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9日星期四

7、8、9字辈诗歌创作关系

当马华诗坛的最末一条青春尾巴断去……
——谈陈文恬现象与7、8、9字辈诗歌创作关系  

木焱【文学观点】  


自从游川短诗奖举办以来,学生创作者踊跃参与,因而诞生了数十名学生诗人,其中以銮中生最多,成绩也最好。不过,试问,这些文学奖获奖人,后来怎么没有继续往创作的道路发展,因为升学压力,还是热情已退,或者认为文学无用而放弃。

2007年8月,我和邦尼到居銮中华中学讲诗,会后当大家作鸟兽散时,终于有几个学生上前来买诗集,其中一个小女生低声问:写诗一定要讲究意象吗?什么是意象?为什么要写诗?这小女生便是陈文恬。后来几次前去銮中演讲和放映影片,陈文恬以校友身分参加,终于有机会在活动结束后坐下来聊聊,就像许多小女生一样叽叽喳喳笑谈所见所闻,我静静盯着一双雀跃的青春之翼在无边界的空间挥舞,此时她的脑海是多么缤纷灿烂。

陈文恬还在銮中求学时,就参与了校内外各类大大小小的文学奖,并获得散文和诗歌组的奖项。那些中学时代的作品,我没来得及阅读,直到她以〈妈妈,我问你噢〉获得第10届花踪文学奖新秀组新诗首奖,才又让我记起她(当时她已在上海念中医)。我遂在MSN上向她邀得2009年以前的创作,以新诗占多数。

面对年轻的创作者,尤其是新诗写作者,因其创作生命太早太少,处于学习和摸索的青涩期,实不足以为文介绍,甚至有待观察,也许早夭也不一定。之所以写这篇文章,意在鼓励和催动这些新声,同时观察8字辈以降的诗歌创作语言和概念问题,作为当前诗歌创作的参考与省思。



一首诗的诞生与完成



里尔克曾说:“说到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我认同这句话,一首诗是需要等待,而且值得等待。他不是灵光乍现的三言两句,不是蜻蜓点水的留白。一首诗要有足够的内涵去哄托那个呼之欲出的欲念。说难不难,在这之前需耗去多少时间练习、推翻、建立、解释。

从陈文恬开始,我们看到一个敖敖待哺新诗新生儿,她怎么从他人的诗作吸取养分,怎么模仿人家的“说话”与“动作”。尤其她喜爱的作品,不断在她的“习作”中出现对方的影子。这些都是必须经历的功课。一首诗的准备工作,何其漫长,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准备妥当,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一首属于“自己”的诗。

2007年,陈文恬分别有两首得奖情诗:〈访客的海〉、〈沉默〉。〈访客的海〉主题涣散,每段各自为主,似是由几首短诗串联起来。但她掌握了其中意象,如第二段“你轻轻叩敲我的脑门/给我带来一整片海/我就会像鱼那样不断/溶化成水”、第四段“清晨夜晚用大量大量的水/把你刷清/直到/梦里也不会有泡沫”。〈沉默〉和〈访客的海〉的语言系统是相通的,后者是前者的练习,〈沉默〉的主题明晰,读得出作者的思考与沉淀,不急不徐讲述躺在摇椅上的父亲,外在与内在的对话,转化成一个个意象。

第一段“这样每吸一口烟/吐不出的,就遗在父亲的左胸里了”是个好开始,接着是作者的渴望“可不可以/不断把自己的身躯缩小/换上童装/捞取一瓠童年流光/溶化我们之间的空隙?”,然后带出全诗的冲突点“父亲如此不断/被梗塞在喉间,咳不出的是/坐在左边的我”,最后“把笔拋弃/把嘴巴……/嘘。深深一拥”,便完成了关于“沉默”的始末,带出了对父亲的情感。

但是,陈文恬没能继续写出佳作,在2008年的〈你身后的残影是一枚叶〉重复使用了叶、雨水、大地、鱼、风的意象辞,因为惯用的辞汇约束了思想的开放,想像空间缩小,老套的语言系统,写到最后尽是“枯萎的叶”。虽掌握了诗歌该有的意境结构——“我这枚没有方向的叶/枯萎,没有颜色的/并装着好多风声/掉了”,相对于天马行空的诗心,我更欣赏与鼓励后者,年轻的心该有活力,诗作才具影响力去感动周围的人群。

另一首〈阳光与天空〉,显然是受我的影响,她用了〈台北苍蝇〉的格式进行铺成,把苍蝇置换为太阳,结尾却临摹了我的一首短诗“到底城市发生了什么/云朵是知道的/它哭了很久很大声/它哭了很久很大声”(木焱〈台北〉),写

成了“阳光,世界发生了什么/天空是知道的/它蓝得很深很久/很深很久”。学习是成长的路,但我不经要问,抄袭与模仿的界线,初写者要懂得运用“偷来”的养分转化成为自己的,而不是盲目的“嫁接”喜欢的诗句。在担任文学奖评审时,我就看到许多年轻写诗者,似乎把诗当成词句重组的文字游戏,招数着实漂亮,却没能打进我的心坎里。

一首诗的完成在于诗心的呈现,一个诗人的诞生在于他的自觉。如何从学习的道路走向自己的道路,如何开创自己的步伐。我想,才是身为一个创作者应该醒觉的地方。



穿过战争的弹孔,诗人对望



到了2009年,陈文恬交出令人满意、眼睛一亮的32行诗,当时她刚19岁,以〈妈妈,我问你噢〉参加花踪文学奖新秀组。这首诗以时事入诗,运用小孩独白语调控诉战争的冷血,从天真无邪的询问妈妈“泥土干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切入“会不会像春天,尸体上/开出的花朵”,掀开了残酷的序幕。作者循着战事的声音——浪潮声、刑场的雨声、语言是子弹(声)、椅背很冷很空的声音——,“我没有大声”按耐住行将爆发的愤懑,把一路来亲眼目睹的死亡告诉妈妈。结尾的一句“我很乖/妈妈,我不要睡了/我可以醒来了吗”扣紧读者心弦,独白的小孩怎么了,更多的小孩已经醒不过来了吗……

〈妈妈,我问你噢〉以简洁的结构,精炼的意象打动评审,获得新秀组首奖。这种诗歌形式虽然常见,但初写者难掌握,将时事和感想溶入诗文中更是挑战,陈文恬想必经过许多练习(她自己写道感谢北岛的《午夜之门》给她的灵感,才有了这首诗)才写出这首不可多得的诗作。然而这首诗是否属于自己,代表自己,是发自于内心,与之共鸣,我不得而知。尔后,在上海求学的日子里,我不见她创作诗歌倒是事实。这恐怕就是我所担心的诗人的早夭,和她的学姊林诗婷一样,得过新诗首奖以后创作便此中断。

其实不只有陈文恬、林诗婷莫名停下诗笔。自从游川短诗奖举办以来,学生创作者踊跃参与,因而诞生了数十名学生诗人,其中以銮中生最多,成绩也最好。不过,试问,这些文学奖获奖人,后来怎么没有继续往创作的道路发展,因为升学压力,还是热情已退,或者认为文学无用而放弃。我只能慨叹:銮中学生获奖最多,继续写的却很少。

国内许多大小文学奖,奖金优渥,的确吸引了“台面下”的创作者。从大专文学奖、大将文学奖、海鸥文学奖、星云文学奖、花踪文学奖、嘉应散文奖、南大微型小说奖等脱颖而出的得奖者,除了几个跟我同辈的作家,其他都是闻所未闻的新人。本来值得鼓舞的,这些新人却是文学奖“奖金猎人”,一旦获取奖金便不再创作,一年只写一至两篇参赛作品,完全背离文学奖的宗旨。文学奖沦为利益争夺的战场,得奖人像个市侩的商人,文学的精神荡然无存!

一个年轻创作者,纵然有再好的作品(只能和同辈的相比),若只写个一两篇,很快就被世人遗忘,对于自己也不会起到心灵上的帮助,等于白费功夫。

  断代的8、9字辈,马华文坛的孤儿


2003年,也就是9年前,由曾翎龙发起编着一本年轻诗人自选集《有本诗集》。我们试着翻开它,算一算7字辈诗人(当时20来岁):陈耀宗、张惠思、罗罗、陈燕棣、木焱、曾翎龙、龚万辉、黄惠婉、刘艺婉、Skyblue、张玮栩、周若涛、杨嘉仁、翁婉君、骆雨慧、刘庆鸿等共16位,若加上未及收录的邢诒旺、刘富良、周若鹏、赵少杰、洗文光,竟然高达21位诗人。那时,这些诗人早已浮在“台面上”,在各大媒体发表作品,亦获得文学奖的肯定。

到8字辈数得出来的林颉轹(eL)、那天晴、王修捷、谢明成、林韦地、方肯、李宣春、薇达、陈伟哲、吴鑫霖、周天派等11位,其中积极发表诗作的只有eL和陈伟哲,其他人则写书评、散文或小说。令人纳闷的是我在主编《蕉风》第495和496期“摇摇头八字辈展”专号(2005),即收入众多8字辈创作者:孙松清、林颉轹、林韦地、十儿、廖婉真、谢明成、林明发、黄树发、黄益启、罗成毅、李宣春、戏子无情、陈凯祥、堂诘科德、卢洁欣、郑彩萍、谢佳霖、李建杰、蓝海韵、何俊毅、郭史光治、方肯、阿鲸、Bryan、吴鑫霖、王修捷、小颖。而现在仍持续创作与发表的仅剩下11人,写诗的就更少了。过些时日是否会再汰换一次,变得更少,实在令人担忧。

至于9字辈,只剩下黄子扬、李晋扬、张勃星、卢姵伊、冯垂华等5位(陈文恬还有在写吗),其他人则零星出现在文学奖名单上,无法评估是否持续创作。最年长为22岁,我在这个年龄写出了99行的代表作〈2〉,并入选台湾87年度诗选。反观9字辈的创作者,不是停笔,就是专注力不够,有时写诗,偶尔写散文,最后却写小说去了。我罗列的这些人名,他们都得过文学奖,留台,彼此认识,在脸书上交流创作,形成一个生气蓬勃的小文学圈。然而整个马华文坛,只培育出五名9字辈的旅台创作者,在地的呢,他们在哪哩,又在哪里聚集发声。在9字辈世代显然没有凝聚一股不一样的文学力量,他们像孤儿被遗弃在文学边缘,没有人带领,自我摸索,无疾而终。

光看这个比例,就知道7、8、9字辈之间的断代问题何其严重,8、9字辈两个世代的创作者加起来还不及7字辈的诗人多。马华文学不只没有读者,连创作者也悄然离去,整个文学脉络逐渐干涸,却一直没有人关心(马华作协出版的《马华文学》只是被动的等待文学幼苗的叩问)。

7、8、9字辈创作人数的悬殊,连带影响世代间的对话,诗歌的质与量相形见拙。8字辈成了“弱势”,无法握有属于自己的话语权,跟在7字辈诗人的屁股,牙牙学语。9字辈更不用说,还在婴儿奶嘴期,他们何时能断奶,自我成长,不能靠8字辈的带领了,他们得自己来,摆脱这世代断裂的鸿沟。他们得更积极学习自觉,不自觉的话怎么做个创作者,怎么来先感动自己感动别人,怎么创新,拉长创作的强韧生命力?!



哪里有我,哪里有诗



在这个断代中,eL似乎是一个例外,他后来居上,带来了清新的诗歌,注入21世纪马华文学的这滩死水。端看〈末日〉,便见一个诗人形象之确立,他摆脱前辈的风格,自创语言,独领风骚。 

太阳太痒

雨如砒霜



太阳太亮

雨如产房



eL的诗作主要发表在《南洋商报·南洋文艺》和台湾的《卫生纸诗刊》,因为风格独特,曾被主编鸿鸿当做主题诗歌“最后的田园诗”。浏览eL的部落格〈内部的细节〉(http://el1982.blogspot.com),每一篇都是佳作,如〈文字〉:

一开始我的文字都在:

岩石。河流。树。鸟。黄昏。

骨头。山。雾。雨。月亮。人。

彩虹。谷。风。太阳。



后来我的文字有外来:

神手。废料。家私。羽毛球。偶像剧。

焚化厂。填海。烟霾。酸雨。阿姆斯壮。人口贩卖。

花花公子。发电厂。抽风机。墨镜。



最后我的文字变得好厉害:

土石流。水银超标。温室效应。愤怒鸟。剩男剩女第一号杀手。

大屠杀。海啸。星球移民。地下水污染。星际大战。大减价。

偷拍。辐射。台风。热浪。



作者列出了属于后面三类的文字:一开始我的文字都在、后来我的文字有外来、最后我的文字变得好厉害。从自然的河流、树、月亮等词汇变成外来的神手、焚化厂、偶像剧,到最后哪个才是自然/人造,哪个才是根本,扰乱了自我的价值判断,“变得好厉害”的文字却换来无止境的灾难,是一首赤裸裸的社会讽谕作品。

我必须说这是一位自觉的诗人,主动解开语言的枷锁,释放诗魂,走属于自己的路。不管被投篮还是被刊登,诗先写给自己,诗先诉说自己(的周遭),感动自己,然后感动别人。这点,eL很清楚,他认识到文学的本质,靠生活来提升创作能量。

回过头来看19岁即得花踪文学奖新秀组新诗首奖的陈文恬,没机会经历那样的省思,太快享受胜利的果实,太快尝到甜头之后陷溺于满足状态,直到丧失味觉与自觉心,成了早夭的得奖诗人,可惜之外还是可惜。

诗的道路不只一条,每一条都需要用时间去开垦,里尔克说的:“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我们要有很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体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候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诗人善于等待,诗人是意象丛林中的猎人,捕捉灵光一闪的感觉,不靠偶然,而是付出耐心,用经验换来成果。而我们都知道,当空气微微颤动,握着的笔杆自动上膛,瞄准:

那里有诗!


(南洋文艺 2012/7/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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