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9日星期二

那棵树

黄锦树
摄影:罗罗


近楼处,有一株树看来非常精神。它被单独框在一小块绿地里,树头插了个牌子,似乎受到重点保护。在研习营的空档,我从二楼阳台往外看,它的姿态有一种古老的优雅,非常显眼,也似曾相识。只见它双干胼长,瘦而高(一高一矮),椰子树似的弯度向上延伸,高的那端有十多米吧。它们的叶子伞状张开于树梢,乍看之下有点像笔筒树,也像棕榈,羽状叶。长而硬实的叶炳再分出细枝,细枝上有卵形的细叶,像咖哩叶而略长。仔细看,树干上有着鱼鳞似的累累棱状瘢痕亦如棕榈,那是叶柄脱落后留下来的,干身很坚硬的样子。看来既非蕨类也非棕榈,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树。


新纪元那地方,在这次之前我应该已去过两次了,且都是庄华兴载我去的。

第一次是2005年,应陈美萍之邀顺道去做个座谈,讲了些什么我忘得干干净净了。那时还是全家一起去,留宿一晚。第二天到董总出版部去买了不少董教总的出版品,华兴还惊讶的问我:“他们没有送你?”我笑说董事会里说不定有许多我的“敌人”呢。当年烧芭事件让许多老一辈写作人今日心里还有火。

第二次是2009年,应华兴之邀,我带着儿子到博特拉去做了“谁需要马华文学?”的简短演讲,顺便去逛逛。但到我写这段文字时,我又不是那么确定是否有再访新纪元。如果去,多半也是只是为了买书,因为认识的人很快就离开了。

也许是把博大的某些印象混进这里了。但我对博大的印象也只剩下——它有很多座占地面积广大的足球场,有水域宽广的牧场,有不少牛;有大湖,湖畔有些枝繁叶茂结实累累的无花果树,结的果看起来好像可以吃但应该不能吃的;似乎有一片果园,红毛丹波罗蜜什么的;除了多间回教堂还有间小小的老天主堂,那校园大到即使开车也要走很久。但博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室外墙上密密麻麻的冷气机轰隆作响,学生上课个个穿着厚外套,打喷嚏流鼻水,宛如深秋隆冬。

而新纪元,一直都在那有限的空间里,很多该分开的场所被挤在一起。我记忆力很坏,感觉上次见到的和这回看到的,空间的方位并不同。

也许是错觉混淆进记忆里了。

建在山坡上的几栋毫不起眼的多层混凝土建筑,造型非常标准,看不出有什么特色。山坡被辟成三阶地,每层都盖了楼。整体空间一览无余,没什么绿地,没有广场,没有水池。楼与楼之间的空地铺着水泥,就是学生活动的空间了。楼的外部,就是路、停车场,上阶山坡上疏疏的种了十几棵疲惫的树。另一阶,高大的相思树、凤凰木、阿勃乐、结着红色串果的棕榈,与及别的什么没特别留意的常见热带树种。

然而在就在这第二阶,近楼处,有一株树看来非常精神。它被单独框在一小块绿地里,树头插了个牌子,似乎受到重点保护。在研习营的空档,我从二楼阳台往外看,它的姿态有一种古老的优雅,非常显眼,也似曾相识。只见它双干胼长,瘦而高(一高一矮),椰子树似的弯度向上延伸,高的那端有十多米吧。它们的叶子伞状张开于树梢,乍看之下有点像笔筒树,也像棕榈,羽状叶。长而硬实的叶炳再分出细枝,细枝上有卵形的细叶,像咖哩叶而略长。仔细看,树干上有着鱼鳞似的累累棱状瘢痕亦如棕榈,那是叶柄脱落后留下来的,干身很坚硬的样子。看来既非蕨类也非棕榈,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树。

我特地走到树头前去看那牌子,以为上头会载录那树的植物学讯息,不料牌子上仅大大的写着捐献者的名字。

和我当年念的独中一样,到处都是捐献者(个人或公司)的名字。教室、大厅、甚至住宿的房间。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华教的意志。

约莫是今年春天,老友张锦忠突然建议说要不要去给新纪元雪中送炭。我们都知道新纪元近年来风波不断,在华社知识界、抗争界颇有声望的柯嘉逊博士前些年被逼走后,教师不断出走,学生屡屡抗议,那学校里多半发生了好些我们搞不清楚的事。只知道它招生远比不上有政府做后盾、有大量资源的拉曼大学,大概教师的薪水远比不上国立的学校,行政上又发生一些奇怪的事。令人不解的是,董教总那些“民族斗士”,搞个小小的学院竟然就搞到这样鸡飞狗跳,如果真的成立独立大学,不是常常要有人跳楼?

锦忠说,新纪元的资源最少,也许我们可以帮忙做点事。

他在台北的某个研讨会后遇到新纪元中文系的主任伍燕翎,后者向他提及新纪元师资短缺。尤其是文学理论方面,学生就算有心也无处学。他因而倡议办个“文学理论研习营”什么的。
于是我们很快的商议出主题、人选、各自的题目、整体的议程等。我们两人可运用国科会的差旅经费,可帮新纪元省下一大笔钱。过程中隐约听到有人认为不该给我们这些“旅台的”提供舞台,我只能说有那样想法的人真是搞不清楚情况而且明显是蠢过头了。在台湾,不是我车大炮,只需随便捡些漂流木搭一搭,就是个营火舞台了,何必舍近求远的跑到那风雨飘摇的小地方?

我自己也不曾参加过相关的研习营(而锦忠是个中老手,帮国科会办理过多次非常大型的研习营),只能用研讨会来想像。提议以“为什么马华文学需要理论”后,我就决定以〈重返“为什么马华文学”〉为题,比较完整的去回顾及处理我和林建国关于马华文学的分歧,也对他近年来对我的多次批评做了个整体的回应。四月初我就写了〈审理开端:重返“为什么马华文学”〉的初稿,也做好讲纲的初稿。由于担心这样的主题过于个人化,也评估这么一篇论文多半撑不了两三个小时,因而只把它限定为1个小时,也就是我负责的3小时的第二部分。讲纲的第一部分呢,则把在暨大多年的一门“文学理论与批评”上学期的课程内容——对文学性的探勘(从俄国形式主义最开始对“陌生化”的界定,一直到法国后结构的互文论),7月返马前还补做了ppt(剪报档)。

为了做剪报档而从相簿里翻出许多二三十年前的老照片,屡经搬迁都没弄丢的。那多与讲题无关,但我自己看了则是感慨万千。那是我年轻时为旧家及家人拍的照片,一个消失的世界的见证。而我要找的,则是那早无往来的昔日朋友的照片。为免研习营无聊,我因而想顺便谈一点“理论与友谊的故事”。

到了现场方知姜是老的辣,也知道锦忠为什么把我安排在第一场而不是他自己。原来其实可以不必写完整的论文,锦忠的剪报档也是前一晚临时抱佛脚做的。短时间里谈太多,学员除非程度很好,否则难免只是雾里看花。也许仍需常规的课程,以正常的速度缓缓展开。而我报告的那个案,除非是对当代马华文学论争已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否则恐怕也只是看热闹而已,这从学员的反应中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因此我自己颇有徒劳之感。

而其他人在报告时,我几乎都在昏睡。那几晚都没睡好,凌晨5时就突然醒来。魔术时刻,鸡鸣拂晓。但分明只有冷气机在喘。

但每一个清醒的瞬间,都看到她们非常认真的在讲解着那些马华小说与诗。

对面宿舍有位余老先生,以宿舍为家。他是第一代留台人,学的是绝学(声韵文字训诂),对养生之道也颇有研究,他退休后义无反顾的返乡教自己故乡的子弟,而他的领域一向最难找人。他要求锦忠和我最后一夜到他住处找他喝个茶(原本还想请我们吃日本料理,但我们婉拒了),说他有事要和我们谈谈。原来他是要游说我们以他为榜样,来日返乡为故乡子弟尽一份心力。

新纪元三宿,我们每天早上都走一小段路到学校对面的小吃摊吃早餐,喝咖啡乌,重新体验那已渐渐忘却的大马的日常生活。虽然有的东西吃起来味道怪怪的,不如记忆中美好。
原本也给华兴安排了一场,因研习营临时改了时间,而他另有行程,没法配合。但他仍赶在开始前请我们喝个咖啡。他说,那个放话说老柯帐目不清以逼走他的董总高层后来被老柯告了,法院已宣判那家伙需赔老柯马币60万呢。

研习营结束后,去看一个贺淑芳推荐的新村。劳驾曾翎龙当司机,在高科技的协助下,历尽艰辛找到目的地。大半天听耆老讲述他们亲见或耳闻的历史、走访遗迹。那种种,有一天会走进我们各自的小说里吧。之后,我们走很远的路返吉隆坡,车过谷地,有一片山色让我宛如置身台湾中部。

夜渐深,匆匆搭上巴士往马六甲找我哥,他应允次晨亲自载我返居銮探望母亲。而我和他上次见面已是4年前的事了。

在他家小庭院里,树都长得很大了,成了片小丛林。几棵从台湾偷渡回去的巴掌莲雾,和泰国莲雾都结实累累,摘了让我冲冲水现吃。他还种了胡椒、香兰(Vanilla)、香蕉(还是tali蕉呢)、芭乐、释迦、神秘果……及一大堆有的没有的花草。水池藻绿色混水里,那只他塞红包过关卡从沙巴带回来的吉罗鱼,已非常巨大,他说,苏丹鱼也很大只了。池边还有一棵什么植物,像咖哩叶而不是咖哩叶的。他说他去年到台湾,看到朋友家门前种了一棵,正结着果,顺手拔了几颗带回来,一种就发芽呢。

仔细看看,那东西我也种了好几棵,说是台湾中低海拔的原生植物。台湾俗称过山香、山黄皮的,芸香科、黄皮属,与咖哩叶同科。资料上说那也是印度及南洋群岛的原生植物,会不会是把它与咖哩叶混淆了呢?

然后我突然看到一棵熟悉的树——羽状叶斜斜的伸过来,树身半倒伏,看来遭受过大风吹拂。不就是新纪元看到的那种树吗。

“这是什么树啊?”

我哥笑答,“那个啊,就是Tongkat Ali啊。”

但他亦不知其种属。我也动念想带回台湾种,犹如我花园有一棵长不大的、被冻结在苗龄的橡胶树,是我多年前带回种子育成的。

但他说,东革阿里的种子都在大芭里,不易取得,也不易发芽呢。

2013/9/19,在台湾的第27个中秋节。

(南洋文艺,29/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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