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2日星期二

柴薪

贺淑芳【散文】

镇上华人的屋子毗连成排,大门朝向人工运河。河与屋子之间还隔着一条石子路,人们在河边栽种蔬菜和鲜花。那大概是镇上最美的事物了。

我家的阿奶(“奶”字客家发音nei,祖母)就在石子路上劈柴。

虽然当时很多人的家里都有炉灶,只有我们家这么做。也许他们都在厨房里安静地处理,家庭主妇们窝在炉灶后边,把小小的木柴劈得更细。早晨7点多,我阿奶一脚踩住凳子下方的脚踏,背对着她种的桑树,往大块的木柴劈斧头。

看到的人都要对我爸说,老钢啊,你老母那么老了,你还让她拿斧头———。我忘了他怎么回应。

木柴总是搁在一张凳子上。如果是瘦长木条,她就锯短它。如果是大块的木头,她就让它立着用斧头劈开。她这样做已经几十年了,非常熟练,劈至将近尾端,剩下的就用手剥开,就像剥水果一样。

我们也曾经尝试着用手去抓那木头———觅准时机、在斧头劈下的前一刻冒险出手。

走开,她喊。斩掉你的手指我不管。

我比较胆小,我妹妹是比较不怕死的人。

我们轮流抱着劈好的柴薪送到灶底下。

不知阿奶跑进木板厂里时,是怎么跟人家讨木柴的。每天早上我们看着她的身影没入板厂的大门,当她再度出现时,长长的木条在她背后弯弯地垂下,她就那样提着这些木柴,警惕地看着左右两边的来车过马路。你会奇怪她怎有力气这样来来回回,每次4、5条或5、6片地扛着,她很老了,头发全白。她长得高瘦且鼻粱高耸,老了也不驼背,挺直背椎走路,不过我们没人像她。她的存在跟我们家的屋子一样,跟镇上显得异常。她的床搭在厅里靠墙的地方,底下是一箱箱的汽水瓶,我常伏在她的硬木板床上看书,因为那里最亮。她白天若要睡午觉就另外找个阴凉的地方铺草席,她的床白天被孙子们的书包和作业霸占了。她午后洗完澡,坐在草席上,两腿张开,小腿从长筒黑绵布裤伸出来,偶而也撩起袖子,我们就可以玩她小腿和上臂垂下的肌肉。这么奇怪的,我们说。那腿和手臂垂下薄薄软软的肉,摇起来就跟香蕉叶一样。于是她就笑,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腿。

因为我老了嘛,她说。

她就这样成为整间屋子里,那个最不同的人,只有她的身体才这么老。她连名字都很特别,叫田格娘。她是从中国(梅县)那里来的。

从不曾穿过唐衫以外的服装,每件都是她自己裁的,长及臀,袖子过肘。有一阵子,我分不出她的睡衣和其他衣装有何不同,因为全都是唐衫装,剪裁得一模一样。数十年来同一尺寸。

她发髻梳在脑后,就连睡午觉也不解开,她早晨在石子路上砍材时,亦一丝不苟。饶是如此,邻居的小孩仍说她是个白发魔女。她洗头后,披头散发的样子实在骇人,五官清瞿,但满脸都是皱纹,坐在五脚基的藤椅上,一手摇扇子吹拂那头白得发黄的长发,一言不发,好像在看着隔壁米较的种种动静。

那些下午,隔壁米较辗谷的机器哄哄地响很久,有个输送带把米谷一包包地送上罗哩。各种杂音嗡嗡膨胀如气泡,浮荡在午后折散的光里,屋子就像停在闷郁的海面上。栏杆后边是马来人种的灌木丛与香蕉树,碎光泊泊地原地晃动。我在两张椅子之间缠橡筋,重复了不下数百次的原地跳动。

很难想象怎么离开那个地方,到远方生活。

我不懂她是怎么来的,问了很多次都不得要领,也不知她是先嫁了才来,还是祖父(阿答ta轻音)要娶老婆才找她过来。我家的房子是很旧的。他们来之前,据说就已经有亲戚长辈(祖父母的叔叔伯伯婶婶)在这里住着。他们一来就做裁缝。

那些我们用来打扫蜘蛛网、长长的鬼爪状的超长扫把、以及随便用木板钉在墙壁上拜拜先祖的神台,很久以前就在了。屋里到了深夜就有些听起来很神秘的声音,常常弄得我毛骨悚然。在应付初中三全国考试的时候熬夜,经常听见旁边的藤椅有点细碎响。我伏在父亲裁衣的柜台上,不敢抬眼看对面玻璃的倒影。不管是上厕所,还是摸黑上楼时,心里总有点凉凉的。父亲把原来晕黄的灯泡换成一盏幽蓝的灯管,那之后屋子看起来更可怕了。

楼梯口旁边有一面镜子,它钉在一块木板上。有好几次我努力看进镜子,发现没什么异样时就觉得好像克服了什么,但下次熄灯后经过时,又会再度感到害怕。很久以前,邻居小孩来到我家,跟我说,你们家里死过人。是的,我怎知道没有呢。它看来那么旧。
死去的亲人,照片贴了满墙。

隔壁的小孩来到我家,说我家的柱子都是森林砍下来的,很多柱子都看得见树纹,以及一凸一凸的树干节眼。它们很瘦,你不知道它们怎样挺得住房子。除非是因为房子很轻,都是铁皮锌板,更久以前还曾是竹藤编织的薄墙。不知为何黑黑的墙。

厨房没有烟囱,屋顶很高,被熏得黑乎乎的。波浪状的锌板屋檐透进一缕缕的光。处处都是洞隙。

煮饭时,整个灶炉变得很烫。灶炉壁内烧得一片金黄劈啪。菜锅或水壶一压下,火舌就立刻蹿开,变得很细,像撕碎的纸,没有形状,任意吐缩。每个灶口看起来就是像个小山洞,偶而会溅出点点火星,旋即飞逝。那时候家里有3个女人在煮饭。我不会煮,我和妹妹们只要负责清洗。
灶下的柴堆里有个铁夹子,用来夹火炭。熄灭后炉灶里都是白白的灰,我表姐教我拿硬海绵沾点灰,就可以用来擦洗黑黑的锅底。

自来猫爬过很高很高的横梁溜进溜出。

下午从天井投过来的光滩。厨房四壁犹如水缸晃动。

那时期的菜色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忘记了。

劈柴的人是阿奶,煮菜的人如果不是她,就是姑妈,不然母亲就自己来。当姑姑和婆婆收拾行李去哪个亲戚家度假时,我妈就得自己煮,那时她的脾气就会暴躁起来。

她会讲一些话让人听了很伤心。当她愤怒时,会踩木屐响亮地冲过来。孩子也许是一堵围困母亲的墙。不知为何家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会把她讲的话当真,其他妹妹们不会。我曾试图想,也许对大部分人来说,吐出来的语言并非如实地传递事物。它其实是像火,或像水那样的一种喷发。时间过去以后,它就消逝了。其实并不会在任何物质上留痕迹。就像有些人认为,桌子的尽头,并不是桌子的尽头,而只是某种木质颜色走到了尽头一样;而白墙的尽头,也并不是墙壁的尽头,只是某种色彩的颗粒终告结束而已。

母亲的负担太累,她也只是想发泄,她对于自己出口的话其实并不认真,当她说,你很丑的时候,并不真的认为你很丑。当她说,我讨厌你时,也不是真的讨厌你。说不爱时并不真的不爱,语言出口时并不按照字义,它只是一种像敲击一样的声响,只是说的人必须泄出这淤泥一样的空气,那原有的空气给海水蚀过,挤压得她受不了。

我吸收她,久了以后,那就变成我里头的洞洞。她老的时候,其实有比较快乐了。她喜欢听孩子们讲笑话,当孩子们在新年里赌博时,她也会凑着笑着一起讲,高兴地笑。但我后来写她的时候,都是那些洞洞。

也许以下所写的,都已经不是她了。

她如果看到,一定会说,你小时候身体弱,我还买很贵的奶粉给你吃。大约小学三年级时我写过一篇文章,说她不爱我,因为我长得丑。我的一个亲戚从床上找到了,念给她听,她就这么说我。

我知道我和妹妹对她的看法很不同。妹妹们记得她愉快的那一面,因为她们不会在逝去的事物上再咀嚼。我怀疑再度的咀嚼,总是带来更多伤感。有时候我跟妹妹们的谈起母亲,她们由衷地觉得,母亲也是个快乐的人。譬如她喜欢打扮,50岁以后,她很细心地把头发染黑,对衣服的品味比我明亮。我记得的却总是相反。比如有一回,她太累了,在厨房里弯腰往橱柜底下探看,不知找些什么东西找不到,我就看见她在哽咽。光从天井的锌板反射到她脸上,我记得很清楚,她靠着碗橱坐在地上,眼睛和鼻头都红了。

她以一种忍耐着不哭的方式在讲话,谁过去就谁被骂。

大炉灶后面有条水沟,沟渠黑黑的,长满苔藓,常有自来猫穿过水沟钻进钻出,毛色依然是干干净净的,猫不怕脏。我是家里负责洗碗的人。勺子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就恶心得不得了。

过水的洗碗盆摇摇晃晃地压在木架子上,横过沟渠。炉灶就在身边,底下搁着洗碗液、毛刷子之类的东西。我的身体当然不是对着灶口的那一面。他们说柴薪里会藏蛇,但我从没遇过。

如果没人干涉我,比如像我妈那样盯着我洗碗,坚持一个碟子必须要绕圈圈擦洗3遍之类的麻烦规格,我就比较能够愉快地洗,过过米水、过过清水,无意识地,一边洗碗一边幻想联翩。

我阿奶并不特别要求什么人来陪伴她。这是因为一定会有人来陪她,她儿孙太多。如果说现代女人是以经济、事业等独立而建立自信的话,那我阿奶赖以依凭,大概是她自己的力气。

我小时候和她顶嘴时偶而会说,你回唐山去啦。有时又渴望她爱我,就挨近她,摸她的腿和膝盖。我们家神台旁边一根木头柱子上,挂着一小张她老家的照片,那是在山坡上的风景,可以看到一栋单层的平房。她很小,旁边的人影也很细小,看不清楚。现在只记得那照片山坡灰的,天空白的。

她很少聊过去,只知道她上山砍柴时会唱歌。她对过去提得那么少,以至于她简直像是一个老了却没有过去的人一样。

我父亲那边的亲戚很注重讲客家话这回事。

我母亲是广东人,但她那边的亲戚却没要求我们讲广东话。由于我们住的小镇很多福建人,小孩的福建话都说得比客家话流利。隔壁小孩跟我们说,你婆婆骂人像唱山歌喔,其实她讲什么我多数时候都听不懂。客家话已经淡成我入学之前的语言,不只是母语而已,简直是近乎婴孩时期、濒临遗忘的语言。我只听懂这句,“临要大便才来挖坑”。亲戚叫我们hok lou ma。直到最近才知道那是“福佬嫲”的意思,即嫁给了福州人的女人。

我们共用的语汇是那么少,能交谈的话没有几句,实在很难理解我怎么始终觉得她疼我。她护过我一次,我母亲鞭我时,阿奶骂她乱打孩子,我母亲就眼红红地流泪。中学时我经常坐在其中一台缝纽机上,读那些乏味的应考书,这台缝纽机由于是车边用的,所以父母只用一下子。

大部分时间它几乎是被我霸占的。但它陷在店铺中央的暗影里,被鞋架挡住了阳光,坐在那里,没一会就昏昏欲睡。阿奶在旁边看我头低低地钓鱼,经常只是看着。很久才会说,爱睡目就去睡。

我小时候她虽常骂我,但在我长大之后,就没什么话说了。她知道我们的生活形态差距很远,没什么可以跟我说的。

我母亲跟我也没什么话说。在我从台湾回来以后,有段日子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她很高兴有人陪她,可是一看到我做家务的方式不合意,又会开口大骂。我忍耐着当自己是个机械人,但她听不到我回应就会继续唠叨,直到我忍不住顶嘴而爆发成一场吵架为止。我在每次驾车离家时,会感到这种抛弃的内疚,这感觉酸酸地使我一边驾车一边流泪。她会感到这种抛弃是无法变更的吗?在她老了以后,我感觉到阿奶的晚年也许是比她幸福的。但我没陪她渡过最后的几年,因此也不是很肯定。

阿奶后来搬家了,和我姑姑一起搬出去。我放假时一直去找她们。姑姑的孩子在玻璃市某个新村里买了间半水泥半木板的屋子,屋后是田野,风很大,风吹得眼睛干燥发涩。没了米较场,经常是寂静无人的田野,它时绿时黄。由于太近了,地平线反而失去了宽阔感。天空灰蒙蒙地逼近脸前。在后门经常呆了一下就走开。

阿奶在后面种菜,菜都很美。

在姑妈家里,我几乎是意志坚强地啃那些讨厌的参考书,偶而休息时就读读新生活报之类的小报。我每年放假都去姑姑家度假,直到也许是15岁或16岁时,忽然间心里有个说不明白的转折点,之后就不再过去了。

阿奶是在我赴台和结婚的那年,即2004年的新年去世的。那时候我已经跟她生疏了十多年。

葬礼在我家办,听说因为那是老家,她坚持要回来。我母亲一直反覆地说这件事,好像这就说明了,多年来她守着这老房子的意义。那意义超出所有暗地里的批评与抱怨,有个更大的东西承认了她留守老家的价值。

她其实是个坚强的人。个子虽小但扛得动很重的木门,每个早晨把它从门槛后门的臼洞里扛起来,放到一边靠着,近顶端处,有个铁钩子钩住它,免得它倒下来。每个晚上睡前又把木门扛回来。

我赴台以前,给家里一笔钱。她很快就把木门拆掉改成拉式的铁门。

她后来一个人住。当她不想看店时,就把门拉上,躲在屋子里。

阿奶的葬礼很热闹,由于是农历新年,她长寿近百且五代同堂,所以亲戚们定做了红色恤衫,恤衫上左胸还印有她的人头照。简直就像团体制服,我实在很不喜欢那件恤衫。整个超度仪式──转圈子、过桥与跪拜,像黑社会的入会仪式似的,大家又说又笑,高谈阔论,填帛金,各自叙旧。
过了半夜才静下来,镇上四处很黑。栽树的河边也黑黑幢幢。地穴里的蚂蚁睡着了。

从台湾回来3年后,母亲生病去世。我没有一次赶得上现场。妹妹帮她化妆,弄得她很美。


那天我发现,如果一个人真的有了孩子,忍耐力也许是不同的。我和弟弟没有孩子,想到她很可怜,就哭得很厉害。

(南洋文艺,2014年4月22、29日)

没有评论: