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修
他不喜欢拍照。他也不喜欢。
和他在一起三年,不曾合照过。
他说,学生时代,师生大合照时,他总在后排,摄影师喊一二时,他就低下头,到三时按下快门,他不见了。没有人有他的照片。连毕业刊学生个人照片专页也只留下空格。
但他还是用手机偷拍了他,就那两张。一张在山顶迎风远眺时,头发吹乱了,但眉目清晰。一张海边看浪,浪花溅湿他白色短裤,看到他里面的颜色。
他们住到一起时,他特意安排家人到城里某著名餐厅用餐,把他带过去,说是同屋好友。他们态度亲昵,不知他母亲姐姐怎么理解?过后他也没有提起,也没有第二次的聚餐。
他和他,越来越像同一个人。他进入他心里,就留在那里,不再离开。
他他难分。最终,也得分。
他连续拉肚子多日之后去医院检查,报告是直肠癌末期。他无法在医院为他签署任何文件,因为他不是家属。他甚至无法在夜里陪伴他。他不是他,他不能替他承受病痛折磨,他必须一个人单独完成他的苦难。他毕竟不是他,他不能替换,不能取代。
每天午晚两度的探病时间,他母亲与姐姐像警察监督犯人那样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每一次离别他都头低下去吻他。后来他流下眼泪。他知道他们将永远不再见面。
他去世后,他姐姐要取回他留下的衣物,发现原来他们同居一室。
左边衣服是他的;柜子上托是他的。他一件一件小心的放进行李,还有他的电脑,他的手机,他买的书。
他姐姐离开后他在浴室痛哭,扭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掩盖他的悲哀。他抬头看到他遗留下的牙刷,就在杯子里靠着他的牙刷,一蓝一绿。水龙头还是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镜子都蒙了。
某次度假,他忘了带牙刷。他问他借牙刷,他坚持不肯。
那是最私密的东西,别人碰不得。
他说我连你的津液都吃了,还怕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口水,别多想。
大笑过后,他还是坚持不借牙刷。他只能用手指替代。
葬礼上,他的身份只能是朋友,不属家属任何一方。他甚至不知火化后他骨灰撒到哪里。他姐姐说,你不是家属,你什么都不是,你不必知道。
他手机里仅有他两张照片,他的手机呢,有没有偷拍过他?
美术学院毕业后他从事不是美术的工作,不再绘画。如今他重执画笔,细细品读他每一点色素,一笔一笔把他完整并凑,再把自己画到他身边。一个迎风乱发,一个回眸看浪,湿透的白裤,看到里面的颜色。
——
10/8/2025
《星洲日报.星云》18/10/2025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