动便把前夫刺伤。另一宗也是前妻把前夫刺伤。原来妻子嗜赌,丈夫屡劝不听,只好离婚。离婚后前妻还是本性难移,前夫劝说多句,妻子认为太叨唠,害她输钱,一时气愤,便把前夫刺伤。
伤人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假如双方不住在一起,就不会发生这些惨剧。目前香港房子的价格全世界最贵。最便宜的价格,一平方尺也超过一万港元(约5470令吉)。所以普通一间500平方尺的公寓,它的价格是500、600万港元(约274万-328万令吉)。这已超越一般人的负担能力,年轻人更是望楼兴叹。这几年社会累积不少戾气,其中一个诱因就是房子太贵。
住的问题,自古以来就存在。唐朝诗圣杜甫就有“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之叹。只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国家并不多。香港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

(商余,16/8/2017)

战争年代

中国最南端的喀什一景。(照片提供/李忆莙)

李忆莙【驻足红尘】

一提到喀什,最主要的还是人身安全问题,总听到说“不能去哦那里有恐怖袭击”。

今年以来,阿富汗遭恐怖袭击不断。人肉炸弹、引爆汽车炸弹自杀式袭击、冲进清真寺向着正在祷拜的信众开枪扫射,甚至是在同一天内在不同地区发动袭击,造成惨重的伤亡人数,而且大部分死伤者是无辜的平民。最严重的一起是5月31日早上在首都喀布尔的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当天是斋戒月的第5天。根据官方的统计数字,至少造成90人丧生,460人受伤。出现在网络视频上的现场被炸出一个巨大深坑、墙壁坍塌、玻璃碎片满地;浓烟、火焰飞窜、爆炸声和哭喊尖叫鼎沸成一片……,然后镜头一转,我看见全身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横躺在地上,一个满身鲜血的男人走近尸体,他蹲下来,一脸茫然地平视尸体的脸。一个怀抱着孩子,惊慌失措的妇人尖叫着从他的身后狂奔而去。场面是躁动的,且极度仓皇,而我心却一片惘然。也许,惘然是接纳人生伤痛的最无奈反应吧。

文学能否抚慰哀伤?
阿富汗,几十年来战争不断;苏联军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塔利班也是来了又走。而美国,来了好久了,什么时候走还不知道,但总统特朗普一上任即授权增兵倒是事实。人们都说这是个硝烟的年代,战争此起彼落总没个太平的日子……由此我又想起《追风筝的人》。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部小说就像是引子,引发出许多想法,让我思考文学是否能够洗涤心灵,抚慰哀伤,带领受创的心灵走出风雨如晦?
无论如何,书真的是好东西。多少年来,书中的故事,书里的风景,作者的心境,不但让我感动,更觉得温暖。
后来《追风筝的人》拍成电影,我第一时间就看了。当然不比小说好,这是意料中事,而意料之外的是,我从中觉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除了人物,出现在镜头里的一座座山、那些白杨树、房子、厚厚的土墙,还有门前的小水沟,尤其是蜿蜒而幽深的巷子,是多么地眼熟啊——那,不就是喀什吗?1992年春,我曾到过那里。
上网一搜,果然是喀什!美国人要拍《追风筝的人》,没敢跑到阿富汗去,那就到中国最南端的喀什去吧。

维吾尔族发源地
喀什隶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宗教氛围浓厚。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吉尔吉斯坦接壤;东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靠帕米尔高原,一路连贯欧亚,离欧洲也不远。早在丝绸之路时期,中西文化已在这里相遇、交会、碰撞出南疆特有的伊斯兰风情。其实,喀什是维吾尔族的发源地,是维吾尔历史、文化、艺术、建筑的集中展现地。
25年过去了,我最记得的是被温暖对待的美好记忆。那时没有所谓的“局势”,去哪都没想那么多,也没人身安全的疑虑。而现在,一提到喀什,最主要的还是人身安全问题,总听到说“不能去哦那里有恐怖袭击”。不能说世界变了,人类的战争从来就不曾停止过。比如阿富汗,以此作为战场的国家来了多少?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还有以巴问题,几十年了,和平在望了吗?曙光在哪?苗头都没有。

(商余,16/8/17)

快乐飞行

苏菲/摄影


苏菲【异乡游志】

突然之间,骑脚车沿着多瑙河畔的脚车道飞行,竟成了每天最诱人的时刻。
夏至以来,昼长夜短,傍晚7时许,太阳下山之前,成了最佳的骑车时段。那段时间的太阳发放着金黄色的光芒,热度也不再暴烈,而温柔了起来。多瑙河水在眼前流动,偶尔因渡轮经过而摇曳。
然后便是风,在身体吹拂而过,伴随着脚车道上恣意的骑行,感觉到的是自由。胸臆中的快乐满溢得叫人想呐喊。
目前最喜欢的道路便是从学校离开后,沿着河岸骑上由两只狮子守护的自由桥,到达布达,然后左转,一直骑到最后一座桥,调头往回走,一直到玛格列特桥。上了桥,如果还有精力的话就骑到玛格列特岛上看看大树,趁太阳下山之前吸收森林的氧气。否则就沿着马路骑回家。这样通常就化了一个小时。偶尔,在布达河边停下,看夕阳照着歌德建筑格式的国会大厦,闪着金色的光芒,倒映在河水上,一直到夕阳隐去。
开始骑脚车后,便发现布达佩斯市内的脚车道连接非常棒。布达和佩斯两岸沿着多瑙河的脚车道不但便捷,路况也非常好,标志也清晰。进到市区内脚车道也方便骑行,只是一些与电车、汽车共用的道路显得拥挤以外,汽车快速经过而造成少许心理压力之外,一切都让人满意。
后来骑脚车去朋友家时,发现脚车道上的路牌显示,连接到距离布达佩斯约20公里的小镇,便萌生了骑车到那里的念头。两个同学也答应同行。我们共花了4小时,骑了超过40公里路,身体很累,但是很快乐,很满足。
就是这种停留在身体的快乐,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骑着脚车到处行走,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探索这座城市。尤其是冲下坡道时,感觉如在水面上滑行,那么不费力,那么从容。这令我忆起小学时,骑着脚车从学校回家时,在拐弯后往那小小的下坡道往下冲的快乐飞行。而其实,快乐也就是如斯简单。

(商余,9/8/2017)

又见榴梿

小黑【半张桌面】

榴梿要挂在树上不愿意掉下,
你就是皇帝老爷子御驾亲临,
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在我国,
榴梿这样的性格
是普遍存在的。

今年榴梿来得迟一点。往年6月初旬,就有榴梿品尝,今年6月下旬问榴梿园主,回答说,今年慢开花。也许要过了7月的上旬才会掉落。
是的,榴梿要挂在树上不愿意掉下,你就是皇帝老爷子御驾亲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在我国,榴梿这样的性格是普遍存在的。不管她是金枝玉叶名门之后,还是平凡的老百姓,都有这样的一个强脾气。有时候慕名到园子寻觅名果,看她高高挂在树上睥睨众生,也真拿她无可奈何。
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不长榴梿的小镇,每当榴梿旺季,还是有人从外地到来贩卖。父亲就会以麻袋装了十多个榴梿,绑在脚车后部载回家。后来家里有一辆小罗里,可以吃到华玲的榴梿。那是吉打东北部的山区品种,的确不同。而且一麻袋不过5令吉,可以吃得撑起肚子来。
面对榴梿,通常有几个方法处理。其一,打开来,直接享用。那是奢华的食用姿态。其二,用完晚餐再享用。小孩子贪吃,一边吃饭一边看桌子底下的尖刺水果散发阵阵异香。其三,打开来,一颗颗放在大盘端上桌,当菜肴配白饭。这样子吃饭,也许已经成为绝响。

果外有果
榴梿的品种有很多,外表看,都是尖刺,差不多一样,但是剥开来内里却有天渊之别。名产地也许土壤不同,养分不一样,培育出来的果实果然有所不同。好几十年后,我认识了槟城的浮罗山背,吃过了当地的榴梿,才知道天外有天,果外有果。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榴梿这样奇特的人间极品,数十年前本来并没有今日这样高的身价,十几年来,经过身怀绝技的果农调配改良,才有今日的地位。如今名气不胫而走,为了一亲芳泽,天下好汉莫不精神抖擞奔驰而来。还好半岛上驳枝技术高超的果农到处有,在他们的精心调配之下,半岛南北都有代表之作。每当浮罗山背的山区内暗香浮动,不但吸引飞禽灵兽来访,更是榴梿饕餮不会错失的朵颐良机。有者千里之外乘机而来,有者翻山越岭抢食第一个果实。小小山城,每年6、7月间,饕餮如朝圣的香客,络绎不绝于山阴道上。

豪客一掷千金
近年来名果辈出,吃榴梿的专家一掷千金面不改色。尤其是来自北方的豪客,阔绰令人震惊。我在广州市偶遇一位进出口商人说,真空包装的猫山王,400克卖200人民币尚且供不应求。如此说来,种榴梿成为百万富翁的日子应该不远了。榴梿市场一旦被垄断,我们这些三线榴梿饕餮,该上哪儿解馋呢?要知道榴梿虽然丰妍不如樱花秀丽,却也是过了一季少一季,流逝的光阴是回不了的。

(商余,9/8/2017)

书瘾/孤独

书瘾
 红尾箭【极限篇】

我承认染上了书瘾,常会无节制地购买许多书籍。其实家里的任何角落都堆积了不少尚未拆封的书,但始终无法遏止购书的欲望。虽然每个月尾会为消瘦的钱包心痛,但从来没有后悔过。明人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或许这就给了我那买书瘾一个华丽的借口,继续疯狂下去。

孤独
 红尾箭【极限篇】

她在寒冷的夜划了一枝又一枝的火柴。微小的火光映照出她渴望的美味食物及温暖的屋子,最终她被无情的风雪吞噬了。
他在热闹的街对着手机不停刷屏。刺眼的荧光仿佛要掩饰他对孤立的焦虑,最终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没了他。
原来,孤独可以如此相似。

(南洋文艺,15/8/2017)

一篇小说的琐碎 ——漫谈我的小说《墨镜与墨镜之旅》

陈政欣【文学观点】

1. 陈琳
陈琳说她来自安徽省的黄山,哪乡哪镇,她没说,估计是认为,即便是说了,大家也没印象,反而落得一身贱。倒不如报上手机号,电邮址,QQ与微信号来显潮(潮流)。
来到上海,在浦东新区的工厂,当了机械操作员;除了机械式的生活,就是公休日能在浦西浦东的各大奢靡的时尚商场晃荡消耗华丽的青春。
她知道这样岁月并不会很长,终有一天,她还是要回到黄山市效的那乡那村结婚过日子。她聪慧与明晰,知道华丽而又繁花似锦的都市不会赐给她任何形式的白马王子;自己要是能过上一段奢侈的物质丰润生活,也不是什么罪过。
所以她在上海,没有什么牵绊,没什么顾忌地,她就是想过一过自己赚钱自己过的美滋滋的生活。
在浦东的个社交上,她结识了个从海外派驻到浦东工作的华裔,很快地,就走在了一起,而且也互相地融合在一起;没有顾虑没有制约没有牵扯,却是洒脱飘逸地,不要诺言不要誓愿不要纠葛的,享受着一些身心与生理的互相取悦。
没有诺言与义务是大家心中最为灿烂的允诺。
所以这两男女很自我陶醉地快乐着。
直到有一天,她惊悚地发觉,她应该回到黄山的那乡那镇的时刻到了。
她与他无悔无奈也无怨地,纠缠了一整宵后,就分手回家去。
几个月后,男的在另一场情色的缠绵想起了她,突击式的提了简单的行李,直赴上海站,搭上开往黄山市的列车,为的是他执着的意念。他相信,只要他给陈琳一个电话,陈琳还是会抛下一切,义无反顾地朝他奔来。
在列车上,他幻想他妄想他自虐,他省思他反悔他自疚。经过镇江经过南京经过芜湖,他终于自我解嘲地说:无论是个诺言或一纸协议,都是你这一生不能给予的。
所以在黄山市的前一站歙县,他突兀地下了开车,并在歙县住了个晚上,翌日乘开车回返上海。
陈琳的倩影,就如此暂时消逝。

2. 张曼
张曼是个商界的女强人,从第二线城市进驻于上海,每个月回家乡几次。爱人在家乡是当官的,社会背景还是很坚实。生活状况也不差钱,对人生却是想好好地把握着今天,彰显自己的个性,所以在上海,她鲜艳夺目地盘旋回绕于红尘间。
她有个隐秘的相好。
她对这相好笑骂着说:你他妈的以为我是青涩年代的纯洁少女呵,你以为我会放下书记夫人还有副总的身分纠缠着你?要不是老头子大我二十岁,要不是我寂寞难奈……她就是这么地以商人的直截了当,以处理商业买卖的果断,罩住了这个相好。
还好的是她的相好,恰恰是个外国高管,意识形态下的自尊让他还是力争着在消费的或情色上的A-A制,强力地抵制着张曼女性的嚣张和强势。
张曼还真是个善嫉多疑的女人。说好是:“大家平等相处互相取悦互相享受互相消费”的,但她还是窥伺检查侦测,让相好生活得很是毛骨悚然,本是情色的好事也就发霉涩烂了。
相好一天借口到广州出差,其实是偷乘了列车赶赴黄山市,想去寻觅那已分手的女友陈琳。在列车上张曼的电话追踪而到,铃声大噪,吓得相好发楞僵住不敢接听。说是乘飞机到广州的,手机怎能传出列车的噪音?尴尬的局面让相好受尽乘客的调侃,也让相好惊觉:个人的好色也要有个止境。
过后张曼的电话还是追溯而至,说是要到广州与他相聚。吓得他忙说翌日他就要飞回上海。最后,相好还真的是翌日就回上海报到。
张曼可爱,因为她能敢作敢当,肢体语言不言自喻,绝不婆妈地像是处理商业的case子,只要感到精神压抑脾气烦躁心情欠佳,通个电话,就一起情色解放。
张曼可爱,是不沾便宜只凭感觉,公正平等互不相欠。要就是要,没有羞涩没有惭怍地,直接地喊:我要包养你。
缺憾的是,她的占有欲,让她有了偷窥的眼睛和阴暗潮湿的心灵。

3. 林梦
林梦是一个飘渺洒脱的上海女孩子,喜欢白色的衣裙,也喜欢说来就来,要走就走地,没有既定的轨迹。有时一两月不见踪影,有时却连续几个星期频频出现。兴致来时,诸多痴缠攀附,然后飘然消失。深潭般乌黑的眸子,让人猜不出她亮丽的面庞里有着是那类那型的情欲境界。
说是在上海的一间大学上课,却从不曾听她说起学业的事。一身子名牌服饰,让她的近身男友也自惭形秽;对上海各处的高级酒店餐厅,却像手掌心上的丝纹地熟悉。一口流利的英语,让人推理地揣测这瘦削的小女孩,要不是那乡那镇的高干子女,就是那家富绅土豪的珍藏小三。男友要带她上高级餐饮吃顿豪华的,她却作出呕吐状,笑着说:那些地方的,吃到吐。你还是省省带我到云南路吃吃路边的新疆烤肉,还更具快感。
她是陈琳的表妹,也是通过陈琳才认识这来自马来西亚的男友。私下有过几次的接触后,也不知那根那筋那脉撞击纠结了,竟撞击出情色的火花,至此就纠缠在一起。或许,那“偷”的感觉就是火花的源头。
她没有要求或索取,没有物质的任何羡慕,她只追逐一时的生理醺醉与放纵,然后心满意足地消失到下一次像仙女般飘逸地降临。
她愿意尝试,也很好奇;不接受任何的承诺,也不会说出任何的山盟海誓的谎言。
她还说她会写所谓的文艺小说。
写了篇说是以第二人称视角的小说,以俯瞰掌控的视角从男主角的视野与思维来叙述整篇小说的布局,来调侃一段时尚上海欢场上几个男女的情欲故事。
故事就产生在一列从上海开往黄山的列车上。
林梦丢了个文件夹给男友,要男友在旅途上,为她的这篇小说挑挑字里行间的错别字。
就是这个难以捉摸仙女般的飘逸女孩,让这马来西亚的男某在与陈琳与张曼纠结的欲海里,看到自己是如何地被林梦抚摩着,掌控着。
(上)

(南洋文艺,15/8/2017)

圆梦/生命

圆梦
周天派【诗】  

棱角分明的梦
成年后胖得圆鼓鼓

大家都说好可爱
却不觉悲从中来


生命
周天派【诗】 
 
枯叶刮过
路面的声响

重新召唤
曾在的一切

(南洋文艺,15/8/2017)

鱼说

黄建华【散文】

上了钓的鱼仍以相当快的速度向另一边游去以求杀出一条生路,把水面拉出深刻的水痕,由于受到鱼线的牵制,时收时放时紧时松,它的活动范围有限而且逐渐缩小并向岸边靠近,双方都在耗力。

向晚的凉风吹着在公园跑步后大汗的身体,沿着湖边散步放松紧绷的肌肉以恢复体力,西斜的阳光柔柔披落下来,身边的花草树木湖光水色,和公园的人群对映,处处皆平和静谧。
在约5公尺的距离处,看见一位垂钓的男子以扎马步的站姿和手握钓竿的手臂所显现出来的力度,青筋暴露,加上钓竿的弯曲程度和鱼线的拉力来看,我估计上钓的必是一条相当有看头的大鱼。
好奇心谋杀了我,于是更靠近钓鱼郎身边观看一场胆色与命运的博斗。
上了钓的鱼仍以相当快的速度向另一边游去以求杀出一条生路,把水面拉出深刻的水痕,由于受到鱼线的牵制,时收时放时紧时松,它的活动范围有限而且逐渐缩小并向岸边靠近,双方都在耗力,鱼毕竟不敌人力,加上鱼钩的无情而处于下风,慢慢被牵回岸边,在近距离的地方,大概是作最后挣扎,翻身跃出水面,让我清楚地看见,果然是一尾大鱼。
拉锯了相当时间,终于把战败的鱼钓了上来,一看鱼身,长约四十几公分,重逾两三公斤,身上有鲜艳黄黑的斑纹,漂亮好看。
鱼刚离开水,还很生猛,活力蹦跳,还得小心提防被刺伤。
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这里钓到这么大的鱼。我做个手势对钓鱼郎说。
更大的都有人钓过。一边费力地把还在挣扎的鱼从鱼钩脱下,一边说得云淡风轻。
我之前看见的都是手掌般大小的鱼。伸一伸手掌作比喻状。那这是什么鱼?
他说了我听不懂的名字,来自亚马逊河。说话的态度是一种观察,冷淡的语气回答你热烈的提问,且不甚在乎的样子。眼神也冷冷地,看不出兴奋或激动。
亚马逊河的鱼怎会生长在这里?
应该是有人从那里带进来养,大概是养到后来不想要了就放生到这里来。这种鱼会吃掉其他的鱼种,也会咬人,是一种危险的鱼。鱼终于从鱼钩上脱下。
身边的女朋友用手机帮他和战利品拍照留念。举起两根胜利的手指。
再拍一张把鱼口张开的照片,我还叫他把嘴巴也张开,人鱼都张口,一张得意一张绝望的对比,鱼的嘴巴看来比较大,可以放进我的拳头,而且满嘴利齿。
是食人鱼吧。我心里这样想。
要不要把它放回水里。问他的女朋友,期待她为他作出的决定。
如果它会吃掉其他的鱼,你把它放回去,其他鱼类不是会绝种?我打横插上了一口。
对哦!那就带回家吧。随手把鱼放在水泥地上,仿佛那不是鱼,是一棵植物,无视它的生死。来钓鱼连个水桶也没带,看来很不专业。
置之死地而后生。
继续用钓鱼线绑住诱饵拉动整个湖面的波纹。
这种鱼很好吃。他的女朋友回头告诉我,目光颇诚实。
许多跑步和散步的人经过身边,随意张望一下,没有人在意回头看。
鱼一直在水泥地上蹦跳作垂死挣扎。看在眼里也能感受到它的痛苦,内心随着跳动很不舒服。心情悬浮在空气中,犹豫而且破碎不安,可就一直开不了口叫他把鱼放回水里,似乎允许必将发生的死亡,隐藏着恶意。
仿佛一地暴力的碎片。
我也在想,开始时是不是就不该说话,让他顺手就把鱼放回水里。
不久,鱼就不再那么激烈挣扎,奄奄一息,放回水里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还一直想着那条鱼挣扎的样子,还真真实实地跳动在我的眼里,心里还真是纠结。鱼离开了水应该和人没有了空气一样,慢慢受虐至死,身体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死去,最后意识或许还在,但已无法回魂,必当加倍痛苦,不如一刀痛快。
一条生命就那么无辜结束。思绪凝固成夜色。
时隔一个星期我再去跑步,同样在跑了两圈之后沿着湖边散步。走到上个礼拜钓鱼郎垂钓的正对面,看见一尾全身黑得发亮的鱼浮在水面,离岸约两公尺左右,不禁驻足观看。
一般上鱼儿看见人影,会迅速游开或沉入水底不见。可是,这鱼儿停留原地久久不动,像是和我直直对看,似乎有感应的对视,像用腹语对话的方式。
鱼约30公分长,直径约5公分的圆身;因为很近,看得非常清楚。
一位跑步的马来女子见我看得入神,也停下来看个究竟。一身爱迪达的运动装。
好大的鱼啊!语带惊讶,手指向鱼,望向我。
我点头示意。看见头巾下一张漂亮的脸孔,尤其是鼻子和眼睛,神秘而靠近。
我试探向右走3步,一是看它会不会因人影晃动而游开,二是想更清楚看看它侧身的形状和颜色。
仍然静止不动,静止得全心全意,别无其他。走回原处,仍是直直对望。
这样的时间,仿佛穿越了久远的时间与空间,神秘而迷惑。
女子走开了。良久。
天色渐暗,我也要离去了。
心里正作这样想的时候,脚步还未迈开,鱼儿尾巴即向下沉且往后退,头部却保持原来的高度,又稍微停顿一下,像极了朝廷的官员往后退3步单膝下跪,然后一手按地一手扶膝,作鞠躬状以致叩谢之意。
真是不可思议!
平身。是我意识上本能的反应。
后来鱼身缓缓向右转,以极慢的速度游开,慢得有点依依不舍,慢得有点频频回顾,意犹未尽,直到鱼儿不见,我才回过神来。
于是联想到上个周末的食人鱼,现在这尾鱼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天意?就在我经过之处,就在对的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彼此遇见。
是因为之前我叫钓鱼郎别把食人鱼放回水里,其他鱼类就有了安身存活的空间?
一尾来报恩的鱼?
这么一想,食人鱼当时痛苦挣扎的罪恶感如释重担,食人鱼死得就比较壮烈了。

(南洋文艺,15/7/2017)

2017年8月15日星期二

热得不知所措的下午

 庄若【椰子物语】


天气热的时候,我就拿一叠漫画,一边浸肥皀浴一边看。浴室里没有热水器,也就只是浸冷水,浸到浑身打冷颤,受不了为止。

天气太热了。热得令人发狂。
我刚刚才特地到Jaya 33吃了一碗Cendol。
是,吃Cendol还要有冷气,才足以应付这样的酷热。
做Cendol的那位,不懂是印尼还马来妇人,问我要打包或现吃?“现吃”她说“Minum”。我的马来文差,听了就想,Cendol是吃还是饮的问题。
小时候,凡是暑热的下午,素来节省的母亲,有时也会“法外开恩”,开一罐黄梨荔枝,分别倒在几个杯子里,放多多的冰块,给我们几个小瓜吃。我们躺在厅里洗抹得光滑的冰凉地板,一生难忘。
后来,我和爱伟住在美嘉园,或没有开餐馆的日子,暑热难当的时候;有时会找到一个罐头,嫌杯子不够痛快,就倒入大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那可能是大热天所能做的最痛快的事吧?
大热天,还有什么是最好的呢?
游泳。应该是游泳。在游泳池里感觉泳池的冰凉。我是大概6、7年前,才搬入拥有泳池的公寓;也曾经发奋图强过,想以游泳强身健体,不过都只能选择在下班的时候。

贴着地板睡
我曾经在一家床单制造公司工作过8个月,也在《慈济杂志》工作过4个月,也就是这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有过朝九晚五的生涯。公寓内的游泳池人不多,有时只有我一个人,来来往往地游,或半身浸在水中发呆,头上一轮明月。身体觉得冷、累了的时候,才围了毛巾,上电梯回公寓冲凉。通常游泳完毕,不久之后,爱伟也是时候下班回来了。
刚开始搬进公寓,房间没安装冷气。暑热的晚上,贴着地板睡,把风扇开得最大。恨不得可以滚到露台去。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的是冷天气,而不是热天气。
是,我又想开 Ella Fitzgerald 的《Too Darn Hot》来听了。

浸到脚板泛白
廿多年前,我一个人住在美嘉园16号。主人房里有一个浴缸。天气热的时候,我就拿一叠漫画,一边浸肥皀浴一边看。浴室里没有热水器,也就只是浸冷水,浸到浑身打冷颤,受不了为止。冲一个凉起码要两小时,浸到脚板皮肤都泛白起皱。
这17年来,至少有14年在餐馆内工作。下午外头天气热,我总是等了又等,等得没有办法了才出去,出去是为了买货。如果你问我有什么难忘的记忆;我总是记得我和爱伟走在炎热的马路上,等搭巴士或德士,去城市的某家超市购买食材。或者我坐在路边的摩哆上面,给斜阳晒得脸都发热。爱伟走进摊档的帐布内,买一些打包纸,吸水草。
感觉像《百年孤寂》开头那一章。

(商余,3/8/17)

2017年8月13日星期日

走得出的荒芜

《克莉斯汀娜的世界》画中弥漫一种荒芜凄凉的氛围,
但现实中的克莉斯汀娜,虽然身有缺陷,却并未活得很悲情哀怜。


高玉梅【听音观心】

 画中的克莉斯汀娜,是真有其人。画家Andrew Wyeth画她时,她已是个中年妇女,双脚有缺陷,行动不便。

在槟城上大学时曾选修绘画课。第一堂课,老师要我们每人找一张有感觉的画作来班上讨论。我在图书馆翻了好几本画册,找到附图中的这张画:《克莉斯汀娜的世界》。当时我不知道此画是美国名画之一,选它也不是因为它有名,就是画中的氛围深深吸引了当时的自己。在班上我们后来讨论了些什么,我已遗忘,但却依然记得这张画给我当时的感觉,一种荒芜旷野的凄凉,诉说着很深的无助与无力,似乎画中女子遭遇了什么可怕事情,充满惶恐,痛苦缓慢地匍匐着,却无法爬出那一片无边旷野的苍茫。
最近在电视上看《大唐荣耀》古装连续剧,注意到女配角独孤靖瑶,一个孤高自负、桀骜不驯的女将军。她对广平王子芳心暗许,决定非他不嫁。原来她立意不归顺大唐,却因为对大唐王子的痴情,而放弃原则投靠了王子。其实她早知道广平王与王妃真心相爱,独孤靖瑶视两人为知己,也一直坦诚磊落。她对王子真情告白,甘愿当其妾,但未被接受。她本想按捺下情意,只是默默从旁协助王子便好。后来却因宫廷权力斗争,利害权衡之下,王妃主动提出成全她,靖瑶终得以嫁给王子做侧室。当她满怀甜蜜希望,准备与心爱的男人一起奋斗时,却发现王子其实只对王妃一人情真意切,仍然无情于她。看见真相令她痛入心肺,爱情突然地幻灭,自己毕生幸福竟然只是政治棋盘中的一枚棋子,她不只在不被所爱中受了伤,甚至整个生命价值也被全盘否定。

过不了情关
电视剧演到这里,独孤靖瑶看似注定会走上一条横刀夺爱的报复之路。一场因爱而生恨的悲剧,就此上演。
在故事的前半部,未为情所困的独孤靖瑶孤高坚贞,但似乎她那一脸的冷傲,一身的孤绝,都只是假装。遇到爱情,她无法像在战场上那样威武地过关斩将,仍然过不了情字这一关。对心爱男人敞开了芳心后,她还原成一个为情固执、心胸狭窄的女子。敞开的心深深受伤,她急速变成一个心中充满仇恨与怨怼的伤情女性。
而我却在想,这个孤绝的至情女子,是否势必要扮演剧情为她所铺陈的残狠毒辣角色呢?

真有其人
说回前面提到的那幅画,画中的克莉斯汀娜,是真有其人。画家Andrew Wyeth画她时,她已是个中年妇女,双脚有缺陷,行动不便,但她不喜欢用拐杖,宁愿在地上匍匐而行。而有时她独自一个人在辽阔的旷野中缓慢艰难地趴爬着,状似孤苦无助,但其实她往往是在草丛中摘采莓果鲜花。
当年看着画中的克莉斯汀娜,我的心情,与现在有所不同。正如克莉斯汀娜并不接受身体残障必然自艾自怜的悲情剧本,反而勇敢地静静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怡然自得。
如此再看看独孤靖瑶。如果情伤后她把时间放慢,先躲起来让受伤的心疗癒,她有无可能找回自己的初心,而不是因爱情幻灭的强大情绪和惨烈境遇牵扯,必须用更壮烈的复仇来掩盖情伤的悲恸呢?当然,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整个剧本也要改写了。

(商余,26/7/2017)

2017年8月11日星期五

字迹光影




夏绍华【字迹光影】文字与摄影

其实对摄影,在中学的时候就很钟爱。只可惜对一个来自小康家庭的孩子,要购买一架不错的相机,那些透镜、一卷卷底片、过后还有冲洗费用,摄影,就只剩下一个奢侈且遥远的心愿,摊在心头某一个暗角,生疏了,萎缩了。
多年以后,对摄影也就淡忘了,还记得的只是拍照。摄影和拍照是两码事,需要的基本器具与动作看起来都一样,但其中的理念与目的是有差距的。所以接下来的几十年,我就一直拍照,换了几次的傻瓜相机,甚至后来有了第一架数码相机, Nikon D5000,我还只是不断的拍照。此刻回顾,难免深感这真的是一种迷疑,当费用已经不是一个难题的时候,我却仿佛把中学时代对摄影的眷恋彻底遗忘了、放弃了,尽管我对光影依然深深着迷,依然会看着一张照片而深深被触动,但我就是忘记了摄影。
直到去年初,将近50年过后,可能看着外甥在摄影的成就,看着他如何把老家不起眼的后巷拍摄成一张国际赛的得奖作品,我对自己说:是时候学习摄影了吧!我就这样突然间捡回那一枚早已熄火的热诚,再次让它燃烧;把所有拍照的知识刷清归零,一切从头开始,就像一个小孩开始学习ABC一样,50岁过后,我才跨出第一步。
这是第一张与大家分享的照片,我选了黑白照,因为摄影的简议就是纯粹一个捕抓光影与明暗的动机,这一张照片就很坦率的示说了一切,而至于此照构图与内容的含义,那又是另外一个课题了。

(商余,4/8/2017)

2017年8月8日星期二

“少年” “我们的10个普通名词”之一

张锦忠【共沸志】

这个名词何以很重要?黄锦树的观察是,马华写作人的文学生命多半很短暂,许多作家最有创造力的阶段是中学毕业前后那几年,或上大学那几年,然后就“不搞创作”了,于是他们的作品汇编就停留在“少年时代”。

“离乡与归返:我们的10个普通名词”是黄锦树和我今年6月下旬应蔡晓玲博士之邀在马来亚大学对谈的题目。原本锦树提议的副题是“我们的10个关键词”。自从王德威用过“关键词”的说法之后,跟风者众,这个词语已用得颇为浮滥了,所以我建议用“普通名词”。我们观察所及的,诚属马华文学的普遍现象、常态,以“普通名词”视之,更为贴切。
我们的第一个“马华文学的普通名词”是——“少年”。

停留在“少年时代”
这个名词何以很重要?黄锦树的观察是,马华写作人的文学生命多半很短暂,许多作家最有创造力的阶段是中学毕业前后那几年,或上大学那几年,然后就“不搞创作”了,于是他们的作品汇编就停留在“少年时代”。
黄锦树对这个现象近乎感到“痛心疾首”。有一回他送我一本恩里克·比拉·马塔斯《巴托比症候群》。我的创作多是“少作”;在他眼中我也是个患了“巴托比症”的“少年”作者。
韩国流行乐团“少女时代”有句口号:“现在是少女时代!以后是少女时代!永远是少女时代! ”这句话用来描述马华文学的“少年”现象也很适合。
写作者在少年时代开始接触文艺作品之后,若心有所感,就会找到一个延续或取代童年游戏时光的幻想世界,这是类似佛洛伊德的说法。在这个文字筑造的世界里,少年的文艺创作,多半不是散文就是诗(“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个诗人”),总之多向抒情那一端倾斜。
少年时代即中学时期,功课重考试多,脆弱的心灵容易不快乐,容易觉得生命百无聊赖,什么都无聊,于是文艺创作成了避风港,可以躲在“时光密室”(借用“少女时代”的卢姵伊的书名)抒怀说愁,可以寂寞地做个,还是“少年叶珊”时代的杨牧说的,“右外野的浪漫主义者”。
在功课与考试空间的夹缝里,“少年”在那里试写涂鸦,日后少年如果还念大学,“抒情时间”就像延长赛的时间,再多写几年,不过也就是那几年了。“进入社会”之后,“文艺”大概就难以为继。很多人即使在报馆,朝夕与文字为伍,也没什么创作。于是乎,文艺时光停格在“少年时代”。

“文艺时光”为何停格
“文艺时光”为何停格?我的答案是,因为没有火。在马来半岛及婆罗洲岛屿,我们的马华文学场域没有产生普罗米修斯或燧人氏的环境,写作写久了热情耗尽,往往只剩灰烬。马华写作人不是与文字搏斗,是与火搏斗。没有火,只有芭,烧不起来,于是就没有“文艺的力比多”了。
没有火,只有剩余的感情,没有力道更大的思想,写了几年,也就没有“文艺力比多”了。要像“少女时代”那样火热。不要问“风从哪里来”,要问“火从哪里来”。
所以整体来看,马华文学就是很多人的“少年时代”的总和,它彰显了马华作家的“巴托比症候”。
要命的是,马华作家的“巴托比症候”在少年时代就发作了,他们大多还来不及成为济慈、韩波或痖弦,就感染“巴托比症”的病毒了。

(商余,21/7/2017)

2017年8月7日星期一

榴梿

周天派【诗】 

一粒榴梿
被巨无霸卡车
撞飞了

司机慌忙
下车查看
榴梿的伤势

善良的榴梿说
没关系
我一切都好

司机把
碎裂的榴梿
带回家

榴梿开心极了
他一直非常
忧伤  孤单

没有人愿意
吃他──
临终那晚,榴梿

渡过一生中
最快乐的一天

(南洋文艺,8/8/2017)

阿修罗

冼文光【诗】

美丽的女人
她是你所见最美的人;
影集横陈妍丽与芳馥
度日虚浮
待时机成熟:
“什么是最好?”

别破费寻人问卦,你说
菊种篱边不失其芳
庭园桌椅依旧空着;
玫瑰的肿瘤
两人体内留下暗伤:
“什么最好什么最坏?”

捉摸不定暗处开花
望着背影树荫徘徊;
最美丽的
这爱过的女人
那模糊的合影:
“什么是最坏?”

(南洋文艺,8/8/2017)

母亲

 谢双顺【诗】

老迈的龟壳载不动
细沙一样的心事
伤悲的露珠还悬挂在树稍
我故作潇洒
光速归去
你已经躺成木乃伊
我只好呢喃祭拜
风中的恍影

白雪飞霜,斑驳抹上我的脸
我那无邪的女儿
今年已经二十一
当我想起一生中最遗憾的事
缅栀子就覆盖了你长眠的山丘

(南洋文艺,8/8/2017)

活着

 红尾箭【极短篇】

      一个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忆太好,而最无奈的是我们记得最牢的往往就是痛苦。若能把痛苦的记忆删除掉,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老张在月色最为醇厚之际醒来。
天色仍沉醉在墨黑的料峭里,他望着吊挂着的风扇旋转,一股难以排遣的空虚如恶魔般掏空他的内心。风扇发出螺丝松动的声响,伴随的还有他绵绵细长的呼吸声。人越上了年纪越不需要睡眠;这也许是来自潜意识的恐惧,深怕一合上眼后就再也没机会打开,他毕竟相信此说。
另一个让他早起的原因是他将在今天搬离他度过大半生的祖屋,到城市里。他的儿子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已是某家跨国公司的经理,在首都买了一间高级公寓。儿子曾经恳求父母搬去与他同住,却被老张婉拒了,他不习惯城市快节奏的生活。老张本想学陶渊明度过恬静、与世无争的余生;怎知一起攫夺案就夺走了来不及享福的老伴。多少个夤夜,老张对着转动的风扇任由泪水潸潸而下,孤独填满他旁边空荡荡的床;多少次炙热的中午,他从警局得知毫无头绪的进展,那咬牙切齿的仇恨如野火燹烧,折磨着他每个痛不欲生的日子。
于是,老张决定离开。他必须搬离这间已经失去快乐,走了灵魂的老屋,对事实的不妥协只会把他封闭在哀恸的褶缝里。因此,当儿子再次要求父亲搬来与他们同住时,他答应了。
老张陆续把家具送给老街坊。大家都识相地直赞老张好福气,有个孝顺的儿子。老张微笑不多话。当那些嵌入不少回忆的家具被搬走时,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滑下。一个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忆太好,而最无奈的是我们记得最牢的往往就是痛苦。若能把痛苦的记忆删除掉,那才是真正的幸福。谣传金鱼的记忆只有3秒,如今老张甘愿用仅剩的崦嵫生命去换取那3秒,那他就无需把痛苦记得如此清晰。
第一道曦光照进房间,戳破了老张悒郁的回忆。他拿起床头上老伴的遗照,轻轻擦拭。
“亲爱的,我们要一起离开了。”
沉重的关门声在空荡的闶阆里徘徊,如斯清晰。这一扇门已经关上了他们这一世的缘分,一段固若金汤的爱,一份不渝的深情。
门外,猎猎的风,淼淼的恸。
拖着简单的行李,老张走到附近的茶室。一棵老松树,旧式的桌椅,斑驳的“钟记茶室”牌匾,正悄然述说着青春曾在这里逗留过的故事。老张坐在固定的位子,几十年不变。不消一分钟,银发皤然的老板就为老张捧来一杯热咖啡乌,一碟涂上奶油的烤面包和一份早报。两人无需言语,那天衣无缝的默契是时间酝酿的酒。
“不知城市有没有这样的茶室?”
“应该有吧。”
“我会想念这里的咖啡。”
“得空回来看看老邻居吧。”
杯中氤氲的烟气袅袅升上,与两人沧桑的影子形成一个协调的绥境。其实,人类不过是一颗卡在时间齿轮上的微尘,轻轻风过,我们就走完了这一生。
老张呆坐了整个早上,直到儿子的呼唤声把他从回忆的渊薮引回来。老张若有所思地望去祖屋的方向。此刻,离开不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离开是望极天涯不见家,淡淡的痛。
儿子崭新的宝马驶出了小镇,老张合上酸涩的眼睛,颠簸中他仿佛看见一只金鱼在悠游……
高分贝的车鸣声把老张从迷糊中惊醒,车子已驾进重重的钢骨森林。车水马龙的交通,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步伐匆忙的行人构成现代城市的一幅画景。熙熙攘攘的人潮让老张静静地掩饰自己的紧张。曾听说城市人的脚步快得连灵魂也追不上主人,看来此话不假。
好容易才到达儿子的住所,媳妇及孙子们都热情地招待老张,但他却好像大病初愈般。虽然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到了新环境还是让他如坐针毡。晚餐时,儿孙们的英语交谈更让老张深刻体会到与亲人之间的深壑代沟,凋敝的话语使他犹如身在另一个国度,熟悉的陌生。
匆匆地扒了几口饭,老张就进房休憩。房内宽敞且舒适。他躺在大床上,胸口上捂住相片,直视着空洞的天花板。他听见空调操作的微小声音和被放大的呼吸声,徐徐的,缓缓的,一呼一吸……
老张又在月色最为醇厚之际醒来……

(南洋文艺,8/8/2017)

最后一里路

陈俊贤【小说】

他们每天定时定量的从我的鼻胃管灌入牛奶,不够的水份电解质从点滴补充,我成了开心农场里头种的一棵菜,愈发的茁壮。我开始担心,要是真的死不了怎么办?


要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善终,那就只能让医学、科技和陌生人来操控自已的命运。
——Dr. Atul Gawande〈凝视死亡〉

我望着天花板,灰蒙蒙的,像似下雨的天,退色泛黄的石膏当然不会有雨,只有滩滩水渍的斑驳。对我来说,这是一幅苍白的幕,我脑海中的影像,那些过去和失去的,未来和可预知的事,像重重叠叠的黑白胶片,正无止境的投视在上头。
这是我的故事,正在上映,也即将结束。
我今年67岁,早已过了耳顺之年,一年前放下了工作领着退休俸,悠悠哉哉的活着我的人生。若是把人生比喻成渡江,我早划过重重山水,经历过风风雨雨、惊淘骇浪,如今小舟轻渡,水面如镜,环视水鸟群群,在云雾山峦中自在傲翔。我掌了舵,迎着风,我相信幸福人生,我不相信彼岸。
老天用当头棒喝敲响了第一声钟。在68岁到来的前一天我倒下了,醒来时我有一种不知所以的茫然,脑袋似是泡了酒,景物在眼前旋转,有个小伙子用手电筒来回照着我的眼睛,我听得到他呼吸的急促,当我稍微有了知觉,却头痛得想吐,嘴里被硬生生的塞了根管子,吐也吐不出来,愤怒和恐惧占据了心头,我嘶吼的尖叫却不见声音,四肢挣扎挥动却感觉不出一丝的力量。我发现眼球无法转动,影像停格在头顶上不断旋转的风扇,更糟的是我无法动弹,一开始我咒骂着哪个混蛋绑住我,然而到底我是明白了,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像块破布似的毫无知觉的被扔在床上。
两个宝贝女儿正泪眼汪汪的看着我,还有我的老伴,她正握住我的手,我能够感觉到她手掌上细细柔柔的皱纹。我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声音轰轰的在我脑袋中回荡却像是上演着一部哑剧,温热的泪水滑过我的脸庞,突然她们被几个人拖了出去,我四周的布帘被拉上,随后右手传来一阵刺痛,一包点滴就挂在我的头上。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我在医院。
嗄嗄叫的病床行在长长的走道上,我细数着头上一根根气若游丝的日光灯,事后回想,这就是我的最后一里路。我被转送到加护病房。他们毫不吝啬,凡我身上有洞的地方都插上了管子,打从头上开始细数,鼻子插上了鼻胃管,嘴巴插上了呼吸用的气管,脖子上打上一根中央静脉导管,他们连我老二也不放过,狠狠的塞了一根导尿管。我现在就像电影里头躺在实验室内的科学怪人。照顾我的是一位年轻小护士,我从她闪动着犹豫不决的眼神看出她的青涩,她把床头摇高扶直了我的身体,如今我的视线稍稍可看到水平面。我的家人进来了,哭着,无助的颤抖着,像风雨中几只流浪猫相互的依偎着。秃头的医生走过来,用铿锵的声音宣读:“他脑干旁有一片大出血,救是救不来了,运气好的也许几天就走,运气背一点的,就会像根白菜一直睡着的活着。”上帝借了他的口扮布了旨意,我的名字从这一刻起就改为“加护病房3号”。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乐观得如果把我当成一枚银币,再怎么掷就只会出现“正面”,或是纳吉再次当上首相,我仍相信未来充满希望。然而,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让我死吧。从成为“加护病房3号”的第二天我就不断思索这个问题,现在我终于明白上帝的仁慈,人之所以不被允许长命百岁,就是因为生命无止境的延续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痛苦,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大可把我裤裆内这根管子换到你的裤裆内,你就会了解了。可是他们每天定时定量的从我的鼻胃管灌入牛奶,不够的水份电解质从点滴补充,我成了开心农场里头种的一棵菜,愈发的茁壮。我开始担心,要是真的死不了怎么办?
第四天的半夜发生一件事。我隔壁邻居,也就是“加护病房4号”,他床头上的监视器突然“哔、哔”的叫个不停,一群护士冲了过来,熙熙嚷嚷的叫着,像被捅的蜂窝,一下子搬来各种各样的仪器,开始进行我后来称之为“启动生命模式”的标准作业程序。一位胖嘟嘟的护士跳到4号的床上,两手在他胸前不断的挤压,铁床和病人不住的摇晃,光景好比《驱魔人》那个被鬼附身绑在床上的小女孩。紧接着他们用一根闪着金属光泽像似回力棒的东西敲开病人的嘴巴,4号的喉头发出“嗝、嗝”的声响,一根透明水管就插进他的喉咙里(我嘴巴内也有一根)。事情走到最后,当然免不了电击,“CLEAR!”,两个把手在他胸前一压,4号剧烈的抖了一下,头偏向了我,双眼睁得比碗公还大,仿佛在呼救:“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一直到第五次的“CLEAR”,就像傍晚时分厨房的袅袅坎烟,邻居飘来阵阵的烧烤的焦味。一个小时后,小护士们收拾着杯盘狼借,4号走了,家嘱捶胸顿足号哅大哭,我也哭了,哭这惨兮兮的光景,哭得像似走的不是邻居而是我自己,打从心底我默默的念着:“谁要是敢在我身上启动生命模式,我头七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他!”
4号走了又来了另一个4号,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抢破了头都想挤进来住一住? 到了第五天,我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护士说我发烧了,而且满嘴浓痰,秃头医生又下了旨说我得了肺炎,或许我这一回真的可以死了,我的家人又唏呖哗啦的哭了一阵,我唯一的痛苦就是无法安慰他们,每个人的路走到最后都一样,我先你们到这里,如果没有另一个世界,日后我们将一块化作尘土,畅漾在这片浩翰的宇宙;要是有,我就先盖好房子等你们来住。
我的血压开始掉了,秃头医生说这是败血性休克。我的世界只有天花板和风扇,外面正下雨,声音我是听得到的,我想念家院子里的那棵释迦,雨水会把它浇得更娇嫩,我想念小黄猫,它总在每个早晨爬上床亲我的嘴,我好想家,想回去,如果可以选,别让我死在这里。我的家人又进来了,两个女儿在我额头亲了一下,留下了老伴,她脸庞瘦了,皱纹却更深了,她握住我的手说:“医生叫我在拒绝急救的同意书上签字,你说我是签好还是不签好?”老伴祥和的望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头:“老家伙,如果我让你先走,你不会生气吧?”她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顿了顿说:“你放心的去吧,我很快就过来找你,两个女儿孝顺会照顾我,我两腿还行得动,柱了拐杖能去对面买饭,饿不死。”说着说着,她把脸伏在我的脸脥上,我感觉到她泪水的温热和身体的颤动,她抿了嘴,在我耳旁泣声的说:“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这般难过。”
雨停的那个午后,我终于回家了,“无医、无医”的救护车把我载了回来。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蓝天挂着几片白云,释迦的枝桠随了微风轻轻的摇晃,像是向我招手。活着我有远大的志向,快死了才知道再伟大的志向也及不上死在家里这样简简单单。随车的医护人员摘除了我身上所有的管子,我不再是“加护病房3号”,此时此刻我再次相信,我是人。老伴给我换上平时最爱的睡衣,放了我最爱听的交响乐,家人全陪在我身边,小黄猫也爬上了床舔着我的小指头。微风轻轻的吹,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我的眼睛快要阖上,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希望她们都看得见我脸上的微笑。人生最后一里路,盼望大家一路好走。

(南洋文艺,8/8/2017)

2017年8月3日星期四

拥抱乐龄人生

文戈【日子河流】

在岛国我们常搭地铁和巴士。等啊等的,一过了那重要的生日即刻申请乐龄卡,勇敢地拥抱乐龄人生。岛国乐龄族不止乘公交车有折扣,上职总超市或其他超市购物都有乐龄折扣。

有一年暑假在美国省亲,当时大姐还健在,大姐夫建议去看电影。买票的时候售票员问,是乐龄人士吗?可以半价。大姐夫突然很生气地大声说,不是!我们都不是乐龄人士!怒冲冲买了4张全价的票以后,又去买爆玉米花,一人一大桶。食物无折扣,售货员自然没问。大姐夫还是气呼呼地吹胡子。
后来我问老伴,大姐夫干嘛生气,人家不就是要让你得些便宜吗?老伴说,这你就不懂了;他怕老,感觉被冒犯了。我心里想,大姐夫满头灰发一腮帮白胡子,竟然还怕老呢。

购得半价票如中奖
我所熟悉的社群中,若有人提醒你买半价的票,我想没人会拒绝的。说不定会有人说,还有两个月才正式进入乐龄,可以半价吗?难道亚洲人比较不怕老?马、新人较早进入快乐年龄,60以上即是乐龄。美国的乐龄泛指65岁以上的退休人士。然而很多老美不显老,行为举止都与25岁没两样。
几年前丹绒巴葛火车站还存在时,我们常搭长途火车回吉隆坡。买火车票时出示马国身分证,竟然购得乐龄半价票,一时喜不自胜,好像中奖那样。老伴非马国公民只好买全票,我就笑他是异类。后来去换国际护照,费用亦是半价。跟母亲宣布我已经进入半价年龄,大家笑成一团。
在岛国我们常搭地铁和巴士。等啊等的,一过了那重要的生日即刻申请乐龄卡,勇敢地拥抱乐龄人生。岛国乐龄族不止乘公交车有折扣,上职总超市或其他超市购物都有乐龄折扣。老柯第一次用乐龄卡搭地铁,哇哇连声。以前很快就得加值的卡,现在竟然可以用很久。这就是老的价值:半价。哈哈!

开办老年学科合时宜
走笔至此,突然想到咱们学院最近成立了应用老年学(Applied Gerontology)硕士班。课程附属社会学系,首批学生明年开始上课了。这是一门因人口老龄化而产生的新兴学科,新闻发布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我们大学向来走在时代尖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创新改变。都说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嘿嘿。与其他热门科系比较起来,我们的老年学发展算迟了,国外很多著名大学早就有老年学专业,并提供相关学位。人类的历史一直都有老年社会,但是好像晚近老人问题才越来越受重视。如今全球人口急速老化,老年人的健康问题与护理的需求也急剧浮现,开办老年学科是合时宜的。这个学科成为热门专业,指日可待,尤其是当很多国家的人口都以老人为多数的时候。
回来说大姐夫。话说后来大姐去世,一年后大姐夫再婚,新夫人也是乐龄人士。婚礼办得有声有色,双方子女孙辈都出席,一片花团锦簇。当爱与婚姻敲门的时候,不管多老你都要勇敢把门打开,外头只要不是狼外婆就没问题。只是不知大姐夫如今是否依旧不买半价戏票;他不愿意占便宜,心理上也就不吃亏。

(商余,14/7/2017)

2017年8月1日星期二

忘记

Wendy Wong 摄影

赖国芳 【漫话人间】 文字

最近养成一种习惯:进入不熟悉的多层停车场,落车必掏出手机,拍下柱子的楼层列数。有许多次,以为只要乘同一架升降机,依原路走去,就必能找到。哪知一回到停车场,眼前十来排车子延伸至远处,架架面目模糊,脑袋空空如也。也曾试过各种滑溜法子,比如记得3字或8字,以及柱子上青色的蜻蜓。结果,一眼望去,列列都有快乐的蜻蜓在翱翔呢。
后来一想:何必设法牢记这些无谓之事?反正柱子影像储存在手机记忆体里,不必多花一分钱,又随时可以删掉重来。当然,这个概念,对成长在菲林时代的人,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的。从前,菲林很珍贵呢。一卷只有24或36张,每摄一张都费尽思量。送去冲洗,要等数天才能取回。相馆附送小相册,照片套在透明塑袋里,人人争相传阅。
脑细胞,更像有限的菲林吧?时日久了,也会泛黄模糊的。于是,我们努力记取一些事,并淡忘另一些。所谓智慧,便用来决定何者收藏,何者舍弃。我愿留住的,包括:红花绿叶初春里,妻子推着婴儿车、某夜键盘上断翼颤抖的粉蝶、非洲小城缓慢的午餐和朴拙的光盘店。还有一些,却如张艾嘉所娓娓诉说:像老朋友,也有心疼,也有牵挂,但是必须放下。
某日,我在吉隆坡老街行走。富都老车站格局依旧,当年是谁送走了谁?外头天气闷热,老巴刹杂乱无章,气味混濁。转角处有一排宠物店。我站在玻璃缸前,看着鱼儿游来游去。倏地,旁边闪出一美女,问:ngam moh?

(商余,29/7/2017)

那时,我们很穷

马盛辉【诗】

那时,我们很穷
每天锁在
静静的二十楼
你对着一扇窗
我对着三面墙
两只狗狗对着我们
没有窗帘的客厅
显得特别明亮
没有家具的客厅
显得特别空敞
那时,我们不种花
也不养鱼
我们每天跟狗狗说话
甚至捉了狗虱
放在空瓶子内
我们默默望着
二十楼下的车子
进进出出
默默望着
远处的豪华公寓

那时,我们很穷
不知道为什么
我写了很多很多的诗
也画了很多很多的画
也慢慢地避开
很多很多的朋友
我开始憎恨
别人的快乐和富足
也同时憎恨自己
每天来时
带着我的情绪
进入电梯
每天去时
带着你的脾气
步出电梯
风中始终弥漫着
带点甜蜜的绝望

那时,我们很穷
有一台坏了就拍它
拍了就好的老爷电视机
有一台按时漏水的冰箱
记得那时
我们还卖掉
一架望远镜
毕竟,我们看不到
很远的未来
有时连明天
也看不到

那时,我们很穷
接些翻译和改写的文字工作
让文字工作伤害文字创作
可是,我还是
一首接一首地写
那些没有人读懂的诗
那些偶尔被刊登
有稿费吃宵夜的
自己也从来不看的诗

那时,我们很穷
我开始举债
开始无聊地酝酿
跳楼自杀的想象
说些什么
我死了
你该怎样怎样
我开始
从灰色的天空下载
免费的虚无
从深蓝的海洋过滤
免费的忧郁
吃着一块又一块
八角钱的印度煎饼
喝着一杯又一杯
五块钱一大包的
廉价普洱
然后畅谈
什么禁欲主义
什么形而上

那时,我们很穷
可是快乐
却没有想过
要离开过我们
因此我们
活到今天
一样穷
一样在跟快乐
捉迷藏

(南洋文艺,1/8/2017)

野猪

夏瓦呐【散文】

在菲律宾马尼拉唐人区Florentino Torres街“新华酒家”门口有两头黑色野猪。
一个常被问及的问题:关在圈里的野猪还能不能叫野猪?
从事创意者,最怕听到别人予他的评价是:“野猪圈式”!
困在“野猪圈”里的人,能在想象的天空飞多远?
“野猪圈式”的想象,只能是折翼天使画地为牢的自娱自乐,妄图以此“愚”乐大众,恐怕最后被愚弄的只能是自己。
每次听闻电影公司有意新拍《西游记》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孙悟空,而是猪八戒:不知猪八戒又会成怎个模样?
猪不会爬树,但会游泳——美国夏威夷3名男子出海钓鱼,竟然“钓”到一只约18公斤的野猪。野猪为何投奔怒海?前几天一直下大雨,野猪可能由树林中被冲到大海。野猪游到离岸近一公里处,拚命地游,猪脚猛踢,猪手猛划,看来很疲累,好像快要沉下去,3名男子于是将它拉上船。野猪上船后,乖乖呆在船上一角落……。啊,野猪不知在想什么呢?
他家乡以前曾有野猪闹事:车在公路上行驶时,撞上一头忽然奔出的野猪,野猪破窗而入,又从后窗飞出;车反弹到路旁的大树,侧翻后燃烧,司机被夹着,未能爬出,烧死了——这事至今仍留在他脑海,那野猪可能是自杀寻死的啊!
若干年后,“新华酒家”那两头黑色野猪寿终,店主怎么处置那4根令他充满无限遐想的獠牙呢?

(南洋文艺,1/8/2017)

伤4篇

翁民迪【极限篇】

一:客人来

  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哥哥在外头招待。外面有饭菜、有炒米粉、有咖啡和茶。
  弟弟想喝咖啡,但哥哥不给,因为爸爸说小孩不能喝。
  哼,什么都不能,那就唱歌吧。
  “客人来,看爸爸,爸爸不在家……”
  哥哥阻止弟弟,不过弟弟心头有气,更要大声唱下去。
  “我请客人先坐下,再敬一杯……”啪——
  “我叫你别再唱了!”明明是哥哥打了弟弟,但他俩一同哭了起来……

二:啾呜呜呜

  小鸟啾呜呜呜地叫了起来。原来是小孩在玩爷爷留下来的宠物。
  “它在唱歌!”城市来的孩子很兴奋,持着树枝戳个不停。
  大人在屋里分遗产,提到鸟。
  “没有时间照顾,谁要?”
  “睹物思人,难过啊。”
  “放生?”
  笼子打开了,小鸟啾呜呜呜,没有飞出来。好在小孩又再拿树枝去戳,才终于飞走。
  “它在唱歌!”
  “得到自由了,很高兴呢。”大人摸摸孩子的头,仿佛为之欣喜。
  空中的小鸟啾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三:感官记忆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
  “又来了又来了!别再念了!”
  “发什么神经!给人听到多不好意思。”
  “我不要我不要!叫他们不要念!”
  “爸妈离开前要你听我的话,你要不要听?”
  “不要听,我不要听!”
  姐姐怒极,砰开房门。只见弟弟蜷缩在地,捂着耳朵,瓷砖上的泪水缓缓泛开。
  “……娑婆诃。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这经文他们都念过的,所以姐姐也哭了起来。

四:碎裂

暴风雨的一个下午,女孩被响雷惊醒,忙找寻大人的怀抱。她在屋内看见阿公在花圃里淋雨。她大叫:“阿公!”阿公没听见。忽然一道白光照亮了花圃,女孩用手掩着耳朵,看见阿公把盆栽搬到棚下。漂亮的花朵跌落在地上,离开了枝叶,她觉得怪可怜的。
阿公死后,女孩接手护花的责任。
那天她搬动盆栽时,不慎打碎了一个。因为疼痛,她哭了起来。

(南洋文艺,1/8/2017)

不一样的清明

刘谛【散文】

也许是真老了,这一趟,我总会在欢聚时想起逝去的兄弟!我也总认为,饮茶食饭,无论简单或丰盛,聚的不是餐饮,是人世!是离散不了的骨肉亲情!

每年都有清明,但去年的回港探亲扫墓,却带着罕有的异样情怀。
香港,我曾长于斯、学于斯,也是我父母亲埋骨的地方,且仍有弟妹亲人生活在那里。我对这第二故乡,有着数不清的系念,剪不断的情结。对我们这些远离乡土的游子来说,扫墓便不只限于清明了,每次回港,无论所为何事,都会去给父母亲上坟扫墓。而在广东故乡的祖坟,则因中国1949年后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已了无觅处了。
最近这几年,各样的因由,我和妻子回港了好几趟,其间的喜乐忧慽伴随着岁月浮沉,几许的唏嘘变化了。
2011年的5月,居于美国的大哥(白垚)与我相约,会同在港的五妹、八弟和九妹,一起往访在广东厚街的六妹并一道回乡。大哥去国离乡62载后首次踏足神州,六妹则出生不久便因迷信交外婆抚养,未随家迁港,在她65岁的记忆中,还从未见过这位77岁的兄长呢。手足相聚、同返故里,描不尽一众的情怀感触,和那风雨沧桑后的叙旧欢欣了。如此美好的情事,一生中又能逢几回?返港后一起给父母上坟扫墓,那天特别的气朗天青,双亲看来都带着暖暖的笑意,因为大哥已领着我们与六妹团圆并一同回乡,了却父母亲长久以来的心愿了!爸,妈,那几天里,您们可有同行?
大哥大嫂离港后转飞吉隆坡,与大马的旧友们欢聚并庆金婚,他俩在大马成家,并为马华文学贡献了他们的青壮岁月。现在想来,颇觉伤感,那次的中港马之旅,也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行了!
2012年,如果母亲还在世,100岁了,我特地回港扫墓。碑上的照片,和我放在家里的、口袋里的、和心里的都一样,内敛蕴借地只能由内心才能察觉到的一丝笑意。那是母亲自己生前往照相馆预拍的遗照,镶好相架收在橱柜里,有两款,我回港奔丧时替她选了这一张,就因为心里察觉到了那敛藏着的笑意。百岁了,觉得那笑意浓了些,妈,您也真该笑开怀些了,多么静好的一年,子女们都平安平顺地过着日子,八弟换肝后也已经康健如常。那年在港,适逢八弟61岁生日,大家在素食馆为他庆生,他染了发,高大挺拔的像个50岁人,拍了好些欢愉的照片。
2013年初,弟妹们来新加坡给我贺70寿,年中忙着搬新家,下半年则为散文集《大千云梦》的出版,忙着整理修订待用的文稿,便没有远行。
2014年5月,五妹也70岁了,我与居于广东的六妹夫妇相约,同时赴港贺寿,并一起在五妹家住了约十多廿天,八弟和九妹也常来共叙,那温馨可想而知了。只可惜,很不幸地,接受过换肝的八弟在一次体检中,发现潜藏的肝癌细胞已然扩散,属末期,需接受艰苦的化疗。虽然他仍如常作息,念佛修行,但肉身的衰败日显了。总记得,他坚持要陪我们去给父母亲扫墓,兄弟俩蹲着为父亲那已显斑驳的墓字补色,他屈着积水的腹部艰难而专注地填字,我知道,他也正心自喃喃的对父亲说话,那是他最后一次给父母上坟了。
同年11月,五妹焦虑地来电,说八弟病体不支,已被紧急送院。我和妻子又匆匆赴港,医生说,他已病入膏肓。为了使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病苦得到舒缓,我们把他转送到了临终病院。在专业的慈怀护理下,八弟的病苦舒缓了不少,也正式皈依了三宝,对自己的一生作出了很详尽的回顾反思,也有很好的感悟。他病前在处世处事上都不算成功,但性格上有一个优点,就是心直意实,这使得他在念佛往生上较易契合,且信念甚坚。我要离港返星了,他还是常说的那句话:“大佬,您放心啦!”(我排第四,他习惯昵称我大佬)。

八弟、大哥同年往生

2015年的3月22日,八弟往生了。他早已把心安顿妥善,弥留时仍能发声朗念三声阿弥陀佛而去,四大逸散心不散,当得蒙佛接引。在哀悼中我遥望西方:“细佬,我放心嘞!”
人处红尘,真的能放得下心吗?正以为已把丧弟之恸抚平放下,猝不及防地,无常却又悄然掩至,同年的6月19日,大哥于美国休士顿遽然猝逝!我虽悟无常亦常,大哥也福寿全归,儿孙满堂,但当年父亲早逝,家赤贫,他甫自台大毕业后即撑起有十一口的一个家。长兄作父,他对弟妹们恩深情重,此番遽然离世,我的悼念追思不断的申延着。加上我遭遇了一次医疗意外,和责无旁贷地要整理出版大哥的遗稿《缕云前书》,那一天便显得特别的悠长。一直到年底,当我把整理好的文稿电传给彭早慧女士,央请她统筹出版后才算告一段落。后来我写了篇〈2015年6月19日那天……〉,记其间的甘苦,也留个纪念,分20/9/16和27/9/16两期,发表于《南洋商报》的〈南洋文艺〉版。
2016年初,《缕云前书》在设计和编校中,我算是暂卸仔肩了。远居加拿大的七弟与我相约,于清明时节回港会亲扫墓。这是自八弟和大哥相继辞世后的首次为父母亲上坟,我也约了广东的六妹,她和七弟六十多年来还从未见过面呢。
才抵达香港的机场,一阵伤感便袭上心头。啊!从此再也见不到八弟了,大哥亦不会再踏足香江!但香港的夜依然灯光灿烂。
约10点多才到五妹家,再没有八弟迎我,六妹则犹未抵港。九妹和住在儿子处的七弟都来电致候,并约了明早饮茶。五妹皱着眉头看我并说我瘦多了,接着便唏嘘地细说了八弟往生前后的事,我则嗟叹着谈了大哥的猝逝和大嫂的哀伤,没有了以前那种别后再见的欢喜,多了份有兄弟离世的惆怅。
七弟对我较亲近,他们移民后,在新加坡和加拿大我们欢聚过多次,我70大寿寿宴还是他儿子付的账,但已有廿多年没有齐聚香江了。五兄弟现只剩我俩,相约了每次回港尽量凑在一齐,都老了,谁知道还能见几回呢?七弟和六妹则是婴孩期后的首次相逢,说来心酸,现在9兄弟姐妹突然只存6个,在加拿大的二姐已80高龄,难耐长途飞行,能凑聚一起的便只剩这次的5位,而九妹也已经63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留港的日子里大都烟雨朦朦,大家相聚时便多是一起饮茶食饭。但无论是在酒楼或在五妹家,那些美味佳肴都只不过是为温馨的亲情助兴。只是,也许是真老了,这一趟,我总会在欢聚时想起逝去的兄弟!我也总认为,饮茶食饭,无论简单或丰盛,聚的不是餐饮,是人世!是离散不了的骨肉亲情!
骨肉亲情源自于父母,大家怀着感恩的心去扫墓。那天天阴偶雨、不像5年前大哥领着我们拜祭时的气朗天青。但父母亲还是那副同样的容颜,我还是能看到母亲那敛藏的笑意,她是已见到了大哥、三哥和八弟了吗?还是欣慰于子女们到老了仍如手如足?都是吧!妈,我们都是您的血肉啊,对您的劬劳雇复从未或忙。我也看到了父亲那“我的儿女本当如是”的眼神依旧,是因对儿女们的信心从未失落吗?还是满意于子女们都走对了应走的道路?爸,您的教诲和期望,我们都常记在心。我也注意到了那刻有十字架的墓碑,上次我与八弟来补填过的字体又微显斑驳了,爸,不要紧的,那只是外相而已,八弟已往生西方净土,像天堂。爸,您也已在天堂里与接过您家庭重担的大哥相会了吧!
大哥安息后,他的骨灰一半供在美国休士顿,一半撒在西马的大海,做弟妹的只能望空感恩遥祭了。八弟呢,则依他临终的嘱咐,火化后撤在大海,无墓无碑也不置龛位,唉!无灰无尘,能置何处?惟心而已!兄弟呀,都放心中了。
十多天很快便过去,虽常天阴飘雨,春寒未散,但有亲情暖心舒意,过得还是至堪回味。人生聚散总寻常,幸得情犹在啊!尤其对我们兄弟姐妹而言,隔洋隔山的分居4国5地,迄今却从未能全体团聚过,这次分别后,就只剩下六妹和九妹留住在香港这不是故乡的故乡。出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去国离乡,离散是我们的宿命吧!短聚后又要各散东西了,愿我们都能够把大家安放在心,也包括父母亲和离逝的兄弟,那么,任那山遥水远抑或天人相隔,忆念只需转瞬间而已。在真心里,时空是幻,色空原不异,堪可情犹在。
(2017年4月完稿)

(南洋文艺,1/8/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