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树 【序】
我当然也读了好些马共圈内人写的小说,很清楚的知道他们的文学观、历史观。也知道这些昔日的游击队员非常在意历史评价,但如果依他们的期待去写,小说也就完蛋了。
黄锦树小说 《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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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集,最开始只有一篇附录(即刘淑贞的〈伦理的归返———黄锦树和他的中文现代主义队伍〉)和一篇待写的自序。
不知怎的,突然想写篇自序。可是没有小说写什么自序,那不是开玩笑吗?
但如果真要写也是可以的,因为自序也可以写成小说。但我想写的不是伪装成小说的自序,而是真正的自序。那就有点麻烦了,那就得先有小说。
但我有好多年没有小说了。
依稀有过若干失败的小说计划,写了一段两段,换个档名,再写个一段两段,像废墟浮木,搞到自己都糊涂了。其中有一篇叫〈那年我回到马来亚〉好像还曾是个稍大一点的计划(一本书)。也可说那是本书的前一个书名,它的前身。但收进小说集作为最后一篇的〈那年我回到马来亚〉,却是这篇序初稿写完多日后方写完的。一个全新的版本,回收若干旧的构思。原本只有9篇,多写一篇凑个整数。
大概真的回不去了,连小说也架构不起来,在死水里漂浮了几年,去年夏天勉强弄出个短篇的版本来。但没有收进来,因另有安排。
2011年11月,大概因某位登陆且得了“人民文学奖”的小说家朋友的推荐,《人民文学》突然电邮来约稿,说次年5月将弄一个马华文学专号。为了那个稿约我写了篇〈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后来改了个版本易名为〈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我也忘了给《人民文学》的是哪个版本,反正那个农历年后就被退稿了,“通过了三审,但四审未过”、“主编变动,杂志社的方向突然乱了阵脚”(2012/2/20编辑电邮)这篇小说当然没什么大不了,被退稿也是预料中事。那年《死在南方》被大删,我就知道马共是他们最不愿触及的禁忌之一,可能比民国还碍眼。但我想既然是《人民文学》缴的稿,不写篇题目里有人民的小说,就太不够意思了。
退稿后转投给《香港文学》,刊出后才发现给主编陶然寄错了版本。但我其实更喜欢“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这篇名。之所以要改篇名,是因为从逻辑上推断,南洋人民共和国比马来亚人民共和国更没有可能性。共产党活动的国际主义理想,不得不迁就于地域,为了反殖,它更被限定于各个不同殖民行政区。从马共和砂共的区分,就可以清楚的看出这一点。而且,它很难逃离华人民族主义的诱惑,犹如它之难以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划清界线。
我自己也不喜欢现在这种写法,好像老狗玩不出什么新把戏。但如果要掌握这一想像蓝图的全景,这种写法可能是最简洁、经济的。如果依通俗文学的路径,也可写成七大册的《南洋人民共和国烽火录》、《吸血鬼降临南洋人民共和国》;或者依大河小说的思路,可写成《南洋人民共和国》三部曲两千页,【革命纪】、【建国纪】、【亡国纪】。
但那又怎样?不过是多砍一些树而已。
共产党活动深刻的影响了所有东南亚国家华人的命运。华人资本家一向被视为殖民帝国的同谋,是压迫阶级;而以劳工和垦殖民为主的底层华人,则被视为共产党同路人。这让华人极易成为战后民族主义政治的代罪羔羊。
1948年的毕里斯计划(Brigg's
Plan)下施行新村政策,就是为了阻绝乡下华人对马共的粮食支援,让他们陷于粮食匮乏。这计划成功的让马共溃散至不足威胁。
但那铁篱笆围起来的新村、那对华人的集中管理,却延续了数十年,遂行种族隔离之实。那天生有种族主义倾向的政府,显然充分利用马共存在的事实,长期的合理化它想做、也一直在做的缺德事。但马共呢?马来亚建国后它其实就失去为“大义”武装战斗的理由了,他们被英国人和东姑摆了一道,被置入历史的无意义的时间剩余。他们的历史任务结束了,可是他们无法单方面的结束那场战役。他们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也没办法),马来西亚政府其实需要他们。他们的没有威胁的威胁让政府获利,内安法令和近500个华人新村的存在,不就是最直接的证据吗?
延长赛是尴尬的。
剩下的是他们的尊严之战、历史定位之战。
几十年过去,虽然对种族政治依然不满,但华人普遍过上中产阶级生活之后,就把活在森林里的马共给遗忘了。甚至那当年马共最活跃、最多里巷传闻的霹雳州,大马建国后出现的几个世代的优秀作家,仿佛都以忽视他们的存在为荣。然而如果少了这一块,我们的历史存在就很难不是平面的了。
而我的大马朋友,其实多数都来自新村,好像一个个戳记戳在生命史里。但我们其实不太会注意自己是怎么被型塑的。
反正日子一样过,何苦自寻烦恼?
距离上一本小说集的出版(2005),超过8年了。
相较于纷纷去写长篇的同代人,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况且,很多长篇(包括一些三部曲)我认为那题材如果写成短篇,或许会更有价值些。相较于长篇,我比较喜欢书的概念,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整体。
大概从2012年开始,我想不如就围绕马共,写一本小说吧(虽然早年的小说也多有触及)。但这念头可能开始得更早。我隐约记得,有一年在大学部开了门选修课“文体练习”(还是“各体文习作”?)那时也想过尝试用名家文体来写马共题材(如爱伦坡体、卡夫卡体、波赫士体、昆德拉体……),似乎过于偏向于游戏,唤不起激情,也就无疾而终了。
反正我的正职是教书,近年教育部一群蠢人疯评鉴,学校发疯似的强迫我们常常去听一些讲题都非常低能的“教学智能”课。研究所也常遇到一些程度低到不可思议的学生(讲到这,我就忍不住要高喊“教改万岁!”),教到火大,什么都忘了。
2012春天,在写了那篇散文〈马华文学无风带〉前后,试写了〈森林里的来信〉——有一年,想写一本假的马共书信集,与其说是为了讲故事,不如说是为了个中的省略和漏洞。
也是自然的无迹而终。
原因之一或许在于,我尝试拟仿的那些人的文字能力普遍不佳,不论拟仿得逼真与否,下场都一样:必然是部失败的小说。败于失真,或败于无趣,不写也罢。现在的〈森林里的来信〉原就想做成一篇漏洞百出的小说——像是个处处漏水的屋顶——也没头没尾的。那是另一个考虑过的书名。
<父亲死亡那年>也是。这篇也写于同一个春天,清明节前后。搁了将近一年方投稿,老觉得有什么地方待补。
2012年7月因返马开会,邀老友张锦忠顺道北上泰南和平村。在那里住了一晚,为的是亲身接触一下那些马共,和他们聊聊。那些脸孔,有的早在纪录片上看过。他们的故事,在书里读过。我当然也读了好些马共圈内人写的小说,很清楚的知道他们的文学观、历史观。也知道这些昔日的游击队员非常在意历史评价,但如果依他们的期待去写,小说也就完蛋了。
小说有它自己的逻辑,它自己的乐趣和领地,应该大大的超出他们的视野才是。
我准备用我自己的方式向他们致意。虽然我的致意方式常让人难以忍受。但或许因此也能让某些独特的读者注意到马共也说不定。去年10月我在日本遇到巴赫金专家、已退休的北冈诚司教授,一见面他就问我有没有读过Leon Comber的《On Lai Teck》(注1),我确实吃了一惊。老先生是从我过去的小说顺藤摸瓜摸索进马共历史的,那是离他的专业领域(叙事学)非常遥远的一个地方。而台湾的专业(或自以为专业的)读者一向只会抱怨我们没在小说里提供充分的讯息,让他们难以理解。虽然我们一再呼吁莫忽略在地知识,而意大利记号学家家艾柯(Umberto Eco)早在《虚构之林中的六次漫步》提醒读者,每部小说都可能预设了不同的百科全书,但傲慢的读者还是置之不理。于是“南洋”这背景负担终究成了一团迷雾,黯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让你看不到自己的脚的大雾。对他们而言,我这些写作,或许不过是纯粹的文字游戏而已。职是之故,〈森林里的来信〉应《字花》编辑的要求而写的简略说明我也保留在书里。
原先的计划是,如果从4月开始,每个月写它一篇,写个11、12篇,最晚到2013年中旬,也该完工了。
但常常会连续好几个月不能动弹,课业、研讨会论文,那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这些年来都是这样:常常一年、两年就那样过去了,令人心疲意怠。
这个寒假顺利些,接连写了几篇。
但让整个计划提前告一个段落的,是我临时想到的分锅计划。譬如煮肉,一锅十分满,不如两锅八分满。我想那样同时对两个出版社都可以交待(但也下不为例了)。一旦决定分锅,这一本就算写完了。
时间呢,大概再过一两年吧。
但也难保没有变数——包括书名。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本书收小说10篇(注2),包含一篇用“现代诗”体写的〈当马戏团从天而降〉。没有人(有那个权限)规定小说该怎么写。这篇也算是我对金枝芒的长篇《饥饿》的一个回应吧。以这篇为界,前四后五。附录论文一篇,刘淑贞的〈伦理的归返〉(感谢,为本书增加了不少篇幅)。
10月里写了〈寻找亡兄〉(现改题〈当我们谈论马共〉)。它的可以拆卸的部分〈火与雾〉也分去另一锅了。
有些篇章写得超乎预料的顺利,第四、五、七、十的初稿,都是句子一个又一个自己跑出来的(注3)。去一趟鸡寮找手稿没找着、喂喂母鸡,回拨来电话筒说“您拨的号码是空号”,回来就写了〈您拨的号码是空号〉的初稿。其时刚写完〈凄惨的无言的嘴〉初稿。原先还在烦恼,想好的几个碎片不知该插进哪一篇;〈当马戏团从天而降〉也是突然一些句子就跳出来了。最初的构想也不过是,让马戏团里的事物持续的掉下来,以完成不可能的救赎。那只猴子真的是自己跑出来的。〈凄惨的无言的嘴〉最开始的想法不过是,既然陈的早期小说是中国以外左翼文学的标竿,马共小说也该有篇陈映真式的,可惜马共阵营普遍欠缺真正的文学感觉。〈婆罗洲来的人〉也和最近发生的某些事情有关。……我就不说了,一口气写了两个版本。
收进这里的是第一个版本。
写这几篇小说让我有一种“好像比较会写小说了”的感觉。好像做了个写小说的梦。类似的梦这些年大概也做了不少回,醒来都是一场空。
那同时,和张锦忠在合编《马华小说选》,读同乡的小说,为小说选写序、写简评,审查期刊论文。编《马华小说选》也有颇多感触,有的就直接化为小说文字了。
有的篇章写得非常不顺利,进度慢之外还觉得很烦。如那篇打算收进另一锅的〈那年我回到马来亚〉。
而这十篇中写得最早的是那篇〈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初稿写于2006,原题〈纪念碑事件〉,在该年的〈文艺春秋〉刊过一个删节版。自觉初稿写得很烂,因而颇花了一番功夫,修补改写成现在这样子,连题目都比原来好多了。费功夫去改它不是对它特别珍爱,而是这年头自称研究马华文学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我很怕有人会郑重其事的去谈它。
写这篇序时,大部分作品都投出去了,大都还没刊出。有的篇章很显然非常不适合在大马华文报刊发表(我大马的朋友会很直接的告知),会考虑只在台湾或香港发表。虽然用的是狂想曲的方式,但我想还是有人还是会觉得被冒犯(不论是马共还是马来人),只能在此先说声抱歉了。
但不喜欢的读者原就有权选择不看。毕竟是小说。
我判断这仍然会是一本台湾读者不会感兴趣的书。写作时,我也不在意多用马来西亚的在地知识或历史典故,自然也不期待会有什么销路。
也幸亏在台湾还有这份自由。
3
原先想写的自序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笔记里还留下这样的文字(偷偷先写了一段):
近年常浮起一个句子:再过几年就五十岁了。这是个怎样的讯号呢?
年轻时很难想像五十岁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很晦气,就不抄了。
注1: 'Traitor of all Traitors'——Secret Agent Extraordinaire: Lai Teck, Secretary-General, Communist Party of Malaya (1939~1947)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ume 83, Part 2, September 2010, No. 299, pp. 1-25。這文章在台灣還真不好找,感謝潘婉明提供。
注2:三月的末尾,補寫了〈瓶中稿:詛咒殘篇〉,勉強算一篇的話,就是十一篇了。
注3:包括那篇留待下一本的〈陽光如此明媚〉。
(南洋文艺,2013年9月3日、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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