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8日星期五

白垚:《缕云起于绿草》两篇文评的反思

雨过河源隔座看
《缕云起于绿草》两篇文评的反思

◎白垚

近半个世纪的沧桑,从壁垒森严到同气相应,从批判的否定到成为主调的肯定,从垄断的封闭到有容乃大的开放,是人性光辉的再现,也是历史公正的检验。海内何妨存异己,容纳异议是进步的动力。


文学运动的雄浑修辞


在论定<新诗的再革命>历史地位的同时,张锦忠指出马华现代诗的肇始,源于现实的反叛,港台现代诗的发韧,源于历史的连结,两者之间,本质完全不同。也检视出“白垚横的移植论,指的其实是从旧诗到现代诗的移植,而非纪弦的所说的西洋‘移植之花’。”厘清了此之移植并非彼之移植。

“主知与主情”,是我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求的中道,以传统词诗中生死相许的“情”,折衷平衡现代冷静纯粹的“知”。这番用心,在诗作上也难逃张锦忠的法眼。他在论文中写道:“<麻河静立>以后的白垚诗作,亦自由体现代感与格律体抒情并行,或不无寻找传统与现代的折衷点之意。”

揭竿举火,<新诗的再革命>文中有些字句难免高蹈,如“中国新诗运动的历史完结于马来亚华人的手里,而现代诗的基础,也从那里开始。”有人以政治语言讥之为文学理论的假大空,有人以文学成见讽之为少不更事的夸夸其谈。张锦忠却以理性的包容,为那段高蹈的语句,赋予学术的释义:



如此话语固然属于文学运动的雄浑修辞,却也表示马华文学跨越边界之后,要在南洋新世界当家作主,不只成为“马来亚华人与华文的主体性”的载体与表征,而且有志成为华语语系文学的肇始,并以现代诗为新的临界点。



论文以现代诗为新的临界点,呼应了萨依德“肇始”的理论结构:“肇始即作家在作品中脱离所有其他作品的起始点,故肇始即显示其和现存作品的关系——延续或对立或既延续又对立。白垚的<麻河静立>及其反叛文学运动即宜摆在这个视野里思索。”对我而言,不同时空的理论与实际,竟契合得如此浑自天成,殆非始料。

张锦忠也以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现代文学教授史书美博士的论点:“华语语系文学指涉的存在状态,是流放、漂泊离散、弱势族裔的处境,以及混血身分——这样的存在既抗拒被吸回中国,也抗拒被居住地吸收。”印证他这篇万言论文的结语:



一旦离散南方,华文(而非纯正中文)书写已是对中华性的抗拒,因为它清楚地宣示了马华文学的主体性——从<麻河>与<八达岭>肇始,但是于此同时,以华文(而非马来文或英文)书写也是在异语境对中华性的坚持(揉杂的、本土的中华性也是中华性——华语语系的中华性)。


百年思索 肝胆相倾


从马华文学的第一波现代主义风潮,联想到马华文学的漂泊离散处境,张锦忠在另一篇文章《217路10号,Encore》中,有比较感性的书写,说《缕云起于绿草》是一部离散文学史,是离散文学,也是20世纪50年代华人离散史。这已从最初的文学话题,转移到一个较广阔的历史时空。



这个离散族裔流寓模式自有其原型,亦即白垚60年代以来的“百年思索”——也是史诗三部的主题:离散族裔的遗失的历史(白垚的说法是“历史的沧海遗珠”。)



《217路10号,Encore》以感性的语言切入《缕云起于绿草》第三卷歌剧文本“史诗三部”的书写核心,认为《龙舟三十六拍》与《中国寡妇山》写的是南洋离散族裔(华人移民先祖)遗失的历史,既是花果飘零,也是落地生根,结论是:“其实写的就是吉隆坡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以“文学也有历史的天空”,回应我“历史也有文学的天空”。

《汉丽宝》是根据古代马来亚唯一史书《马来纪年》的记载改编,写的也是先人离散南洋的故事,论文认为第一幕女声独唱的序诗<去国吟>,无异是第一代离散族群的<天问>,比《马来纪年》的原著更具震憾力。如此著墨,《汉丽宝》天涯飘泊,可以无憾矣。

从草根出发,张锦忠以我在《学生周报》奕局忘机24载,跑遍半岛南北三村六镇、串连新邦民间青俊的艺文活动,对比我托孤梅淑贞、由彭早慧的大梦书房成书的50年书写,肯定《学生周报》在现代文学运动中的草根绩效。寸草何期葵藿功,如无友联社的人本跑道,如无草根小友与我同行,濩落千章,奔波万里,也不过是僧伽龙朔的痴人说梦罢了。

无论是第一代离散族群的<天问>,或是吉隆坡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论是奕局忘机的24载,或是文学也有历史的天空,对我而言,既是知性的文学批评,又是西窗剪烛的肝胆相倾。



人本文学 人性尊严

张锦忠在两篇论文中,论述友联社南渡入海、传灯50年的文化工作时,列出《蕉风》三阶,议为文学转移典范,“事实上,蕉风创刊时期的纯马来亚化 / 写实主义、第78期新诗再革命运与人本 / 个体主义的提倡、第202期的现代主义转折,皆是典范转移的案例。”尤对“人本个体主义”推崇备至,几成为他日后思考《蕉风》存续的一个主要概念,人本文学,友联在海上倡之于50年代,当其时也,熙熙攘攘的咸阳道上,千夫仰首一夫狂,举世皆批人性论,而人性论中的“人性的尊严,生命的和谐”是人本之本。大劫扰清流,海上一众码头舵主,遥将秦火作航灯,在文坛上点指兵兵,也一时浊浪滔滔。彼时彼势,友联逆流而上,激浪排空,在《蕉风》以人本相招,几番激荡,几度浮沉,终竖文学风标。   蕉风在1959年4月倡导人本文学,50年后,21世纪的今日,在网络上只要打上“人本主义文学”、“以人为本文学”,千条百段的讯息,会出现在电脑的荧光屏上。反讽的是,中国文联作协今天也以人本相招。(注2)

近半个世纪的沧桑,从壁垒森严到同气相应,从批判的否定到成为主调的肯定,从垄断的封闭到有容乃大的开放,是人性光辉的再现,也是历史公正的检验。海内何妨存异己,容纳异议是进步的动力。且不论这半个世纪父母之邦人性的颠颠倒倒,朗朗乾坤青史在,《缕云起于绿草》里状述的历史场景与精神氛围,正好作为历史的注解。



从梦的峰峦走向寂寞的海


张锦忠赴台深造前,曾任《学报》编辑,谁知他大学毕业后返回吉隆坡,《学报》已停刊多时。他虽有“一份刊物能创造时势转移典范完成其历史任务,停刊并非最坏的下场”的理性认知,但还是故剑情深,重返217路10号,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的心情,把《蕉风》编成《学报》生命的延续。

熟料《蕉风》在他再度离马赴台攻读博士之后,不久也难逃停刊的劫数。他人在天涯,犹心悬故垒,几经暗夜沉思,反复考量人本《蕉风》的存续之道,终于在《南洋商报·商余》,公开建言南方学院接棒《蕉风》。

这些情何以堪的文化记忆,在读罢《缕云起于绿草》后的既亲切又惆怅的感触之余,以“离散以及离散文学没有句点”为《217路10号,Encore》一文作结,令人读来低回不已,且录下这段文字,为历史见证:



……友联人在50年代新邦未建,反殖反共雷声轰轰之际,即以漂泊者身分南来,之后筚路蓝缕办报出刊 (而且是文学刊物)、 出版华文教科书。开设书店,为华社立下文化基石文学功业,此后大半辈子在斯土打拼传灯。缕云起于绿草,50余年后,芳草早已碧连天,学友会与《学报》对文艺青年的养成,已成为马华文学的记忆。而今《蕉风》迈向第500期,更为马华文学史立下丰碑。不论当初友联诸人所为何来,为何离去,理想有没有实现,集团的企业有没有延续,他们都为后人写下了历史新章。



反叛文学运动,历史新章,文化基石,这些光辉名词的背后,是多少孤独脚步的连接,是多少默默梦想的传递。其实,文学创作是很寂寞的事。对一个天涯飘泊的人来说,吉隆坡24载的居停,半个世纪的文字沧桑,《缕云起于绿草》,当年的书写,无论是马华反叛文学的肇始,或是离散文学的历史百年思索。无论是麻河的黄昏,或是八打灵再也的早晨。只是走尽了一程又是一程,从梦的峰峦走向寂寞的海。 张锦忠早已说了,离散以及离散文学没有句点。

(下)



注2:见温家宝先生2006年1月 13 日在中国文联向中国作协第7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说发展文学艺术要以人为本。另有胡锦涛先生的讲话,说要扩大人本的范围,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发展、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发展、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发展。 (南洋文艺 2008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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