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7日星期一

星洲旧臣终老南洋



摄影:张永修

星洲旧臣终老南洋

张景云


《东方文荟》第101期(2007年4月8日),刘敬文有一篇“编辑手记”,有几句话说,“张生在《南洋商报》当总主笔时,于1994年底首辟星期天论坛,堪说是文化观念的领航者。”这里所说的事,与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差距,我自己从未说过这些话,很可能是朋友之间以讹传讹,而我本人又时常舌头打结,在这之前我也只曾读过一次这样的误传,不知要向谁人澄清才是。

这一回面对《文荟》读者,我是应该把事情说清楚的。刘文所说的首辟星期天论坛和文化观念领航,功劳应归王锦发,这是我多年来心里的定论;近年有机会回想,觉得还应该归功于当年任南洋报业董事经理的邓汉昌。

今天在报界,知道有王锦发其人的新闻工作者已越来越少,我在这里给他说几句话,他在世时毕竟也为马华文教事业做了一些实事,应该不会浪费读者的时间。思绪紊乱,最好从初识说起。1984年我被破格擢升为《南洋商报》主笔,不久之后就躬逢马华公会陈梁党争,有人出来组织华文报刊评论人不定期聚谈,和拜会聆取党争双方的汇报(记忆中只有跟陈群川吃过一次饭),这当然是陈派的隐性宣传招数,而我就是在这样的场合结识王锦发。

记得当年《星洲日报》的同道还有一个黄友,他们都是领专题作者的职衔执笔写社论,都说人力很紧绌,这也不足为奇,那时南洋业务一枝独秀,《星洲》落后于《南洋》(不是一个马鼻,而是一两个马身),老板当然要想办法榨尽人力。“茅草行动”过后,《星洲》复刊时,王锦发和黄友都被阻挡回不了原来的工作岗位。(复刊后有一段大约两年时期,《星洲》没有设主笔职位,社论请外人以件计酬供稿,也算是华文报史上小小的创举。曾给《星洲》撰写社论的外人包括张灿泉、郭孝谦、钟伯煊等。)

还是在1980年代中期,第一大报的《南洋商报》老板们有意扩展业务,扩大报业版图,于是把眼光投向半个世纪以来的宿敌《星洲日报》,与对方谈判收购条件。那时我有几次跟锦发(那时他还在《星洲》)晤谈,我们都对收购后的局面感到隐忧;那时华社对公民权利受到侵蚀的不满日益高涨,二大报合并之后,若是主导权失陷,华社将没有了异议的第二个声音,我们都觉得这种局面应该尽量避免。

锦发平时讲话偶尔会亢贲,脸孔涨得通红,但说到这个问题,他总是压低声线,仿佛生怕被身边闲人听到。当然后来收购不成,报界传说当时议价,只差一百万零吉之数,孰料这一役之后,华文报生态遂三五年一变,越变越伊于胡底,今天就只能用险恶来形容了,锦发若仍健在,不知会作何感想。

锦发原在《星洲日报》,后来怎么会流落《南洋商报》,此事应该从“茅草行动”说起。在那次大扫荡中,《星洲日报》被马哈迪政府封禁,待到开门复刊时,股权已经落入张晓卿手里,停刊时投闲置散的职员,有不少人(很多是编采部门的人)要重回原职却被“挡驾”,这就是后来一宗被撤职员工追讨应得利益拖沓逾十年的官司的缘由。锦发有段时期跑到巴生去做“不是人做的”独中校长,后来或之前还做过其他什么事,然后就循着南大——福建帮这条线进了《南洋商报》,这已是1992年的事了。

那时《南洋商报》主笔没有空缺(早期主笔职情怳皆如此,只有到我任总主笔时,主笔空缺总不让填补,害我辛苦了几年),锦发只好屈就专题作者,但他写时事评论,却不用原名发表(用的是笔名郑重);何以如此呢,我后来从国忠所说的“复杂”这两字揣摩到他的心理。首先是他的社会关系复杂,又是南大校友,又是福建帮老板,又是左派渊源,又是董教总,又是(在“打入国阵纠正国阵”之后)民政党,他对郭洙镇真是钦佩得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总之复杂就是了;外面的复杂自然影响到心理,写起评论文章来就不能畅所欲言,文章见报不知会接到多少电话(在马来西亚,你以为只有内政部的 paper pushers 们才是脸皮奇薄随时敏感吗?),于是索性用笔名算了。

在社会关系上我真是愧不如他,这个弱点也变成我的优点,对身后贴着一道权势阴影的人,我总是报以白眼,所以一直都能保持旧派读书人的(人说乡愿!)本色;我的做法很简单,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上先生的尊称,你我今生后世也就平等了,平等到好像双方都赤裸裸站在阎罗王面前那样。当国忠跟我评说“复杂”时,我们都为这个朋友感到担忧,因为他本质上毕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经不起太“复杂”的冲击的。

后来锦发怎样做了总主笔,这事也得兜个圈子来说:因为《南洋商报》是个老字号,老店里人事总有些情况是要“论资排位”。当年总主笔是张木钦,他本来是好端端一个总编辑,称呼他“潮州才子”的那人把他排挤了下来,适好马华把《通报》脱手给新协利集团,马华控制《通报》十年,也足足亏蚀了十年,新协利何以要接手这烂摊子且不说他,即接了手当然就得想办法振兴业务,于是就找到张木钦,礼聘为编务董事,这样就有“南洋三张”移栖《新通报》的事。

我事后忆述此事,总是说我跟着木钦、悄凌过《新通报》,没什么大道理,悄凌说景云景云我们一起过去,我就跟着过去了。我这人就是这么简单。呈上辞职信后,邓汉昌召见(他那时还只是总经理),内定我任总主笔劝我留下,编辑部高层都传说此事;一回在食堂跟何谨同桌,他说景云你有什么理由要走,想想看,同样是总主笔,《南洋商报》的和《新通报》的并排站在街边,你道人家会看到哪一个?我当然驳不倒这条道理,然而还是去了《新通报》,去做透明总主笔,这是1993年7月的事。一年又两个月后,《新通报》的业主说不玩了,这家被政客玩惨了的一家好好的报馆,一份原本走普及路线、销量傲人的报纸,就这样遇人不淑无疾而终。

老板宣布停刊当天,《南洋》那边就有电话来约我们三人吃晚饭,来的人是总经理林忠强教授(邓汉昌其时已升任董事经理)和副总编辑陈喜忠,这样我又回到《南洋》老巢去吃回头草——张木钦和悄凌何以没有回《南洋》,这故事应该留给当事人自己去说。在《新通报》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南洋》已从孟沙区惹兰良旧址迁入 Kelana Jaya的美仑美奂新厂房,我回去上班前先去见过邓汉昌,那时总编辑还在新旧交替,他说我们找到了一个很solid的人。这时锦发也刚升任总主笔。

乔迁后的《南洋商报》(母公司南洋报业已收购《中国报》而集团化),新人新厂新气象,仿佛士气高昂,实则很多败象已露(我们在孟沙旧厂时早已见到),好景倒像是回光返照了。这时言论和专题合并为一组,锦发主管,占用办公楼三楼额头部位,人称龙头地,玻璃窗外就是一片高尔夫球场,而这组规模之宏大、人材之鼎盛,不仅一时无两,今天看来也确是空前。

想像看,总主笔领导一支超过十人的报馆内最优秀的健笔,专题作者六人(记得有郑韵穆、黄润妹等),主笔三人(两位专写社论,我编言论版),一名高级编辑,总主笔身边还有一位马大中文系毕业的陈韵宁担任秘书,用俗气一点的说法,这是何等风光。

风光的不仅是人力编制,总主笔所控制的报纸资源如版位也历来仅见,言论版和社论栏之外,还向新闻版供应专题特写,而星期天的南洋论坛也是在这个时期推出,论坛的几个版是由我和那位高编负责,我就是在此时定期写“云无心,水长东”专栏。

此外,总主笔还负责主持“南洋商报丛书”的计划,编委包括副刊主任陈和锦;我这个编委只被通知开过一次编辑会议,大概意见太多,从此以后丛书仿佛就与我无关似的,也没接到通知说我已被除名。不过丛书还是出了几个系列,后来不知何故就没了下文,据说馆方拨出的财务预算还剩一大笔没有用到。这套新的南洋丛书,是过去三十年华文报馆推出的最可观的一套出版物,所以我前文说邓汉昌这个功劳应该受到肯定。

这个主笔专题组后来就大大的萎缩了,龙头地腾出来让给从二楼搬上来的副刊组,两位专写社论的主笔退休后就没再填补,有些专题作者被调回采访组,剩下的几个人得搬去采访组一个角落的小房间;锦发病逝后不久,1998年初有一批《星洲日报》的人(据说都是刘先生手下败将)过来接管编辑部,我一声不响跑到香港去发了七天脾气,回来担任总主笔时就是这样一个凋零景况。锦发病重那段日子,我俩并排坐在两列桌子后面,天天看着他消瘦下去,最后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但他还是尽可能照常上班,算稿费的廖女士来谈事情,他还很豁达的说自己要死了的笑话;到最后不能上班了,报馆同事上门去探望,他总是坚持不见,最后再见已是出殡之日,我和张永新跟在大夥人后面送他最后一程。他身后也够寂寞,只有刘再复从美国寄来一篇悼文,早几年刘和李泽厚等来吉隆坡开研讨会,李刘的“告别革命”对谈让锦发取得发表权,原稿交给我发在言论版排日连载,当年算是文化界一盛事。

“王锦发?王锦发是谁?”今天会有很多年轻文化人(包括报人)这样问,再过十年八年,王锦发的记忆就会被无情的岁月淹没,所以我得抓紧时机留下几行文字。

《东方日报·东方文荟》第104期,2007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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