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31日星期三

梅淑贞《前朝今朝》自序


“出书要趁早,迟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是打算出版《前朝今朝》时的醒悟。

可惜醒悟那刻一切都已经太迟,因为打算专为“我城”出版的一部过往回忆纪念册,手上连一篇相关的稿都没有。

记得是从1993年开始在《中国报》写每星期一篇栏名为“前朝金粉”的约千字文章。所谓的“前朝”,即是从出生到1968年10月住在史超域巷(Stewart Lane),又名广东人称的“观音亭后街”或是福建人所说的“观音亭后”的门牌6号战前老房子的日子。而“金粉”,则是借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金句:“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门牌6号的观音亭后街也是个孩子生个不停的多仔屋。一间六个房间的双层大屋住了两三代人口,包括十五六名年龄从呱呱堕地到十来岁的孩子。

即使满屋都是人,奇的是大多数时候都相当寂静,连刚出世的小贝比也鲜少听到哭声,自我在四五岁有记忆开始便是如此。

十多个小孩同居一屋竟然不哭不闹,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住在楼下房间的二房东包租婆够凶够恶,只要楼上房间稍微发出声响,她便用一枝长竹竿狠狠地猛戳楼板,并以口操福建话声如洪钟的雷公声破口大骂:“喂,拢总和我掂落来!哪是爱死去外口死!”

然后立即便沉寂下来。

娘惹二房东独自住在大厅后的一间房,没有丈夫也无儿无女,唯有个外号“聋公”的老人住在她房门外的暗黑窄廊里,从未听过他说话。因为面容沉郁且近乎终日留在无光的窄廊里边,他的沉默和娘惹二房东的狠辣,同样令童年时代的我每次碰见此二人都要“嗖”一声地快速溜过。

不过此两名关系不明的男女实在太印象深刻,所以刊登于1993年<前朝金粉>的第一篇专栏稿,便下了浓墨重彩去描绘比专演尖酸刻薄包租婆的陶三姑还要凶狠十倍的娘惹二房东。

那篇始祖金粉题目为<红粉骷髅>,也是口不择言随时随地都会辱骂大人小孩房客的包租婆留下来的最初和最后印象。

身型矮小瘦削像个纸片人,长年身穿一袭碎花衫裤,烫成小波浪形的黑短发,面上的白粉涂得厚到像一面墙,眉毛描得长又黑,不过最可怕的却是一张嘴,那是令小孩如我视之为会噬人的烈焰红唇。因此第一篇<前朝金粉>的题目<红粉骷髅>便由此而来。

然后便继续写门牌6号的各家房客,写得特别多的是住在楼下尾座的一户儿女多到连都、累、米、发、嗖、拉、梯、豆都不够用的娘惹家庭。这名壮健的娘惹终年只以一条花色斑斓沙笼围身,光赤着肩膀,一天到晚边以石磨磨三峇辣椒边诅咒“夭寿短命”,对我们同屋的小孩也从没有过好脸色。

听我妈说她带了三个“油瓶”仔女改嫁现任外号“咸湿佬”的丈夫,接着便继续不停地生产。

我自小就听到妈妈整天哀叹钱不够用,爸爸每月的微簿薪水付了房租就不够整个月的食用,所以特别悲观。但看到赤膊娘惹浩浩荡荡的一家人天天吃香喝辣,又见到“咸湿佬”也是下身围条格子沙笼,上半身却也是赤裸裸坦荡荡,很多时候都坐在厨房旁的大木椅上边拍某个小女儿的屁股边摇脚,生活悠游得很,相比长年在高渊当打金匠每一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的爸爸,到底终日诅咒的娘惹和她的峇峇老公是靠什么生活?

待上了小二后,才知道周身外父相的峇峇原来是英文文书,每天去法庭开工,但并非是威风的法庭职员,而是搬张桌子和椅子坐在法庭外,专门为人写英文信或作口语翻译,竟然就可以过得那么惬意。

除了门牌6号,也曾大写史超域巷的各户人家,特别是门牌4号的张顺和红龟家,他家每天让邻人自取烧红火炭的蒸笼厨房,每餐必吃的豆油肉,那个书法齐整得如同印刷品的大女儿,老家长出殡日的万人空巷盛况等等。门牌8号的那户绰号“半夜场”的神秘有钱人家,门牌14号住了几个不婚娘惹的金粉世家,她们即使只是日常穿戴,身上的抽纱可拜也一样扣上镶了钻石的kerongsang(扣上可拜也的三环式链状扣针),还有中间一户是百份百的广东帮,高贵貌美的女主人据说是有钱人的外室,也许是寂寞无聊,竟然开放高雅的客厅开赌,赌客大多是同街的小毛头。我贪玩又怕输,每次各放五分或一毛大小兼买,既可玩个过瘾又不必担心输掉来之不易的零用钱。我这么胡闹也没被轰出去,不知是没人发觉或者美丽的庄家根本就不在乎。

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墙上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张是满头珠翠的美艳亲王花旦特写照,那是庄家的儿子反串,他有时也出现在众多小赌客当中,是个漂亮的男生,长得有些像当时红透影圈和粤剧界的文武生罗剑郎。同是粤剧迷的小鬼我变得更为喜欢这名俊俏的大哥哥,他还是邻近史超域巷的名校圣芳济书院的英文老师。

当然也曾大写特写史超域巷门牌75号的姐姐裁缝店,裁缝店后座的二姑二房东那家人,楼上阴深的姑婆屋,住在其中的众东莞婆婆,那对性格南辕北辙的卖菜街姐妹,特别怀念那个面恶心善名叫“东就”大部分白发已掉落的卖菜妹妹,以及十分悲剧性的“行大运”,面黑得如同玄坛却是世上一等一善良的自梳女。

可是这些文字皆已消失无踪 ,包括一篇名为<爪瓞绵绵>的六十年代回忆。一年下来的文章,即使没有52篇大概也有50篇,可是1993年只找到仅有的一篇〈小煮妇〉,1997年则全年失踪。〈情天未老〉有上篇没下篇,〈大吃、大喝、大买〉则是有下篇缺上篇,还有分成上、中、下3篇的〈致同情者书〉只找到上篇,因为是一个几乎是“懺情录”的小小说,写的虽是我所怀念的我城故人旧事,但如今只剩下头,没有中间和结尾太不像样,所以无法收入。“同情者”一词出自《围城》第4章。2000年由于副刊改版,栏名也换作“把握今朝”,写些比较“当下”的题材。21年后的今天来看,那也是另一个前朝了。

在2011年11月之前,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和空间,等到还乡之日便将“前朝”和“今朝”整理出来,大概可以出上五本书。岂料2011年11月29日一夕事变后,九个月后重返公司,才发现过去三十多年所有收藏在办公室的手稿、旧稿、剪报以及存在电脑里的档案皆已荡然无存,连一篇“把握今朝”的稿都没有,更遑论更早之前的“前朝金粉”。

如今东拼西凑才得以勉强成书的《前朝今朝》,必须要谢谢早慧、公羽介和黄瑞和等友人借出他们的剪报,真是感激不绝。在此更加要谢谢陈志英张元玲教育基金和主编张永修的出钱出力和耐心,让我一拖再拖至今。

还有远在伦敦的假牙,谢谢他在2007年趁回国度假之便北上槟城为我城造像,成为已不能复制的记忆。可是13年后,才发现连拍摄於2007年的菲林亦已过时,已找不到任何可以冲洗成照片的照相馆。若非早慧在2020年10间趁着行管令放宽期间上去怡保,找一名为杨咏怡的小哥哥用新派的冲印法冲洗出来,总数超过180张的照片也只能永存在菲林里。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