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3日星期一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

和父親終究緣淺。偶爾憶起和父親框在一起的舊事,明明都歷歷在目,卻總是感覺有著一層隔閡,彷彿自己被裁剪開來,落在了鏡頭之外——年少時任性而叛逆,對父親不是不愛,而是那愛裡頭隱隱約約,埋伏著一段距離,也暗藏著一彎鴻溝,並且在父親離世之前,都沒來得及好好融解。
其實心底一片清明,在我人生的佈局當中,父親佔的篇幅並不多,但每一個照面,無一非情,對他的敬愛,就像窗櫺上一幕懸而未墜的雨簾,因為始終沒有降落下來,所以才覺得特別憂鬱,才顯得格外沉重。
直至父親離世的十餘年後,忽得一夢,夢里霧大,隱約知道是在山上,我正褙上行裝準備出遠門,而父親特地隨州過府趕來送我。我在夢里回過頭,山裡露水重,眼睫毛都被打得濕濕的,我用生硬的客家話說,爸你回去吧,下山的路我自家識得行,說罷就掉頭把腳步邁開。沒走幾步,禁不住又停了下來,感覺父親還在,也知道父親一定還在,在我背後張望著,憂心著,遲遲都還不肯離開,我於是轉頭再喊一聲,爸,回吧。隔了好長、好長一陣子,霧裡的山頭十分安靜,這才聽見父親的腳步聲慢慢響起,而我頓覺臉頰溫溫的,爬滿了鎖不住的眼淚——
這是第一次,我在夢里心如刀割地明白,我和父親這一世的父子情緣,終究只能夠走到這裡,父親來夢里送我,是決心要斷送我對他的罣礙與思念,而我在夢外對他來不及填補的虧欠,我心裡知道,始終如山裡的雲霧,即便翻越重洋,即便人世顛簸,都恆恆遠遠,不會消散。
很多為人父的都不善言辭,父親湊巧也是。晚年的時候,偶爾和他同桌吃飯,父親一向吃得素簡,特別愛將滾燙的熱水灌滿雞公八角碗內,將白飯泡著吃,筷子甚少落在滿桌的菜餚上,頂多挾兩塊清煎豆腐乾和一箸豉油豬肉,窸窸窣窣,就把一碗飯給扒光了,即便我想盡辦法把好吃的往他碗里挾,都被他再三推辭。父親知足,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給過子女們最好的,所以也從來不要求子女們回報他最好的,因為沒有期盼,所以就沒有抱怨,那些被他鎮壓在心底下真正想對我們說的話,到最後其實一句都沒有聽他提起過,就只依稀記得,有一次他用客家話間接對小時候跟他一起南下州府的小叔說過,看見子女大了,心就安定了,還求什麼呢?
老一派人,有老一派人含蓄的固執,不屬於他的,他都不肯也不會執意去要,後來我飛得更遠了,父親也更老了,過節回鄉和父親見面,話也不多,而響午的陽光移進屋子里,我和父親難得同坐在客廳,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打盹,我則刷刷地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報紙,就算彼此沉默著,空氣里還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親——打那時候,我漸漸的也就釋了懷,開始將一度沮喪的自己從「最不受父親疼愛」的牛角尖里給領了出來。
實際上,至今仍舊壓在我心頭上最大的一塊遺憾是,有好幾次離家之前,看見年邁的父親坐在躺椅上盹著了,或瞥見他額頭上閃著光,開心地咧開嘴立在客廳一角,靜靜看著滿屋的子孫們在嬉鬧在走動在高聲說大聲笑,臉上泛起一陣靦腆的滿足的笑,那個時候,我其實特別想走上前去摟一摟父親的肩膀,用生硬的、我們父子倆都不擅長的肢體語言,傳達我對他的愛和感激,偏偏一時遲疑,虛舉起的手慢慢又收回來,始終不懂得如何突破父子間的罕有的親暱,以致最終,都還拖欠父親一個永遠也償還不了的擁抱——
至於父親烙在我腦海裡的最後一面,是他如常穿著一件白色背心,揚聲問我東西都帶齊了嗎,然後拉開老家的鐵門,好讓大哥把車倒著開出院子,把我送到車站搭火車回吉隆坡——而那一幕,自此以後就變成了我對父親最後的印象,穩穩當當地鑲嵌在我的記憶里。我一直以為,我和父親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一起把松垮的父子情份慢慢給拉緊回來,我也一直以為,我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將過分傾注在母親身上的愛,慢慢轉移一部分到父親身上,直至後來父親說走就走,並且一如既往,連一丁點子女應當承擔的、在他塌前侍候的憂患和勞累,都不肯留給我們,清簡而謙廉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我才知道,我同時失去的,還有對曲折與顛覆的人生僅存的信任。我還記得,清晨乍醒,接到家裡的電話,要我請假返鄉一趟,我追問原因,一聽說父親沒了,我手裡握著聽筒,只覺一道閃電,直勾勾地將我迎頭劈成兩半,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遲遲反應不過來——這也是為什麼,之後追念起父親,總混合著一絲絲的愧疚和一層層的遺憾,並且年歲越久,越覺得對父親的愧疚,就像在記憶里枯黃的草茬上每年都泛開來的新綠,常常綠得我眼眶發熱,綠得我心痛如絞。
人生說長不長,但值得紀念的美好時光,往往掉過頭說走就走,只有千蒼百孔的抱憾歲月,一直留在原地,似笑非笑。常常,我想起國境以北,一座被菩薩慈悲地凝視著的小小鄉鎮,想起父親和母親都還健在的那個時候,老家其實才叫做老家,還有寂寞的郵筒,還有滄桑的老樹,還有落魄的窄巷,還有莽撞的我,以及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回憶,但很多情景現在看回去,都已經物是人已非。倒是老家門前那株父親種下的柏樹,原來已經長得這麼高了,高得,徬佛伸一個懶腰,就可以把天上的一整排星星都打下來,但種樹的人畢竟已經不在了——傍晚向北的小鎮,我站在柏樹底下,吹著每每新年總要狠狠刮上一回的北風,那風真大,真大,真大。至於前人種下的樹,不單單只是涼了後人,而且還悄悄地,不斷努力著往上伸展,默默撐起大半個天空,執意讓留下來的人,都可以躲在樹蔭底下圍成一圈一圈的圓。「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我喜歡這兩句詩,猜想父親大抵也喜歡陶淵明,至於父親種下的那株柏樹,在屋前熊熊地焼開一片頂天立地的綠蔭,到最後教會了我:有些愛,越是離得越遠,越是壯大完全。
而今我也漸漸的,走到了可以一眼看穿際遇與命運的年紀,總是見到夕陽,總是錯過晨曦,命運顯然是一壇玄妙的輪盤,總是如影隨形,人生走到哪裡,轉到哪裡,就該學習和什麼樣的風景相依,和什麼樣的心境相應,因此我告訴自己,最動人的,是在一起的情景,不是拂掠過的風景——再怡人的風景,只要有人,才會生動。我想我只是沒有機會認真地告訴父親,我從荒山野水的過去,走到即將水盡鵝飛的未來,這一生最大的欣慰是,陰陽割昏曉,我扛著的遺憾里,有他,還有我不願意放下的,和他三生難得的一場父子情緣。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