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2日星期一

大水

/张永修

一年一度的居民协会会员大会,十年来出席的人越来越少。

不是这区公寓没有什么问题,而是问题一直无法解决,让居民无助无奈,转而失去信心,甚至绝望,也就对会员大会兴趣缺缺。

五座五层楼的公寓,每楼层十户人家,全部也不过250户,却有一百余户在毫无预警之下,从原本的非土著单位,被发展商偷换成土著单位。在大马新经济政策下,房屋发展商必须保留若干单位,从20%至30%不等,作为“土著单位”,售价是比普通单位便宜7%,非土著不可购买。这些屋子属性被撤换的非土著屋主,当年买的是非土著单位,房屋买卖合同上有清楚注明,不过事隔多年后来却无端端的变成土著单位。此后屋主若要易手,只能转卖给土著。即使有遗嘱,转换名字给非土著的妻子和孩子都不行,受惠者或新买主必须是土著。而且卖家还必须承担“非法”拥有土著单位的“罪状”而被罚款。政策是这样,我们无法改变,律师这么说。 本区为何近40%的屋主面对如此戏剧性的改变?

由于受害者人数众多,大家开始跟发展商交涉,发展商避而不见,居民协会便转向政府部门投诉,但不知为何多年不见进展。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寻求政党议员协助,但进展依然缓慢,或者胶着不前,十余年了也没带来令人兴奋的消息。有人开始建议起诉发展商,马上就有人提醒说,发展商一旦发狠报穷,大家什么都拿不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但纷纷扰扰之后,权衡利害关系,总归一筹莫展。

几乎每年的居民会员大会都是如此,闹哄哄的开始,怨声载道的结束,问题还是问题。



XX

李开完会回到家,妻子冰冰突然站不起来,也走不动了。

之前冰冰常投诉腿酸没力气,现在连在傍晚到楼下绕着公寓散步都无法做到。后来拄着拐杖,靠着厨房台面煮饭炒菜也都还行了。今天她坐在沙发上,李一进门她就哭了。

——我站不起来了!

李趋前,低下肩膀,手扶着冰冰,但冰冰就是借不到力,还是无法站立。

——我要上厕所。

李奋力移动冰冰,好不容易才把冰冰移到厕所。

此后,冰冰的四肢功能慢慢慢慢的退化,手也无法拿起汤匙、杯子。

李只好辞掉工作,全职照顾冰冰。

故事还没完,再严重是事接着到来。冰冰渐渐口齿不清,难表达其意,李要猜灯谜般,从最初小学组的常识问题渐渐深化到大学组的开放式题目,让李苦恼,究竟冰冰要什么?她哪里不舒服?他猜不透她的眼神背后的秘密。



XX

我在物色新屋子时,房产推销员指着模型说,这里地势高,不会淹水。

如果这里淹,全S 市都会被淹。

我到实地勘察。屋子是建在高坡的公寓,照理应该不会淹水。水怎么能涨到高坡上呢?如果真的淹水,全S市真的都会在水里。

我下了订金,等待新屋子建好。那是五层楼公寓,有电梯,我选第四层,不怕楼顶漏水和炎阳辐射余温,又能远望,看树林草地,还有黛绿远山。

等了三年,屋子建好了,拿了钥匙,搬了进去,一切看起来都完美。

除了一天五次例常的祷告声,早上雀鸟在窗口鸣叫总是悦耳,因远离大路,也没有来往的车声,一切都很安宁。

居民陆续搬来,成立了居民协会,居民有什么问题,协会理事协助处理,一切看起来都向好的方面发展。

这年,雨季带来特多的雨水,连续多天的长命雨之后,潜伏多时的水,在人们全无防范之下,以突袭行动到来,并且来势汹汹,一瞬间就掩盖了低洼之地,让很多地方变为小岛。车辆在高架公路排队等候坡底的汪汪大潮退去;很多车辆的引擎在水中死火,不能动弹,车主涉水爬到车顶等待救援。我的车刚好离开了公司,正往新居的路上开去,一路顺风,即将抵达,还差两百米的距离,即被大水拦路,前面下坡的路段变成湖泊,新屋子在对岸可望不可即。我的新居正如所说的,没有被水淹,但通往我们家的路都淹了。整个S市瘫痪了。这之前谁都没有料到。这是有史以来的大洪灾。第二天的报纸全都以淹大水作为封面标题。不止S市,全国一半的城镇乡村都浸泡在水里。我在车里从傍晚等到近午夜,水退后才回到家。

此后,经大水泛滥,风水改变,水患不一定发生在雨季。只要一场超过一小时的大雨过后,水就随时可能到来,商场底层停车场,车子全部没顶。地铁站因水灌入而关闭。超市的货物遇水化水。家里的冰箱变成水族箱。

后来的演变,更戏剧化。谁又会想到,山坡上的屋子也会被水淹?

我被守卫半夜紧急的门铃声惊醒。他们逐户通报居民,水淹上来了,赶快把车移往高处,以免车子入水无法开动,到时只能报废。

水是从位处比我高的住宅区汇聚成瀑布,从山墙倾盆而下,直灌我们楼下的停车场。水从脚踝一下子来到了膝盖,且湍急,站不稳就会被水拉倒。水,再悠悠然淹过网球场,再快乐地淹过泳池,好像说我们来到了威尼斯。

水没有道理的爬上了山坡,淹进山坡上的屋子。山下其他屋子,更难幸免。

过后善后工作,居民大家互助完成。

水淹之后,电梯开始出现问题,或不能启动或半途停顿,门打不开,妇孺困在电梯里哭叫。居民要求发展商解决,但迟迟没有进展,听说维修电梯费用昂贵,发展商没钱。每个月收取的管理费用到哪里去了?居民大为不满,开始酝酿居民协会独立自治,把发展商踢出本区的管理。

发展商离开后,Captain 顾被推举为居民协会主席,后来成为本区公寓的经理。

这一场斗争,引发后来一连串影响深远的副作用。

几年后,Captain 顾想要卖掉他的屋子另买邻居的阁楼时,双方同时发现他们名下的屋子,从原本的“非土著”单位变成“土著”单位。因为双方都是非土著,他们的买卖便无法完成,而且永远无法卖给非土著。再查下去,本区共五座五层楼共250户的居民,竟然有百余户面对同样的问题。这应该是发展商耍的手段。



XX

经过多年的抗争都没有结果,有能力的居民开始在外头寻找更适合居住的地方。我后来探听到一个从来没有遭遇水淹,地势高,远离河流湖泊,也不靠山的地方,易地而居。

临走前,买了些水果去探望冰冰。发短信给李,李回说不在家。我看到他孩子在露台晒衣服,便上一楼敲门,应门的是李。

此后我们没有再见面。

我旧家租给了一对华印通婚的夫妇,他每个月准时将房租汇到我银行户口。本区的管理费可以通过电子钱包转账,不需要亲自到办事处走一趟,我也就不再回去旧家。

去年,李给我寄来优管的一个渐冻人活动链接,其中有李的访谈,谈他如何照顾患有渐冻症的妻子。视频里的李瘦了,头发剪得特短,已经灰白。视频里也穿插了早年他与妻子冰冰的生活照,洋溢幸福美好的欢乐。冰冰圆润美丽,近照坐在轮椅上,像从前那样微笑。李在访谈里最后说了让人动容的话,他对妻子说:

——风大雨大,有我在,一定陪你到最后。

突然电话传来新家居民群组发出的通知:

楼下停车场淹水了,快去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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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025

13/5/2025《星洲日报.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