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1日星期三

不惊动谁的静好

白垚【散文】 


  • 《大千云梦》
《大千云梦》
著者:刘谛
出版:药师行愿会
11,Lorong 25 Geylang,
Singapore 388294


四弟写<母亲百岁>,在一次家庭聚会中,我用其中两段故事,向外孙女田田说上一代的亲情。那时,田田17岁,快要初次离家,去三藩市选读旧金山大学文学院,好奇而敏感,对家人的移民故事,充满寻根的兴趣。

田田听完了外曾祖母的平凡故事。问我一个平凡的问题:“公公,你爱你母亲吗?”

我说:“爱,像你爱你妈妈一样。”

田田以探询的语气再问:“你亲近你母亲吗?我说的,不是地区空间的距离,是心灵。”

没想到外孙女有此一问,我稍为想了想,兄弟姐妹9人,和母亲最亲近的,女的是二妹,男的是四弟,正要从实回答:“并不,我和我母亲并不亲近。”

等不及我回答,田田用深邃如海的黑眼睛看着我,先说了:“我猜,你在新加坡的弟弟,比你更亲近你母亲。”

我说:“你怎会这样想?”

她说:“能把一个平凡的妇女写得那么感人,要有亲近的心。”突然,我对母亲有一丝丝疏离的内疚,文字半生,却从来没有写过母亲。

田田以年轻的敏感,从平凡的内容中,感受到四弟与母亲心灵的无间。忧虑母亲所忧虑的,喜悦母亲所喜悦的,体会母亲所体会的,正是田田说的亲近。

我再想,四弟不只与母亲亲近,也与兄弟姐妹和子侄亲近,多少年来,散居香港、新加坡、多伦多、休士顿、东莞5地的亲人,都以四弟为联系中心,互通有无。

我们家富过,贫过。民国时代,我们是地主阶级,1949年,我们一无所有。携家去国,失去脚下的土地,父亲在忧患中去世。花果飘零,在母亲的劬劳顾复下,心田恒在,处处为家处处家,越彼青山,渡彼沧海,灵根自植,异地他乡各拥一片蓝天。回首来处,是留在外婆家的六妹。六妹背负家庭历史的标志,独对故土故乡的漫天风雨,孤灯明灭,患难不能相依,欢乐不能共享,是母亲和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四弟随家迁徙,在颠沛流离的现实中成长,不怨尤,不叹息。三度换读小学,在九龙城寨的祠堂义学毕业,初中寄养在表哥家的贫民区完成,高中寄读在调景岭难民营的天主教学校,几经磨练,考入台湾的成功大学读化学工程。毕业后,又去一个更遥远的异乡工作。天道酬勤,在新邦初建的新加坡安身立命。他乡是故乡,工作之余,喜欢阅读,退休后,闲适自在,开始写作。

60年来家事国事,万千里地颠沛流离,四弟默默承担,轻轻放下,在杂志《愿海》为文,淡淡写来,写贫困,写亲情,写病痛,写漂泊,依然肯定生命的喜悦,《大千云梦》,编汇成书,竟近18万字。

老友陈瑞献,谈艺术与宗教,说得真挚:“艺术犹如宗教,它使人返璞归真,回复到婴孩时的状态,欲追求此目的,必须先摒弃世俗的杂念,粉碎我执,解放心灵才能为所欲为,从心所欲。”四弟学佛,心有菩萨道场,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作无酬志工,无讳无忌,为癌末病人分忧,为家庭纠纷解结,解放心灵。信仰如是,生活如是,文章如是。

艺术家贾可梅提,用锲而不舍的同情心,在艺术的创作中,肯定生命,追求真实,他说:“我不过是写照自然,写眼前见到的东西,一个人,一只苹果,我知道它不被人珍视。真实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在艺术的求索过程中,我感到大欢喜。”四弟业化学工程,追求真实,生活志趣,亦涉文学艺术,但从不标榜,平淡圆融,默默在生活中写照现实。

老友李有成,谈文学的现实,说得好极了:“我在渔村长大,是劳动阶级的孩子,不劳别人告诉我什么是现实,什么叫生活,我们每天都跟现实挣扎,跟生活搏斗。”四弟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写生活挣扎的现实,写现实生活的苦难与亲情。

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温柔敦厚:“文学是不分阶级的,文学写永远的人性,比如母爱,穷人有,富人也有,不论阶级,不论贫富。”四弟写的,正是在苦难中温柔敦厚的人性。那么自然,那么静好,那么不惊动谁。


(南洋文艺,30/12/2014)

信致陆之骏兄

温任平【诗】

才中午天色便阴暗,嗅得到
一些些焗热的雨意
我在书房里碰跌了一部大词典
碎落满地的单字与词语
我想找的成语,遍寻不获
后来才发现它们早已走进吾兄的诗里
(要下雨,要下雨了)
我想用的表达方式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
胡适之在一九一七年一月阐述得清楚
“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以为吾友之声援。推倒陈腐的铺张的文学……”
陈独秀在《新青年》里一点也不含糊
说过的话,何必辞费?
人心叵测,诗心可疑
大伙儿都朝容易走的路走去
上山的小径可能只剩下吾兄与我的一群友侪
(雨声敲响书房的百叶窗,雨真的下了)
熄灯关冷气跨出书房飞步冲出家门
让暴雨洗涤负伤的灵魂美丽的身体

(南洋文艺,30/12/2014)

敬覆温任平老师

陆之骏 【诗】

小径穷幽,寒流雷厉
南方有信来:
焗热雨意演变暴雨洗涤

这是赤道Cumulonimbus积雨云的科学
热对流夹带水分上升,高处不胜寒
凝固冰晶堆积成云,向上成长
蓄集13700米能量,剧烈骤降

此间山上无雨
雾正浓,盆地氤氲叆叇
晦涩与现实持续交战
诗在散文中迷航,文学像政治
芒神牵引着鬼打墙
逐渐孱弱,终至气若游丝

大雪后9日午时过后,一抹阳光
温煦和暖
枝桠树叶缝隙间光线穿透烟霭
尖峰在望,攻顶山路依旧迢遥

想起王国维三境之二:
衣带逐宽终不悔;至于蓦然回首
灯火阑珊,彷佛LED强光勉强闪烁

(南洋文艺,30/12/2014)

2014年12月27日星期六

咬断牙的青春无悔

吴鑫霖【散文】

当初真害怕我被那块肉哽到。当然,我并没有哽到,吃了这扣肉,我失去的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先放进口里嚼碎,然后再喂给我吃的饭菜。

清早起床,8点的阳光照进我在都城的房间内。房内满地是昨天夜里,一时兴起从桶子里搬出来的书。我看着一地的书,笑自己傻,笑自己多此一举,怎地就为了一本书,而从书箱里,搬出这许多书呢?没有盥洗,睡眼还是惺忪朦胧的,眼屎还挂在眼角上,我一本本书地收拾,厚重的书,又那样一本本地回归原位,进到桶子里。然后,我拿起放在书案上,那帧小时候舅舅拍的母亲的照片,放在盖好了的桶子上。此时我才想起,原来3天没给母亲打电话了。

如今,老家只剩下母亲一人。父亲因为要筹弟弟的学费,再次到新加坡去帮姑丈工作。前两个星期回老家,跟母亲在客厅里聊天,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内回荡。这是很寂寞的感觉,就像深夜里,我独自一人突然想起了某件陈年往事。我没跟母亲说,但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曾经感受到这种感觉。

收拾好房间,到厨房里准备做午餐。我从冰箱取出猪肉、豆腐,准备做麻婆豆腐。这豆腐的手艺是母亲传给我的,还记得她在电话里讲解做这道菜的工序,那紧张生怕我漏掉什么的语气:“就将猪肉剁碎,豆腐记得到菜市场买当天新鲜的,千万别买大卖场里的盒装豆腐或者是马来豆腐,不然你肯定煮不出那个味道来。”后来,她还在电话里说了许多话,盖电话时,不无叹息地说:“妈妈我老了,老到没有牙齿了,真想吃一块完整的肉而不是肉碎。”

我记忆中,第一次大快朵颐地吃肉,是4岁的时候,牙齿几乎健全长齐,母亲弄了梅菜扣肉,我在餐桌上,指着那叠扣肉,说着要吃。母亲本来不让的,父亲夹了一块给我。之后,母亲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时都说,当初真害怕我被那块肉哽到。当然,我并没有哽到,吃了这扣肉,我失去的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先放进口里嚼碎,然后再喂给我吃的饭菜。

那是很小的年纪,每到午餐、晚餐时分,母亲和我总是在一起吃饭。她捧着白瓷盘,饭里头淋了汤汁,还有那些我不知名的菜肴。我们两人就坐在门口的边上,齐齐看着屋外的芒果树,吹着那时候还算清新的凉风,接着母亲总会一口口地将饭菜给嚼碎,再慢慢地喂给我吃。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小时候牙齿长得慢吧?否则母亲怎么如此做?我也没去问,只是这记忆一直烙印在脑海深处,时不时被翻出来仔细解读一番,直到我高三那年,有一天早上,母亲告诉我说,她的牙齿开始掉了,我才意识到,衰老正在从我和母亲的身上,掠夺去我们共同拥有的吃饭岁月。

父亲的掉牙时间比母亲更早,早得我都忘了是从何时开始。发现时,是某个他刚从外头聊天回来的夜里,我在厨房喝水,突然就在某个杯子里,看到父亲那副浸泡在水中的假牙。

父亲爱吃肉,每每看见母亲煮肉,双眼都会发亮。有时,母亲跟他闹脾气,特地做素菜给他吃,没得吃肉的他,一脸落寞,看在我们孩子眼里,总是有几分的可怜。不过也好在父亲天生乐观,家里吃不了,大不了到外头去吃!跟母亲闲聊时,说到父亲这段趣事,她也是哈哈在笑。我说母亲太坏,怎地就不迁就父亲一番?母亲也只是止不住地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禁有种莫名的温暖在内心里面如荡漾开来的涟漪,一瞬就渲染了整个世间。然而,母亲并没有为自己做假牙。父亲的假牙是姑姑出钱做的,虽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了好几百回,要出钱给母亲做一幅假牙,但也仅仅止于说的部分,尚未实践。

我把眼前的肉块剁碎,那剁肉的节奏声响,在屋内环绕。我喜欢这声音,像是母亲在给自己做饭。剁好肉碎,我开始腌肉,把酱油、绍兴酒、胡椒等酱料放进肉碎里腌,隔个20分钟后,再把腌好的肉碎,以武火在锅内大炒至金黄色泽,一阵阵肉香,自锅内散发出来,你闻着肚子都会饿!

母亲说,这道“麻婆豆腐”是经过她改良的。在做的时候,先爆香蒜蓉,继而加入水、麻油、胡椒粉慢煮至沸腾。传统的做法得要加入豆瓣酱和辣酱,但母亲省却了这两道用料和工序,后来问道,她才说我家二弟吃不了辣,所以母亲才把豆瓣酱和辣酱从中抽走,只剩下简单的几样酱料。

我把炒过了的肉碎置入锅内慢煮,等到水开始沸腾了,又把切丁的白豆腐放入,盖上锅盖,你能听到水在里头滚烫沸腾的声音,满室都是麻婆豆腐的香气。过了5分钟,再抓一把青葱撒上,一道麻婆豆腐就可上桌。

最近,我喜欢帮做好的菜拍个照,然后放上网。当然,这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让母亲看到,免得她总在担心我会在都城吃太多外面的食物。从小到大,母亲就叨念说,能够在家里自己煮,就不要到外面打包,外面的食物又贵又不健康!可是年少无知的我,哪里会听从母亲的话?口袋里一有钱,最先考虑的是快餐店,接着是咖啡馆,才轮到小贩中心或茶餐室,日子河流,岁月把自己从中学的年轻小伙子,推到社会人士的角色舞台上。此时此刻,父母亲曾经说过的种种,顿时成了至上的道理,人生经验的分享。我总在懊恼,怎地当初不听话,而要自己多走那么多辛苦路呢?

看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书案前的观音像依然慈眉低目的垂怜着芸芸众生。我想我那从前的年少锐气、固执与偏见,就像瀑布下的石头,渐渐被磨平,磨成光滑的质地。但我又不愿成为最庸俗的那个人,于是我抵抗,用文字用烹调用各种方式,来找回从前的自己。因为,在从前的自己身上,留有许多成长过程中,不愿放弃的毅力和梦想。我把这话跟朋友说时,大伙儿都笑了。我望着他们,心想其实我们都渐渐活成了有故事的人了。

如今回到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总是希望能从不宽裕的时间里,拨出时间,开车回到老家,看看母亲看看父亲,以不至于太久没回去,而忘记了他们的容颜。他们能陪着我一起成长,但我却无法陪着他们一起老,想到此不禁心底紧紧纠结着。不过也好在学到了母亲的手艺,说来也许煽情,但能复刻出母亲每道菜的味道,即使是少许,只要能解除我心中的一点思乡情愁,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惜。

(南洋文艺,23/12/2014)

2014年12月24日星期三

童心未泯


赖国芳【散文】

不久前,我到吉隆坡与一群很特别的朋友重聚。

我在初中时结识这群“文友”。这些少年散居新马各地,在《好学生》期刊投稿,把文章结集成书。1981年尾,故马汉老师在幕后引导,召集大家到新山,我去了。接下来,我们年年相聚。1982年在北马,我有份主催;1983年在居銮,由南马文艺研究会协办。1984年,我进入大学,开始淡出,没有出席在金马仑、东海岸、波德申等地举行的年度聚会。之后,我完全成为局外人,没见到这群朋友,已经30年了。

今年,机缘巧合,在脸书上找到几位文友,一个接着一个,圈子又重建起来,大家酝酿着重聚。终于,在布城的一家酒店,愿望实现。

见面第一件事:重温旧照。被细心珍藏的相片,烙上了青春印记。一张张青涩的面孔,老土的摆甫士,引起阵阵欢笑。笑谈中,记忆中的漏洞被互相修补,那一段年轻的岁月,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这群人中,有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不同领域中各领风骚,概括医学、法律、科技、政府机构、大专、研究、出版、报业、文化、宗教、教育、华教。他们写诗、散文、小说、专栏、评论、作曲、填词、编剧,做报馆主编,把《红楼梦》翻译成马来文。谁能预料,当年扮牛郎渡喜鹊桥的,刚把旗下医院打包上市;文静的女孩,成了戏剧教母,积极推动社区艺术;在聚会处老是有办法找到窃听器的,现在是大学校长!

几个月前,我开始联络几位文友,陆续见了一些人。在多番聊天中,众人的30年岁月,一件件被拼凑起来,引起心中很多感触。大体上,在新加坡发展的,路途都比较笔直顺遂。有一位,从读大学到当教授,几十年走同一道长廊。留在大马的,道路就曲折得多。在大政治环境下,他们必须面对社会的内耗,空转,以及累积的怨气。做文化产业的,得无奈接受潜规则,给道貌岸然的文人学者发放回扣。有人的理想落空了,出家了,妥协了,放弃了,落跑了,跌倒了,病了,死了。活着的,或有些利益冲突,反目了。30年的光阴呀,能承载多少幸酸?听着听着,我的心越发沉重。

然而,这次见面,还是开心的。也许因为出席的人,彼此间没有利益交换,无欲无求,所以场面特别轻松。年过半百,大家对生命都淡然了。还有什么不甘的,也已为心灵找到归宿。年轻时,祝校长发过一个天问:我们的方向在哪里?至今无人能解。现在他说:树死了,变成纸;纸燃尽,散成灰;生命不息,只是化成另一种形式再延续。这是壮志未酬的自我安慰?得窥天机后的顿悟?

最令我感叹的分享,来自潘玉芳,一个当年不引人注目的女孩。1977年,她与另一名年轻女孩,大胆应马汉老师的约,辗转到波德申海岸会见“四才子”。我的心一亮:这是文友聚会的起点吗?然后,仿佛不经意的,她谈起她的长子,一个完全的自闭儿。最初,她用强硬的方式,企图迫使儿子回应,结果激发儿子猛烈反弹,并造成夫妻冲突,几乎分手。这一段,她说得云淡风轻,走过婚姻这条路的人,个个听得惊心动魄。后来,她耗费巨资携子赴美参加一个特别课程,渐见其效。过去十几年,她以自身经验为文,作品散见报章及杂志,出版《寻回失落的孩子》一书,也成为有学习障碍特殊班导师。最后,她总结:我的长子今年20多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我可以在与他眼神接触时,窥见他的心灵。

半生磨难,造就一个非凡的女子,成为许多无助家长心中的一盏明灯。这个故事,无须修饰,就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一部剧本!

而我自己,还有什么愿望呢?想了又想,只有一件:好好保管那原本的童心吧。宁可天真多一些,算计少一点,不要停止盼望,对万物惊叹。今日无心撒的种,明天别人可能在欢笑或泪眼中感恩收割。因此,别再质疑生命给你派的那一叠纸牌,抱怨别人的牌比你好。每天,尽力打好手上的那几张牌,到了晚上,把牌阖上,心安理得睡一个好觉。

当然,年过50的童心,还可以容许一件奢侈:哭。目送红尘滚滚,阴晴圆缺,你终于欣然领受:笑中有泪,泪中有笑。

(南洋文艺,23/12/2014)

醒来时,你已在远方——悼祭陈老

辛金顺【诗】

一棵摇落叶子的菩提
藏匿了
今夏的蝉鸣
在风中,沿着树干拉拔向上
向远方的你召唤
如祷词,如旋转于年轮的无形
翅膀,要轻轻飞到你的身旁
降落在你的肩膀

你已经在远方了,和风雨
滑进一场漆黑的夜里
细读旷野,寂静
灯火亮起,或细读脱下衣服后
赤裸的六根,昙花一样
开落
成了远行的自己

我从梦里追踪你的行迹
那些光影,无声
晃动,不断从你的世界离去
仿佛记忆
向亲友挥手,忘了说
再见,仿佛
攀爬上死亡顶上的烟,等待
在空气里散逸

我们行礼如仪,在你远去后的世界
站着,看天光
被泪水唤醒
笑一笑,让日子赶得,只剩下
不断行走的骷髅

醒来时,尘埃扬起
你已成了我合掌的菩提

(南洋文艺,23/12/2014)


墨痕
——阅读刘其毓书法

辛金顺【诗】

墨走过的路,乡愁一样的浓。天黑了
有人在梦里点灯吗?

民国路上走过许多影子,在秋天里
飘飞如叶子,静静
散落在流离的故事里面

当晨光,从嘉义公园散步回来,唤醒了
一首诗,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水沉潜如龙蛇,穿梭于时间的河浪
游过青年、中年,到老年
向北回归线延伸下去,向记忆,悄悄
擦亮了空气

而浮云栖止发间,下过雨后的记忆
晴朗,一路陪着墨韵
在无声的旋律里悄悄绽放,从碑隶
波折八分,皱成额纹
面对无尽的天地虔诚仰望

一些行客却从诗书里消逝,在静室
尘埃安睡于冬日的
窗台,砚上磨过的墨
全躲进回忆。而生命微颤,随着狼豪
轻轻,唤醒了时光的美好

依稀是囊昔的童子,临摹春天的花开
墨水迤逦成一线山脉
星未升起,梦在身后,万物
迟迟,尚未醒来……

(南洋文艺,23/12/2014)

告别

辛金顺【诗】


给消逝的日子写下消逝的诗句:
“群星喧哗,把河岸拉成一条蜿蜒的歌,向远方
淹没了所有闪烁而不寐的眼睛”
许多梦想将从这里出发,白鸟掠过湖畔的树
露珠蒸发成曙光,记忆在岁月里
静静地飞翔
那些窗户都关上了灯,与发亮的笑声
随着一个个离开的名字,无声穿过了回转的季节
落在遥远的四方
一些振翅的声音,一群群飞过了夜空
你看啊
在梦境的途中,飞过去了,成为
不再回头的星光
在各自的天空
各自的明亮,各自的黯淡

(南洋文艺,30/12/2014)
 

因时光无序

张锦忠【文学观点】

已经过了今年的霜降,南国的高雄依然炎热如夏。前几天忽然想起,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台风开始过境台湾海峡了,一日,辛金顺传来讯息,请我为《时光》作序。事隔多月,秋天都快过完了,我依然无序。想起很久以前,林幸谦请我为他将在故乡出版的诗集作序,然而秋去冬来,日出日落,我依然无序。后来,后来总算写了篇英文论文探讨幸谦的诗,说好的序文呢,就像《时光》里头的“小溪/穿越时间的丛林奔流而去”,留在模糊无边的记忆里。

因《时光》无序,金顺请我为之作序。然而,诚如我们的同乡小说家黎紫书在她的散文集《因时光无序》一书后记所说,“时间,它喜欢跑在前头,喜欢回过身来看我怎样描绘它的背影”,又说“每一个字。落笔便成为过去式”。

金顺的诗亦可作如是观。集中每一个字,早已是过去式,时间总已跑在诗与诗集的前头。落笔,打字,可是文字或能占地立锥,却无法停驻此刻,更不用说跑在时光前头,成为描绘时光背影的文字(如金顺诗者)的序文(preface/forewords)。

遥想德希达(Jacques Derrida)当年,继《论书写文字学》(De lagrammatologie)之后,《散播》(Ladissémination)与《书写与差异》(L'écriture et différence)等书接连出版,其中《散播》专章反覆辩证究竟有没有序文这回事,散播追究序文本质的欲望。读者当知序文为书写,亦为书写之余,或者说,所有的序文都是后记,都在书写之外;读者读到序文时,总已是———黎紫书在其书后记所说的———“我已经离开我所告诉你的这种想法和状态了”,一群时光的白鸟已经在暗夜飞离了,故无序可依。

金顺请我为这本诗集作序,我想是因为我们都是马来半岛东海岸来的人(记得有一回他问我说,你还在用手吃饭吗?),或者说,我们都是马来半岛东海岸来台湾的人———当然,那是上一个世纪90年代初的事了。(彼时“马来半岛东海岸来台湾的人”,还有林幸谦,不过他是在西海岸的芙蓉出生,后来念关丹的苏丹阿布峇加中学。)那些年,金顺先在岛国的古城台南当读中文系的人,后来则蛰居嘉南平原地带的小镇念研究所,健身、跑步、读书、写诗与散文,就像他诗中所写的:

一夜间我们的记忆都已长大,出走
到了异乡,不再
回家

于是颇有一阵子,“出走/到了异乡”的辛金顺、林幸谦、陈大为是“在台马华诗人群”中3个尖拔的声音。也许写诗,跟“抵抗着岁月的逐渐衰老”的健身与跑步一样,乃对时间的试图抵抗吧,尽管终究不过是“逃避式遗忘”。

然而,世事无常,“不再/回家”的马华诗人辛金顺毕竟还是在几年前,像鲑鱼返乡般,航向马来半岛了,没有跟在台的我辈一起将他乡路走成异邦的家园。于是溯流归返原乡的诗人,从东海岸内部流离(多么熟悉的南洋华人生存离散路径),在香饼、瓦煲鸡饭、面包鸡令人闻香下马的金宝小镇以教书为业,继续跑步,继续读书,写诗,写散文,让华语语系马华文学的灵光在那里闪耀。

2012年夏天,金顺在任教的小镇大学举办了一场“时代、典律、本土性:马华现代诗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们几位在台同乡也应邀与会发表论文,不料会后不到一年光景,金顺就离开那个职场了。办学的人没知识分子风骨就算了,连一个诗人也容不下的地方,还称得上大学吗?难怪金顺诗中尽是“废墟的人世,鬼火的眼”的意象。我们的故乡总是这样让生命毫无意义地耗损。(前几天看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II》的洛夫篇“无岸之河”,片中述及回游出生溪流的北国鲑鱼,颇多被尖峭岩壁刺得伤痕累累,养份消耗殆尽,令人动容。)诚如黎紫书散文集《因时光无序》以〈乘搭我的飞行扫帚〉开宗明义,说“想像”道“迷路”,金顺的诗集《时光》也以组诗〈诗论〉开卷,申论诗艺的语言与迷路。文字莽林中自有麋鹿、声音和想像。诗艺,Ars poetica,Peripoētikēs。古今中外重要诗人多半写过以“诗艺”或“诗论”为题的诗作。“诗艺”或“诗论”貌似写诗的APP,诗人以诗论艺谈诗,或剖白写诗心路,或陈述创作理念。

早在1970年代末,在他还没赴台深造之前,金顺就开始写诗了,算起来诗龄已超过30年,已有足够的“应用程式”可以操练与分享。

〈诗论〉第一首即点出诗语言的质地(肌理、张力、节奏、音韵)与修辞(意象、隐喻),其驾御之道,乃“在麋鹿与迷路之间”。第2首展现“诗的灵光”
(aura),诗意仿佛黎明的星子“以澄明的旋律/挺向窗前日光寸寸逼近的明亮”,犹如卞雅民(Walter Benjamin)为“灵韵”所下的定义:“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仍如近在眼前”。〈诗论〉第3首点出诗的寓言潜文本与历史感,与华语语系抒情诗人在雾锁南洋时代的身分认同。第四首则呼吁诗“让时代在舌尖上说话/让生活抵达/现实的废墟”,以彰显诗的社会效用与感时忧国为使命。
时间、光阴、岁月,更是宇宙给所有诗人的命题,故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有诗集《时间之书》(Das Stunden-Buch)。台湾诗人中,方思的《时间》早已是绝响的经典,杨牧更直书《时光命题》,洛夫也有诗集《时间之伤》。在台马华诗人李有成也有一卷《时间》。

辛金顺这卷诗集里头,时间以及时间的譬喻模题遍地开花,或满地落叶,几乎无处不见,诗人面对韶光贱所感受到的焦虑不言而喻。整卷诗集的47首诗其实就是一首诗———一首时间的诗。说得更确切点,写诗的人反覆的书写,其实让生命是抵达/拒抗时间废墟的努力。

金顺之外,我所知道的东海岸来的诗人,不算离散香江的林幸谦的话,就数老友黄远雄了。

黄远雄是金顺的同乡,当年从吉兰丹一路向南,如今已是半岛南端边城新山人氏了,今年推出诗选《诗在途中》以志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写诗志业。另一个我认识的东海岸诗人,是30多年前,我在故乡的友人李剑云,彼时他在《建国日报》当驻地记者;在我高中毕业后还没有离开关丹之前的那段“摆荡的日子”,经常和他在茶餐室喝咖啡聊天。后来他整理了诗稿准备出版,我也写了序文。不过报社执笠后诗稿也就“金剑沉埋,诗气蒿莱”了。话说回来,李剑云的诗集被时间抛在后面,在后院废园搁浅,我的序倒是先在彼时的《蕉风月刊》发表了。那总算是一篇,名正言顺的、跑在诗集出版时间前头的,序文。

然而时光依旧无序。

(南洋文艺,23/12/2014)

2014年12月17日星期三

爱情相对论

邢诒旺【诗】

本来是希望
有了方向才走

后来是走了
才有方向感

我的左边是你的右边
我用左眼看你的右眼

我的嘴有东西出去
不等于
你的嘴有东西进来

如果方向一致
我就只能看到你的后面
或让你看到后面
或左边或右边
却难以面对面

我的左边是你的右边
我用左牙碰你的右牙

一起前进
就会撞到对方:
如是颠倒,如是爱情
相对论的方向

(南洋文艺,16/12/2014)


逼听
邢诒旺【诗】

掩耳的手掌如蚌
使声音运转如珠

不想提起的话题
是舌头上的石头

(南洋文艺,23/12/2014)

雨中的风筝

刘育龙【诗】

仿佛雨滴
在飘晃中
迅速消融
于无边的雨帘
一只断了线的
新月形风筝
渗入
另一个次元的
异度空间……

(南洋文艺,16/12/2014)

七月
刘育龙【诗】


是飞机的祭品

是轮船的祭品
飞机
是导弹的祭品
生命
是仇恨的祭品
献给
总是狞笑的
贪婪和偏执

(南洋文艺,16/12/2014)

遛狗时间

勿勿【极限篇】

丈夫办事有条不紊,做任何事都有一定的安排,例如每星期六和我上一次馆子,星期天陪我逛商场上超市,每个月第一个周末回乡下探望双亲,这种规律,从结婚到现在都没改变。专家说,这样的男人虽有点沉闷,却是可以信赖的伴侣。

除了出差或雨天,每天傍晚5时到7时多,丈夫把它列为遛狗时间,这时候他会牵着两岁大的拳师狗“将军”到外头遛达,直到7点多我准备好晚餐才回来。我本身不喜欢狗也没遛过狗,所以不清楚丈夫会到哪些地方,猜想就在公园一带吧,因为那段时间有许多人都在那里遛狗。
这次丈夫到国外出差一星期,才过两天“将军”就开始显得有些浮躁,近黄昏时就在那儿咻咻叫坐立不安 ,看样子,出外遛达的习性还真的给惯出来了。看到狗儿闹情绪,我唯有放下手中的工作,牵起“将军”往外走。

与其说人在遛狗,不如说狗在遛人,通常是狗主顺着狗儿的方向走,“将军”也一样,把我拉着跑,弄得我喘不过气,可它不往公园,却朝镇边一排房子奔去,我十分纳闷。
“将军”来到一间蓝色的平房,以头撞开篱笆门,咻咻声雀跃地奔向关着的前门,我拉也拉不住。这时,屋里一个女人声音亲切响起:

“是‘将军’吗?好狗狗,两天不见,真想你了!”停了一下又说:“……不是说出差一星期吗?怎提早回来了?”门开处,一个年轻标致的脸庞出现在拉开的门口,她见到我,错愕之下又迅速把门关上,门内顿时鸦雀无声。

嗡一声我脑袋像被敲了一下,这些突发的现象一时之间无法拼串起来,但那种震撼,已翻动我体内的胃酸……

(南洋文艺,16/12/2014)

藏娇
勿勿【极限篇】 

最近妻子怀疑我在外头有女人,我自然极力否认:

“我每天起早贪黑的,几成了工作狂,整天呆在办公室,哪有时间搞偷情的事!不信你随时随刻可以到办公室来,看看我是不是都在工作。”妻子半信半疑。

女人最爱以第六感来判断事情,这种第六感,无论准不准确,对忠和不忠的丈夫都是压力。要不然就是在外头听了风言风语,以为证据确凿,马上兴师问罪。

今天一大早就到了公司,员工们都还没上班。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充满香氛的斗室弥漫着浪漫气息,半闭的百叶帘透进橙黄的曙光,映照在窗边一束新换上的黄玫瑰,加深花瓣的金色。绘测枱上昨晚改了一半的图测在冷空气中打颤,桌面上热腾腾的咖啡和刚烤好的牛油多士已在迎接我的食欲。早晨是甜蜜的。

像往常一样,中午妻子送来午餐,见到我在忙碌,也不多说什么,坐一会就走了。下午她抱着大包小包上来,说逛商场路过,见到我在办公室,脸上松弛下来,她不说,也知道她是在突击检查。晚餐时间她拨了公司电话,约我上餐馆,她所以用公司电话而不打手机,必定是要确定我人在办公室。我心中暗笑。

吃过晚餐,我告诉她今夜通宵加班赶工,让她不必等我先睡,她无奈点头。

10点过后,我在电话中和妻子道过晚安,放松心情,环顾这所自己精心设计的办公楼。当年买下这排住屋中的两栋,一栋改成办公楼,另一栋保留住屋的形式,过后又在两楼之间开了一扇密门。想不到这扇密门竟成了我寻找幸福的枢纽。

熄了灯,我轻敲着那扇密门,柔声地向里呼唤:

“亲爱的,你睡了吗?今晚我在这儿过夜。”

(南洋文艺,16/12/2014)

2014年12月9日星期二

《鱼骸: 当代马华小说选》 韩文译本引言


即使从上个世纪20年代算起,马华文学的历史还是很短,有国籍的历史(1957年马来亚独立以来)更短。它是华人离散移民的衍生物,因此华人史是理解它的必要背景。而华人史的背后,又是近代中国的动乱、西方帝国主义掠夺瓜分殖民地资源、东南亚诸国晚期殖民的历史,以及民族国家的成立,华文教育和的华人公民身分危机等各种问题。因此马华文学自诞生之日始,就和认同问题牵扯不清。除了挥之不去的中国影响、港台影响,民族文化的焦虑,地缘政治的左右及难以避免的、人与环境的互动,生而为人的个体存在的各种问题。

马华文学要争取独立于中国文学之外的主体性,也要建立起自己的独异性。不过,马华文学在马来西亚的存在与发展,由于它的书写语文——华文———并非官方语文,活动域流通场域不大,学院建制化颇晚(尽管南洋大学与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早在1960年代初之前即已开办),资源匮乏,且作家多为素人,文字修养与文学训练难免不足,作品多单薄残缺,苍白浅露,以致这一支华语语系文学一路走来相当艰辛坎坷,精品也不多。但要想走出国门,作品还是得靠它的品质,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在小说的领域,长篇始终不是马华文学强项,经典之作绝无仅有,比较像样的作品也难得。

1950年代末新加坡的青年书店再版林参天的长篇《浓烟》(1936年在上海出版),推出汉素音的《餐风饮露》(半卷;李星可译),60年代初出版苗秀的《火浪》与韦晕的《浅滩》,对马华长篇小说贡献良多。金枝芒的《饥饿》与赵戎的《在马六甲海峡》也是60年代初的作品,不过,当代马华长篇小说要等到李永平与张贵兴在1990年代以后的几部作品出现,才有亮丽的成绩。中篇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较著名的早期马华中篇有丘士珍的《峇峇与娘惹》(1932)、铁抗的《试炼时代》(1938)、姚紫的《秀子姑娘》(1949)、苗秀的《新加坡屋顶下》(1951)等。短篇可说才是马华小说的代表形式,沙里淘金的话,还是可以找到可观之作的,可惜坊间所见马华文学史或文学史书写鲜少为马华短篇小说勾勒出其风貌。

本书编者过去尝和友人合编《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吉隆坡:大将出版社,2008),收入华裔马来西亚人以华文、英文、马来文创作的小说29篇。其中马华部分以“前现代”的铁抗、方天为开端。铁抗的〈白蚁〉发表于1939年,自有其时间标记意义。编者在小说选集序论中说,作为开端,这篇小说“有好的技术,把故事压缩在几个不同的剧场空间里。……它也是马华现实主义的一个示范:对当下现实发言,但不流于表相,尊重文学自身的再现逻辑。”

方天的〈烂泥河的呜咽〉则发表于1956年,时值马来亚脱殖独立前夕的大时代,离散族裔的身分认同问题乃成为文学的主要关注,作者勤于观察现实,著重细节描写,讲究文字技巧,另辟“纯马来亚化”的写实主义蹊径,表现有别于彼时马华文学的主流“社会现实主义”小说。

马华小说的现代主义在1960年代中叶冒现,探索对象即上文所提及的“人与环境的互动、生而为人的个体存在的各种问题”,尤重视小说的叙事技巧与文字实验。在此现代性情境的视野下,我们视60年代中至70年代中为“现代主义的一个文学史瞬间”,其间的重要现代主义小说家有陈瑞献、谢清、柯彬、李有成、梅淑贞、林山楼、温祥英、宋子衡、叶谁、洪泉,也累积了相当可观的现代主义文库。其中温祥英与洪泉在我们于2013年编辑出版的《故事总要开始:马华当代小说选2004-2012》(台北:宝瓶文化公司)名列卷首,颇有承先启后的象征意涵。

本书收入10位作者的短篇小说10篇,可以说是上述两本马华小说选(加上另外两本我们合编的马华小说选)的精选集,也有所增补(尤其是贺巾)。集中10位作者,除了3位是马来西亚建国以后出生的之外,其他7位的年岁都比这个国家大。但即便是最年轻的,也年过40了。
数十年来,他们至少见证了这个国家(或6个邦国:马来联邦、马来属邦、海峡殖民地、砂拉越、北婆罗洲、新加坡自治邦)历经殖民、日据、马共抗英、抗日、独立、自治、紧急状态、马来西亚成立、星马分家、五一三种族冲突、新经济政策、茅草行动、合艾协议、金融风暴、烈火莫熄等历史进程与事件,这些小说可以说是他们对个体生命经验与家国社会历史的感思与回应。

这10位小说作者当中,贺巾(本名林金泉,1935-),是马来亚共产党阵营里的代表作家之一。
40多年的革命生涯,个中酸辛不足为外人道。当信仰逐渐黯淡,剩下的是同袍同甘共苦的情谊;〈我是一株小蒲葵〉便是那样的一场致意,回到文学最原初的感性基地。婆罗洲作家梁放(梁光明,1953-)的〈锌片屋顶上的月光〉书写婆罗洲的共产党革命留下的伤痕遗产,以学生的观点哀悼年轻早逝的美丽女老师。黎紫书(林宝玲,1971-)是马来西亚《星洲日报》主办的花踪文学奖传奇,可能也是入选作者中最多文学奖光环的。文字繁富华丽的〈山瘟〉也是马共题材,相较于贺巾与梁放,却是全然的传奇化了。

潘雨桐(本名潘贵昌,1937-)是第一代留台人,因工作缘故写了不少以婆罗洲华人与原住民、非法移民互动的小说;〈东谷岁月〉写的便是那样的一个社会悲剧。潘雨桐和早逝的商晚筠(本名黄绿绿1952-1995)同为最早在台湾从文学奖中获得肯定的小说家。受台湾乡土文学的冲击,商晚筠早期作品多刻划家乡华玲小镇,〈地上的鱼,试卷的鸟〉则是她后期代表作之一。出生婆罗洲的李永平(1947-)以《吉陵春秋》在台湾奠立名声,可能是这些作者中最受中国承认的作家,晚年的〈望乡〉借流落婆罗洲的台籍慰安妇,回望的却是最为幽晦暧昧的日殖末期台湾人的尴尬处境。同样来自婆罗洲,在台湾受到肯定的张贵兴(1956-),文字之瑰丽无出其右者。他和李永平一样擅写长篇(《猴杯》是其代表作),〈围城の进出〉是前期的实验之作,一样在反思日本殖民帝国留下的伤害。留台人黄锦树(1967-)崛起于文学奖,也是当代马华文学最主要的论述者之一。〈鱼骸〉借由大马华裔左翼青年之死,调度华人与其民族文化根源之间原始的、近乎图腾,但也是物质的关联,而以民国台湾为其中介。

温祥英(本名温国生,1940-)是马华本土现代主义硕果仅存的代表之一,他的华文苦涩破碎,但别有一番滋味,是他和语文艰苦搏斗的产物。〈清教徒〉是他工作退休、重返文坛后的代表作之一,生动地调度一个失去的时代。文字一样近乎苦吟的贺淑芳(1970-),她的〈别再提起〉尖锐地介入马华小说极少深入的领地,华裔穆斯林问题,那也是马来西亚特有的种族-宗教政治问题。

这10篇马华小说的韩文译本得以出版,要特别感谢韩国国立釜山大学中文系金惠俊教授、高慧琳教授及他们引领的团队,感谢他们那么有心的引介马华小说进入韩语世界。


附记/黄锦树
(釜山大学现代文学室译介的中文文学包含了部分港台作家的作品,如赖和、朱西甯、西西、朱天心等,《马华小说选》应该是第一次。

去年10月一场研讨会上,王德威先生向我引介金教授,他当即向我说明这计划。我和锦忠商量后,决定大致以我们和庄华兴合编的《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这可是个里程碑)为依据做筛选。由于字数有限(10万左右),截长补短也就选译了10篇。因为没有官方的补助,给不起转载费,也给不起翻译费出版费,译方自己得设法去张罗这一切;书出后,大概也就只能送给作者一本当纪念。我作为编者的主要工作是联络,及自费邮寄。

选不选,选谁不选谁,都会造成某君说的“选集的困扰”,因此我得稍稍说明一下。〈鱼骸〉是译方指定要的,书名也是译方订的,不是我自肥。留台的似乎偏多(不计贺淑芳就5位了),反对被纳入“马华文学”的李永平我也犹豫了一阵,但锦忠说他并没拒绝“被收入”选集。温祥英代表马华本土现代主义。这应该都是没什么争议的。

贺巾的〈我是一株小蒲葵〉是我建议加进去的,当年《回到马来亚》出版后,我才惊觉没给贺巾一个位置。

黎紫书和温祥英的小说,除了《回到马来亚》所收篇章外,我另外各寄一篇让译方挑选,黎紫书的即挑了我另寄的。

贺巾和潘雨桐都不用电邮,我都只好手写信件征求同意,他们都很容气的亲笔回函表示同意,也说乐于见到马华文学多走进一种语言。

辗转征询过小黑授权韩译〈细雨纷纷〉,他婉拒了,原因不详。我想他也不是不可替代,也就算了。

同意的请求多请在马的朋友代为征询,如有漏失,也请同意,否则以后这种事就很难进行了。

2014/11/14)
(南洋文艺,9/12/2014)

2014年12月4日星期四

时光公路

方路【散文】

Ⅰ.午夜在陈平旧居前下车

午夜12时,车子停在实兆远老街陈平旧居前,那时夜雨还没完全停歇,路灯照着垂直雨丝,落成蛋黄色光线。这场雨,不急,不狂,只是细细滴,从瓜雪、适耕庄、大港……,过了沙白安南河界,是霹雳州了,雨仍一直陪伴,记不起经过多少传统马来村庄,屋舍疏疏落落,搭在黑夜中,屋舍庭院亮了油灯,充满星光。

友人素莺驾着丰田骄车,沿滨海路行驶,她说,实兆远的确实在远,坐在车厢里一定感觉到臀肉渐酸麻痹渐浓才会抵达。这次,臀部确实酸了两回,仍未见明朗的交通枢纽,未见灿烂灯火。
过了Dedap河,拱起的桥梁,路况笔直,浸在暗色中,友人说,平时早晨这条公路像是美国田野公路,两旁视野宽阔,晨雾绕行,路旁疏长的巨树排列,各持不同立姿。

4个小时车程,到同事秋香亲人丧府坐夜,已近午夜,为逝者上香,坐在灯火通明的塔棚,素白淡颜。友人为亡者祖母诵经后说,陈平老家就是附近,不到10分钟路程。告别丧府,往街上走,确实不到10分钟,来到老街一间旧铺TOTO博彩店,下车一探,夜望陈平旧居。雨,持续微微而落。

秋香平时也爱挥笔写文,对自己家乡,有一段感性文字的描述:

这哺育我成长的家乡,曾经是让一座座茂密橡胶芭包围、椰林处处的纯朴华人新村。这里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地方,无所不在的福州话,福清人、福州人及古田人各据一方。我们吃外人看起来份量超大的福州菜、福州光饼、福清饼、酸辣鱼鳔……说外人觉得很大声粗鲁且听来像日本话的福州话,这一切一切,形成这里独有的少数籍贯文化。

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经纬度,陈平对自己走上马共的路,却另有一段感性的口述自传:
在傍晚时分,我照样是一个人,沿着附近的河边散步,享受傍晚的微风吹拂。

这成了习惯。在阅读几个小时之后,我坐在混凝土小码头的末端进行冷静的思考。

我在思考,来自实兆远的一位华人小伙子,应该怎样适应在这样动乱的时刻的各种事件。我现在认识到,是在红土坎的那一个月假期,在店屋的一楼阅读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在小码头偷闲和放松心身之间,使我决心献身于共产主义事业。

Ⅱ.加影捐书记

加影是旧镇,风吹雨打的痕迹在这里看到特别清楚。多年来,我来回途经这里多次,只是掠身而过,从来没有停下来细细看。这次,倒是一个特殊上午,一个人走在小镇清闲的早晨,听河水掠岸而响,一朵朵河潮,大晴日仍流得湍急有势。

沿河旧镇,就沿着河而建,冷岳河,经过这里,只是河身的一段,河,在任何时候都是蜿蜒而行,像蛇,永远无法笔直而走。可能是昨夜一场雨,河势流得哗啦有声,似乎唬吼着,拍击岸边石块,激起河潮,河央流动着一根根浮木,从上游漂下,一身潮湿。

我在河的一端看雨树,树身倾向河,仿佛逐渐低头的骆驼,准备汲水而饮,树冠苍古,明显是一棵有辈分的树。看着倾向河的树,久了,感觉到河可能具有潜在河心吸力,用时间的力度把树引过去。

附近的董教总教育中心、新纪元大学学院,立在微坡上,依山而建,一栋栋建筑物,一棵棵种在校园的树,都是见证日光和月色,在这里鼓动一波一波的河潮,目击捍卫沾在身上血液的母语。像林连玉说的:

“昂起头来,顶天立地,威武不屈的奋斗到底,头上是天,脚下是地,要顶天立地,这里的华文教育是经得起考验。”

有几次,到新纪元捐书,把自己一本一本出版的新书,送到柜台,都是以母亲的名字“陈苏女基金”名义捐出,陪母亲一起流连在满满书海的图书馆,有时,我流连在图书馆,发现到自己书本的借阅卡上和陌生的、跨年纪的阅读者晤面,书本本身有自己和有缘人交流心事的方式,我只有隔着时空想像,从一个个鲜红的借阅卡盖印,仿佛是深深的一吻,感觉到温暖的体温。

我喜欢涉身图书馆,这里似乎是人生的另一个墓园,丰富的、知性的,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书,仿佛成是一个流动的碑牌,也可陪母亲,一起期待未来有可能和自己重生的视野重逢。
我在河边左岸看河,岸边镇方寺,面向河而建,河带动寺,风带动宇,香炉在岸上立着,毗邻是师爷宫,香火鼎盛,从宫门而望,宫内烟火绕梁,看两柱刻字:

师爷威灵
天公显赫

可想而知,这是有灵的河域,庙宫内外都是人潮,上香的人膜拜成一种虔诚的仪式,周围依庙而栖的店铺、小摊,流露小镇活力,顺街而行,旧旧的商行围成五脏俱全的麻雀,万安栈药行、利昌隆、经营汇兑、金饰、珠玉、钟表生意、永发脚车行、荣春摩哆、升兴酒庄、东升茶室、永顺贸易……。

河属于生命体,和旧镇一样,有流动感觉,像心在跃动。我在加影,看过潮水,捐过书籍,上过香火。一晨仍晨,也许有雨在昨日。

Ⅲ.180公里

从晨光未亮,到黄昏夕照,一个白天,走了180公里,沿着雪州西南海岸拐一圈,从滨海到内陆,这一趟行程,满满的诗,朗读的声音。

我到丹绒士拔当瓜拉冷岳县中学华语诗歌朗诵比赛评判,清晨,接到张老师短讯“顺风”,一路上沿着最早的风,顺着公路上的指标,朝仁嘉隆、万津、摩立到丹绒士拔,整整驾了1小时40分钟车程。一个人驾着车,依照老师传真的手工地图。

我说会来到东禅寺,就从东禅寺画起,短短的纸上地图,放成长长的路线。

车子到了摩立,右边海风习习穿来,防风林都在风里摇动。从摩立到丹绒士拔,朴素的路,两边油棕,牛群吃草,在路上以骆驼式的脚步走过马路,车子都允牛群慢行而过。

来到小学,同学和嘉宾已在礼堂聚集,9间国民型中学的代表聚在这里,来自直落邦理玛郎、仁嘉隆、万津、苏丹阿都沙末、直落拿督、美以美、万津镇、丹绒士拔和朱格拉中学。这个偏南的瓜冷县顿时充满诗的音质。我负责表达技巧和选材,第一部分初中组群朗,15支队逐一上台,在林天送礼堂台上,通过麦克风演释他们与诗的交会。第2部分高中组,14名同学独朗,一个人在台上,满考功力,在诗中力求和诗吻合,让诗和朗者二合为一。

我顺序同学朗读的诗作,边听边看,许多熟悉诗人的诗作,在台上朗读成音,有余光中、夏宇、吴岸、刘育龙、林迎风……。

散会后,筹委老师带着评判到村子行走,田陇式的板屋,毗邻而建,密密而依,由几条巷弄贯穿,然后到情人桥用膳,清蒸螃蟹、蚝煎、苏东、红鱼,向着淡淡蓝的海色,微风而至,马六甲海峡静静的泊了几艘轮船。

情人桥在浅海中伸向水平线,仿佛朝向未知的掌纹。桥头,一棵长得茂盛的桃心木,向下垂的枝叶,像女孩的发丝在海风中飘逸,这个渡口情人桥,成了丹绒士拔的象征。我在这海边小镇,听诗,看海,再用内陆途径返回城都,180公里,时光公路,沿途充满香醇。

(南洋文艺,2/12/2014)

问候句: 你好吗?

张玮栩【诗】 

孤单没有猫严重
也没有鹦鹉敏感
想出一本押韵诗集
总喝不够昂贵的酒
述说廉价感情障碍
还喜欢玩数字游戏
每破一次关
就重温小学得奖的光芒
烟早已戒了
是为了尝出鱼肉与鱼肉的不同
在人前做出会心一笑的表情
好让他人有所揣测
而有两个秘密情人
并不是奢想颠覆一夫一妻制
只是纯粹无聊

(南洋文艺,2/12/2014)

假装

张玮栩【诗】

假装很酷
假装什么都不在乎
假装一种假装
假装不会受到干扰
假装乐趣比无聊深刻
假装听着巴哈假装想念
假装铜臭很臭金钱太金
假装自尊自信自傲自我价值自我体现
假装很喜欢也假装不喜欢
假装没有人看穿我的假装
不断假装一种假装
久了就以为
不假装是最假的假装

(南洋文艺,9/12/2014)


在The Curve重逢

胡坦【诗】

形色匆匆挡不住你的记忆跟踪

哦! 你喊了一声两声也许三声
我回过头揪着你看你看你看看看

黑色风褛掩不住你的削瘦

呵! 我是我呵我是从前的那个谁谁谁
我在这里了呵我离开了那里我要到那里

你呢你呢你呢你在哪里又离开了哪里要到哪里?

呵! 你把手插进裤袋的那个姿势怎么那么James Dean?
呵! 我只是在脑子里兜了一圈又转了一回没问你

问什么呵问什么呵问什么问问问?

呵! 你突然的打开了水闸门
呵! 你突然的敞开了你自己

说什么呵说什么呵说什么说说说?

呵! 我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兜了一回没问你
呵! 你把手插进裤袋的那个姿势怎么那么James Dean?

呵! 你说吧你说吧你说说说吧吧吧
呵! 我听到的是你是你是是是是你


啊! 你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

(南洋文艺,2/12/2014)



第一次
胡坦【诗】 

每一天,他都得走过同一条街道
一天,他看见长喙漏哨愤怒的鸟
一天,他看见毛发尖叫伤心的猫
每一天,他总觉得是第一次走到

(南洋文艺,2/12/2014)


雨后 
胡坦【诗】

雨后
树林饱满得像块巨大的海绵
每一触,那么湿

远方的天空不时敲响散雷
远方的教堂定时击响钟声
每一刻,那么深

(南洋文艺,2/12/2014)


药引 

胡坦【诗】

最终,语言成了药引
在我们之间,存在 
一个诱发的
根据,在时间之外
穿越一个又一个对立的深壑

进入幽冥之域

(南洋文艺,23/12/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