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9日星期二

一种批评方式的终结

黄锦树
黄锦树(右)与陈雪风仅有的一次合照。
(照片提供:李宗舜


准确的说,我不过是被他选上的敌人

陈雪风过世了,就马华文学批评而言,应可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们没有任何私交,也没有任何私怨。虽也可说是严格意义上的“敌人”,但我从不视他为敌,但也很难视之为可敬的文坛前辈。他没有任何一篇可以让我钦佩的文章。和他的交锋我也没有看到可以作为风范的态度。

准确的说,我不过是被他选上的敌人。

那是1992年的“经典论争”。是年5月我应邀发表了篇小杂感〈马华文学“经典缺席”〉,6月陈雪风即以夏梅的笔名发表了〈禤素莱‧黄锦树和马华文学〉,批评我“对文学外行与对历史无知”。

8月中旬我以这十余字为题做了篇回应,且声明不再回应。但8月下旬就读到他的〈批驳黄锦树的谬论〉(这些文章都收在张永修等编的《辣味马华文学》,雨林小站,2002),当时读了觉得无言,而今重读还是无言。当然可以理解他保卫马华文学的心情,但从他的批评文字里看到基础知识的缺乏(最近的例子是不知“野性的思维”是什么)、批评方法训练的欠缺(无法起码的———更别说恰如其分的———理解对方说什么),与及毫不相称的对自己学养见解的自信。

至于用词之恶毒,动辄谩骂,更延续了政治批斗式的、糟糕的批评风气。

无知的自信其实是很可怕的。

多年来我理解到,我要做的事在层次上跟他们是相当不同的。我必须为我们的马华文学找出活路,我也受够了那些年找不到出路的马华文学前辈们整天哀叹马华文学后继无人。

我当然也充分意识到,在马华文坛的老一辈那里,陈雪风式的缺失可能是必须被原谅的,如果你够坚强。因那几乎可以说是他们行之有年的生活方式,被那疲乏的文学社会正当化了。借着那样的狠批敌人,陈雪风们可以相互取暖、相互安慰。因此我批评“我的朋友许文荣”编的马华文学读本时,陈雪风来“参一脚”、针对我在研讨会发表论文他快速的撰文(极尽断章取义之能事的)批驳,我都不再回应了。

不回应也是一种回应,沉默有它自己的力量。没有价值的批评不必回应,不必与他一番见识。中年的我,也该懂得一些基本的世故了。

2012年7月我应邀返马发表论文,被拱去和他握手。他的手依旧坚实有力,依然有劳动阶层的那种强悍。但我很讶异他已经认不得我了。这些年,大概彼此都老得太多,岁月毕竟不饶人。

十多二十年来,多少年轻作家成长起来了。看到老友老实人李宗舜亲切的称他“老叔”、“学长”,方路如弟子般细心的接送扶持、年轻一代代表作家之一曾翎龙发自肺腑的感伤吊文,猜想他私下做人应有某些过人之处吧。

2012年返乡,稍稍整理放在家里的旧书,找到一本陈雪风1996年送我的《关于文学的思考》(千秋事业,1995),上头有他的题签,便随手带到会场。原本要转送友人,但被拒绝了;又不好意思丢在那里(被学生捡到不好看),只好带回台湾。那原是本我根本不会想去读的书。

没想到这回派上用场,只能说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

还有比被“被选上的敌人”的阅读更好的致意吗?

如果说合编书是友谊的见证,这书倒可说是敌谊的见证了。书分两辑,第一辑里头不止收了“经典论争”他对我的批评,我的回应,这几篇文章构成了该辑的主体。第二辑收有他写于1961年的〈十五年来的马华诗歌〉。我记得周粲在《新马华文文学大系》导言里盛赞说,那是到他编那选集为止,谈论战后新马诗歌”的两篇重要文章之一。我想那很可能是陈雪风文学批评的成名作。另一篇写于1967年的〈论现代诗及其他〉,对他来说大概是另一篇纪念碑。收录的15篇文章中,只有这两篇是发表于60年代的。另一篇写于70年代的〈谈谈诗歌创作的几个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是引发那场水平很低的“是诗,非诗”论争的导火线。这几篇文章构成了第二辑的主体。

〈论现代诗及其他〉狠批方兴未艾的马华现代主义诗歌,里头最主要的一个靶子叫李苍,被他指控“抄袭、剽窃他人见解”,那时不过是个19岁的年轻诗人。

7月的那场研讨会,因书刚好在手上,我就拿给已然白发苍苍的李有成(李苍)教授看,让他回忆一下,时值31岁盛年的马华文学现实主义的守护人,是怎么凶狠的修理他这位初出茅庐的文艺青年的。

那年也是我的出生年。

25年后,我有幸被同一个“持刀的守护者”选为敌人,那年他56岁,恰是老友张锦忠现在的年岁。如果说19岁的李苍被陈目为马华现实主义诗歌的敌人,那我简直就被他视为马华文学的敌人。

我必须说,根据我的阅读经验,那样的批评文字是没有学术价值的,都是些陈腐的现实主义的回声,甚至对它的肯定引用也会变成论文作者缺乏学术判断力的证据。悲哀的是,那一度是马华文学批评的常态。陈雪风们总是那样写文章,甚至用不同的、可能是即用即弃的笔名,断章取义的攻击他们选定的敌人(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那位“路璐璐”是谁,但刀风似曾相识)。那对马华文学的认识的累积毫无帮助,因此多年来我呼吁批评的专业化,老一辈不可能改变(但老辈也有张景云这种饱学之士,凤毛麟角),就只能寄希望于年轻一代,这也只能靠教育。

我觉得最遗憾的是,那种自命立基于现实主义真理的文学批评,很可能妨碍了马华文学批评发展成一种文类,自足的成型为散文的一个重要分支。譬如在香港文学里,自林以亮、叶辉、也斯以降,在广泛阅读、品味养成的基础上,文学评论因而深刻的表达了对优秀作品的爱与守护。

在细致的赏析中,往返于作者际遇与文心、词与它所隐然投射出来的那曾在的现象、心象;甚至勾勒诗之传承,乱世中的薪尽火传,都让那批评文字的文学性趋近它所讨论的对象,情况好时可以达到水乳交融。

文章展现为呵护的手势,而不是斩杀文学新苗的鬼手狂刀。

那种盲目的高傲姿态是守护不了马华文学的。

让那种批评方式、那种态度、那时代都过去吧。


2012/11/3埔里、12月小修

(南洋文艺,1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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