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3日星期五

序《爬樹的羊﹕馬華當代散文選(2013-2016)》

序《爬樹的羊﹕馬華當代散文選(2013-2016)》
#林春美(博特拉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二○一八年三月,在大山腳出席一項研討會期間,林韋地邀請我再編一本馬華當代散文選(那應該是我第一次見到林韋地吧?如果不是,也應該是第一次交談)。我一口答應了。那時,《與島漂流:馬華當代散文選(2000-2012)》已出版了五年多。我想,若接續其下限,編至二○一八年底,六年,剛好是《與島漂流》時間跨度的一半,按一般選集篇幅,在文章收錄方面,應該可以從容和寬容一些。上一本當代散文選在最後關頭要協商篇幅、要淘汰文章的經歷,回想起來雖然已經沒什麼感覺了,但還是不要重溫為好。
二○一九年初著手這本選集的編輯工作時,才知道林韋地計畫四年出一次當代文選,他提出的下限是:二○一六。我不知道以四年為一個跨度的標準是什麼。我的擔憂是:四年,是否足夠累積數量充足,而因此可以總結為「當代」馬華散文高度之體現的優秀作品?編一本以四年為限的「馬華得獎散文選」大概不成問題,但這不是我想做的事。所以我跟他說,等我把這六年的資料都看完了再說。
(也許並不)意外的是,最後選錄在這本書裡的得獎散文竟然不多,統計起來只佔全書文章總數的約百分之十五,那就是方肯〈夜〉、梁靖芬〈漏網〉、牛油小生〈四分之一世紀進化論〉、曾翎龍〈孩子芭〉、龔萬輝〈女優圖〉、許怡怡〈高塔〉、許裕全〈女兒魚〉,和李宣春〈慢速行駛〉。這些文章中,年紀與科技的競走,青春期的情慾揭秘,可能是近年馬華散文中較新穎的題材(若從題材方面考量,我原本更屬意牛油小生的〈菜鳥記者期末報告〉,而非收錄的此篇)。但老生常談的課題亦不乏其引人入勝之處,寫「父親終於死去」的那篇尤是。
同樣意外的是,讀這幾年的散文,讓我再次覺得,最觸動人心的,還是最能顯見作者之本色的散文。作為最有我的文體,散文最允許作者直探自我內心,甚至經不經意地闖入被記憶遺忘的角落。而觀照心靈最深幽之處,勇氣、真誠,可能都比技藝來得重要。尤其當面對一去不復返、不可再生的昨日之日,以及不足為外人道的、時間始終治癒不了的創傷。
方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即其一。這篇散文最讓我感覺震撼的,並非其中所寫的至親之逝,而是沒有機會做出的回答最後變成了靈魂的拷問:「我會答應嗎?我會不答應嗎?」然而逝者已矣,況且他們——可能基於了解,以及愛——甚至不曾提出要求。(前輩作家方北方的去世, 再度勾起一些人對上世紀末遺留下來的一場「舊恨」的記憶。那真是馬華文壇一宗傷心的公案,不論從哪一方的角度而言。)
〈波暖月明君且去——祭念唐珉〉一文,處處挑動女人之間、文人之間極度纖細的敏感神經。這是許多人意會而不言傳的,但陳蝶以她慣有的爽直之語直抒胸臆,即使在死亡面前也毫不避忌。傅承得的〈我的童年「班級照」〉等篇,則處理得幽微許多。許多隱痛,都變成模糊的從前,剩下的是昨日夕照的溫度。但情感刻度有時很難隨意調整,過去種種總在眼前,避無可避。那就是現實。而現實總是殘忍的。賀淑芳的〈柴薪〉與馬尼尼為的〈故鄉是母親留給你命中的一塊糖〉,因此總是讓我讀得心悸,因為感知其中有真實。
抒情大概是散文最強大的武器,只是各人手下力道有別,所以風格各異。薇達〈別無其他〉等篇濃鬱;抽屜〈共生〉等篇淡遠;周若鵬〈寫字〉幽默溫馨;黃琦旺〈竈腳〉有一種理性的內斂; 黃錦樹寫幾個舊日同學壯年猝死,不可置信的死亡,轉換成華美的意象:「銀色腳踏車」;林春美〈歷史不透光的書頁〉如果少了抒情的向度,或許就成了單純有關馬共的報道文字。
李憶莙〈尋訪蕭紅的商市街〉、區秀屏〈邊境的事〉和林悅〈雨季˙ 次大陸〉,雖是遊記, 但抒情色彩同樣鮮明。其中,林悅的長文最為別緻,千山萬水,好像都是傷心之地;此恨綿綿, 卻又讓我閱讀愉快。她著作頗多,但似乎不曾被歸入「馬華文學」的範疇中討論過。
談美食而能夠同時料理文學,過去馬華文壇做得最好的是林金城,如今翁菀君的「文字燒」亦別有趣味。〈薄情羊腩〉等篇原本刊登於美食副刊,刪節食譜之後,竟可成散文選的材料。文學越界乍看之下誠是好事,然而實際情況是文藝副刊日漸窮途,不是消亡,就是縮減;要不就是版名不時變換,從這點看來報刊本身也不打算為自己打造某一面「名牌」。菀君的散文我本來要收錄的是更為深刻的〈獨語台北〉,但那已被收錄在黃錦樹等人編的《我們留台那些年》裡。單那本選集,就有近三分之一的散文適合收錄於本書。為免重疊起見,於是決定凡已收錄在其他散文選集裡的作品一律不予選錄。
因此我必須承認我到了後來才發現,曾維宏的〈橡膠生態園〉竟是一尾漏網之魚。但那畢竟是一尾色彩斑斕的魚,棄之可惜,只好選擇在此向讀者「自首」。曾維宏不算馬華「作家」,這篇他大學作文課之外唯一的文章,細膩有趣的展現了已然消逝的舊日膠園之諸種生態。其中野趣, 殊異於潘碧華相似背景的〈消失中的老家〉。類似曾文一般巨幅細緻存照舊日的,本書本還欲收錄鷹童的〈亂世童年〉。這位被黃錦樹視為「筆力遒勁,非一般寫手可比」的先生也不知是否作家,輾轉聯系之後,收到轉發的答覆是,此篇還待「補足闕漏」,故婉拒收錄。同樣拒絕被收錄的, 還有鍾怡雯〈麻雀樹,與夢〉一文。
本書收錄的資深作家之文,分別有對往昔與今時的觀照。黃遠雄〈出遠門的交通工具〉等篇, 勾勒半個世紀前在半島遠行的交通情況,如今看來頗如「奇觀」;章欽〈木薯〉,藉食物憶舊, 文辭素樸;李有成〈傷悼——懷念何乃健〉傷詩人何乃健之逝,並側寫一九六○年代馬華文藝青年的身姿;溫祥英〈先利其器〉,拉拉雜雜,卻隱約呈現具英文教育背景的「一位馬華作家之誕生」的故事;劉放〈以人為鏡〉與文戈〈行苦之境〉等篇,頗有積歲長者的生活體悟;也是長者但算不得資深的劉諦書寫無常亦常,其〈二〇一五年六月十九日那天……〉的另一意義,是記錄了白垚未完遺著《縷雲前書》的整理經過。
壯年作家方路、黎紫書、辛金順,近年筆鋒仍健。方路出版的著作頗多,各種文體皆有;黎紫書主力不在散文,〈十六號會面室——寫給S.O.〉是少數幾篇之一;辛金順散文與詩都不少, 〈時光的悼詞〉是其中題材較不同的。
賴國芳、羅羅、戴曉珊、何啟智、盧姵伊、黃子揚的散文近年多有所見。他們其中有些是八、九字輩的新秀;有些已出道多年,比如賴國芳,一九八○年代已開始寫作,當時多從事詞曲創作, 過後匿跡多年,晚近才重新活躍於文壇。最後要談談翁弦尉的〈故居˙ 鄉音˙ 平行蒙太奇〉和陳湘琳的〈爬樹的羊〉。
翁弦尉要處理的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方言母語、父姓族魂,多重的身份與認同的糾葛。諸多大我的問題歸結到最為個人的層面(借一句女性主義者的話,個人的即是政治的),那就是作者從小立下的一輩子的志向:「只要不像父親就好」,終究遭到日常現實的回絕:「你永遠只是你父親的兒子」。在重重規限與看似合理的期待下逐漸的與「志」相違(或練就爬樹的本領),那不是正是陳湘琳散文中的那隻羊嗎?我甚至覺得「爬樹的羊」,就是我們/馬華文學集體處境的隱喻。因此,盡管陳湘琳曾很謙遜地拒絕,我最後還是堅持以《爬樹的羊》作為本書之名。
這本散文選最終可以二○一六為下限了。它所收錄的是四十三名馬華作家的總共五十三篇作品。本次收成當然是可喜的。然而,編輯時間與選集下限之間的時差,卻讓我不得不為無法選錄某些文章而覺得可惜。這包括陳建榮《歲月的回眸》(二〇一七)和祝快樂《祝快樂·掟日子》(二〇一九)裡的文章。對於類似無法查證最初發表日期的作品,我只能以書的出版年份為根據。本書的編輯陣容在最初的構想中其實包括多個本地文藝版的主編,但其中一些人以事忙推辭了,最後剩下在本書時限之內主編〈南洋文藝〉與〈商餘〉的張永修,和負責《東方日報·文學傳燈》的蔡美燕。感謝他們為本書推薦了在他們各自園地中發表的佳作,也感謝陳湘琳與我共同擬定了本書目錄。這些,都是有情而無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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