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8日星期日

马华文坛烧芭事件



张永修

1990年代的马来西亚华文文坛,相较于之前的十年,是热闹而轰动的。之所以热闹与轰动,源自于这十年当中发生了一系列的文学论争。这些论争环绕在几个重大事件,包括:马华文学的定位,经典缺席,选集、大系与文学史的关系,文学研究与道义,中国性与奶水论等。这些论争一个衔接一个,联系相扣,前后持续了整十年。一本收录这十年论争的著作,书名叫《辣味马华文学》,足以反映这些课题之呛。而引发论争的人物主要是几位留学台湾的大马学子,包括黄锦树、陈大为、林建国等;其中,当年仅二十余岁的黄锦树,同时参与了几乎全部的论争。传统的刀耕火种方式,在南洋称为“烧芭”,意在清除枯枝败叶,以利之后的播种耕作。黄锦树在马华文坛的“放火烧芭”,本意亦如此。只是这种欲借大破达致大立的方式,不为马华文坛保守分子认同,因此他被一些现实派作家蔑称为“烧芭佬”,而与此相关的系列论争,即被称为“烧芭事件”。

烧芭事件的序幕,得从黄锦树对“马华文学”的全称重新定义说起。1990年1月19日,黄锦树发表〈“马华文学”全称之商榷——初论马来西亚的“华人文学”与“华文文学”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建议将“马华文学”的全称,由“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修改为“马来西亚华人文学”。以他的说法,此举“蕴含着更深更广的文学史关怀,也针对着马来西亚社会仿佛无可逆转的多元分歧性格,企图在文学/文学史的领域里作一点基本的、也是必要的步伐调整。”他探讨当前的马来西亚华人的文学认知与马华文学史视野的问题,并且建议重修马华文学史。不过,鉴于约定俗成的看法,“马华文学”的定义已根深蒂固难以改变。而重修马华文学史的建议,亦有着对前辈文史工作者的挑战意味。

然而,真正引燃文坛大火的,还是1992年的“经典缺席”论。发表于该年5月28日的〈马华文学“经典缺席”〉,其实是对同月禤素莱〈开庭审讯〉一文的回应,该文提到日本学者在学术会议上公审马华文学 ,质疑 “马华文学” 用法的正确性,并质疑其马来西亚属性。黄锦树在回应中表示,马华作家仅仅是在做“拓荒”的工作,没有建树,其“现有的‘马华文学独特性’,究其实只是一个空集”。他指出,现有的文学史也是一部经典缺席的文学史,是“马华文学拓荒史”,而马华作家却在“自我经典化”,并沾沾自喜。面对着“草草种满了杂树的园子”,他说:“我们必须以前行代中一些阻碍进步的绊脚石为理论上清除的对象”。他以希腊神话盗火神祇自喻,引火烧芭,以便进行另一场“拓荒播种”工作。整修被视为荒废的马华文坛的作为,如野火熊熊烧到马华文坛现实主义的殿堂,让当年文学主流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大怒,而群起反击。反应最激烈的,大概是陈雪风(夏梅)和好些化了一次性笔名的不详人士。夏梅指黄锦树蔑视马华文学,也是“对文学的外行”,还责问他“读过几本马华文学作品”,指他的言论“太狂妄”,给他的寄语是:“不了解与认识马华文学,就不配谈马华文学”。(〈禤素莱.黄锦树和马华文学〉,15/7/1992)。

“经典缺席”的风波尚未平息,1995年,陈大为在台湾编辑出版了一本《马华当代诗选(1990-1994)》,入选者18位,其中五字辈诗人仅两位,其余皆是6、7字辈的年轻诗人。这本号称“当代”的选集引起国内文学界对其代表性的争论,而后陈大为在《蕉风》471期发表一篇专门为国内读者而写的“内序”,以为自己的选稿标准作出解释。结果,他对1970年代以前的诗歌“大多是粗糙的呐喊”的看法,以及对一本在中国出版的马华文学选集《阳光。空气。雨水》所收录的174首诗中,“烂诗”与“非诗”占了90%”的强烈评语,却引发了国内文坛更激烈的反应,“马华文学视角和台湾口味”之争由此开端。许多现实主义作者指旅台学者喝台湾水吃台湾米,用“台湾口味”来评量马华文学,有失公平,而提出必须用“马华文学视角”来审视。黄锦树在这事件上亦参与一脚,他反问何为“马华文学视角”?是比较低的要求吗?还是仅接受来自中国学者讨好式的赞美,而排除一切来自旅台学者的负面批评呢?他坚持认为,“马华观点”如果要在理论上成立,其先决条件是“具马华独特性的文学作品要先产生出来,而且,要有相当的数量”。(〈马华文学的悲哀〉,18/12/1996)

1997年11月28日,黄锦树在吉隆坡 “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 上发表了题为〈马华现实主义的实践困境——从方北方的文论与马来亚三部曲论马华文学的独特性〉的文章,大力针砭方北方的“马来亚三部曲”(《树大根深》、《头家门下》、《花飘果堕》),同时对马华现实主义大力抨击,认为马华现实主义在实践上 “彻底的破产” 。黄锦树的挑战式言论,即引发现实主义者以不同笔名在各报言论版以杂文方式围攻。这些文章多不就论文的观点提出讨论,而采取人身攻击,指作者向讨论对象借资料后不懂 “敬老尊贤” ,不道德的将对方贬得一无是处、遣词用字偏激火爆态度傲慢、抢夺话语权并企图击垮敌对派系等等。黄锦树在同年12月15日写了一封信给方北方,说明这一次文学史事件,可以被问题化为“克服方北方”,是两代人之间的正式决裂,“不是因为私人恩怨,而是文学观点,及对文学生产所有的立场上的无法妥协。”他否定的是方北方作品中的文学性,“却高度肯定了它存在的意义”。对他来说,“克服方北方”是非常痛苦的。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大的心力去从事痛苦的工作呢?他说:正由于“研究马华文学是我辈痛苦的道义”。“方北方事件”是一次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两个派系在美学上的斗争。

1997年的“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 上,黄锦树放了两把火,除了“马华现实主义的实践困境”,还有就是“断奶”问题。黄锦树提到马华作家作品要有自己的特色,不能长期“喝中国奶水”,成长需要“断奶”,会上即席引起中国学者江枫反驳。林建国说,此项争执,“表面上事关写作养分汲取上的国别认同,内里却藏有学术阴谋。”指大中国主义者在搞统战,“利用文学不许‘断奶’的课题要大家整队,意识形态上向中华帝国靠拢”。(〈马华文学断奶的理由〉,1/3/1998)陈雪风却指“断奶”的主张,是为了将来的“ ‘台独’的诉求”铺路,“是有其政治目的的”。(〈访谈的补充与解释〉,15/3/1998)“断奶”引发的问题,不只是文化承传的问题,而是中国与台湾的“影响力”在马华文坛较劲。

黄锦树在点评林幸谦的诗作提到“中国性”的问题,探讨中国对马华作家的影响。他说:“身为华人,无可否认的我们都必须不断的反省华裔集体的文化属性及存在情境;华文书写者甚至每一度进行书写都是一次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征战——与‘中国’的战争。” (〈中国性,或存在的历史具体性?〉,26/9/1995)他劝诫马华作家,必须走出中国影响,树立自己的独特性,别“仅仅在别人的同情里赢得自尊”。(〈马华文学的悲哀〉,18/12/1996)

“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过后,黄锦树1998年写了〈烧芭余话〉,记录当年“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现场发生的事故,文章充满火气。之后将〈草草〉和〈马华文学的悲哀〉 ,还有〈告别教条主义〉、〈也算流亡?〉及〈流亡、边缘与本土性〉等六篇文章一并归为 “烧芭余话”。据黄锦树2019年出版的《时差的赠礼》一书提到,这系列文章多年来都没有收进他自己的论文集。他说,“大概我自己也很想把他们忘了”。

黄锦树是个争议对象,是马华文坛烧芭的“纵火者”,不过他也是“播种者”。他“企图从域外盗来他乡之火,以照明故乡的黑暗”。希望马华文学在世界文学的大潮中,凭真本事而让世界看到马华文学。烧芭事隔二十年,马华文学已经脱离 “草草种满了杂树的园子”的“拓荒时期”,出现了新的景观。

延申阅读:

张永修、张光达、林春美主编《辣味马华文学》(吉隆坡:雪兰莪中华大会堂、马来西亚留台校友会联合总会,2002)。

黄锦树著《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增订版)(台北:麦田,2012)。

黄锦树著《时差的赠礼》(台北:麦田,2019)。

收录于张锦忠、黄锦树、高嘉谦主编《马华文学与文化读本》(台北:时报,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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