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万辉《卵生年代》大马有人出版 |
在写作人不多、但文学之火不熄的马华文坛,一九七六年出生的龚万辉,无疑是四十岁以下的写作者中最受期待的之一。虽然他的作品并不多(马华本土迄今也没有多产的传统),在他最初的两本书(一本小说一本散文)似乎也带著相当明显的骆以军的风格痕迹——虽则相较于骆的华丽淫猥,万辉的文风显得浅白甜腻得多;没有那么重的著色,没有那私人马戏团式的家庭剧场,也没有那么狂野的想像。但在时空的处理、母题、隐喻的偏好等方面,还是斑斑可考的。也即是说,在写作之路上,(纵使是局部的)骆腔已然成了万辉明显的负担,昔日启发他写作灵感的导师已是他必须克服的对象了。他应该有能力走出来的,这新集子里的部份作品即是见证。
这小说集共分三辑,各三篇,长短不一。写作与发表都在近几年内(有六篇是这两年内的)大部份主人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尤其是前面两辑的作品。九篇中有两篇我在前年参与海鸥文学獎评选时就读到了,很奇怪的有日本都市青春小说的感觉(尤其是那篇原题〈镜子〉的〈折光〉),情感与欲望的纠结,触须般的文字感受——连主人公的名字都像。
但最令人好奇的还是书名,虽然集子里有篇小说题为〈卵生〉,还是令人费解。作者的〈后记〉并没有清楚的解释。我用时下流行的通讯方式问了,他的答覆(经当事人同意不嫌冗长)征引在这里,以被转述的形式帮他自己说明:
生物学上有个理论,演化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当鱼演化成爬虫,当身上的某些器官退化消失,那就是一条不能退后的路。鲸永远不会再长出鳃,人类不会再长出尾巴。我觉得有趣的是,生物演化的过程也是一种时间的隐喻,没有退后的余地,充满错失的不归之路。
如果把人类的演化过程浓缩成人的一生的话,十几岁的青春期大概就是卵生动物的阶段吧,姑且称为“卵生年代”。卵生动物匍伏在地,拥有光亮美丽的鳞甲,然后进入残酷的物竞天择,它会慢慢进化成卵胎生,温血,最后进化成胎生动物,演化的顶端,人类。
我想,在这段不断尝试、不断错失,以及开始意识到性,又惊恐成长的阶段,是极其迷人又迷惘的。我的这辑小说多写少年,其实也是一种回望,或者是对无可回避的“最终还是要演化成人”的现实的一种抵抗。
因为写的是成长,时间已逝的过往,所以把这本小书题为“卵生年代”。(11/11/2012脸书通话纪录)
依这样的说法,这本小说应是部成长小说,告别未成年,但又对它恋恋不已。但这说法和小说的〈后记〉是有冲突的。
严格的说,“卵生年代”的说法只适于小说前二辑的六篇,也即是袁哲生〈寂寞的游戏〉、骆以军《遣悲怀》第二书里改写过的“秘密洞”游戏的那种童年、少年叙事,自在的探索未明的世界,一直到性的边界、这样那样的伤害。而〈后记〉发出的强烈的伤悼之音是典型的哀乐中年的感慨——老去的父母的亡故——终究会遇到的,当你活过了一个年龄,除非你选择提前结束此生(如袁哲生等)。一如多年来受邱妙津之死困扰的赖香吟最近在《其后》里清楚表明的。不论是朱天心的《漫游者》,还是骆以军的《远方》,都是闯进生命里的故事。虽然集子里只有一篇〈远方的巨塔〉(这本书三篇最好的作品之一),但悼逝的强音盖过了相较之下比较文学化的“卵生”论。或许因为这样,它压抑掉我前面那段引文,那段自白。
相较于〈远方的巨塔〉,〈后记〉是双倍的哀悼:小说里还活著的那个父亲,在〈后记〉里也猝然死去了。第三辑除了第二篇以外劳为主人公的〈一趟旅程〉(她十九岁),另两篇的主人公,一篇年近而立,一篇则颇有疑问。〈后记〉中的“这几年”更有力的把时间从前引文中仿佛带壳的“卵生”拉到当下:无可挽回的胎生、灵长类,故事本身强烈的呼应著〈远方的巨塔〉,赋予它一个自传背景,敲响了“事实的金石声”(张爱玲语)。庶几让骆以军的读者不致误以为这又是对《遣悲怀》开篇、结尾著名的〈运尸人〉——一个儿子坐捷运送母亲的遗体到台北城另一端的医院器捐(那来自一则真实的新闻报道)——的拟作。出生于半岛南方小镇的人,在大马政府那种国家再有钱也不投资医疗的奇怪政策下,大病只好往首都吉隆坡送(或其他乡镇贵族等级收费的私人医院),没医活运尸返乡对一般人来说又是一大笔负担。我自己最近也听说了一个几乎相同的运尸返乡的真实故事(甚至比龚的小说还真实,因为〈后记〉告诉我们,真实情况与小说有异)。虽然作者无意经营成问题小说,但故事本身就已是个准问题小说了。
然而这篇小说在策略上有一处颇令人困惑:为什么把叙事者的年龄设定在十五岁(“十五岁了,即使不说,他也知道很多了”)?这样的设定或许有利于安放性启蒙(把玩旅馆里取得的保险套、对“观光”的期待,作为转喻,那占了不少篇幅),与及省略大量繁琐的与医院交涉的细节,可是那主人公对母亲的亡逝也未免冷漠得太不近人情了。那少年对母亲没有回忆。这在技术上可能是个问题。我们不知道他母亲死时几岁。因为小说没有提供特定的细节,我们只能依一般状况去推算。一般来说,十五岁的孩子的母亲,年龄并不会太大(除非是老年得子,但那需要提供特定细节)也不会太年轻(除非未成年就生孩子,那也要细节说明或暗示),三十五到五十五之间是合理的推估。换言之,应该是个相当年轻的母亲。如果是那样,小说中的父子的反应就更显得更不近人情了。如果年纪大,久病,死亡是一种解脱,平静是可以理解的。倘若中年崩逝,除非关系恶劣,是很难不发出“天问”的。
也许是个外加的视点让小说世界整体变得淡漠。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参照〈后记〉(别忘了那也是叙事),可以看到本事(fabula)和情节(plot)之间的距离。小说主人公的年岁大概是作者的一半,逝者的真实年龄应该都过六十了(除非他是长子),作者本人看待至亲之死会比少年平静得多。而那少年,像是个从小就离家的孩子。作者在调整孩子的年龄时,是不是忘了也要调校那对父母的年龄,以致让他们看起来不致过于苍老?处在这本事与情节之间的时差,或许也正是作者念兹在兹的卵生与胎生的差别。但由于丧亲是作者强加给那少年的,难怪他无动于衷。卵生年代大抵是幸福时光,时有发现的期待与兴奋。纵使那过程中有微小的伤害。
标志著作品走向成年的第三辑的故事,无一例外的传达出身在首都吉隆坡强烈的异乡之感。
该辑另一篇佳作〈无限寂静的时光〉,都市下层中产阶级的男主人公,生活原本该朝向拥有妻子、孩子、房子的幸福的方向。但叙事却在途中逆转:无缘的孩子、沈睡的妻子、崩毁的房子,甚至整座城市也好似被蛀空了似的。虚无与幻灭,不确定感,就如同〈一趟旅程〉中言语不通、与老到不知身在何处的被照顾对象相依为命的中南半岛外劳,一个小差错让她迷失在这格格不入的异乡。这些题材都是这十多年大马经济成长后带来的一些新的现实:中产阶级崛起,国家大量引进外劳外佣,最粗重最辛苦的工作几乎全由外劳代劳,“麻烦”的老人交给外佣——这和二十多年来的台湾几乎一样。尽管作者说他只对日常细节有兴趣,然而当生活的结构已发生了钜变,个体无法再沈缅于个人的内在世界(包括那年少时光),纵使不甘愿,那现实还是强悍的闯进叙事里了。
这很可能是大马本土作者能大大发挥的领域,尤其在吉隆坡,大马的历史往往就在大街上日常的上演。游行抗争、通膨、交通打结、环境污染、城市犯罪……。
此刻的寂寞不再是游戏,而是实存本身,那往往是“无限寂静的时光”。
作者没直白的告诉我们的是,“卵生年代”是属于遥远的南方故乡的。然而那故乡,早已是他乡了。题目执著于卵生论,或许是种鸭嘴兽似的自伤。它们原即是地球上最孤独的物种。《维基百科》:“连同其他四种针鼹,呢种系第五种单孔目哺乳动物——唯一生蛋慨哺乳动物,并唔系经分娩而系以生蛋慨方式生下一代。由发现相关物种慨化石纪录知道,佢系呢个属(Ornithorhynchus)唯一慨活代表。”
2012/11/18埔里
(南洋文艺 2012-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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