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30日星期二

我的稻穗比浪涛高

“乐” 读何乃健《百颗芥子》
黄琦旺【文学观点 / 特约】 


这是一本个体生死之书。用100首小诗,何乃健把自身对生死的情感呈现给读者;所谓须弥芥子,诗人的大思想敛聚在小言语当中,波澜诡幻的才思被炼成了小种子,阅读完百颗芥子,会开遍地野花。写作时间从2010到2013年,大部分是2012-13的病中之作。这些诗跟何乃健向来作品中的热情和善(《碎叶》1965丶《流萤纷飞》1976丶《裁风剪雨》1984丶《双子叶》2000)不同,撇开宗教观不说(因为作者的信仰,这本诗集先入为主被认为只是“佛说”),每一首小诗蕴含困境中内心的释放,如同一秆浮稻于水中浅笑(〈浮稻〉一诗谓———我向苦难诚恳忠告:/别骄傲,你终于见到/世间还有洪水淹不死的浮稻)。

一百首芥子诗,以叙说作为书写的主要风格,具体浅白而有力。诗短而圆浑如寓言,因此每一首诗末多加了一则“诗外”。这里选〈我执〉一诗为例:

粗根紧缠着佛像的胳膊/榕树频频询问沉默的佛陀/如何离苦得乐?/佛像垂眸趺坐/鸟啭中依然故我/一只蟋蟀不耐烦的对榕树说:将所有紧擒着石像的根松脱/放下执着,就心无挂碍
诗外:心中无所求,将自我的执着放下,少为得失烦恼,就能解脱而获得法喜与禅悦。

这样的“寓言式”加上劝诫,或许犯了创作的大忌:“诗最好留白,少意识形态”,可是深想一层,何乃健写《百颗芥子》当即已经不在意创作不创作,“语言制作的意图”被减得最低。继程法师的〈诗序〉或因此认为此一百颗芥子是禅诗:个体菩提路上的忏悔改进(坦然面对/惜福培福/为菩提路上增资粮/忏悔改进……),是禅的、修身的(翻译成大白话,禅与修身即是“活着”)!

诗人这样的呈现方式其实划出了诗与诗外,现象(空无的,超越知觉的灵魂)与人的一条轨迹。就〈我执〉来说,我以有形之体(粗根)直接体验因紧缠“真理”而痛苦,因痛苦而显出“得意的”
的焦躁(诗人用鸟啭巧妙的点出这个有点得意的“躁”),执之所以执乃因知“松脱”而刻意紧缠;可以“松脱”的时候我们已不(须)知松脱为何物。诗外让诗人辨知“他”形体的存在,来反衬诗的空无。

执与脱如果说是常出现在《百颗芥子》的情境,诗集中另一个常出现的意境则是“入定”,例如〈空有不二〉:

翠竹以为多年禅定/已完全证悟空性/直至一只蜻蜓/静憩坚实的竹节上/方才豁然梦醒
诗外:自净其意,就是要离相,有相就是不清静。

带形体能修养,却不能“定”,所有入定都是拟态。诗中以竹作为禅定的拟态十分传神,而那蜻蜓一点,几乎是点出一丁点情欲即可让所有“入定”梦觉形开。

从这些点看来,与其(如作者)说这些诗是思悟,我在字里行间其实感觉到诗人自身平静的情感絮说,语言(或因到达空有的里程碑)也显得简洁明快。这样的情感清澈而充满喜悦,在〈孤独〉一诗显露无遗:

孤独原来是心中的蜡烛/当大停电熄灭了诱你迷途的霓虹/蜡烛会流着泪为你祝福:/点燃自己的芯子吧/在孤寂中沉思就能感悟/半个地球的黑暗淹没了高山峡谷/始终无法遮蔽你的前路
诗外:在独处时反顾己心,以无我的智慧破除我执,无明就不会如影随形。

另一首〈破船〉,可以知觉到作者处在难忍的病状里,却以“破船”为意,体悟脱胎换骨。正如《西游记》,唐僧跌进无底船渡过迷津,回首看到自己的尸体:“破船/也能响应浪涛的召唤”。
后记重提小时候曾因意外与死亡擦肩(泰国曼哈顿政变)因此很年轻就对生死作思虑,是否此诗集最真诚可贵的是作者临近生死之关键,深切领会梦觉形开的时刻把内心的絮语留作祝福,其中对“活着”的情感已非真情所可以概括。

何乃健一生奉献于水稻研究,如果“稻”是他形体以外的本命,他借这一百首芥子诗道出生命的大明———“蓦然惊见我的稻穗比浪涛高”!至于,他在〈野地孤魂〉写的那朵“含羞的花,沾着泪痕/左顾右盼,神情焦灼”,盼着说好年年来献花的人,乐读《百颗芥子》是否就是我们可以给的最好的许诺(相对于凭吊)?传播生命,从容孤独坚实。

(南洋文艺,30/9/2014)

赤道平原上的海棠

何乃健(1946-2014)摄影:林金城

吕育陶【文学观点 / 特约】 

摊开记忆的卷帙,认识何乃健,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事。

1999年傅承德发起“99动地吟全国诗曲朗唱会”,带着第一次上台朗诵的林金城周若鹏张光达和我,加上声若洪钟,发音铿锵有力的已故诗人游川,以及潇洒不羁的音乐人周金亮,全国跑透透演出22场舞台秀。动地吟的其中一个特色是每到一地,皆邀请当地诗人参与演出。在亚罗士打的陈氏颍川堂,我首次见到何乃健,他朗诵<粽子>和<脐带>两首诗。他以粽子比喻中华文化,担心会被沙爹、爪哇面、热狗霸占了在孩子心里的位置。

<脐带>一诗则说:

我却一再地坚持自己
永远以这条脐带去吮吸
母亲里蓄了五千年的蛋白质

以一条40岁还连在身上的脐带,展现他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和坚持。他另一首诗<海棠>则被周金亮谱成曲,随着动地吟跑动的团队唱了给无数人听。

你问我为什么还种海棠
在赤道上,这种盆栽已不吃香
多种些高贵的蔷薇吧,你看
这种花卉最有价值,适合国际市场

他也来劝我把海棠抛弃
说农林部正在鼓励种植胡姬
海棠源自异地,不准莳在公园里
这盆栽很难护理,迟早要受病虫侵袭

何乃健待人总是和颜悦色,温柔敦厚,从不见他发怒。而诗如其人,细琐的叙述当中,诗里流露出的是淡素的芳香。海棠花是中国特有的植物,多生在西南、中南、华东一带,而中国地图就像一片海棠叶。在<海棠>这首诗里,从事水稻研究的何乃健,不屑种植高贵的蔷薇或胡姬,蔷薇的钩刺不易服侍,而根浅的胡姬,也不能在土壤里扎实,“唯有海棠令我嗅到五千年的芬芳”。
这种情感,又和余光中<乡愁四韵>里海棠红的情感不同,余光中是乡愁的伤痛,而何乃健则想把中华文化,植进赤道的土壤。

与何乃健接触比较多的时候是2008年纪念游川的动地吟巡回演出,他以60之躯陪我们南下北上演出多场动地吟,朗诵的是一首反战诗<想起那枚弹片>,朗诵前他总会说一小段故事,5岁时曼谷发生政变,出生曼谷的他在家门前被附近爆炸的弹片击中右腿,受伤入院,两年后他随家人移居槟城。诗里最动人的部分是那枚被医生取出的弹片的去向:

那枚铁米,会不会随着B52轰炸机
将整个越南农村,轰入越共的隧道里?
那枚铁米,会不会和地雷
在柬埔寨的稻田或森林里浅睡
还是潜入金边孤儿的义腿?
那枚铁米,会不会装入迫击炮
将伊拉克孩子的童年藏入战壕?
那枚铁米,会不会嵌进坦克的履带
将阿富汗的命运辗扁、曝晒
然后推入乱葬岗里与尸骸共埋?

诗人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脚伤,而是到底那弹片会不会被回收,重新筹炼成炸弹去到远方残害其他孩子的童年。这首反战诗,和结合了现代舞的动地吟一样,给了2008年动地吟新元素。反战是每个热爱和平人士的内心愿望,何乃健没有加入对时事的批判,却带给观众或读者一个更宽阔的视野。

到了2012年,动地吟的团队又从新出发,变得更加多元,加入了情诗、童诗。田园诗人何乃健交出一首环保诗<撒哈拉沙漠>:

撒哈拉沙漠
听说你八千年前
到处都是草原和湖泊
而今那潺湲的活水呢?

“大饥荒发生的当儿
都汇流入饿殍泪腺里去了!”

接近最后一次冰河期的公元前8000年,撒哈拉沙漠还是一大片青绿的草原,随着公元前5000年气候变迁,渐渐形成干涸的沙漠。这首环保诗,谴责人类的贪婪,但他没有使用激烈的言辞,只是点出沙丘背后,积累了暴徒、莽汉风干了的良心。要再度把消失的绿洲召回,就如诗末所言,“先在每个灵魂里植林”。

从早期的动地吟开始,何乃健从一个执着于传统文化的守护者,慢慢转换成更大我情怀的反战、环保诗人,没有改变的是他对社会、对人性的关怀。何乃健个性随和,鲜少对外界举起强烈抗议的布条,这性格反映在诗里,走的是满布花草植物的小径,停驻在幽静的庭院对生命,发出自身领悟的感叹。相对与动地吟一众诗人对现实激昂的敲打或者尖酸刻薄的嘲弄,戏谑,他更像一株风中伫立的水稻,在微风中静静观察人生。而这风格,恰恰缓和了动地吟的节奏,有高耸的山峰也有宽阔的平原,有暴雨也有和风,融合成瑰丽的风景。

(南洋文艺,30/9/2014)


遍插茱萸少一人 重阳节·悼何乃健


认识何乃健的人都会同意,乃健给人的感觉和煦温厚,一如他的诗。他从事的文体种类甚多,但最早与最后结集成册的,是诗。
《南洋文艺》特约诗人与研究者就其一生主要的3个阶段诗作进行评介:少年阶段的唯美浪漫、中年阶段的感时忧民、最后阶段的生命体悟。

让我们一起铭记何乃健为马华文坛播种的优美诗穗,一起怀念这个品质如诗的朋友。(张永修)

何乃健诗集
《碎叶》新加坡世界书局,1965
《流萤纷飞》犀牛,1978
《仙人掌的召唤》自资,1987(自选诗页)
《何乃健诗文集‧诗歌卷》大将,2011
《百颗芥子》千秋,2014
《裁风剪雨》新加坡文学书屋,1984(与秦林、韩牧合著)
《马华七家诗选》千秋,1994(与吴岸等合著)
《双子叶》台湾文史哲,2000(与秦林合著)



少年诗人何乃健
吴薇倪【文学观点 / 特约】 

何乃健是一名早慧的作家,他最初的创作是从写诗开始。何乃健的第一本诗集《碎叶》(1965)收入了他初中一至高中二的作品,皆是他在参加童军露营之时,以大自然之美点化而成的小诗。《碎叶》的出版,对何氏而言,如长征旅人留在沙地的第一个脚印。其后,师友的鼓励与支持更坚定了其继续创作的志向,使他在1978年出版了第二本诗集《流萤纷飞》。《流萤纷飞》收入1964至1977年间的诗作,多是讴歌自然、思慕情人,以及抒怀言志的作品。

麦秀曾说何乃健的诗最能表现大自然的美,阅读他的诗就像“静坐在竹荫下,聆听淙淙的溪流一样”。诚然,何乃健热爱自然,他凝眸大自然的千姿百态以后,以优美动人的笔触,将其对自然的深刻印象记录下来。如在<碎叶之二>中,入夜以后海上闪烁着桥身的投射灯、抑或渔船的信号灯,随着夜色越发闪耀,在他的诗中,就成了:“月光下/海上点点的红灯成了醉汉烧红的眼/俯着身子/豪饮着月光酿成的一海琼浆”。而在<碎叶之一四>中,燕子掠过湖面之景,也有如下美丽的想象:“燕子轻掠过无纹的湖镜/企图捡拾湖中的倒影/不料双翅泛起圈圈涟漪/让影子调皮地躲入水纹中潜隐。”

少年何乃健亦擅长以丰富的想象及活泼的心态体会昆虫的自然美,再以和谐美丽的笔画描绘昆虫。如下文之描绘蜗牛与蜘蛛:

月夜里,/沉思的蜗牛,静静地伏在芭蕉叶上,/细细地咀嚼着月光。(<碎叶之三>)
蜘蛛悄悄的伏在丝网中,/虎视眈眈,/趁着这满月的夜晚,/出来捕捉莹莹的月光。(<碎叶之四>)

短小的诗句,以微距镜头的书写模式勾勒出两幅月夜下之动态画面。月下缓行的蜗牛变成了“沉思”的智者,而“咀嚼着月光”则浪漫化了其伏于叶上的常见之景。丝网上的蜘蛛仿佛化身为吸血鬼,在满月之夜出来觅食,捕捉晶莹的月光,诗人丰富的想象尽显诗中。两种生物在何氏的笔下与月夜结合成一幅充满诗意兼优美的画,构成一种超脱自在的美感。

出生于泰国鱼米之乡湄南河的何乃健,对于大自然--特别是稻草,有着特殊的情怀。小时候,因父亲的公司仓库坐落在壮阔的湄南昭帕雅之畔,故经常看见河上小船运载百米之情景。而湄南河三角洲那绿意盎然的禾浪及稻穗编织的金毯更是他难以忘怀的景物,这些景物他后来以笔墨之韵写出阡陌上的风光,如:

列车的窗后,/挂满了一幅幅明艳的锦绣,/戴蓑笠的农妇们,/曲着身子低着头,/将一扎扎的苗秧,/在绣锦里急急的刺绣(<碎叶之六七>)

对于稻田,何氏是秉持着一颗感恩的心及珍惜的态度去对待的。农妇们手握青苗曲身插秧的景色对诗人而言如同刺绣般的珍贵美丽。这一幅美景驱使作者于多年后的散文中忆起当时凝眸农妇插秧的当儿,萌起满腔的热情,誓言“要让这一生对水稻的挚爱,化为蒸腾的热汗,洒遍米乡里万顷的绿禾”(<嵌阳光于稻穗>),可见作者对稻草的热爱是如此之深。

而另一首诗则想象弦月有如弯刀般在稻田上收割,然而所收割者却非稻穗,而是极其唯美的露珠:

收割的时候到了,/风过处稻浪婀娜的摇曳婆娑。/弦月,弯弯的荡在稻田上,/像要把结在金色稻穗上的露珠,/小心翼翼的收割。(<碎叶之一二三>)

年少的何乃健对生命充满热情,他将青春与生命交予大自然,并歌颂生活的美好:

只有盛着从你的海中舀起的水,/才能光辉我生命的杯。/生活啊,/你是多么令人陶醉!(<碎叶之三九>)

生命的光辉与否在于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若以积极进取,热爱生活及乐观的态度,生活必定过得充实安逸。只有用心经营生活的人,才能光辉他生命的杯!何乃健热爱生活,同时也热爱创作,他于<碎叶之六三>告诉写诗的朋友,热爱生活就如热爱生命的火一般,“只有从百花中酝酿出来的蜜糖,/才甜蜜芬芳,/只有从生活中捞起的诗句,/才雄伟豪放!”。创作之路需时时提升思想的内涵,融入生活的智慧,才能写出动人的佳作。

少年时期的何乃健已展现卓然的创作天赋,阅读其早期小诗,总醉在其中,历目难忘。而今,文星陨落,唯有祝福与怀念。

(南洋文艺,30/9/2014)


2014年9月23日星期二

怀念何乃健

伤悼
李有成【散文】
李有成(左)与何乃健合照于2012年7月7日金宝拉曼大学。

乃健在尘世的最后身影正好体现了瑞献寓言的终极关怀,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此来去自由,心如虚空”。

9月3日夜里收到陈政欣私讯,言何乃健于当晚7时许往生。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先是震惊,继之伤痛不已,久久无法置信。我想起最近一次跟乃健见面,那是2012年的7月,我应金宝拉曼大学之邀出席马华现代诗学术研讨会。在学术界30余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马来西亚参加类似的学术活动,乃健、冰谷及陈政欣等老友知道我要来,特地从北马南下跟我相见。这是我们相隔40多年后第一次见面。研讨会见到不少旧雨新知,我又必须准备演讲,因此没有太多时间深谈。记得乃健在研讨会第一天听完我的演讲后就因事离去,来去匆忙。我当下心里决定,要找一天回北马跟老友们好好叙旧。

2013年1月间我到伦敦研究,预定春节时回老家过节,同时拜访几位住在北马的老友。只是没想到家母在家人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遽然辞世,我匆忙自伦敦飞回北马奔丧。忙完母亲后事,接着是旧历春节,因为重孝在身,依习俗不宜外出拜年,我不得不取消探访老友们的计划。之前听政欣说乃健刚动了手术,所幸手术成功,正在静养中。我挂了个电话给他,可惜电话没人接听,我只好留言祝福他早日康复。

2014年8月我又到伦敦,行前请政欣代为安排,回程将再赴北马会诸老友,乃健当然在邀约之列,不巧他已另有行程,8月25日槟城之约因此独少了他,没想到缘悭一面竟是永别,金宝之会已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世事无常,憾事甚多,信然。

乃健才情早露,在槟城韩江中学念书时已有诗名,1965年就出版诗集《碎叶》。我们虽然不是同校,但是很早就彼此认识,我16、17岁,他大我2岁,是我少年时代的知交。在我离开槟城前一、两年,我们往来最为频繁,差不多隔几天就会见面。除了文学,我们的共同嗜好是看电影,而且好像什么电影都看。前不久我为杜忠全的《老槟城的娱乐风华》一书写序,文中特别提到我和乃健看电影的往事:

我离开槟城前一两年,何乃健正在美以美男校的黄昏班读大学预科(Form Six),乃健骑脚踏车路过车水路,常会找我去新世界看电影。乃健知道善用时间,有时候为了配合上课,他会在看了第一场电影的上半部之后,匆匆赶去学校,上完课又回来看第二场的下半部。这样上、下部加起来,就观赏了完整的一部电影。

当年的新世界是一座大型游乐场,里面有两家电影院,为了省钱,我和乃健是站着看电影的。端看乃健如何善用时间,就知道他在生活上是位严谨而有条不紊的人。

1968年我到八打灵再也工作,先后参与《学生周报》与《蕉风》的编务,不久乃健进入马来亚大学习农,也搬到八打灵再也来;巧的是,他竟然寄居在我住处对面,也就是林木海(慧适)的家。我知道乃健勤于向学,因此不太打搅他,不过我们还是经常见面,多半是他经过我住处旁的巷子,对着我房间的窗户招呼我外出。我们通常在社区的咖啡店晚餐或宵夜,我记得我们最常吃的是那种黑酱油福建炒面。有时候一杯咖啡或薏米水,天南地北,无所不谈。那时候乃健初进马大,课业繁重,已经减少创作,我倒是不时邀他为《学生周报》与《蕉风》写稿。乃健念旧,他日后似乎对这段往事记忆犹深,在提到他的第一本散文集《那年的草色》时,还特别强调集子所收的多半是那几年完成的作品。在写于2007年的〈海天‧蕉风‧那年的草色〉这篇回忆文章里,乃健还不忘这段往事,他说:“设若没有李有成的鼓励,我也很可能写不出这些散文。若没有《那年的草色》,我对文学创作的激情可能早就熄灭了。”后来他在与杜忠全的谈话中,仍然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乃健当然言重了,在我看来,即使没有我为他敲边鼓,他往后还是会不忘初衷,继续创作的,毕竟文学与农学是他一生志业的主要寄托。

乃健可能不知,多年来我身边一直留有他那本《那年的草色》。而在我少年时代的槟城知交中,几位同学之外,这几十年来我最怀念的就是他和麦秀———麦秀与他是韩江先后期同学,记忆中我们还是经由麦秀而认识的。少年时代未来虽如茫然荒野,但朋友之间感情单纯而真挚,即使几十年未见,时间仿佛静止,那份情谊经多年沉淀,醇然依旧。这40多年,我从青年而壮年而微入老年,这些朋友始终常记在心。我从网路与其他朋友处得知,乃健后来成为贡献卓著的水稻专家,可喜的是,正如我所预期的,他果然创作不断,而且获得不少文学奖项。

2012年7月我们在金宝重逢,他送给我的厚礼是一套5卷的《何乃健诗文集》,以及由他逐篇析论的《陈瑞献寓言》。在瑞献这本寓言中,乃健还在扉页为我题辞:

平常心是道
行住坐卧皆是禅

我知道乃健长年精进佛学,这些题辞犹如棒喝,一定是他修佛习禅的深刻体会。在心境上对世事已经如此澄然豁达,可以想像乃健对疲劳生死早有了悟。早在1992年的〈死亡的力量〉一文中,他就有这样的体悟:“众生都在一条迂回曲折的激流中逆水行舟。激流的下游是一个比黑狱还阴黯的深潭,上游却是圣洁庄严的极乐世界。我们如果要力争上游,就必须从一个险滩竭力划向另一个险滩,这些险滩就是让我们暂时歇憩的死亡。”这样的体认已然看破生死,不再受缚于汉姆雷特那种“存在或不存在”的困惑与忧惧。听说乃健在离世前,犹一一向家人道别,彷若要出远门。乃健在诠释瑞献的寓言〈善终〉一则时,就曾这样描述寓言中的老蝙蝠:“由于临终之前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心无牵挂,老蝙蝠在生命的终点并不徬徨恐惧,死亡对它而言也并不可怕。”乃健在尘世的最后身影正好体现了瑞献寓言的终极关怀,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此来去自由,心如虚空”。这不也正是《心经》所说的,“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9月3日深夜在获知不幸的消息后,我立即函告瑞献此事。瑞献在悲伤中覆函表示:“乃健往生,令我震惊伤痛,不久前曾与之通长话,谈及病后康复护理等事,语气积极乐观,讵天不假年,世缘已尽,遽此永隔。乃健心地发明,人品高尚,诗文列于一时之冠冕,所著寓言解析,仍在苏州《文汇雅聚》杂志连刊,广受编读喜爱。世事无常,人生匆旅一段,生者好自修持为要。”瑞献函中对乃健的赞语句句诚挚中肯,正是我所认识的乃健。少时老友去矣,我深夜为文,泪眼模糊,不知如何终篇!

2014年9月11日深夜于台北

(南洋文艺,23/9/2014)

2014年9月22日星期一

想像张草( 下 )

玄思与幻梦的光芒

张草/照片提供:辛金顺
辛金顺【专访】 

而读医学,深究科学的张草,脑袋中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想像。从小他就着迷于四度空间的时空概念中。四度空间是长宽高再加上时间。在三度空间里的时间只是一个切面,所以人只能活在当下,碰不到过去与未来。然而在四度空间里过去与未来都同时存在,故时间观与三度空间完全不同。因此四度空间若存有生物,其之形态自也与人类相异。故毕加索曾就四度空间的想像画出人的不同面向,这过程无疑具有拓朴学的成分。而张草在《明日灭亡》中,就曾以此引佛经中的“因陀罗网”做为注说,即此网由众宝合成,网上每一丝孔均有莹净明珠,网口交罗,互相映现,使四十由旬宝殿,各展影像,镜镜对照,重重映现,刹那之间,法相层迭,无穷无尽。

但做为科幻小说,其主要目的还是在于趣味、娱乐性和大众化,深奥难免会让读者却步,因此张草偶尔也会接受读者的建议,去除僻涩,不着痕迹的将佛经引入小说,如《诸神灭亡》中引进了神通,超脱时空,由此弥勒菩萨的概念也跟着出来了。这即不削除趣味,同时也让内行人看懂。
至于2000年才出版的《夜凉如水》,实际上很早就完成,差不多是1995年的创作品。当时拿去参加第一届大众小说奖,差点入围。这部小说属于家人的三代故事。原在父亲的口中,从小听来,充满精彩。那时写的时候,因怕引起家人争议,所以就先在《皇冠》上刊载,结果还是让父亲看到了,生了一阵子气,觉得家里的丑事都被张扬出去了。“我跟爸爸说,在这世界上没人理你是谁,大家都只是在看故事,所以不需要那么在意。”但最后出版时,在名字上还是做了一些小更动。他笑了笑说,写这种故事,其实并不太好卖。

短篇充斥死亡暗影

接下来,因为陈丽华主编的建议,开始写起短篇系列的《很饿》与《很痛》。这些短篇充斥着死亡的阴森暗影,也是他想挖掘深层恐怖经验的创作,那是一种逼迫到内心深处的恐惧感。这些书写,多少还是受到了年少时观阅惊悚大师希区考克(Alfred Hitchcock,1899-1980)电影小说的影响,以及后来史帝芬金(Stephen E.King,1947-)惊魂式创作的启示。而这样题材的短篇,却也形成了一个小小热潮。对张草而言,是科幻之外一个难得的书写经验。

那时他已回到故乡亚庇了。旅台十年,带着74箱书归返老家,让阅读写作在亚庇的某个屋檐下静静的延续下去。而创作让他在繁忙的医疗工作里,仍与台北有着紧密的连系,同时亦让他的想像,在现实的世界中不至于退缩与枯萎。后来他写了《双城》,8篇悬疑惊悚的小说中,4篇写台北,另4篇则写伦敦。伦敦部分,有3篇是中学时的习作润笔,因深受翻译小说影响,所以有译文文法的问题,但却也是另一种试验式的写法;倒是台北,曾经住了10年的地方,因此写西门町、中华商场,或徐州街的日式老屋等,都能扣入地景的深刻情感,且在灵异和奇幻的叙事之中,展现了故事应有的氛围。就如张草所说的,每一部创作都是一场实验,每一场实验,都是相当好玩的游戏。

因此从科幻、灵异、惊悚、玄怪到家族系列,张草不断的进行着不同的书写题材,转辗跋涉于故事的奇思妙想之间,这多少与他从小所居住的地方有关吧?我想。宽广的天地,海景蔚蓝的开阔、旷野莽林的苍茫,无限想像可以在这自然空间遨游飞翔。这样的生长环境,无疑可以培养出一个写手行游于六气之辩的创思。而张草还想要尝试,尝试以武侠小说去写一部历史。所以催生出了《庖人志》、《蜀道难》和《孛星志》这3部小说来。

《庖人志》的某一段,最早是参加2001年第23届联合报文学奖的武侠小说项目,写作模式非投评审所好,因此落选。当然,评审自有其等主观的美学要求,但纯为得奖而不敢对评审的美学观进行挑战,却非张草所愿。这落选的一小段,慢慢的在9年中被扩展成了一部以明末为背景,以青城山为江湖的一部武侠小说。由人物带出另一个人物(庖丁阿瑞→山伕赛流星→宦官郑公公→弈士江人龙→阿母翠杏→桑女彩衣),共6篇。文笔相当老练,情节高潮迭起,叙事手法亦别具一格。小说中没有一般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帮派谱系,以平民贯串,却展示了新派武侠的风范。

只是,张草的企图心并不在这一部,而是后面的《蜀道难》与《孛星志》。《蜀道难》以都江堰的保卫战为主,佐于张献忠的历史故事,以及道士们的奇幻异术,八阵图与奇门遁甲等,组构成了一部玄幻武侠的版本。《孛星志》则以凶星现世,张献忠屠川,人吃人的悲惨情境,加之以奇幻元素,将小说的情节推向了迷人的景致。

而张草描述张献忠退出川地,一心所念,是要回去成为商贾,此一反拨历史,自有其之吊诡与魅惑,让张献忠从孛星下凡而化为凡人,这许是张草的另一种书写策略?

小说皆有所本

张草说他收集了很多张献忠的资料,然后从中窥见了许多矛盾的问题。即张献忠杀人如麻,歼尽川人,实际上他不可能杀尽所有四川,因为东北两边不是他所占领的范围,而且他杀人是有策略的,军粮不够,就杀兵,等到清兵大举而入,他要退出四川,就不想留人留粮给清军,因此人与家畜尽其歼灭。所以这样一个好杀之人,其之领袖魅力到底何在?所以张草说,他的这些小说,关心的核心,还是在于历史。

张草的武侠(玄幻)小说,从某方面而言,相当着重于实用功能和实际状态。如写到长生宫时,他曾实地去探勘其间的距离位置;写桑女用暗器,铁很贵,所以所发不多。剑的打造也不便宜,加上女性体力难以跟男性相较,所以让她学师傅的剑法,守和退。因此从这些小细节上来看,张草在写小说时仍不失其之逻辑性的思考。所以他在写武侠小说时,总会想到一个问题,即让小说合理到怎样的一个程度。

时间、历史、因果,组合而成了他在小说中的关怀面。即使写宫廷御用道士范羽梦达天庭,从玉皇大帝与太白金星讨论中,知道人间劫数未了,派孛星下凡杀人,又怕杀害过甚,故同时也派太白金星去制衡。而道士醒来,在大雪天中传闻外面有巨人与巨马脚印,后来传说是张献忠与李自成。这传说在野史里如《蜀碧录》多有记载。故此,却也可以窥见因果同时隐含其间的微妙之机。

同样的,〈天官制〉的江中鸣能望气,见人未来生死,颇若天眼神通,然而古代战国军队中,的确有望气师,能遥探远方之气,窥敌方军队阵势强弱。因此传说皆有所本,故张草的小说,也未然是凭空想像,或蹈空虚造出来的。

武侠(玄幻)三部曲完成后,张草又会往哪方面的题材再寻思实验?我没问他。然而处在同时期旅台纯文学强大的阵营里,张草却歧途而出,选择走向通俗文学的场域,另辟一方天地,而且也相当成功的在台湾大众小说中占上了一席位置,这可以说是继温瑞安之后的另一成就。张草笑说,他对“纯文学”这名称有点意见,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优秀的创作品,都可称为“文学”,广告台词也好,古代的书、记、碑、铭、论等都可入列,因此,文学只有好和坏,没有纯或不纯的分别。“但我不想太通俗,也不想太严肃。我创作的核心是在于借小说传达知识,如佛教思想、科学内容、历史与各种典故等。”张草说,如今写作,多少背负着一些社会责任。以前大学时代,会写一些婴儿被杀死的故事,但现在有孩子后,就不忍心再写类此故事了。

后来从闲聊中,知道张草的父亲也曾是文艺青年,成立过神山文艺社,当过记者,所以张草的写作天赋,应是其来有自。如今白天忙着在诊所当牙医,晚上则是读书写作,尤其在亚庇,空阔的文艺沙漠,若没有浓厚兴趣,长久笔耕,实必难以为继。

最后,问他在旅台作家中,与谁相熟?

他说,除了龙川之外,一概不识。而且在创作上,东马的写作者也向来不太受西马创作者的影响。话题一完,在厅堂小桌前抬头一看,却已过了十二点。

3个小时下来,仿佛话题滔滔,都把时间给淹没掉了。

与玉玲辞别张草,到了户外,万籁俱寂。在沉沉深夜之中,于奔驰回返的车上,感觉这天大地大的沙洲,总会有个人拈亮着桌灯,静静书写着一个个玄思与幻梦,并在这片辽远的星空,通过无限想像的翅膀,扶摇而至九霄之上,不断的鼓翼翱翔……。

(南洋文艺,23/9/2014)

2014年9月16日星期二

送乃健先生

何乃健(1946-2014),林金城/摄影
笑终
傅承得【诗】

等到最后
手足回归完整
你把亮丽的回光
照在西去的路上

没对不起一人
没欠一分钱
该交待的都已处理
就这样一生了

遗弃痛与快的身躯
化解哀和乐的心灵
清清楚楚,你说
干干净净

繁华落尽的时候
唯一的心愿
极乐的世界
都挂在入土前
那一抹轻轻的
笑容上

(南洋文艺,26/9/2014)



风雨诵故人                 
苏清强【诗】

大家的心理还没准备好
你就卸下那沉重的尘劳
奔赴极乐的路上
亲友赶来作最后的道别

你垂下的眼帘
隔绝了凡尘
不再有五音色味的情牵诗吟
你无言的沉寂
描述着你追循梵音而去的安详吗?

你默默无语
我们设法解读你的蕴意

你还带着众生的烦忧吗?
就留给冷下来的躯体
一把火回归尘土
化作颗颗待发的菩提种子

你将上路
一阵风雨忍不住
         推开晴空    而下
哗啦啦地朗诵着
         千般的   不舍

你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你却已说了很多话
        风雨哗啦啦……

(6.9.2014初稿,16.9.2014修正稿)

(南洋文艺,7/10/2014)


天行健,何乃健

邢诒旺【诗】 



他在你的桌子上放了一盏灯
一盏道德立场
鲜明的灯
时代紊乱的桌子
人人都是考生, 都在考
蒙尘如镜的桌子
考生俯首
如抹布的桌子
那样一盏灯
阻碍睡眠
刺激思考
你醒也好, 睡也好, 那盏灯
就只是光, 光使黑暗渺茫
如宇宙:
天行健
何乃健

2014年9月18日

(南洋文艺,14/10/2014)

想像张草( 上 )

玄思与幻梦的光芒

辛金顺【专访】 
沙巴亚庇作家张草/辛金顺摄影

       张草行文的娴熟,想像力的奔跃,情节的穿突起伏,婉转到心里,让人难以想像这是出自于马华写手的创作品。马华写作者群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写得很棒的科幻小说家了。但在留台的那群写作者和评论者之中,却很少人会提及张草,仿佛张草是被括弧起来的空洞,是“在而不在”的名字。

阅读张草,总是充满着玄幻的想像。一如他的小说,具有充沛的想像力,穿梭于科幻和玄思之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是在1999年第一次接触到他的小说《北京灭亡》,也就是那本得过第三届皇冠百万小说奖的作品,让人读来,充满着惊叹。惊叹于张草行文的娴熟,想像力的奔跃,情节的穿突起伏,婉转到心里,让人难以想像这是出自于马华写手的创作品。然而,他的确是来自沙巴亚庇,来自东马那片文学沙漠的沙漠之州。他像一只不起眼的骆驼,跨海到了台湾,却在台湾的大众文学界,开拓出了一片苍翠的绿洲。

他后来陆续发表了“灭亡三部曲”的另外两部《诸神灭亡》(2001)和《明日灭亡》(2003),当时都是我一直等待和追逐的读本。

那时有着这样的感觉:马华写作者群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写得很棒的科幻小说家了。但在留台的那群写作者和评论者之中,却很少人会提及张草,仿佛张草是被括弧起来的空洞,是“在而不在”
的名字。他的科幻小说,以及他尝试以文学之笔书写的故事,都被搁置在大众文学的界域里,成为皇冠众多小说中的一个界号。

或者张草也很低调,只在他的小说中独来独往,跋涉于牙医学系的课业和科幻想像与书写之间,绝众去远,自成天地。他的书写在自我的回旋里,有着他想探寻的某些知识和生命欲望,交杂着一种存在的追思,或如《夜凉如水》中企图回去书写家族传奇,在世界明暗之间,注解着华人迁移南洋的历史大话。笔调仍不在文学法眼之中,而只被归纳于通俗小说的作者群里。因此,做为一个说梦人,张草的存在,无疑对旅台文学进行了一个挑战,是存而不论呢?或必须另辟一章,来处理这些类型小说,以及这些作者?

2011年,又读到了张草的武侠小说《庖人志》,历史、武侠、奇幻,交揉辐辏成了一本令人读来兴味十足的书。这种跨类型的演出,正也朝着他的另一种创作尝试而出发:在乌托邦的想像世界与恶托邦的杀戳战场,思考着如何展现出了另一个高潮起伏的江湖演义。后来三部曲中的另两部《蜀道难》与《孛星志》也陆续完成和出版。小说中的时间与空间不断跳跃和转换,以明末张献忠的历史背景为主轴,置入奇门遁甲、神眼通和侠义行止,在隐含因果关系中,展示了有别于一般传统模式的武侠书写,由此亦形成了他自己独有的书写风格。

沙巴人肉搜索

2012年4月,因研究计划而需实地到沙巴亚庇进行考察,因此那时就想顺道探访张草。可是我手头上也没有他的联络方式,于是拜托在沙巴大学任教的刘玉玲,帮我进行人肉搜索,玉玲神通广大,竟从他的印度室友口中查出张草的牙医诊所,拿了电话,取得住址,联络了张草,就兴致勃勃的由玉玲驾车,寻张草而去。(但因夜黑地陌,最后还是绕了许久的路,才找到张草的住家。
)张草温文、善谈、博记。在崇正独中念书时,就已涉猎不少国学方面的典籍。从《山海经》到六朝志怪小说,都是当时父母放学来接时,他躲在图书馆中慢慢啃完的经典。后来到侨大先修班,看的书更多,连五经总要之类的,也成了他挖掘的精神粮食。他对奇门异物,总是充满着好奇和无限想像。在台大的国文课中,选修《易经》,仿佛只有通过这些古老经书,才能召唤出他的奇思异想来。

基于喜好阅读,所以他的创作期可以推溯到很早,初中时就已写了一些短篇,到了高中,开始写《云空行》系列小说。后来到了台湾,为了寻找后续的写作动力,因此将《云空行》系列寄去联合报副刊和时报人间副刊,结果投稿信件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来。给的理由是“我们不收武侠小说”。张草那时觉得可笑,回应说“我写的不是武侠小说,只是一个道士云游江湖的故事。”

但对方认为,有道士就是武侠小说。自从金庸和古龙之后,90年代的台湾纸媒副刊,几乎已不再刊登武侠小说的作品了。因此他把退稿转寄给《皇冠》,当时《皇冠》主编陈丽华因稿件繁多,及至一年后才发现张草的来稿。可是张草当时已搬离原有的宿舍,转到医学院校区去,幸好原宿舍住的是沙巴同乡,讯息未被遗弃。于是,张草与《皇冠》的关系,就此联系而成了后来永久的“皇冠”作品作者。投出去的《云空行》系列之三篇,加上后来陈主编鼓励接下写的三篇,成了那时“皇冠”出版策略下的平装本口袋书,然而因为当时编辑策略上的错误,导致所包装的书并未受落,也导致原本计划写成十本的《云空行》系列,出版到第八本就不得不草草结束。张草回想过去,心有感叹,觉得有些创思还是可以延伸下去,只是时不我予,难以圆满。虽然如此,经由这8本书,揉杂了武侠、奇幻、灵异、玄怪、历史与爱情的系列小说,却也开始建立了一批张草的基本读者群了。

百万小说奖首奖得主

但张草真正被更多读者群认识,还是在于《北京灭亡》得了第三届皇冠百万小说奖的首奖。

那个荣誉,不但给了张草更大的创作信心,也让他赢来了更多台湾读者的目光。那部以明朝天启六年北京大爆炸做为引子的科幻小说,奠定了张草在这方面的成就。当时的倪匡、小野和南方朔等,都对这本得奖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作为一本超时空想像(穿越)之作,《北京灭亡》在结构、情节、技巧等,无不给人一种波澜壮阔与惊心动魄的阅读感。套句侯文咏的评语:“历史与科幻的结合、古典与现代,完整的历史考证,大胆的想像,使这篇小说风格之创新,当代少见。”
我问张草,当时怎么会想到写《北京灭亡》呢?

他说这部小说不是临时动念而写的,整个故事已构思甚久,主要来源于一个盗版故事,提到了天启六年顺天府兵工厂大爆炸,形成了蘑菇云,于是有人妄下论断,认为与外星人有关。但科学知识告诉他,任何强力的爆炸都足于生产昙状云,只是大小不同而已。为此,他特别去搜寻相关方面的资料,发现正史只在官方报的邸抄中约略提到,后来从周边史实着手,发现大爆炸时皇帝差点死于那场意外中,故翻查实录(如《明熹忠实录》),探勘京畿地图与城史(如《帝京景物略》与《畿辅通志》),比对空间位置等,更加肯定了爆炸的因源,于是也促使他想用科幻的方式,来处理那场北京的大爆炸事件。恰巧陈主编也叫他尝试看看,因此就有了《北京灭亡》的故事。

以小说阐述佛法

《北京灭亡》获奖后,让他更能放开想像去置入所关怀的核心问题。是以,《北京灭亡》所留下的伏笔,造就了《诸神灭亡》和《明日灭亡》的创作启思,如他所说的:“写完《北京灭亡》以后,我有一个雄心壮志,就是我要写一个世界。要呈现的不再是一个单一的线或场景,而是一个世界。”所以当第一部和第二部都有读者在追阅时,在第三部的《明日灭亡》中,他企图用比较复杂的宗教思想去挑战读者的阅读思维与想像。《华严经》的“因果同时”,成了小说构思的主核,间中则参杂了许多其他佛教经典教义,如《大宝积经》、《诸经要集》、《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等,而且小说的每一篇开章,都以16世纪法国预言家诺斯特拉达姆士(Nostradamus,1503-1566)的预言为开端,展现了天眼通的可能性,同时也凸显了张草在这方面试图以小说阐述佛法的创作意向。

因而张草的《明日灭亡》让一些读者觉得有些复杂性,尤其宗教、生物、科学涵泳其中,相互杂合,让一般单纯想阅读科幻的读者产生了某种的阅读障碍。所以张草说:“有些读者可能不太能接受小说置放佛经,但对一般小说谈基督教,就算不熟悉,然而大家还是可以接受。反而佛经,深处过于深奥,浅处又会被认为是迷信、不可取。因此,想通过研究许久的诺斯特拉达姆士预言与佛经,及荣格(Carl G.Jung,1875-1961)母神神话的概念结合,放在科幻之中,看看会得出怎么样的结果。”

大致上而言,“灭亡三部曲”都是贯串于佛学的因果、修行、生死、神通和时间观之中进行叙述,缘起缘灭,成住坏空,均符合于佛理的精义。故从历史、神话、预言组构而成的三部曲,突显了张草以“灭亡”(人类灭亡与地球灭亡)创思的主题意识,深得佛学精要。而张草在2000年于农禅寺皈依于圣严法师门下,取得法名“常运”,汲养佛经典籍,故自也了悟幻化无常之理。而科幻与佛经,在某方面而言,亦有其相通之处。一如他曾经说过,《华严经》中谈及佛陀开悟的境界,大量描述宇宙中各种不同生命的变化形态,颇具科幻色彩。因此,张草并不讳言,佛学为他的科幻小说挹注了一个新气象。

至于被问及其科幻书写是否也受及了艾西莫夫(Isac Asimov,1920-1992)“基地”系列所影响时,张草坦然的说:“多少有点,而且也受到其他一些人创作上的影响。如玛利亚的原型来自于手冢治虫《火之鸟》的影响等。如故事中说的地底城市,其中的两大城市都拥有各自的母神机器,人们完全听命于机器,最后彼此互相消亡。其实我也想说要用这个创思来写玛利亚前传,但觉得写完可能会不好看,因此也就放弃了。”


张草作品集
《云空行之一:烧不死的人》皇冠,1998
《云空行之二:活着的死人》皇冠,1998
《云空行之三:四个奇怪的人》皇冠,1998
《云空行之四:不能杀的人》皇冠,1998
《云空行之五:无所不能的人》皇冠,1998
《北京灭亡》皇冠,1999
《云空行之六:前生谜》皇冠,2000
《云空行之七:人头斩》皇冠,2000
《云空行之八:恨情书》皇冠,2000
《夜凉如水》皇冠,2000
《诸神灭亡》皇冠,2001
《明日灭亡》皇冠,2003
《很饿》皇冠,2004
《很痛》皇冠,2005
《双城》皇冠,2007
《庖人志》皇冠,2010
《蜀道难》皇冠,2013
《孛星志》皇冠,2014

(南洋文艺,2014年9月16日)

2014年9月9日星期二

人鱼之恋

张永修【诗】

如果这一吻是永远的伤痛
我愿意剥下一鳞鳞矜持
在缺水难行的未来
走向你
殷殷难言
守候,如窗口的星

当旁人说起你的婚期
爱情变成一把两面锋利的刀
不愿伤害你,只好抽离
若一定要有人受伤,就割向自己

若你梦中出现幽蓝泡影
不要惊讶我突然雾化


稿于10/8/1991
6/2/1994重修

获2000年“我要音乐台www.iwant_music.com”网路百大好歌之词曲创作组优胜奖。
此诗由赵丽美谱曲。

竖琴

张永修【诗】

我把所有的思念
竖成琴线,紧紧的
系着你的一颦一笑
你放下双桨
竟拿捏出粼粼的梦
漾在我长满蒹葭的山腰湖边
白白的花像点点飞禽
剪着水声
却是一波接一波
你唤我的声音


稿于25/9/1986

获2000年“我要音乐台www.iwant_music.com”网路百大好歌之词曲创作组优胜奖。
此诗由赵丽美谱曲。

悼第一场雪

张永修【诗

第一场雪,悄悄的
刷白了我的梦乡
我在颤抖的风中长大
亮丽的世界开始冷酷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
你御风远去的名字
而你已不留下什么

寒寒的雪插满了枝桠
你仍是健壮时最祥和的笑
叫我不哭不怕

我一步一立
从雪地里回去深秋
盛夏和春雨晒过洒过
故乡的记忆
是斑驳的路


稿于17/11/1987


获2000年“我要音乐台www.iwant_music.com”网路百大好歌之词曲创作组优胜奖。
此诗由赵丽美谱曲。




雄雉与狗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又是回乡。(故乡与他乡其实早已颠倒置换了。)回来后两度梦到父亲,但其中一个梦竟然忘掉了。还记得的一个(总不会浪费,一定会好好的运用)是这样的,我和某个家人在某个大街上(老旧的殖民时代的三层排楼)偶遇父亲,他胖了点,脸有点浮肿,肤色较往昔苍白,松松垮垮的感觉。似乎也戒了烟(因为没闻到他身上招牌的印度红烟丝味),彼此淡淡的打了个招呼。突然听到心的沼泽底部枯枝败叶处冒出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原来父亲并没有死,只是被遗弃了。另一个更细微的声音,从枯叶淤泥下,大大小小的水泡般浮起:被遗弃后似乎过得还不错,气色比以前好。但那种失血的苍白,好像是因为长期住在水底没有晒太阳的缘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稍稍自由联想一下就不难理解。回乡不免要到父亲的坟头去瞧瞧,好像就为了再度验证他是否真的死去。再则是因为两次见面间的时间距离总是很长,实质性的时差,令人清楚看到事情巨大的变化。譬如上回听说刚怀孕的侄女而今小孩已在学步,上回刚播种的玉米田不止早已采收且改种了花生,凡此种种。但此回印象较深的插曲之一,则是一只狗因为年老而被遗弃了。“老了,目睭青暝,没用了。叫阿明(哥哥的名字)抓去巴刹附近放掉了。”务实的母亲自在的说。伊说有时会看见它在菜市场附近的垃圾桶找吃,一身皮肤病,大概很快会被政府的杀狗队当街射杀。

那只瘦削的黄狗,曾经非常傲慢。上回看到它,为了它屡骂不听的吠叫(对它而言我也是陌生人),长长的狗嘴被穿载上一个两头剪开的空罐头,像戴了防毒面具。戴着那东西,狗眼看人时眼神古怪,眼珠子往鼻端挪,两耳往后贴,好像对主人把它被搞成这副怪模样颇不以为然。拿东西给它吃,如果不合胃口(譬如不是肉或骨头),它会侧过身,抬起左后脚,黄澄澄的尿它一泡臭骚。有时意犹未尽似的,闻一闻,再侧身,抬起右脚再尿它一泡。

养它的目的是让它看家,有陌生人靠近要吠叫阻吓。瞎了眼当然没用了,因类似的理由被遗弃的狗当然不止它一只。甚至已历经无数世代。

从旧随身碟里找到这份档名为〈雉〉的没写完的残稿,只写到题目中的“父亲·狗”,还没写到第三个物件,猜想应该写于2009年左右吧。那原想留下来写小说的梦已不记得了,写在〈如果父亲写作〉的梦已是纯粹的文学想像了。但那只非常有个性的狗我还记得,看来非常有自尊心,可以料想当它发现自己被主人遗弃时的伤心落寞沮丧。母亲那时说着“瞎了眼就没用了”时的坦然自在的神情仍历历如昨,但她近年也衰颓至极端依赖儿女,无法清晰的思考了。
强悍而性急的母亲,多半也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失智、生活无法自理,孩子们只好聘雇印尼女佣全日照料她——甚至忍受她的暴怒、抓咬——那是没有一个孩子或媳妇能做到的。

父亲癌病的后期,返乡时也曾多次听到母亲哭泣抱怨父亲“只是拿我来做种的”(我翻译成白话了),文艺腔一点的表述,就是“他跟本不爱我的,和我在一起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那时无心追究父亲骂了她什么。知道死之将至,想必相当惶恐吧?母亲还能清楚说话时,也充满了对死的畏惧啊。但那时她还很健康,可能因此不易谅解吧。他们不是恋爱结婚的,但恋爱结婚的终成怨偶,或离婚的也何其多,不是吗?

她爱孩子远多于丈夫,爱儿子多于女儿,这也是我们早就了然的。那种爱,竟然长期而系统的扭曲了孩子的正常情感发展。她的口头禅:“恁爸没才调。”用我们熟悉的当代表述:你爸是个失败者。大概是抱怨父亲不能赚大钱,发家致富,买大豪宅、开进口车,让她过上舒适轻松的日子吧。

初中还是小学高年级时,曾经困惑于人生的价值,问母亲:什么是最重要的?她的答覆竟是——钱。多年以后还曾听到她喜孜孜的向我的侄甥辈述及我多年前那孩稚的提问。是的,那些年钱总是不够用,总见她忧形于色。但母亲从不认为问题在于孩子生太多——父亲如果是个成功的商人,再多也养得起吧。

父亲过世后我才了解这爱的抢夺与偏斜,但兄弟们不少早已把她的视野自然化了。她曾说,孩子是她的成就。


雉的故事是更早的,那时他们还住在胶林里的旧家,父亲还在世。每回返乡母亲就会历历诉说我不在家那些年,发生在亲戚身上的事。那些在时间里失落的,或者增生的。时而兼及动物。但也警告我别再多事偷放走他们好不容易捕抓到的野味,松鼠、果子狸、四脚蛇、猴子……。

犹记得她说到捕获那只美丽的山公鸡时,得意大笑时露出嘴巴内侧闪亮的金牙。

树林里本来就多山鸡群,有时还会一整群混在家鸡群里,偷吃饲料。它们自以为不会被看出来,其实山鸡家鸡毛色本来就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更何况山鸡白耳朵,山公鸡长尾,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山鸡一向小心,人一靠近它就上树,天黑了也不会跟着进鸡寮,要抓并不容易。为了吃山鸡肉,她就很有耐心的让它们吃,但一阵子有的会放松警诫,走进鸡寮等死。但这群后来都飞走了,不知道发现了什么。

可是有一天,那只金色的山公鸡离开它的群,独自回来了,接连好几天都睡在附近的橡胶树上,白天飞下来跟着那群鸡找吃的。“你唔知我看到它回来有多欢喜”,母亲眼角挤出“夹得死苍蝇” (她的口头禅之一) 的皱纹、闪着金牙说,它的毛色金亮金亮,和别的山鸡不一样,特别漂亮。她观察了好几天,发现它一直跟着只年轻的母鸡,母鸡到哪就跟到哪,会帮母鸡拨开树叶让它抓虫吃,找白蚁窝给它吃。别的鸡靠近还会被它赶走。“好像谈恋爱那样。”

她心里想,等天黑它如果跟着母鸡进鸡寮再去抓它。可是接连好几天,天一黑它就上树,虽然是鸡寮边的树,但都睡在高枝。那样过了十几天,有一天晚上它竟然跟着母鸡进鸡寮,大概以为安全了吧。

母亲马上关了鸡寮,在手电筒灯光下把它“掠”起来关进铁笼子,第二天刚好没割胶,一早就把它割了脖子烫滚水拔光毛煮了一锅咖哩鸡不知道几好吃。

后来那只母鸡生蛋了,她还特地留给它孵,还真的有几只是它的种,只是没那么漂亮,比较小只,不会飞,吃起来也没它爸的肉那么甜。

(南洋文艺,9/9/2014)

诗人

许裕全【诗】

1.
他是诗人。怀抱隐秘
不可告人的身分
租赁旧店屋楼上
被切割出来的空房收纳
认得房里所有蒙尘的细节

他的头是伺服器
每天醒来,有千万个字元
叮叮咚咚
在他脑海中拆卸
拼凑,组合成诗或
打散成诗的断句
世界是无数个魔术方块
等待他把对的颜色排在一起

他搭建字的巴比塔
这让他忙碌、烦恼且亢奋
因为那些未被命名的局部或
概括的所有,都是一首未完成
诗的诞生

为此他感到自豪
荣耀和被期许的光
于是甘愿当这城市非法的
运诗人
沿街挨户派发
诗的传单,带领人们信仰诗
他把诗贴在灯柱上
愿信诗者得永生

然而这躁动的城市总是无法镇静
好比他忧郁多虑的母亲
一再劝他,孩子
三餐要定时定量,药
也是


2.
对现实过敏和诗人天生体质
多病无关。为此他愈加坚定
诗是药三分毒七分补
书写即疗愈

于是持续,书写
每天拆散、装卸、组合
凌乱肢离的自己
和周遭无关紧要的愈是
要紧。诗人很瘦
那是他理想的流线形
省略肥腻的词,挑食
字典里的低糖和有机高纤
这样才能延伸阅读的
想像空间

然而母亲
母亲总是提醒他
别再写那些符咒之类的文字,要
按时吃药
他烦厌母亲总是在盒子外思考
他懒得解释,回应
四面八方的关怀与责备,小小的盒子
比外面的世界完整
没进入盒心,你们不懂

有一天,不是因为遗传
自母亲忧郁的基因作祟抑或恶化
而是他终于离开
盒子向丑陋的世界
丢出一行肮脏的诗句
大家惊惶失措说他:
疯了

那是对像他这样
一个诗人最高的赞叹

他感到纯洁无瑕顿时
轻盈飞翔了起来

(南洋文艺,9/9/2014)

2014年9月4日星期四

睡姿

张永修【诗】

小时候总是安安分分
躺成一觉天明的烟囱
简单的摇篮曲从囱口漂下来
梦就在囱口上挂着朵朵棉花糖

而我渐渐睡成大人样
又不甘成为平凡的人
也不满大而无实
于是攀出手蹬起脚
要躜出烟囱上天摘星

怎知摔下已不知天上人间
扎手捆脚成石膏雕塑
任人抬举指点


稿于17/8/1988 养伤期间

获2000年“我要音乐台www.iwant_music.com”网路百大好歌之词曲创作组优胜奖。
此诗由赵丽美谱曲。

2014年9月2日星期二

飞的联想

张永修【诗】

身在高空两千五百公尺
无翅而飞,三十年来这梦
竟那么逍遥,莫非前生
我是善飞的鸟
散尽千羽
静读云过风流
又或者红蓝二色的风筝是我
今世,逆风逐日
飞出海天一色无线的牵扯

自由,据说就是
祖宗漂游的姓氏


稿于15/10/1991

获2000年“我要音乐台www.iwant_music.com”网路百大好歌之词曲创作组优胜奖。
此诗由赵丽美谱曲。

谈黄锦树马共小说

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

若波罗【文学观点】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淹大水时红蚂蚁逃命的策略?它们以卵茧为筏,互相啮咬着、抓着彼此,以身体织成一颗网状的球,漂浮在水上,以抵达可能的陆地。那也是我的小文学策略,也是我对书的想像。
———〈跨过那道门之后……思考应该就开始了〉,黄锦树,联副,2014年6月22日

黄锦树这部小说也许他最为鲜艳、华丽的一部,仿佛一株分岔漫径,异色的历史剧幕。

书中的小说诗〈马戏团从天而降〉如序幕曲,音色哗艳却隐透孤寂。若与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叙事比较,小说《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简称《南》)有如海莱茵的平行宇宙,但因其历史观照与叙事结构,延续着一道从边界出发再折返边界的回路,一场旅程。那互相衔合的走与叙,恰如最后一篇小说〈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里的硬币:“好像随着自己的意志在滚动,沿着指的波浪。”

正如黄锦树在2014年海外华文书展中新书推介时自言,他写马共的森林时也在写老家的胶林记忆。小说中折藏的成长空间、家乡、父母亲、家人与新知故友们,也让人想到小说像是不经意地嵌入了“自我的画像”。实际上打从《乌暗暝》开始,就已有日军幽灵与暗郁的胶林叠影。而在台湾与马来半岛两座故乡之间往返来去的路程,自《刻背》里的留台侨生就已见其迹。

这本书的短篇岔径通幽相接,却不志在打造完整无暇的结构。和大部分“老派的”现代小说所讲求的塑真要求大相径庭,它有许多隙缝,或如作者所言的漏洞。小说有更多断片,跟左翼文艺理论所欲宏照的整体恰成对比。一些人物、角色贯穿,由此使故事衔接,却又并非准确接桩,角色之间偶有出入,从一篇过渡到另一篇时,好像多次经历了死亡、诞生,神秘变异。

因之所有出现人物都是符号,不断被切换、更迭、转移,一个接一个卷入,如漩涡般展开老金从〈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释放的叙述。

与那残酷、暴烈、粗砺的历史平行的,是伤痕累累的叙述声音,小说看似喧哗喜感,那叙述声音却很忧伤。

多篇小说的叙述结构迷离多层。小说总是被层层叠叠的追忆和叙述包裹,有如海以及波的罗列。虚构的历史,与“现实”的版本并置,前后今昔穿插,宛如在不同时间长出的花瓣。在反复叙说、怀疑、补缀再续的咀嚼中,终究把读者带到这片观浪的岸上:如何可能了解存在之谜?对写作人而言,这漫长一生的叙述,既得透过语言,也就不免得穿过文学资产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正如黄锦树以前曾经如此在脸书留言中提过,“他们(过去的马华写作人)写的书是给我们读的。”否则那些在40、50年代在新马一带挟着热情出版的小册子,到底还会有谁看呢?有谁还会从架子上借回去阅读?那里几乎没有吸引读者沉醉的经典。残酷的说,他们是那消失的足迹,而这一代人,有可能也会如此。但对很多在地的写作人来说,这历史位置的留存,实难奢望,所能冀者惟有“继续写作”本身。若放长时间,被人记忆10年或记忆30年,而后才垫尘,又有何不同?但若就“此时此刻”而言,或许同代人尽力开创、树立自信的意义更大。

文学遗产的互文性

马华文学的评论马力确实不足。但除了以评论、论文的方式留存、回应,小说本身亦如回音。黄锦树这两年来的马共小说,正如昔年《刻背》对马华文学的重写,延续对小系统文学的关怀,但可能跟同代人更加亲密。除了把早前左翼文学的遗产再次“赋予生命”,如重写贺巾笔下的“沈郁兰同学”。更多的是与马华、台湾文学之间互相呼应,如陈映真、林亨泰、朱天文、言叔夏,又或如被题目〈大脚〉点明的曾翎龙(寻找大脚),其他尚有钟怡雯的散文,没点明的张贵兴、商晚筠……回音重重。吴道顺的小说〈藤箱〉恐怕是比较为人所忽略的,新村里的夜巡记忆,经过时空变迁,集体叙述删减,历史可疑如一头神秘怪兽,恰如暗夜里人们持着火把步声杂沓追逐的空洞。或许也是小说〈犹见扶余〉将之置换成宛如神话的场景之一。阿兰失踪的瞬间霍地展开,换成传奇:恰是透过重述、重组故事,人才得以幸存下来。

故事活得比人更久。使小说生存的,也就是小说本身。小说繁殖小说。

几乎没有别人会在小说里串引马华小说做为典故。

或许马华文学的作者都对这滋味熟悉不过:基于“自家这个锅”的局限,我们总得汲取其他区域的华文文学———香港、台湾、中国大陆。然而被滋养、而生爱慕,便意味着同时也会有遭到吞没的危险。有时这不是不煎熬的:怎么可能不在腔调、语汇、形式上重叠、跟随?既然学习(引发爱慕之者)的本能是模仿。

这两年来黄锦树写的马共小说,不仅如黄所言,是在补充或逾越马华左翼现实主义文学的局限,但小说的互文性应该也烙下了对“此时此刻”边缘系统的文学画像。这是一幅连“框”也包括在内的画。故而,原以为是容器的,意义也恰如“实质”。

若比较起边缘、中心的位置,那位阶序列也若层层波浪。仿佛在这虚构、追忆与叙述层层覆罩的装载里,有个提醒:要在这无数熙攘涌来的语言中,搜寻,打捞,自己那载浮载沉的语言。

黄锦树的好几篇小说以放恣的口语、大白话欢快地书写。有时候并不只是在读小说,而是在读那语言。正如他以前在散文〈那棵树〉里写过的,吸引人的总是有精神的树。文字亦然。精准流畅地写。个性十足地赋予小说流动的力气。《南》、《犹》(《犹见扶余》)二书里抒情的数篇,文字精练至美,音质特殊亦不知为何。笔者曾试着转换成闽南/福建话,起初纯粹是寻找节奏地读,竟觉其韵。经常有去掉主语,或者把副词变成宾语的诗性写法。有时一句里头,时间就切换过去了,也不费力铺陈。黄锦树本身的写作让人看到畅快地写的可能性,似乎也不会被书场里恋字的执迷所冲刷。也许因为他对这整个书写场域与其操作太过清楚自觉。

有时那凌驾书场,君临整个世代的文艺典范,像锥形磁场那样,会大量吸引写手往那方向钻,会削掉其他文字风格完全不同的写者的自信心,若无法克服,便会出现类似更换语言如撤换灵魂——虽然其实就是这样出门的——因为这分裂一开始就发生了:写作的修行就是让自己从远方回来。我们假设那些有毅力且有天赋的作者会坚持、展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等到锻炼成境,竟也是另一个锥体磁场)。

以哀悼处理

表面上小说对左翼的斗争没有多少同情,不比本地大部分社运分子对左翼的支持态度。Leftist,左,在本地社运圈子的认知里,标明了一个不与官方苟同、同时亦与资本主义保持疏离与批判的姿态。但小说的虚妄之言,其实是更深入地质疑任何显得崇高神圣的主义,也缝接黄过去对左翼和民族主义的批判论述。不过,对于今日鼎盛的内向世代而言,也许《南》、《犹》二书更大的意义不在于它如何背离左翼的书写,毕竟今天出版的小说本本都在违逆卢卡奇。

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对这笔马共留下来的债务做了近乎哀悼的处理。这历史与社会脉络的向度,可能是更更年轻的内向世代,觉得难以落笔的。要写马共的故事,实是任务艰难,要超越他们的视角之余,同时又得面对他们此刻暮年,不少仍对革命存留热切的情感。小说对马共们的同情其实换了方式去趋近那沉默的部分,借着渡入自身的经历与记忆,小说更愿意去理解、同情历史暴力底下的阴栗幽号,以及那过程中谜样的脆弱。那为这革命激情所遗弃的残余。像马如风的共和国(座落在测不准边境之间的狭长领地,剩余)。

老金写作之处,近两国交接的边界,也是故事产生的“边境”,是与现实日常所听到的(无论是官方或陈平双方)格格不入、极不和谐的声音源处。搬到小说里,这边界砌出多面菱镜:历史与奇幻,写实与想像,隐喻与描叙。生存的险境,小说的起点。如此小说亦与文学史(尸)的系统周旋——如同〈父亲死亡那年〉里伤疤痛裂的身体,亦若玛丽雪莱笔下尸块再生的隐喻。这写作身姿,也仿佛向Mike Laye镜头下的安洁拉卡特致敬。后者写小说时也扔了篓篓纸团。安洁拉卡特有一本《马戏团之夜》,情欲奇瑰盛放如万花筒璀璨。印尼亦有一本魔幻乌托邦大书《真蒂尼》,是真正色情得让人瞠目结舌的百科全书小说,魔术师在帐篷内施展生死交替的幻术,表状瑰丽眩目,所隐去的却是当时印尼民族正值颓落、如暮日将尽的悲伤。(参见安德森《比较的幽灵》)〈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中四兄弟的马戏团与共和国,仿佛亦可与此书并置阅读。说到文人与马戏团,现实中也确曾有过险中求生的事件:在苗秀的追忆中,曾有来不及离开的文人躲在马戏团里工作,而得以逃过日军逮捕。

虚构时空的小说

这部置于虚构时空的小说,其实嵌入了大量的资料,包括那些各方至今已回避不提的“碎片”——如马来亚人民共和国。但贯穿整本《南》书的马戏团也十分有趣,那确实是过去(从20、30年代至60年代)马来亚半岛和新加坡最璀璨的演出场景之一。有意大利、巴西,还有苏联马戏团到来巡回,其中Moskvitch Russian Circus还到过丁加奴、新加坡和婆罗州演出,而且20多个欧洲表演者还能说流畅的马来语。50、60年代还有日本木下马戏团到来。

在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一书中,提及二战德国纳粹在集中营虐杀处置犹太人时,其语言的冰冷所带来的感受,以及笼罩当代德语作家的焦虑,语言被战火焚过了,不能再是从前的样子。幸存之后,资本主义的安定舒适或许也只是幻象。它的经济城堡叠筑在那更大底层的废墟上。调动历史的小说,实是写给这有什么正不断消失的此刻:或许没有比马戏团的喧哗,更能突显这“此刻”这世代背后的忧伤了。

在左翼文学以后,现代主义的文学运动美学更迭,这死逝的语言也持续地堆叠至文学地平线上来。小说“停下来唤醒死者”——不仅是指故事、历史里的角色,也包括读者里头的死者。有时渡越被群体视为美而恋上的线条,也像渡越海上涌来波浪层叠的线条。

语言如线,其织锦柔软只因有沉默隙缝。有时搜枯索肠犹如海底跋涉,仿佛声与字乃海面波动,底下仍然神秘蛮荒。对所谓在文化上离开“祖宗国”海洋群岛般的小系统文学而言,可能以为这更艰难——但其实当然,并不见得“祖宗国”来的就更好。因为诗的神秘创意,经常会使它(哪怕是破中文)生出降落、探测海床深处的能力。抑或,使人体验这海波表面,那层层叠叠罗列的波浪。

(南洋文艺,2/9/2014)

山竹树


有人上吊的树,千万不能脚踩树的根,更妄想要爬树采果品尝。在乡下,长辈都是这么劝告的。有一棵老山竹树,长在比较偏远的山坡地,一年里头,总有一两人,选择这棵树上吊,把头挂成离地的重物。乡下的人,见惯不怪,常在树下捡柴薪,不过,都会避开踩到地上的树根。长辈的劝告,我听在耳根,但到了7、8月,山竹树长出满枝的果,下课后口渴,有时把劝告当耳边风,连校鞋都没脱就攀树而上,采果解渴。有一次,我在离地两人高的枝桠采山竹,看到一根绳子,可能是山风吹过,晃动起来,后来发现这根绳子,有些怪异,移向我的头颅,这根绳子很快就要套住我的颈项,却喊不出声,只能用手阻挡。后来,看到树下有一个中年人,是乡下养猪场牢猪的坤叔,对着我说,跳下来。坤叔不是去年7、8月在这棵树上吊的人吗?

(南洋文艺,2/9/2014)

向达达主义借镜

温任平专栏 【澡雪精神谈诗】 
Salvador Dali画作portrait d’Eluard (1929)

我最近在网络建议写诗的天狼星诗社成员、网上的朋友,不妨回头读些“达达主义”(Dadaism)代表性诗人的作品。艾吕雅(Eluard)、布鲁东(Breton)的诗有创意、有新意,他们建议把一些词汇写成字条,丢进一个包裹里,诗人写作前,就往包裹里掏,随意掏出二、三十张,把二、三十个词放在桌上排列重组,理出词与词之间微妙、偶然的契合,用这种方法创作,想像活动当然比平日要恣意、自由许多,这么做旨在解放感性。它近乎“自动写作”

(automatic writing)。自动写作任由语言、意象流泄,与达达主义的捡拾凑成不太一样。相较之下,自动写作比前者更容易沦为胡说八道。

超过半个世纪,马华诗坛几乎完全忽略达达主义,甚至现代诗人也把它视为洪水猛兽。究其实,达达主义诗并不如大家想像那般费解或暗涩。布鲁东写废墟:“语言首先离去了/随后是窗户四周的一切//只有死亡盘踞/在寂静之上幽暗之上”。卢飞白译艾吕雅的<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希望>,像这样的句子:

一场风暴占满了河谷
一条鱼占满了河

应该难不倒今日的读者。我个人相当欣赏艾吕雅的<溺水者>:“而人也沉入水底/为了鱼/或者为了柔软但始终紧闭的水面/那难熬的孤独”。就内容看,它的内在因素出现偏离,是溺水者的处境被哲学化吗?循着这条思路去思索,可能出现误读或逾读。重读达达主义诗,我在当天(24/6/2014)在网上酉时留言,信笔写下:

靠泊在这儿的船只
抛锚之后就瘫在这儿
聼风聼海,聼血压
听心跳:“我饿。”

我在网上问大家:这是艾吕雅还是布鲁东的的作品?没人回应,没人敢涉险回应。瘫、血压等字眼令网友怀疑这首诗可能与我的当前健康有关。这些其实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诗的本身,它在进入第三行即出现某种程度的“偏离”(deviation),最末一行则是大幅的偏离。这偏离造成某种张力,如果你写诗黔驴技穷,或难以为继,试试向达达主义借镜吧。

(南洋文艺,2/9/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